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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回头

作者:商河

  我是在傍晚的时候苏醒过来的。而对以前的事情我是没有一丝一毫的记忆了。也可以说,我其实是打虚无那地方来的。我躺的地方是一个傍山的果园,我的腰脊和臀部下面零碎的垫着一些半干枯的树叶,以及一些温暖柔软的沙土。“我是谁?”
  我说。清风和树叶都没有回答我。当然我此刻神清气爽。要是我精神萎糜的话,那时刻说不定我就会杀死自己了。我扭动着身子,突然眼睛一片花亮,原来是夕阳西沉,光线射着我的眼睛的缘故。这园子是寂静的,被夕阳的颜色改变着它们原先的色泽,仿佛有一种血液沉甸甸的快要从厚厚的树叶片、花穗子、果实和草茎滴落下来,将要发出很沉重的回响。奇怪的是我身边放着一柄闪着血光的乌黑的弓弩和几支坚韧的竹子削的弓箭。我拿起这柄弓,右手拾起一支箭,这些动作来源于脑子中的清晰的命令,而脑子中的命令仿佛又来源于一棵闪着光的树或头上殷红的天空。
  我自己也感到奇怪,为什么我一苏醒过来就懂得那么多的东西,周围可以供给我的饮食也那么丰富;清澈的泉水就在树林边缘,我口渴跑到泉边掬起水就喝,我饥饿抬手就可以摘下一树沉甸甸的果子吃。我只是奇怪这山林太寂静了。我不知道周围是不是还有像我一样醒过来的人。
  几只鸟在树上“啾啾”地鸣叫起来。它们是我的第一个老师,我学习它们的样子,也“啾啾”地鸣叫起来。风也是我的老师,它们在后来的夜晚“呼呼”地鸣唱着,变换着多种调子,有时像欢歌,有时像悲吟,有时又像向我作静静的倾诉,它们每发出一种不同的声音,我便精确地摹仿着。这样,我便会说,“我是谁?”了,可是鸟儿、花儿们却从不曾向我如此说过。大概是像我般直立的、长着毛发的头颅、两只灰褐色的眼睛、扁平的鼻梁、厚厚的嘴唇、短脖子、鸡胸、两腿细长、腿间晃着一只毛鸡鸡的人才会这样发问。
  当然,我也是在泉水静止时在水面的镜子上照出我的容貌的,确切说,是我的脸,我虽然可以抚摸它却不能看见它,在水面上我便看见了,不过我没有跪在水边再也没有爬起来,相反我急欲寻找另一个同伴的决心更加强烈了。晚上我不能活动,便在园子里睡觉,天亮以后我便在周围走来走去,用弓箭射树叶、花朵和一只偶尔过分饶舌的鸟儿。我的箭法愈来愈精了,随便拔一根结实的蒿草都可以作箭来用,它们经常“嗖嗖”地在空中响着,比鸟更快地追逐着它们的羽毛;后来园子边缘有野兽出现了,它们都不回答我的问题,也操着跟我和鸟儿们完全不同的语言;它们双眼赤红和澄蓝,赤红的怀着敌意,澄蓝的表示它们傲慢,有一只身上带黑箭的野兽在奔跑时居然向我射出一根锐利的箭,擦着我的耳根飞过去,后来我接住第二根又用弓箭把它插回它的身上,它痛苦的嚎叫着,吟着一首哀诗奔逐入莽莽森林里。我不知道它们是否像我那样也是突然从虚无里苏醒过来,莫名其妙地生存着的。园子四季的果子使我体力充沛,所以我也没有感到需要吃野兽们的肉来补充体力。森林中的雷暴给我带来了火;这些残存不灭的火便时常在园子周围的一根根颓木上燃烧着,四季不灭,在天气寒冷时用作焙烤取暖,偶尔掉落一只鸟,在火中脱尽了它们美丽的羽毛,肉体也由白色转变成棕色,飘着一种奇怪的气味,我试着尝了一口,一只翅膀,香脆可口,这样我便开始偶尔吃一吃不幸落难的动物们的肉。我开始吃肉的时候,心情也慢慢变得焦灼了,并且感到远方有一种诱惑和召唤。一种细微的声音,隐约的香气,不可见的花朵,奔跑着的虚无的坡鹿,这是使我立起来离开园子的各种因素。其实我也说不清我为什么会背上弓箭举着火种离开园子,向着
  太阳最灼热的南方走去。园子里的鸟儿们都依依不舍,在为我举行的送别音乐会上唱着离别的歌,一个个出色的鸟诗人们作着一首首哀婉感人的诗;这是最原始的史诗,它们的原素是最早出现的生、死和远征。
  一出了园子,我便遇见了高山,都长着高大茂盛的树木,鸟兽出没,地上根本没有一条完整的道路。我用手拔着藤茎和杂草,用尖锐的石头砸较大的藤蔓和纠缠的怪木,踩着新鲜和发霉的落叶,朝着雪白的太阳经常在那里兜来转去的方向前进。刚开始,一只坡鹿的影子是模模糊糊的,只现着它的头部,悬在树木林立的空中,离地面大约五、六尺高的位置,那样子酷像一只大而笨拙的鸟,也向着南方奔跑,或者说飞翔;它的颜色是浅棕色的,头顶有两只像是树枝一般的短角,颜色较浅;它经常和我保持着一段距离,其实那样子仿佛是它在诱导我而不是我在追逐它;它偶尔回头瞅我时,我便清楚看见它的眼睛,是深褐色的,闪闪发光,似乎噙着一汪泪水似的。我不知道它是以吃什么为生的,大约是几棵鲜嫩的草、几块苔藓和几撮露水吧。老实说我愈奔跑愈感到迷惑,因为我意识到它完全可以摆脱我的,有时它抛开我远些它便停在空中稍待我片刻,我一接近它便继续朝南飞跑。
  我奔上一座高山又坠入一个深谷;这些高山在远处看形状就像几只伸出的手指,也像几团起伏的波浪,最后我知道它们像女人的几只耸起的乳房;当然这是在我完成一首史诗之后获得的知识。只是我发现它的形状开始变大了,在头颅的下面开始长了一段带深棕色花斑的颈脖,柔软的毛有时像一层水波一般闪着魅丽的亮光,这样,作为一个标记它的形状就更显目了。在我的印象里,它是骄傲而又痛苦的,大约是因为它的形状愈来愈完整和美丽的缘故;我发现它常常不顾我在追逐它而沉醉于欣赏自己的毛皮;有一次我几乎伸出手触着了它的顶角,被它惊觉了,猛地回头凝神看着我,然后挟着一阵风奔到那个我们经常保持的距离之外,在一片林木和树叶的护卫下,在一潭净水边缘,充分地沐浴着白而骇人的阳光。在我感到很累的时候我吃干果子、鲜树皮和树叶,我时常可以躺在坡地上欣赏它艳丽而又痛苦的容貌。它降到水边啜水,弄起一个又一个大小不一的涟漪,把在明静的倒影中看似真实的树梢、云朵以及它自身的影像都揉碎了。我趴在草地上拨开几丛树枝凝神看着它在水面和水中的影像。刚开始我觉得它没有发觉我,因此神色有点儿怠倦的样子,就像一只捕鱼鸟或蜻蜓一样用滑翔的姿势缓慢地触点着宁静的水面。这样,水的波纹是很小的,可以相比于一粒微小的种子或尘土在风力吹送下落入水面,水上的影像没有大的变形,也不使一切有眼的观者感到唐突和滑稽;而它的双眼变得柔和,几乎是含情脉脉了,就像那自恋者在水面上吻着自己柔薄的唇,无声、执著而忘我;突然,林中的树木发生了一阵悚人的响动,我发觉它的神色骤然变了,有点怒怨的样子,而且好像马上发现了我隐藏的地方,嘴角微微地露着一丝嘲讽,并且配
  合着林啸用一种大幅度的剧烈动作把水面搅碎,然后又向南面飞奔而去。我紧张的挟起弓箭,也紧跟着向南面的山谷飞跑。其实,这时我是盲目的。我剧烈和粗糙的呼吸早把它播下的香踪、氤氲与林中各种恶味搅浑了。这样倒真正的成了一种粗鲁无味的追逐,只好期待夜色到来逐步修整原有的谐和。
  夜晚一般情形是星空满天,除非遇上阴霾的天气。而那些星星有大有小,向左或向右旋转着,那旋转却是没有声音的;森林里有时也出现一些星火模样的物体,不知是它们从天空落下来嬉戏,还是另一种林中自己孕育的东西。这时我是不用担心它会遗失的,因为它也是一种发光体,并且似乎在晚间被一种看不见的藤蔓缠着。或者用柔软的藤蔓作床摇着安寝。这种时候我其实完全可以前去把它擒获的。但擒获它是为了什么呢?那是一种不能用火焙烤吃食的物体,而且如果这样的话我们便丧失了追逐奔跑的乐趣;同时我也很累了,前面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一些它巧妙布置下的陷阱。我斜斜躺在一棵树下,用一些叶子盖着赤裸的身体,在凝望着它若隐若现的形体中进入梦乡。
  有时会有一轮月亮在林子上空出现的;它一出现就是圆圆的,悬挂在林梢的顶部,把林中的一切物体,如各种不同种类的树叶、藤蔓、蒿草、果实、湖泊,照得清澈如同白日。这种时候我便往往想起原先的那个园子,也便愈发不明白我为什么要离开园子了。不过我的心情总算是平静的,月亮用它的手安抚着我的身子,它的话语我听不太明白,但似乎是要我追逐下去的意思。我真想跟月亮说,我原先跟那坡鹿是满怀仇恨的,现在这仇恨已经没有了,那么我还追逐它干什么?是不是它仍仇视我,避忌我?若是这样它为什么不会在早晨一走了之?早上我睡得那么沉,即使有人砸碎我的脑袋我也不会知道的。月亮女神笑了。她那样子表明她是一个和我类似的神,因为有时她降在林梢也呈现一种长头颅、披绿色头发、两眼和嘴温柔得仿佛要吞吃掉我的样子。我们的语言不甚相通,所以我吱吱哇哇地说了一大通之后她便掩着嘴在指缝间泄出“嗤”的一声飞向天庭。林子是清晰和朦胧的,常常麻醉我以至不感到陷阱的危险。我俯身折断一支呈现蓝色的花朵,放下弓箭,慢步向它走去。在月之光下,它身体的荧光显得有点黯淡,但整个鹿头的形状是很清晰的;我走近时,发现它正用近旁的一支带露水的叶簇擦洗毛皮,它的附近没有一根藤蔓和草木类,它仍像往常那样悬在半空,我的意思是说即使在夜晚也没有一种外力束缚它不让它逃走。在逃与不逃之间,它是自由的。而这更使我迷惑它以及迷惑我自己了。然后,它察觉我走近它的身旁,大约在十步的距离,我站住了,定神望着它;它也回转头,用更明澈使我昏眩的目光凝视着我,这目光是柔和的,而且它嘴边衔着的一支叶子也没有仓皇弃下的意思。我干脆蹲坐在一堆小干草垛上,盘着膝,我不明白这时我为什么不用一支箭把它的眼睛射穿。
  “你是谁?”我说。
  “我是黎母。”沉默了很久,它终于用和我同样的语言说。
  “那么,我是谁?”我又说。
  “你是黎父。”它语气肯定地说。
  “你为什么要跑?”我说。
  “你为什么要追?”它说。
  “我什么也不知道。”我说。
  “我也一样不知道。”它说。
  然后它闭上眼睛,我可以看见那一瞬间,仿佛就像一片柔美的树叶刚合在地上的那一刹那。我坐在那里一动不敢动,连喘气也变得细柔了。眼泪慢慢从我的眼睛里掉落下来。然而这时从它寂静的嘴唇发出一阵很轻的、类似薄雾的歌吟声:

  我是黎母,
  我是月亮女神的派遣;
  月亮女神是残忍而柔美的女神,
  我将因干净和繁衍而死。

  “那么,你什么都明白了。”我急匆匆地说。
  “我什么也不明白。”它慢慢回答说,然后又缓缓唱着歌,声音到后面愈来愈细了:

  月亮女神是一个虚无,
  是黎母的归宿;
  在未繁衍之前我要唱尽一切,
  我要把处女的血献给一片净叶。

  “你好像什么都明白嘛!”我愤愤地说。
  它没有回答我。而它最后的歌声仿佛是酣睡者轻微的呼噜,可以说甜美,也可以说悲伤,月亮明澈的光芒照着它半闭的眼睛,头顶上的犄角,颈脖上的花斑;那些花斑在朦昧的月光下给人的错觉是一片片干叶子。当然,我也不能反对它从众树那里借来一些无用的落叶来装饰打扮自己。因此,我隐隐感到我们可能是一些相似而又完全不同的物类。对着月光我感到很可笑。就像在园子时我经常笑一些鸟和果子、花朵一样。既然要陨落、腐化、给吃掉、烂掉双翅,为什么还要生存?我记得那时花果和鸟儿诗人们唱过这样的一支歌子:
  生存是一桩大秘密和喜乐,
  由死亡和消化来装饰。

  我知道它们像我那样,像月亮那样,也是突然莫名其妙地被唤醒过来的。花叶们将涌起更多的知识和思维,只是限于命运而缄默不语;而我将有更多的话要诉说,只能由夜间的睡眠来制约。在有月光的这些夜晚,我和它几乎是换着睡的。关于追逐这件事已经开始变质,我们只是维持着追逐的形式而已。我知道我不能杀死它,在我知道它完全可以轻易摆脱我而又没有这样做之后。那么它是更清楚这追逐完全是一种形式的,可以想见它隐忍着比我更多的秘密不能泄露的痛苦。
  天空刚露曙色,朝阳还没有把林子的众草叶染红,它便故意把周围的枝叶弄响,以便使我从嗜睡中醒过来;这时,它的样貌严肃又可怖,仿佛我真真确确是一个残忍的杀手,而它是受迫害者;有时我忍不住劝它再睡一睡,然后一同上路好了。它不依,对白天我真是厌烦死了。而且,我几乎弄不清我们的关系在晚上是真实的,白天是虚假的,还是相反,或者两者都不是。在这种情况下,我几乎想挟起弓箭把它的颈脖射穿。射在颈脖的一片梅花上,在另一片梅花瓣的中心穿出来,再钉在树杆上,它不求饶我决不拔出来。那些被它拨弄的枝条有一些甚至火辣辣地抽着我的面颊,我没有泉水照着不知脸上是不是印上了一些残忍的花纹。要是再忍不住我便挟起弓搭好箭“嘣”的一声朝它射去。而它却俏皮地装扮着鬼脸躲开了,箭穿在一片肥大的树叶上晃荡着,它的眼睛骨碌碌地看看箭,又看看我,仿佛嘲笑我的箭法似的。突然,它的脸便转成一种怒怨,说:
  “呸!你以为我有那么多时间跟你游戏么?!”
  它说着扬起一阵绿尘又飞快向南方跑去。我经常想,罢了罢了,我回北方,回园子去算了。我早已习惯一个人生活,况且它又不是一个和我形体相同的人。我甚至往北走了一段时间。那时我的心情坏极了,好像自己做坏了一件事情一样,仿佛心有不甘,这种想法使我掉转头继续朝南追赶它。

  在林子中奔跑常常会惊动一些新鲜的物类。有一些色彩极其斑斓的鸟,它们的翅膀飞动时由空气奏响着动听的乐音。还有一些蛇,各种颜色。在地上、树干、草叶上缠绕着,以弧圈的形式舞蹈和运动。当然,我并不知道蛇在另一种热闹的史诗中是伟大的辩论家和诱惑者;我也不知道它们有没有对它进行劝谕。林子虽然十分茂密,但阳光仍可以屈曲着照着每一片叶子,因此林中是雪亮的,这样,它丝毫的变化也不能逃过我的视线,我看见它在飞奔中速度减慢了,原因是它的形体开始变得更大了。在颈脖的下面,又开始长了一段和颈脖颜色、斑纹相似的躯体,不过颜色较浅而花斑更繁密,它的末端是一种滚圆的弧形,却突着一个难看的尾结,仿佛一棵漂亮的树干上的一个枯橛。当它运行时那样子就橡一条船漂在水上。我常常在夜晚嘲笑它的形体,当然,当这躯体的底部长出了四根可以活动自如的腿时,我的看法改变了,不敢再嘲笑它;因为这些运动频密、使人眼花缭乱的物体使它的整体突然有了一种平衡与和谐,并且使身躯上的花斑看起来像是能活动,在风中摇来摆去似的。然而,它仍然避免着接触地上的尘土,哪怕是一些干净的绿尘,所以它奔跑时看起来是离开地面保持着一段距离的,约有四、五寸,那些飞起的尘土不是它的四蹄所为,而是飞奔过去之后风的所为。当我处在下风时常常便是我吞吃掉这些尘土。
  我们仿佛离南方愈来愈近了,巨大的山岭渐渐变成一些丘岗,林木也渐渐稀少,而且显得矮瘦,到处分布着一个个积着绿苔的池塘,有一种称为鱼的东西在水面上露着嘴呼喊或喘息。那太阳似乎也近了许多,使我稍一奔跑便一身臭汗,太热了,热得我恨不得一把摘下那太阳在水塘里淬淬火。由于林木稀少的缘故,它的形体便更少了遮掩,它几乎奔跑到哪里都不能逃离我的视线;在这些丘岗的地带,它身上原本那些微微蓝色的光斑失踪了,因此它更像一头普通的坡鹿,而不是月亮女神的使者,它更像一团奔跑的肉。也是在这些敞露开阔的地带,我发觉自己从来不是一个和月亮相似的神祗,而也只是一团奔跑的肉而已。我和它是彻头彻尾地相似的。这好像意味着我们枯燥乏味的追逐也该接近完结了。我砸开一些果子坚韧的皮喝它的汁,那些汁微微的甘甜,迅速补充了我的体力,喝不完我便扔给它喝;它好像也愈来愈不客气,而且显得烦躁,我几次跟它说,算了吧!我们搭个棚住下来看看是怎么回事吧!它喝汁的时候也不哼一声,仿佛听不到我的呼喊;其实真是的,我感到了彻底的累困和萎糜。我不知道到最后是不是我们该互相用石块砸碎对方的脑袋。
  最后一个早晨,它一醒来便泪汪汪地望着我,也不说一句话,站起来就跑。现在南方是肯定无疑的了,南方就是这一片布着秃石、灌木的山丘,远远仿佛有一面闪着蓝光的大镜子,也不知道它是否想跑到那里照一照自己的容貌。说实话,现在任何一种美貌的东西都引不起我的兴趣了,它照不照镜子我不想知道,我自己是不想去照的,也不想傻兮兮地用一根飞禽彩色的尾羽插在我的脑袋上扮成一个史诗的英雄。毫无疑问第一个人从来都被当作英雄,他给儿孙编造的故事成了史诗。我说这是最后一个早晨,意思是说某种纯洁走到了它的尽头,某种蒙蔽着的喜悦渐渐退却,神秘消失,女神退位,就是这样;它的泪水大约也是因为体会到这种境况吧。它跑着,失却了往日那般的骁健,腿在乱石堆中绊绊磕磕的,我也一样,渐渐的,我们的面前出现了一个长着蓬蓬绿草和灌木的丘坡,只见它吃力地朝坡顶跑去,它浑身的汗水在太阳下闪着亮光,一会儿消失一会儿显现,接着,它便立定了,我看了看,它的前面好像已经没有去路。在寂静的阳光和风中可以清楚听见它急喘的呼吸声。我不知道它是不是被前面那面巨大的蓝镜子的反光刺瞎了眼睛。我是出于好奇,在后面一块凸出的岩石上看见它前面那块大镜子的。我看不见它在镜中的影像,不过它可能看见,这样它便仿佛突然在自己清晰的影像前面昏迷了过去一般,那是所谓的大海;在大海面前一切事物要脱去它的伪装,还原真面目,这样,我毅然举起了弓驽,搭好最后最锋利的一支箭,我向它开玩笑地喊道:
  “跳呀,跳下去呀!”
  我把弓弦弄得“嘭嘭”作响,但它不受吓,也似乎坠进了出神入化的境地,连我举着弓箭的姿势也成了一幅滑稽可笑的画面。幸亏它没有向我喊,射呀,怎么不射呀!我的手臂酸疼。在极度残忍而无聊的寂静中,它终于缓缓地把鹿头转回来,那时大约也有一种强光的物体刺激着我的双眼,反正我眼前一片迷糊,看见转过来的是一颗披长发的人的头颅,这过程也仿佛水被火蒸发,那鹿的躯身变得透明,一片片叶子和梅花迸向空中又融失于空中,这样,面向着我的是一个和我完全相似的人了,关于她的脸部,我可以在漫长的回忆里用语词尝试慢慢描述;她的胸前有两只白色的峰巅,顶上是暗红色的,是一切自然地理中喷发烈焰的火山口,脐眼像一只水流中的小旋涡,下面分叉开两条白色的河流。这是在地域尽头的海上,我照见了自己的真实的影像。例如,假若我发问道:
  “我是谁?”
  回答便是前面的一具相似的、互相吞并的肉体。不是相似,而完全是一面看不见的镜中的影像。我们之间的关系是物与镜像之间的关系。
  另一个夜里,我们已经坐在一座简陋的棚子里,她对我说:
  “你可以扔掉你的弓箭了。我们可以种谷捕鱼为生。”
  这棚子开着一个窗洞,晚上从南方的海上吹来一阵阵凉风,散着白日的酷暑,也可以从这里看见一条柔白弯曲的沙滩,那样子倒有几分像她的一条腿;滔滔不绝的是大海,总是千篇一律地诉说着同一句话,谁也弄不懂它的含义。刚开始同自己的影像生活是困难的,并且接着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不像我们刚出发的时候,仿佛强烈预兆到最后会有一种明晰的解答似的。什么解答都没有,除了明白了我是谁。又另一个夜晚,她手指间拎着一枚绿色的果子,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有点洋洋得意的样子,对我说:
  “瞧,这是我第一个孩子,我在森林里跟树叶所生。”
  “那么,那片树叶呢?”我没好气地说。
  “那树叶沾着我处女的血死入了土中。”她说。
  “什么是处女的血?”我说。
  我想处女的血大概什么都不是;是虚无的影像。只见她用一根草绳把那果子系挂在胸前,刚好在两只乳房的中间,在沙滩我们居住的棚子周围颠来颠去,吆赶着乌鸦、野鸡们犁耕开一片松软的泥土,吩咐鸟衔来谷种播种水稻。我懒洋洋躺在暖和的坡地上用手支着下巴,觉得她的样子又可怜又可笑。然后我看见她用几根粗硬的干竹子制作了一个筏子,顺着风一下子就漂进海洋很远的地方。我猜她一定不会再回来了,谁想接近傍晚她便笑嘻嘻地靠了岸,把几条活蹦乱跳的鱼扔在我的脚边,说:
  “你这懒汉,也该学学怎么种地捕鱼了。”
  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了,对她吼道:
  “你其实什么都明白嘛!为什么瞒住我,瞧你又种地又捕鱼的,好像都有女神给你计划好的嘛。”
  “我跟你一样,什么都不明白。我认为人不能什么都明白了才过生活。”
  “那么,我该学学种地、捕鱼了。”
  她点了点头。这个夜里,她用手轻轻地摸了摸我的手臂。
  很多年之后,我们有了一群孩子,有男孩也有女孩,他们陆续长大,互相之间又生了一些孩子;另外还有一些孩子是我跟女儿、孙女们生的。这些孩子大都健康
  活泼,智力正常。当然,这时她早已不能生育了;她的双乳耷垂在肚子上,软绵绵不复挺壮,她常常对我说:
  “你真不知羞耻。”
  我们已经有许多结实的棚子,分布在海滩上,那时还没有强烈的海风吹翻棚顶;我经常和一些女儿或孙女住在另一些远离她的棚子里,她们经常向我转述她们的母亲或祖母怒怨的话语,我当然一笑置之。
  然后,有一次她认认真真地对我说:
  “当初你在园子里不是常听到上帝的袍子擦着树枝走来走去沙沙作响吗?”
  “我没有听见什么声响。我也没有遇见过上帝。”我回答说。
  “你一醒来就是你吗?”她说。
  “我一醒来就是我。”我说。
  “那么,我是谁?”她说。
  “你就是我。”我说。
  她不吱声了,拉耷着脑袋,鼻尖触着草茎,忽然我感到一阵心酸,眼泪差点掉下来啦,我站起来,走到坡顶的边缘望着下面的辽阔的海湾;当年她就是站在这个位置瞻视大海并最终决定回头的;那么美丽的海湾使我感到目眩,我清楚看见在海湾分布着我们的一座又一座小小的棚子,看见牛在犁地,鸟在飞行,我的众儿女们在辛勤劳动,扯着草帆的竹筏在海湾进进出出;我真想大声喊她过来看看这一切伟迹,突然,她说:
  “真该死!你怎么总是把灰尘弄到我的脸上?”
  我仔细盯着她的脸。我并没有把灰尘弄到她的脸上呀!也许是年老的缘故,她的脸长一层灰色的皱褶,她用手抚摸上去大约就感到惊心动魄的粗糙和绝望了吧;终于她不说话了,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北方,那里是一群群青黛色的山峰,在这样遥远的距离早把我们的来路淹没了;她又说:
  “你说将来这里会很繁华么?”
  “是呀,他们建了很多山那么高的房子,很长很直的大街,有商店、发廊、银行、售房部、录影室……”
  “你不是很想搞一个发廊吗?”她说。
  “不,我没有想搞一个发廊!”我说。
  “那么,售房部?”她说。
  “我没有想搞售房部!”我愤怒地说。
  她叹了一口气,又说:
  “我们站的这儿会建一个大石雕塑吗?”
  “是呀,就叫做鹿回头。我们站在一头坡鹿的两边,你是一个美丽的少女,我是一个拿弓箭的健壮的猎人……”
  “我的身上有树叶和梅花吗?”
  说着,她的身上发出一种骨胳折断、粉碎的残酷的声响,开始我还以为是孩子们在山谷爆石,或是她消化不良的缘故;我听见她又说:
  “我真后悔。羞死啦,我不该回头!”
  她向我暴露着她的乳房、松驰的肚腹;她的双眼灰黯而且没有神彩,同时那种物体粉碎的声音愈来愈剧烈,她却缓缓地笑了起来,在空中收拾好了她的四肢;四肢融化后的粉末并不落到上,而像是被空中的一个看不见的袋子盛着,密密的封存好,仅剩下一颗头颅,“嗖”的一声飞向北方,然后在距离我一丈远的地方停住,凝望着我片刻,尚不容我反应过来呼喊,她便继续向北方的群山飞去;渐渐地,她的影像仿佛还原为一只坡鹿,不过是透明的,可以穿过它薄薄的影像看见树木和岩石,而它身上的叶子和梅花却也隐约可辨,我想在一切清晨和傍晚的雾霭中我仍可以看见这种熟悉的影像。
  我踉踉跄跄地朝山下走去,用一根枝干做手杖;我那些年幼的孙子们常常围着要我在星空下面给他们讲述一些故事,这些故事他们听了一千遍也不厌倦,而且自作自为添枝加叶,蒙骗后代另一些更缺乏知识的人,我下山的行动仿佛也将汇入他们的文字和幻想里,作为对一个史诗故事的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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