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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年幼时,我有一个强烈的愿望,就是把挂在板壁上父亲的那柄镶着金银饰物的宝剑取下来。但那时我只有两三尺高,脑袋大约只够得着剑下的那张乌木茶几。单凭我自己,我甚至无法攀上这张乌木茶几;即使攀上去,离宝剑足足还有两尺的距离。
  我发现自己的手很白,像母亲的脸一样白。有一次母亲在我凝视着宝剑发着愣的时候从厢房走进来,她的脸突然闪耀着宝剑在天空下面舞动时的一种凛然的寒光。母亲抱起了我,在我的嘴里塞进了一颗剥去核儿的干枣。那枣儿甜丝丝的,穿过窗户,还能看得见院子里那棵绿叶摇动的枣树。
  于是,我又想攀上这棵枣树。那是又过了五年之后的事儿了。枣树并不曾变得更高大,似乎在等候我实现攀缘的意愿似的。九岁,我便可以自如地攀上那张乌木茶几,用手抚摸父亲的那柄宝剑了。它的鞘套凉凉的,像春天刚刚融化的雪水;在近外,我才看清楚那些金银饰物的表面长着锈斑,斑驳地映照着我那张开始微微有些黝黑的脸孔。
  这些年里,我从来没有看见父亲舞弄过这柄剑,倒是我经常被父亲强迫念那些枯燥、乏味的书籍,诸如孔子、孟子、老庄、诗经以及其它一些杂侍,有些还是父亲的诗作,工工整整地抄录在一个册子里。这本小册子有一个涉及梅花、兰花或茉莉花的名字。我必须在私塾先生的监督下背诵这些著作,然而,整整六年,我从来没有办法不缺字漏段地背诵下来。在我15岁左右的一个冬天,我突然产生一个愿望,把手头上的数十册书籍统统都扔进燃烧着木炭的炉子里。
  其实,我还远远没有能力实现这个愿望。这就像我四岁那年没有能力攀上乌木茶几,取下那柄宝剑一样。燃烧是一个极为渺茫、朦胧的影象,就像越过冬天的弥天大雪,在苍白而浓厚的雪源深处展现春季的姹紫嫣红一样。这时,我的感情里产生了第一缕的懊恼,我渴望燃烧,但不能燃烧,甚至终其一生都不能燃烧。因此,比起燃烧,攀上乌木茶几抚摸宝剑只是一桩小儿科的事情罢了。因为后来,我的父亲取下这柄剑,在院子里舞弄起来;我记得围观的人除了我,还有我母亲、父亲的两个妾子、私塾先生。凡位佣人,大家全屏息静气,看我父亲舞剑。后来,随着一阵烈风刮来,院子里的枣树簌簌地落着青色的叶子,我看见父亲疲倦地弯腰俯向地面,扶着插在地上的剑柄,粗重地喘着气,两行闪光的泪水悄悄从他的双眼里流下来。父亲的头俯得更低,他的姿势便更酷像一只在田野里累垮了的老牛。
  朱家里的几头牛都起了人的绰号,例如,阿黄。大黑、阿熹,等等。在村子里,它们算是些粗壮的动物,在暮色里,我看得见它们闪着霞光的脊背在变黑的田野上颤动,不是愈来愈走近,而像是愈来愈走远,慢慢消失。
  其实,我的母亲倒是更愿意把我放在摇篮里,荡来荡去,听我呀呀他说着一些语无伦次的神仙话语;她也学着我的样子呀呀地用浓重的地方腔调说一些话,唱一些歌儿。我的摇篮经常缀满了玫瑰、菊花。茉莉等等鲜花,冬天则换以一些她亲手绣剪的红色。黄色、绿色花叶,用米糊紧紧粘在篮壁上。葱茏的阳光斜斜地射进暖房,使她的白脸孔慢慢地镀着一层毛绒绒的金黄色光斑。直至我到达中年,我的母亲仍怀着这种渴望,在我的房子里悄悄放上一瓶鲜花,在窗根上插一朵野菊。秋天过去之后,她的手抖得不能再绣剪绸布或彩纸了,便唤女佣修剪一些,张贴在我的窗户、床榻和贴满诸子语录的墙壁上。
  我的父亲先于母亲辞世。这似乎是一些不甚确切的规律,我自己后来也称之为“理”。我看见父亲沿着院内的那条过分曲折的走廊走着,后来,他便死去,我发现父亲在走廊上走着走着便死掉了。走廊有上百根木柱子,上面印着上漆的木刻夔龙和风纹,柱顶上嵌着花格子,仿佛树木的枝条凌乱交错着。不久,母亲又相继辞世。她几乎也是这样在走廊上走着走着,便死去了。我一下子感觉自己仍是一名婴童,死去的母亲把我又扔回那个饰满鲜花和剪纸的摇篮里。我急欲成长,就像我急欲抚摸父亲的宝剑,以及攀上院子里那棵枣树一样。枣树其实相当矮小,而剑,也证实了父亲的衰老、默默无名的死,并且它的表面的金银饰物长满了难看的锈斑。
  “这是老爷的剑么?”
  当某个女佣偶尔这样好奇地发问时,我总是拼命地摇着头,坚决予以否认。
  “不。不是。怎么会是呢?”
  包括宝剑在内,它们的范围其实是相当广泛的,例如乌木茶几、枣树、孀居的两位苍老的妾子,有着玫瑰、菊花、梅花或茉莉的名字的几部遗诗,廊柱混乱林立的朱家老宅。那些遗诗里除了歌咏风花雪月外,便余下一位失去一半国土的老臣民内心耻辱和痛苦的哀叹。读完数十遍古代诗文后,我深知这些遗诗毫无艺术价值可言,只可付之一炬。是的,我总是想到燃烧。这大约是我最隐晦、永远不能实现的一个愿望了。所以,我必须向佣人们、也向朋友们固执地否认它们属于父亲的遗物,因为这时我急欲成长。我发现枣树极其矮小,并且极其羞愧自己在五岁或七岁那年竟那么渴望攀缘上它的顶部;以及那柄铁剑。它证明一个人会衰老无力,会死掉,只能空空地怀着不能宰杀仇敌的怅恨,被风和潮湿的雾气蚀满难看的斑痕。是的,应该把它取下来了,存放进一个木龛子,或干脆埋入父亲的坟墓里。
  就像一阵风。庄子在他的文章里总是谈到那些扶风高升的蠢驴们。我不能相信扶风远行的驴,只能相信闲云游鹤;一个人根本无力踏入风里。在院子里,我翻着翻着庄子,便高声笑起来,把庄子随意扔在地上。我笑得浑身发抖,弄得周围忙碌的佣人们感到惊愕不已。在我的笑声里,那棵老枣树簌簌地落着一些青中夹黄的叶子。
  往往一个很明显的季节便来临了。春季,或夏季、秋季,这是我能坐在院子里读书的季节。对此,我感到很满足。只是我开始感到肠胃不适;我患了间歇性的便秘。这是我成长过程中遭遇的又一个困难。它相当类似年幼时代攀上枣树顶端和抚摸宝剑。怎么克服便秘呢?因为庄子或老子在著作里并没有教导我,包括孔丘和盂辄也没有。我想象他们遇到这个困难该怎么解决时,浑身发抖地笑了起来。因为我突然想到老子、庄子、孔子面色发紫地蹲在茅厕里的模样,大概和我并没有什么区别。他们的脸同样酱紫得像一朵极盛将残的玫瑰。
  我记得,在我很年幼的时候,我便很害怕去理发。每个季度一二回,我必须由父亲、母亲或佣人带领着,到墟里的理发店去修理头发。我那时的毛发非常柔软,像我的妹妹的头发那样,稍稍有点发黄,但却润泽如丝;并不是我舍不得这一头美发,而是我非常害怕理发匠的那柄闪闪发光的刀子,和他身上散发出的一种皂泡、脏水、体臭等等混合的气味。理发r的态度虽然和蔼,但我还是忍受不了;每一次见到他,部加深我对理发匠的仇恨和畏惧,急欲赶快离开。但理发匠偏偏慢悠悠地松开我的发束,用木梳一遍又“遍地梳理,就像巷子里一些无所事事的婆娘们纺麻线一样,一边跟坐在后边等候的父亲或母亲、佣人闲聊;我在模糊的镜子里看得见他们,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那么悠闲,而我自己总是按捺不住,汗珠一粒粒地从额头上冒出来,脸孔煞白。理发匠对我的汗似乎视而不见,直至我的身体像一条蛇一样扭动着,他才用一条脏兮兮的毛巾在我的脸上拭擦一下。
  这几乎像一次刑罚。但头发仍然拼命长着,不受我的控制。有一年的春天,我告诉父亲我可以独自到墟镇里去理发了,便揣着几枚铜钱,在一间问理发铺门前逡巡,总没有胆量跨进去,并且似乎总是看见生疏的理发匠翘着嘴嘲笑我。终于我还是没有进去,便独自来到郊野的一条山溪边,用随身带来的一柄短刀自行了断,然后带着一头凌乱的黑发,悄悄溜回家里,在自己的书房中喘着气,喝一口茶,定定神。我的父亲。母亲并不知道我在墟镇已经过一场不小的战争,败落回来,因此只是反复埋怨理发匠的手艺,告诉我下一次该到哪号铺子,找哪个师傅;而我却感受了头发那毫无理性的怪物的欺侮,想复仇,把它们从脑袋上拔下来,像拔一堆禾苗或蒿草一样。有一年刚好家里请来了几位和尚做法事,念经拜佛,我便极羡慕他们的脑袋的轻松和自由,并且发现父亲藏有几册佛典,一本是《金刚般若波罗密经集注》,一本是《妙法莲花经集解》,另一本是《大智度论》。我先看《金刚经》,读到一半时又读《莲花经》,而《大智度论》过于沉冗,我只是随意翻看某一段。
  这时,有一名穿着粉红色薄衫的女仆影儿在我窗前闪了闪;我注意到这影儿前胸高高隆起,宛如一只双峰驼儿。自此我厌恶佛经,并且用毕生的精力驳斥佛经的谬见,其实,我也开始明白自己也一样充满谬见。例如头发的蓬乱的生长、便秘。那年父亲请和尚们在院子的枣树旁设下道场,焚香袅袅地升腾,混乱的佛经吓得树上的鸟儿扑愣愣地飞走了;女仆在院子里的侧门里望着我抿着嘴偷偷笑了;她娇美的屁股擦着一根漆着红油的回廊木柱,白皙的手臂从额头、颈项、胸脯滑落在下体蒙着暗影儿的丰满的部位。她的的另一只手托看一个曰色瓷碟,上面盛着一只天青色的茶壶。
  我很清楚,有一些事情,是不能干的;人没有那个能力,例如,扶风远行,又例如,消灭窗外的这片茫茫的雪景。人应该拒绝幻想。在无聊的冬天,我开始把这些想法记录在纸上。但我很厌烦墨总是动不动就凝结成一块煤炭的样子,狼毫小楷也冻得硬邦邦的,只得移在火炉边写,还不时得亲手用温水磨墨杵。那些写着字的纸张逐渐多起来,可以像父亲的诗集那样装帧成册了。到春天,我果然便用锥子麻线把它们装帧成一个小册子,但我讨厌像父亲那样用花草起一个浪漫兮兮的名字。只是粗鲁地作一个编号了事。
  一个人不能即刻消灭窗外的那片雪景,我这样想,虽然你讨厌它,讨厌寒冷,你渴望出户外散步,但天气禁止你。雪在窗外纷纷扬扬地飘着;我这样消磨了几个冬天来写作,也从来没有感到已经死去的父亲。母亲反对我的工作。春回大地,雪便消失了;这意味着一个人不能永久保存窗外的那片雪景,不能使雪永存不化,而且,第一片梅花也绽开嫩嫩的花蕾,一个女佣,或一个朋友的妹妹也邀请我坐马车到另一个花园观赏梅花;这事儿已经发生过许多遭。到我接触了古代的大量诗文,发现这事儿存在已经很久了,既繁冗又毫无新意,这就像我在纸上写字,父亲请法师拜佛,一个年轻的女仆把屁股压在一根柱子上,抿着小嘴窃笑一样陈旧。雪景和春游大体上也是这样。本来,我也许应该吃完饭便保持沉默,不着文字;但我偏偏便秘;便秘便急欲排泄。
  这大约也是一场不小的战事罢。尤其是冬令,屁股冻得极其难受,即使把木马桶端进书房里,也一样的难受。我不能适应这样的解手环境,周围是书籍,以及母亲、女佣褪色的名式花草虫鱼剪纸;铜香炉上冒着清淡的焚香;铺着厚厚的棉褥的床上卧着一团绿色缎绣套子的棉被;这其实也一次次迫使我冒着雪、春天则是雨雾,打着纸伞走到院西茅厕里去解手。我愿意忍受屁股的寒冷,而不愿在自己的书房中排下一堆臭烘烘的秽物;别人的房子也不行。在茅厕里,有几个我用手指捅的洞;我可以透过这些孔洞察看外边的景物。甚至在这几只洞里,在我年幼的时代,我还窥看过年轻女佣们解手,听见女佣们低声地呻吟着,然后一团巨大的秽物变成一条长蛇从她的下部钻出来,把我惊吓得几乎昏厥过去。在远处,女佣咯哧咯哧地笑了起来;而冬天,却无比的静谧,几片雪花团团裹在孔洞的四周,我用手指捅了捅,子指上便沾着几星雪粉,未几便融化了;外界的一片白光从孔洞渗透入茅厕内,直至黄昏也不曾稍减。
  往往有人便低声地传唤我进晚餐了。拉泄完就必须吃饭。有时,没有拉干净,或者一点儿还没拉下来,肚子仍留着大堆的废物,也必须进食。这种情况,往往是逼着我进食;必须进食。女佣们已经上好了桌子;红烧烩猪肉,清炖兔子,存放在地窖里的白菜,用肉片炒成一小碟,米饭热腾腾的,热水筛过的花酒或大曲用铜壶盛着,女佣随时听候我的吩咐;或斟酒,或盛饭,总之必须进食。然后,终于掌灯了;一个女佣用白生生的纤手扶着烛台穿过走廊,进入我的书房;而我已经喝完第二杯乌龙或香片,桌上翻开旧书以及我的稿件,女佣放下烛台,便开始在火炉边用墨杵磨黑。寂静的房子里响着墨杵转动的粗细均匀的声音,这时,从很远、也许很深的地方,便慢慢传来一种低沉的笑声。女佣吃惊地停止了磨墨,盯着我的后脑勺和拼命抖动着的双肩、脊背,在我剧烈的嘎嘎的笑声中款款退出书房,掩上房门。而我便握起狼毫小楷,把一些蝇虫般的文字抄录在一些泛黄的纸张上。
  很有可能,这些纸张便流芳万世了。但那却是不能测度的事情。因为也可能恰恰相反,遗臭万年,或迅速腐朽。我记住了一件事,人不能立刻消灭那片雪景;而到春天,你也绝不能存留那片雪景。而文字却不然。因为,诗经、老庄、孔孟、史记等等眼下确实存放在我的橱中,我可以随时翻阅它们;它们大约已经穿过二千余年的阴暗的岁月了。因此,它们可能战胜腐朽。这是一个砌弄文字的人内心暗暗的欢喜,藉此,我可以暂时忘记父亲的腰脊在一柄铁剑下的失败,而且我又不用过多卷入生活的劳顿和政治的迷宫里去。比如,我可能骑着一匹老马、在乡村的边缘闲荡半天,欣赏一些旋即败灭的野花;我总是喜欢一个人出去,有时间或也允许一个男书童之类随从着,拜访十里之的某个熟人,喝一盅茶,讨论某个有趣或无聊的问题。其实,隐藏在我内心的计划已经渐显雏形,只是我从来不愿意向别人透露罢了。那就是藉文字使自己名声不朽。
  因此,我锻炼得自己渐渐谦虚起来;我慢慢留起了两撇暗黄色的胡子,它们稀稀疏疏的,和我的头发一般,极不稳固;但它却是谦虚的象征。你不能像一匹驴那样在街市里高喊自己不朽;你只能默默地经营自己的不朽,因此,它的确需要胡于来稍事遮掩;而且,我感到自己的屁股、大腿肉儿慢慢结实起来,觉察到是找一个女人的时候了。并且,女人像胡子一样,也是自己的谦虚的掩饰物。我的脑海里立即泛起我少年或接近青年时代在父亲请法师做佛事时看见的那位女佣人。她的形象仍然非常鲜明,她抿嘴窃笑着,她的一只手托着瓷茶壶,一只手压着阴部,娇美的屁股在廊柱上擦来擦去,发出一种动人的声音。对,立刻抓住这个形象;若是仍骑在马上,你应该急匆匆滚马碎颠颠地朝家赶着;若是书房里,便应立即扔下笔,踢开书房的木门,朝一个朦胧的影子跑去。
  这是愈益陈旧的朱家老宅。这些年,佣人在管家和我父亲两房遗妾的干预下已经轮换了几次,我全不知情。我也不想干预家事。只是在突然唤醒的这个意念的控制下,我便在院子、走廊和花园里走来走去。整个春天或夏天的下午,我这样走来走去,给人一种沉思冥想的印象。离这个日子稍晚一些,我的一位朋友的妹妹或别的一个什么女人才做了我的正房妻子。那时,秋天或许已经笼罩大地了;但这却正是男女颠鸾倒凤的大好季节;秋天的要源并不算冷,用一层薄被盖着便可以度夜了;寺庙的晚钟沉寂地响着,一个人的脑海里,大概便有一行大雁列着神秘的队形朝南方飞去。这正适宜一个男人啃着一个女人的嘴,不管她愿意不愿意便剥光她的衣服,察看她曾经用手和绸布遮掩着的部位,以及在廊柱上擦来擦去、制造一些有暗示含义的声音的屁股。它们确实是美妙的,也确实适合做我的谦虚的掩饰物。
  我安排我的睡房靠近我的书房,这样在我每次和妻子做爱后可以快速赶回书房写作。那时往往是我的灵感最充沛的时候。后来,我干脆在睡房的床边也安排笔砚和纸张,在压着妻子做爱的时候以随意在纸张上写下一些最卓绝的文字。这是我一生中最迷人、最美妙的秘密。我知道,我的大部分诗词是在这种时候写的,另外还有一些文论和注释。我没有料到我最终没有成为一个卓绝的诗人,像浪漫的苏拭和短命的温庭筠、柳永那样;因为我的诗词几乎没有留传后世,倒是我的文论和注释无意地流芳百世。这是后话。我注意到我边做爱边写作的行为开始被坐在一张红木长背椅子上的孔丘夫子艳羡地盯着,并且发现一根长长的、透明的涎液在孔先生苍老的嘴角流出来,很久他才咂着嘴巴收回这根涎液。
  一个男人,他在春天或夏天的整个下午在院子里走来走去,追逐一个早已消失的形象。她是一名没有留下姓名的女佣。她大约18岁的年纪。她娇美的屁股在一根廊柱上擦来擦去也只是为了压死一只叮着她粉嫩肌肉的跳蚤或臭虫;她的嘴因为搔痒的快感而发出嘤嘤的窃笑声。
  另一个男人,更苍老的著名男人,在我的红木长背椅上坐着,被我边做爱边写作的样子弄得神魂颠倒。这个人的双眼已经被厚厚的一层松软折皮盖着,眉毛像两片永不融化的雪花;他的嘴因失去弹性而向下耷垂着,不能控制住下淌的涎沫。他的模样显示出他对我的行为的激赏态度。是的,我知道人们习惯称这男人为孔老夫子,孔丘,孔老二,孔圣人;谁都知道,他的母亲在星月朦胧的旷野与男人交合而生下他,因此他声称做爱于饮食是同等的平常事,并且用毕生的精力编辑《诗经》,保存了大量民间的色情歌谣,同时为他个人的身世,也为他的母亲,作了一个极完美的辩护。
  二月份,我的妻子给我生一个女儿。这使我感到有点儿懊恼。她的两只眼珠像一对玛瑙葡萄,而小嘴则酷似一只樱桃。她没日没夜地哭着,表示她对来到尘世的惊慌和恐惧,并且仿佛知道父亲对她不怀好意似的。妻子和奶妈不断轮换地把乳头塞入她的嘴里;第二年的二月份,她已经开始踉踉跄跄地在女佣的搀扶下穿行于我的书房、走廊和花园了。”
  “她像我的女儿么?”我说。
  “她不像吗?她愈来愈长得像你。特别是鼻子。”她说。
  “不,我是说她真的是我的女儿吗?”我说。
  我们正在床上做爱。听见我这样说,妻子猛然推开我有些发胖的身体,微微有些恼怒地把脸转向一边,用屁股对着我。
  “你怎么说这样的话?我是那种不正经的女人吗?”她说。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佛经上说……”我说。
  她猛然又转过身子,用嘴巴封住了我的嘴,在我的身体上拼命扭动着,仿佛急于把我扭成碎片,把我吞没。我的檀香木床发出咯咯吱吱危险脆弱的响声;我的女儿在一朵花或一只蜜蜂前面发出尖厉的叫喊。
  整整半年,我没有跟她做爱。因此,也整整有半年时间我没有写下一行诗。你看,春天来了,我对自己说,夏天、秋天也来了;温庭筠先生没命地在秋天发泄他的灵感,柳永搂着一个妓女在她的肚子上写诗;我把他们的诗集扔在后花园的木亭或茅厕里阅读,但我还是写不下一行诗。不能写诗对我来说是个沉重的打击。我的夙愿是做一个侍人,而不是哲学家。我像惯常一个丧失灵感而又喝醉了酒的诗人那样,走进一个婢女的房子。我脱下她的衣服,把她扔在床上;我脱下自己的衣服,准备上床与她做爱。我的女儿在院子里的一朵花、一只蝴蝶或一只蜜蜂面前发出惊异的叫喊,另一个女佣用玩具或食物引诱她;赤身露体的婢女在床上笑了起来,试图用手帮助我;我拒绝了,婢女只好闭上眼睛,摆出迎战的姿势,任由我在上面徒劳地扭动。穿好衣服后。我在纸上写下了一首感铭落叶之类的诗词,念给婢女听;婢女说她不懂,但认为它是首好诗,建议题赠在一面白绸帕子上,作为情人礼物送给她。我照办了。
  其实轮到下几名婢女,我已经弄混了她们的名字。有一些黄昏,当一名婢女抹上脂粉向我打着眼色时,我只好装着看不见,而宁愿吩咐佣人掌灯,读一卷佛典。我向妻子谈到,我说我们的女儿不像我,也不像她,是指女儿的前身是一个游魂,因修行不佳而落女儿身。我反复给她解释说,我们的身体只是一个短暂的门,一个工具;我们其实与这个越门而过、进入尘世现肉身的女孩儿是完全陌生、完全不相干的。谁知道她前生是什么人呢?
  “你相信这些吗?你说呀,你信吗?”她说。
  “我不信。这太荒谬了。”我说。
  “可不是吗?我真喜欢女儿。”她说。
  “我也喜欢。”我说。
  这是一些和好的契机。经过几次这样的谈话后,我又从书房搬回睡房里睡觉,并且尝试与妻子做爱。她常常在黑暗里嚷嚷要给我生一个儿子。她的话语像几道闪电使我眼前亮了亮。
  我也是在做了父亲之后,才渐渐领悟到诗词是在窥视中产生的。苏拭在政治的繁冗生活中窥视自然界的悠闲;柳永在传统道德和家室牢牢控制下窥视烟花柳巷……窥视的含义相当广泛,它的本质大约是违反禁忌。当一个男人的心脏激烈地怦怦跳动时,诗歌才能适时地流溢出来。我想起了我的父亲,他躬腰扶着插在地上的铁剑柄喘息的形象;一行凄凉的清泪在他的脸上淌着,为了不给别人看见,他把脑袋更深地埋在两时之间;他在潦落之中窥视政治和军事上的辉煌成功;一个人,他甚至窥视自己的幻影在独立击退北方强悍的侵略者,收复失地,并穿过这一幻影窥视皇帝的宝座;于是,他写下大量的诗词,用花草作为命名,掩饰他实际上的无能和怅恨。其实,我少年时代也经常在窗户里窥视宝剑或枣树,仿佛正有一个人轻而易举地取下宝剑或攀上枣树,实现一种极为宏大的计划似的;我轻而易举地取代父亲,在中原策骑奔驰,所向披靡,被万民拥戴为工。在诗词的世界里,像在世俗的世界里一样,所有的人都窥视皇帝的宝座,正如一些老庄一样的哲学家窥视不朽一样。窥视,即觊觎。他的非分的幻想渴望突破现实的禁忌;但实际上只有一个人能成为帝王,不管他是成功的帝王还是亡国的帝王;在诗词和哲学的王国里,也这样,一个人在没有成为帝王的时候写下大量的著作和诗词,帝槌是他的事业的终止,也是其他众多窥视者事业的开端。
  很明显,我的妻子和我的婢女有一样的女人身体,但与妻子做爱和与婢女做爱的感觉却大不相同。妻子的嫉妒是一种禁忌。在与妻子做爱时,我可以脱光她的衣服欣赏她的裸体,但在一道帘缝里窥视她洗澡的感觉却完全不一样;那时我的心脏会猛烈地跳动起来,并且有强烈的写诗的冲动,灵感渐渐把我迟钝起来的脑袋搔得痒乎乎的,我往往未等她擦于身子便急忙溜回书房写下几行诗。我并不了解落叶的秘密。但我可以通过与婢女做爱时她的兴奋的叫喊作一种类比;这种类比因赋有新意而使诗词对落叶的描写与众不同。所以窥视也表达了一个人内心渴望一种独特性,一种与众不同的东西。特别是那种气味,它具有麝香、龙涎草、茉莉花和腐肉的混合香气,使一个人的意志进入麻木和情懒,像一个皇帝一样腐朽和满足。
  我看见父亲擦了一把脸。他从容地收剑入鞘。沉默不语地离开枣树院子;母亲和两位妾子也悄悄地回到自己的屋中,只有一个秀丽的婢女稍后随着父亲进入他的房子。我隐约记得她穿着一件绣着青莲花叶子的灰色薄衫;我只记得她的脸相当秀美,身材娇好,其他什么都不知道了。现在,一切都清楚了。当我在灵感方面失意时,我也会像父亲一样走进一个我钟爱的婢女的房子。
  可是落叶却那么孤寂。它只是走入泥土的深闺,便默不作声,静候归化。其实整个婪源都具有一种秋天的意象,既空旷又寂寥;当我穿上衣服,从一个婢女的房子里走出来时,我有一种一切事物都已安排就绪的感觉,非常强烈地压迫着我。一行泪水悄悄地从我的某只眼睛里滑落下来。
  我感觉婢女袒露着一半肩膀在窗户里窥视着我的后背。
  我可以想象有一个人慢慢地朝着要源走来。这是一个年轻人。年轻人来到婺源后便四处打听我的住处;接着,我的灰蒙蒙的窗框里便渐渐出现了这位背着布袋、风尘仆仆的年轻人的形象。这个人慢慢走近我的老家,渐渐把他的形象塞满我的窗户,最后是他贴在窗棂上的一双湛蓝的、求知欲极强烈的眼睛。我把他作为第一个学生安排住在一间闲置的小房子里,然后和他交谈。这是一个极其木讷的年轻人,但对风声却极为敏感;例如一只猫在瓦脊上溜过,一片落叶擦着树枝、废弃的墙根掉在地上,一只鸟向另一丛密林飞动,都会吸引他的注意。我常在自己的书房里给学生上课。其实,所谓上课,无非是从一些典籍里撷取某个段章,提出我个人的意见。学生从不做笔记,他的注意力又常常被风声干扰。而且,他会常常向我提出一些离奇古怪的问题。我并不感觉这些问题显示他的聪颖才智,只是显示这家伙对风声的敏感和癖好而已。
  “庄子是一阵风吗?”学生说。
  “唔唔……”我说。
  “老子的脚下都是尘土。孔先生有一根很长的涎液。”学生又说。
  “唔唔……”我说。
  “理是一条河流吗?一个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吗?上帝是理吗?你和我是风吗?……”学生又喋喋不休他说。
  “你真像一只蝴喋。不。你真像一只叫春的猫。”我说。
  学生嘻嘻地笑起来;我看见学生的脸展开许多漂亮稠密的细线,并且黧黑,显示他是一个典型的南方人的后代。
  “你的猫正在屋顶上跑过去。”学生说。
  我看见这家伙把几束干肉放在我的案头上,然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打了一个很长的哈欠,露出他一口雪白、整齐、细密的牙齿。
  “晚饭吃蒸干肉吧。”学生建议说。
  “我家的猫是黑色的。”我说。
  “我早就知道。”学生说。
  我可以想象另外又有两个人朝着婺源走来。都是年轻的男人,背着庶民百姓的青色布囊,脚下扬着灰尘,其中一个还牵着一条狗。现在,我面对三个年轻人给他们讲解典籍和我多年来诠释典籍的心得,而他们则极其认真地记录。但我从来不给他们讲我的诗词。因此,他们都不知道自己的老师不仅仅是个哲学家,还是个诗人。但是,授课必须接触到我的宗师孔夫子编辑的《诗经》、屈夫子的《楚辞》和一些汉唐以及当代的诗词;如果一个学生把诗歌类比于风,说明他具有一种比老师还要优越的诗人禀赋。怎么我在朱宅生活那么多年,总没有觉察风或猫掠过瓦脊呢?我也赞赏风花雪月和四季轮回,但那其实只是自古以来强加在自诩为诗人的人身上的一种僵死的教条,完全没有觉察风和猫的那种独特含义和它触动万物本质的幽冥魅力。当第一个学生说万物是风,猫爪是风,一片落叶擦着树枝掉在倾圮的墙根上是猫爪的运行,也是风时,我的心房有了一种轻微的震颤,因此我相信学生很快就会提出关于柳永及其它古怪疑问。
  “柳永在妓女的肚皮上写诗吗?”学生终于间道。
  “苏拭夜晚在江上遇到神仙了吗?”
  “大金皇帝也是一个侍人吗?”
  是吁,这个年轻人真像一只饶舌的猫。这个南方人,以及另外两个沉默的南方人,他们从不发河;只是记录。他们一定连第一个学生的提问也记在本子里了。
  “诗是一种失意。”我吞吞吐吐地说。
  他们马上抬起头,目光如炬地盯着我。现在,在婪源朱宅的一侧不得不另盖一个小祠堂,因为又多了十几双湛蓝的、好奇的眼睛。当这些眼睛不怀恶意、相反深含尊敬和几分谐虐地凝视着我时,我总是感到一阵紧张,脑门上热乎乎的,想冒汗。我有点儿后悔不该提起侍,但既然已经开了头,只好硬着头皮讲下去。
  “诗是一种失意”我接着说,并看见几个学生刷刷地在本子上记着。在学生们没有注意的时候,我迅速地掏出手帕拭了拭脸上的汗。“它有三个方面的含义。第一,你被人欺负了,被打了一顿,被人夺去了你的宝物;第二,你想象你被人打了一顿,被人夺去了财物;第三,你非常孤独。孤独……就是诗。”
  “老师,诗是风。”一个学生急忙他说。
  “风就是孤独。”我回答说。
  “孔夫子其实是非常孤独的。”我又补充说。“包括老子、庄子,他们的著作也可以看作是诗。柳永也是这样。他有很多女人,但愈多女人他愈感到孤独。比如你有很多谷子。有了很多谷子你就怕被人偷了,而且还把你宰了;你还怕它霉烂掉……”
  突然有一只大头苍蝇在我的额前飞来飞去,嗡嗡地响着,打断了我的思路。我几次用扇子驱赶也不走,最后竟停在我的鼻子上。我用手朝鼻子狠狠地“啪”的打了一下子,但却落了空;苍蝇“嗡”的一声得意洋洋地从窗户飞了出去。学生们极其认真地盯着我,良久才发出哄堂大笑。
  我扭过头,看见院子里的那棵枣树簌簌地落着一阵焦黄的枯叶。
  清晨,我赤身裸体地躺在同样赤身裸体的妻子的怀里,在两乳之间,像一个孩子一样,不愿起床。妻子极尽温柔的本事,用手抚着我的头发,亲吻着我的脸,并柔声告诉我学生们大概早就在祠堂里等着我了。然而我浑身发抖,干脆把脸完全埋在她的乳房的中间。不过,我确实也知道学生们在祠堂里等着我,并且,我感觉他们仿佛还看见我躺在妻子的怀里撒娇,还听见他们的窃窃的、善良的嬉笑似的。我的心里无缘无故地升腾起一股怒气,使我的两撇胡子朝两边翘着,轻微地颤抖,我从床上跳了起来,站在床柜旁边穿衣服。窗户透出清晨的青灰色光泽,颇有一种凄清和凉意。而床榻则更晦暗。我看见妻子躺在被褥里,微微斜视着我;那团绣着大叶莲花。梅花的红底被子完全覆盖在暗影里,看不清所有的饰画;她的脸显得相当柔和,只是被暗影加深了的双眼流露出一种极其忧郁的灰蒙的意味,凝固在那里仿佛一尊石雕似的。我一面系着带子,一面走近床边,吻了吻她冰凉的脸;她却一动不动,任由我捏弄,双眼依旧在一团浓黑的暗影里射出它的疑惑的光。我猛然感觉她像一具死尸一样。这感觉使我浑身发抖。
  我大声叫唤着她的名字,生怕她真在清晨死掉了。只是她没有在清晨人最容易死去的时分死去;她朝我笑了笑,表示她依旧活着,并且用最柔软、低沉的声音告诉我学生们早在祠堂里等候我了。我握住了她的手,掀开被子,重又躺在她的两乳之间。
  “我痛恨他们。”我说。
  然后我站了起来,打开睡房的门,走进空气清新的院子里。在院子里,我听见左侧的祠堂里人声嘈杂,这种声音却使我感到一些熟悉和亲切。我匆匆地洗漱毕,用了早点,便朝祠堂走去。当我一出现在祠堂的门边,祠堂立即安静下来。在一侧的窗户里,任何人都可能看见山麓间的蓝色的婪江透迄流着。它仿佛是一种凝固不变的东西。谁说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你一千次踏入的仍是同一条河流,婺江,我熟悉,蓝色的婆江,具有我妻子或某名婢女的静温、忧郁的仪态,又仿佛一只白色的瓷杯,静立在漆黑的茶几上,杯上有一个盖,下面承着同样白色的碟,它是一种纯粹的白色,但总是暗示着一种摔碎的响声,一种碎裂的景象。我的父亲和母亲生前坐在这里喝茶,无言无语地空茫对坐着,间或举起白瓷杯,无声啜饮,壁上挂着宝剑;梅花、枣花开放和败落。没有客人来拜访,没有一封自北方来的信件。而他们多么盼望有客人来探访,带来北方或南方的消息。但没有人来探访,联想象中的马蹄声、脚步声都没有。其实,从所有的窗户里都可以看见婺江;因为它是绕着婪源流淌的。在不那么冷的季节,他们可以打开窗户。父亲越过母亲白白的朦胧的影子,可以看见蓝色的河流;母亲越过父亲白白的朦胧的影子,也可以看见。他们一会儿看着河流,一会儿饮着茶。确实,那些定窑出产的白瓷杯有两只,分东西各一只放在两套乌木茶几上。定窑出的是一种上好的品种,洁白如雪,一·千年都会保持那种样貌,像婺江那样的诱人。自然,这不是什么承诺。这只是使人用手握着它的柄,用它盛着茶慢慢啜饮而已。然后,它静静安坐在乌木茶几上。其实它并非全然的纯白,细看就清楚了;因为盖子、杯壁和瓷碟都用浅红色的细线画着几枝盛开的梅花。当热水浸泡着茶叶,温度升高,它们就显得极为绚烂。
  盛夏之际,以及入秋,雨总是频密地下着。消息的隔绝与季节的景象算是十分合拍的。这也是一个人能力限制的表现。一个人不能干很多事。比如,叫雨停下来。不过,有时我倒希望雨永远下着,直至天下万物全都霉烂掉,然而,朱宅的一些廊柱倒是开始霉烂了,那些红漆早已剥落,浮雕凤和雅龙纹饰也磨蚀得斑斑驳驳,就像被人弄浑的沙上的图案。我必须请匠人来家里更换廊柱;新更换的廊柱,只是草草漆上一层紫色桐油,再没有什么浮雕;院子里那株枣树不知何时死掉了,另一株树,梧桐,却开始茂盛起来。它的叶子比枣树更加稠密,更能表现雨和风的动态。但我却已经荒废诗艺了。一个人不能强迫自己作诗。这也是一个人能力的限制。并且,我的听觉和视觉也渐渐迟钝了。我总是不容易记住别人告诉我的事,包括一些重要的事。例如,我的女儿出嫁就是这样。
  这事我的妻子已经给我说过好几次。并且,来过的一些人也受我接见,在客厅里喝几回茶,谈论几回女儿的事,收下一些布匹杂物,便把事儿放下了。直到吹吹打打的抬来了一顶花轿子,又看见一个穿着红绸袄子的姑娘红肿着眼睛闪进轿子,才朦朦胧胧地唤回一些记忆。晚上,妻子在床上反复叹着气;外边又开始下着秋凉以来的细雨;我也睡不着,起床泡着一杯热茶,才听见妻子谈起女儿的婚事。我想起那姑娘在入轿前向在窗棂里观望的我瞅了一眼,这使我有一种针刺的疼痛感。其实,风声有什么意义呢?当你的手接触到同一个物件一千次,你就变得感觉麻木了,也不认识手所触是何物了。风即是如此。当某个更年轻的学生提起风,或提起《诗经》时,我便找到更好的回答。不是告诉他风就是孤独,而是什么也不说,只保持沉默。
  婺江,蓝色的忧郁的婺江,游大着几只乌篷船,一切都呈现单色调的朴素的景象。只是你不能再要求什么,特别是远行。确切说,我已经开始衰老了。我的思想只能经由我的学生传达给另一些更年轻的学生;他们建起另外一些祠堂,一律用我的名字命名;授课用的本子是多年前认真记录下来的笔记,以及从我的典籍眉批里整理出来的文字,用木版印成册,人手一份,另一些则流传到南方或北方的一些地区。这些文字的流传是无意的,但却促成了我所恐惧的远行。
  流亡在南方临安城的皇帝欣赏我的文章。皇帝传达了召见我的命令,这道命令很快通过州府垦月到达婺源。
  其实,在我准备行装的夜晚,我真的便浮现了自己娶妻以及女儿出嫁的较细致的景象。我喝着乌龙茶回味这些景象。但我总是不能消除内心的紧张。在我年幼时,我准备迎接一个女人做妻子时,也有这种类似的紧张情绪。无论我怎么喝茶,摇着扇子,汗还是一粒粒地在脑门上冒出来。一个人当然不能这么紧张兮兮地朝觐皇帝;我应该像我的学问那样雍容大度,沉着镇定。那些日子,我新布置的洞房贴满母亲绣剪的最绚丽的图案,但房子晦暗、摇曳的烛火使人心里更焦灼不安。我等待远方而来的马蹄声。由于过量的饮茶,我频密地上茅厕撒尿,我像追逐。磨蹭她娇美屁股的婢女的幻影那样,在廊柱间走来走去,给人一种沉思冥想的印象。其实,作为一个惯于思考的男人,我已经到达到某种心智难以测度的深渊,而且感到恐惧和焦的。烛火在拼命摇动。妻子和婢女轮番给我拭汗和摇扇。而我多么渴望再号喝大哭,让母亲和奶妈也这样轮番把奶头塞入我的深渊一般的嘴里;我想起那在春天和煦风中荡来荡去的摇篮,上面插满母亲亲手采撷的菊花、茉莉、玫瑰和芍药,我渴望再躺在上面安然地做梦。然而,在麻木的状态里,我意识到婺穿着大红袄子的女孩儿竟是我的第一个女儿。她在等待向父亲的深渊跨进第一步。风又响起来了。院里的梧桐树和院外的各种树剧烈地摇动。我又一次醒悟这是风的歌吟。诗在风中抵达它的深渊。我的前额慢慢渗出汗珠。我没有用手中拭擦;而它很快便被凛冽的秋风吹干了。那红色的女孩儿浑身了当作响,以一种极为缓慢的动作,在柱子林立的走廊里穿过;她身后跟着一群穿着绿绸花衣的女人,拿着箱龛细软;院门外放着一顶花轿;然后,红色的女孩儿回过头,凝视着我站立的窗户。
  我看见一团火很快燃着了她的身体,使她看上去像一朵盛开的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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