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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同学之情



  函授班行将期末考试时,佳成得了胃炎没来上课。彭福想去看看,问小新愿不愿去?小新说当然去。佳成住在长江边一条趸船上,这是船舶厂给单身职工安排的临时寝室。当小新和彭福走进舱室时,只见佳成一个人躺在窄窄的铁架床上,脸色有些腊黄,眼神也显得黯然。一张铁皮桌上凌乱地摆放着书本,一杯冷开水和一只盛了冷镘头的饭盒。佳成撑着身子坐起来,脸上的微笑含着一丝凄凉。彭福把袖子一撸,直问佳成想吃什么?自从那天佳成帮他吼了女同学一通后,他就老乡长老乡短的叫佳成,有事没事总跟着佳成。佳成无力地摇摇头,说不想吃,一吃就反胃。然后拍拍床沿让两人坐。小新把路上买的小果放到桌上,拿出根香蕉剥了皮递给佳成。彭福突然想起了于芳,问她怎么没来咧?小新见佳成脸色不对,忙朝彭福暗暗摆手。一时,三个人都没说话,只听舱室外的江水在哗哗地拍击船体,平台上几个船员在乘凉扯谈。

  到走时,小新拿出一个本子,说是这两天的上课笔记,让佳成补补。佳成很意外地望着小新,“这怎么好啰,费劳你咧。”眼里便闪出了点点光泽。

  到考试这天,出了件意外的事情。有个女同学把抄好的卡片藏在胸内,在偷偷抄写时被监考老师发现,结果这个女同学当即被开除。没想到她在教室外面痛哭一番后,就气愤的诉说是于芳指使她这么做的,还说和于芳私下商定好了,两人各抄些卡片,然后在考试中互换着抄。大家都很意外,低声细语地议论,但没有确实的证据,沸沸扬扬也就过去了。

  这之后的一个星期天,同学们相约去五峰山玩。大家先是在山下的快餐店吃了盒饭,然后就吆喝着一齐往山上爬。等到了半山腰,小新就瘫坐下来,任旁边的女同学朝他讥笑,他也懒得动。靠在一根树杆上,小新望着远处的市景,从细长如带的蕉洲到凌架其上的长江大桥,从近处的五峰书院到对岸高耸入云的百花商业大厦。小新不由想起位于百花商业大厦旁边的芙蓉商场,想起这几日肖主任连续不断的电话,那种矛盾的心情又一下充荡起来。

  后来彭福一头汗水地跑下来,两人一前一后走下山。经过一片树林时,突然见于芳从里面跑出来,眼圈红红的,也没跟两人打招呼,一边捂了脸往山下跑。不一会,佳成从后面慢慢走出来,脸蹋起,像块黑黑地锅底。彭福指着于芳的背影说,“你们搞什么鬼呀?你看你,把人家妹子都气哭了。”佳成木木地望着远去的于芳,一撸脸,“让她去,随她!”

  回到市区,佳成把小新和彭福领到幸福路吉祥巷口的大排档。从摊主跟佳成的招呼听得出,他是这里的常客。佳成说这家的辣椒香干是特色菜,其它家常菜也蛮不错。然后就自主地点了几道菜,还要了几瓶啤酒。等菜上来,彭福只扒了两份神仙钵饭就抹嘴起身,说得去姨爹厂里赶夜工,去晚了又得挨丁跟咧。

  剩下小新和佳成就着菜慢慢呷啤酒。这时晚风已起,醺醺地吹在人身上,有点酥懒,含着淡淡地伤意。

  在这股像女人纤手的风中喝酒,头上还有一弯月儿,有挤密的星星作伴,忧怨烦闷就成了一股咕咕的泉水。

  小新早看出佳成心情不好,他也不知从哪宽慰他,只好不说,也闷着头跟他一口一口地喝,像是比赛似的。

  喝到后来,还是佳成忍不住,抱着酒瓶开了头。

  “那件事,真是于芳的主意。”

  小新先不知所指何事,一想,就猜到是作弊那事。

  “真的?”

  “她开始还跟我扯一堆假话,不肯承认呢。”

  “那你逼她?”

  “我根本就没有那意思。我只跟她讲,我蛮烦人假模假势的,做人就得里外贴个良心嘛。”

  “那你对她,还有那意思吗?”

  “这由不得我。”

  小新不好再问,只在心里想,于芳哪是什么良心发现呀,她是因为喜欢佳成才老实承认的。不然,照她的性子,为了那份面子,打死她也是不会承认的。佳成应该知道,于芳其实是被自己的感情才逼出那点隐私的。

  喝到月淡星稀,小新和佳成也都有点醉意。佳成是喝开了心事,兴致好了起来。离开摊位时,佳成趔趄了下,意犹未尽地扯着小新说,“跟你扯得蛮开心,你不嫌弃……就到我船上接着扯,好啵?”小新也是头重脚轻,回身搭着佳成的肩,舌头发硬地说,“有什么好不好,……走唦。”

  两人相扶着坐车来到长江边,一上摇晃的趸船,小新就趴到栏杆上淋淋漓漓地吐起来。佳成一边扶着小新,一边哈哈笑,“没寸用!这点马尿就灌成这样子。”话没说完,他喉头也咕咕直响,酒嗝一个接一个地冲出来。两人倾吐了一番,进到舱室,佳成把睡上铺的船员叫起来,要他到别的舱室挤一晚。他一边摇头晃脑地给小新倒了杯茶,又帮他把床铺好,说你睡我的下铺吧。

  小新睡到半夜,被酒闹醒,到室外干呕了一气,噢──噢,就像个贪嘴被受罚的细伢子。呕干了掏空了,瞌睡也跑没了。再躺下来,就怎么也睡不着,眼珠瞪得大大的,像个夜神经。翻来覆去转了几个身,闻到枕头上有股气味,被窝里也闷着这股味。小新闻出来,这是佳成存留下的体味。闻着闻着,就像又来了股酒劲,透着异样的兴奋,慢慢渗透到小新的血管经脉,直至粘绸的梦里了。

  二日醒来,小新发现被子上多了条毛毯,佳成正坐在床沿笑呵呵地望着。“昨晚睡得好么?夜晚江边风大,多给你盖了些,不然把你这独苗冻病了我可赔不起哦。”起了床,上到平台上,佳成把一根细细的竹竿插进船链中,让拴着肉团的饵垂到江里,然后和小新在钢墩上坐下,静静地等着鱼上钩。这时晨雾刚刚散去,江风还透着微凉,对面蕉洲上反扣着的几只漆满桐油的船体,像巨大的龟壳在阳光下闪亮;而浊浑的长江上正有一列长蛇般的拖轮在缓缓行驶,鸣响的汽笛声化在宽阔的江面上。

  “饿么?”

  “不饿。”

  “我这里条件蛮差劲,没什么招待你哟。我一个人邋遢惯了,像个懒猪,你莫怪啊。”

  “这有什么。其实我还蛮喜欢你这样的单身日子,又自在又潇洒。你不晓得,我蛮小就想脱开家,一个人过得自由自在,没哪个碍手碍脚,几多好!”

  “你要喜欢,就搬来一起住吧,反正我一个人也没味,两个人住着也热闹些。”

  “真的?你讲话作数?”

  “当然,这有什么胡抽的。”

  小新立起身子,眼睛透出点点亮光,蛮起劲地说:“那我就来真的,认你作大哥,好啵?”

  “还认什么认,本来就是嘛。”

  阳光下,佳成掏出槟榔丢进嘴里狠劲地嚼,一边呲呲笑。佳成告诉小新,他家在联阳县铜关镇。家里五子妹,他是老大。他们一家以手工制作烟花为生,他爹是镇上的烟花王,五捆三绷式的“仙女下凡”是他的绝活,曾被选送到北京参加国庆典礼呢。佳成在他十六岁时去广西防城前线当兵,在热带雨林和潮湿的战壕度过三年的冷战期,之后托战友关系复员进了船舶厂。那时刚从前线下来,一下还不适应,火气也大。记得进厂第一天就跟人闹翻了脸。当时在装卸码头作记录员的佳成,见一个搬运工突然累晕在地,他便好心把他背到调度室休息,然后自己去帮他做事。待佳成大汗淋淋地忙完,那搬运工也醒转来,就向他要号签。佳成一下朦了,这才想到人家是靠号签领钱的。那搬运工便直怪佳成误了他的工,走时还骂了几句。边上的调度员就笑佳成,说真是个复员码子,宝得好事都做不来。佳成听了气就出不匀,瞪着调度员把桌子一拍,然后追上搬运工,朝他狠狠地摔下两张钱……

  到了中午,小新和佳成还有那个船员就在平台上吃饭。只一样菜,便是费了一上午劲才钩起的几条瘦巴巴的黄骨鱼。小新第一回在摇晃晃的趸船上吃饭,很是新鲜,加上也有些饿了,自是吃得有滋有味。佳成望他猴急相,便只扒碗里的饭,一边要小新慢慢吃,别呛住喽。小新有意不听,还故意咂响嘴巴子,神情就像个爱使性子的细伢子。饭后,船员上了岸,剩下小新和佳成坐在平台上,一边沐着正午的阳光。两人半闭半合着眼睛,风在他们中间静止着。佳成突然问:“小新,你在想什么?”小新闷了一会,说:“你会喜欢于芳吗?”佳成在椅把上扶了下,许久没作声,他眯缝的眼里划过一只江轮,避开的江波闪着鱼鳞似的光泽。终于还是说话了。“我跟她不般配,谈不拢的,她是天我是地,我撑不起她的。”小新几乎要睡着,一边品咂着话意,同学的议论也断断续续流过了,风似的。让他完全清醒过来的是,佳成不可能与于芳好合了。

  小新和佳成的熟识是一道纹火熬出的汤,慢慢吞吞清清淡淡,并没有多少繁复的佐料。小新的家世简单明了,小新的性情温和淡散,举止都是纤细文雅,眼神常常含了颓唐和一些宿命的东西。佳成则粗糙得多,老弱的双亲及成群的弟妹,就像负着一件件累赘的絮物。这般的甚嚣尘上繁俗复加,自是使他无瑕顾及什么风花雪月,也理会不到情爱的撩拨了。佳成的爱好无几,除了烟酒,五音不全腿脚不轻快,最近看的电影还是在防城部队看的《高山下的花环》。但是,对将来的隐忧是他们所具有的。小新是为一颗女儿心所烦,这份不能正视的沮丧如一丝丝心脉,怎么挑剔也是去不脱的;佳成是外乡人的烦恼,工作不如意,事业无起色,没有背景没有提拔,这是一种男人的渴望和焦虑。

  他们的交往也是朴实而平凡的。从同学之情开始,似乎只能中规中矩毫无杂色,唯有时间在他们中间润滑,从冬至夏,就又到了第二年的暑期。他们去博物馆看了画展,去图书馆查资料,到焦洲的瓜田吃西瓜,偶尔也会跟几个学员去唱唱歌,都是些正常的节目。

  因了渐熟起来,同学之外的东西还是慢慢渗透进来。空寂是一方面,丝丝缕缕的接近也起着浅移默化的作用。小新心思小巧,每回去趸船,不是拿只玩具熊,就是买件小摆设,或者到江滩捡些怪异的石子,很童趣的。不过,这时的小新也是随着情趣,并没有清晰自己的言行,也就谈不上什么欲念和手腕了。应该说,他更多的是把佳成作了兄长,怀着点敬仰与顺服,有时也来点小淘气,变着花样给佳成一个惊喜一点快慰。

  只有在佳成发懒经,背不叠衣不洗时,关心和打理就忍不住占满心头,让小新生出一份痛一份怜来。有时佳成问小新:“我们究意是同学还是兄弟?”小新不语,转而问:“你讲咧。”佳成诡秘地一笑,“看你作家务的样子,一些同事开玩笑讲你是我老婆呢。”小新霎时脸若桃花,心怔怔地,像被佳成点了穴位,半天都吐气不赢。

  一天,佳成突然打电话到车间,说他爹犯了急病,得马上赶回去。小新听了也急,就让朱哥帮着请个假,然后到商店买了一篓东城皮蛋和两盒干荔枝。等小新急急冲冲赶到汽车站,佳成正站在候车的人堆里四处望着。小新踮起脚扬手,颠颠地挤到跟前,把袋子往佳成包里一塞,然后又掏出几包拖童武搞的红梅烟。

  佳成很惊讶,“噫?这是我在部队最爱抽的牌子,你怎么知道喽?”小新捌嘴一笑,“保密。”

  小新其实是在本描写自卫反击战的纪实杂志上看到,当时最吃香的牌子就是红梅。没想到真对了佳成的胃口。佳成接过烟拿近鼻子闻了闻,眼里是种无声的感激。两人就这么站在挤嚷的人群中,都没再说话。佳成一根接一根地吸着烟,直到要检票上车时,他一脚踩灭烟头,握着小新的手使劲按了按,然后无言地挎上包拥进人流。

  直到佳成走入进站口,小新突然没来由地伤感起来,一种暂别的愁绪陌生地缠绕着。如果说小新先前还是茫然无序,犹如失了航道的船只;那么,现在开始云雾飘散目光所及了。佳成家里的变故是根火柴,突然间点着了小新挤拥着的情愫,并且照出一些甜蜜和温煦。也就在这一刻,佳成的背景凝固成一方镜子,显现了佳成厚实纯朴的微笑、开怀的胸襟、还有那坚毅的性格和品德。这一切,都开始渐渐在小新心里堆砌出一个形象,一份好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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