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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姓李,名存义。 我今年二十七岁。 我听大哥说过,我和他两兄弟的名字,都是父亲绞尽脑汁而改的。本来,依照祖父的意思,到了我们第三代,仍然要沿着族谱来定名,我大哥理应叫光祖,轮到我,便喊光耀,底下如果尚有弟弟,依序便是光宗,光华,光明…… 为什么我大哥不叫李光祖而取名李存仁?我则由李光耀改为李存义?这其中是有典故的,至于是什么典故,大哥也不甚了解,只是约略知道,父亲做错了事,事后忏悔不已,所以生了两个儿子,都不肯遵照祖父的意思取名李光祖李光耀,而执意替我们两兄弟命名为李存仁李存义,希望他生下的儿子能在日后做人存仁存义,他便老怀告慰了。 但是父亲他老人家,来不及看到他的两个儿子是否做人有存仁、行事有存义,便撒手尘寰了。 本来,母亲在我们童年时早逝,我人父、兄、弟三人遂相依为命,父亲死后,这世上,最亲的人,便只剩下大哥一人了。 大哥比我年长四岁,但看上去,他比我这做弟弟的老成了许多,加上他的人,木头一个,在香港这么一个抢食世界里,像他这么一个老成、老实、循规蹈矩、正正经经的人,恐怕也绝种了。 我不懂大嫂怎么会看上他的,嫁了给他做老婆? 我大嫂,哎这女人,我该怎么形容呢? 她风骚得叫人为之心痒难耐。 我第一次看见她时,是在五年前她和大哥的婚礼上,之前也瞧过她的照片,但照片中的风姿及不上她原来容貌的百分之一。我这大嫂,说不上是倾国倾城之貌,但是她的眉梢与眼角,尽见风情,尤其笑的时候,嘴唇微翘,唇边的小痣闪呀闪的,加上她皮肤白皙非常,简直白璧无暇,俞发把她整个人,衬托得媚态十足。 把我这个做小叔的都看傻眼了。 心下不由佩服大哥好眼光。 大哥结婚时那段日子,我是在新加坡当建筑工人,他举行婚礼,我返回香港喝了他那杯喜酒之后,便又继续在狮岛谋生,过年过节,都难得回家一趟。直至我在新加坡出了事,才狼狈地逃回家。 当着大哥的跟前,我不敢吐露出事的真相,骗他说是在建筑地盘不甚弄伤了脚,其实我是遭人活生生的打断了脚骨,以至要扶着拐杖回港疗伤。 打断我脚骨的人,是阿玲的几个大哥哥。 阿玲是我在新加坡工作时认识的女朋友,在阿玲之前,我已和不少的女子来往,且都发生了关系,后来见阿玲漂亮,便把那些女子一个个甩掉,一心一意的追求阿玲。好不容易把阿玲追到手,才发现自己瞎了眼,只会看皮,只会看面,看不见肉。一瞧她第一眼,就被她外表的美丽迷住了。记得那天,我随着地盘工人到她家去,她有个哥哥在我们建筑地盘当工头,一进门,便看到她坐在客厅沙发上,挺着身子直直的坐着,而手轻轻地搁在腿上,真是端庄的处子谁见了会不喜欢?不心动?而我,偏是那么目光短浅,就不能从她外表的端庄,看入她内心的肃穆,从她外表的规矩,看出她内心的冰冷。 阿玲的面孔,时时刻刻都是漂漂亮亮的,她的头发,总是梳得纹丝不乱,眉毛描得细又长,粉扑得无比的均匀,口红搽得曲线玲珑,衣服也穿得整整齐齐的,任何时候看到她,都是风度高雅,一点也不随便。 可是老天!我李存义要的女人,不是像一朵花,摆着观赏的。阿玲那副如观音娘娘的神容,谁敢自自然然地碰一碰她?没有顾及地搂她?放肆的吻她?总有再浓,再热的爱意,碰上那么一座的冰山,也会冻成冰的。 我不是规规矩矩的男人,我不爱装模作样,我爱的是活泼、自然、自由自在。和阿玲相处,我哪里像跟“人”拍拖?简直像供奉着一尊神像,多少爱不敢现于行动,多少爱被冰山挡了回来。和她在一起,我真是倒霉透了,最亲密的接触,也只限于拉拉手,碰碰肩,相靠坐着;带她去稍暗的地方,如晚间的公园的树阴下,她死都不依;在电影院里,当银幕上出现男女主角两情纠缠的当儿,我情不自禁地把手放在她腿上捏、揉,同时把嘴凑到她耳边说话,她的反应是摔开我的手,别过一张脸,厌烦地挣扎使得我无瘾至极。 起初,我以为她是怕羞,再不就是作状。 几次挑逗不成,才晓得她是真的正经八百。 像阿玲这么一个正经八百的女子,碰着我这么一个野性难驯的男人,又怎么会岩Key?所以我向她提出分手的要求,她哭得泪人似的,第一次,主动地扑进我的怀里,第一次,没有拒绝我那不安分的手。为了挽回我的一颗心,阿玲甚至把她的初夜给了我。但后来我还是决心离开她,因为我在她身上,不能在纵情中得到满足,即使她后来勉为其难地让我一再占有她的肉体,她也只是如尽“义务”,没有快活,没有沉醉。那和一具尸体没有什么分别,我对她的性趣遂降至零点。阿玲当然怎样都不肯分手,又哭又闹,我气起来,要辞职而去,好让她死了一条心但我人还没赶得及离开新加坡,阿玲的几个哥哥已找上地盘来,不由分说揪着我便拳来脚往,我寡不敌众,挂彩自不在话下。 幸好阿玲没有怀孕,不然,我岂止只给打断脚骨?恐怕遭泼镪水,甚至给阉了都有份,想起来实在不寒而栗,唯有倒霉,谁叫自己去招惹阿玲。 话说我扶着拐杖回到香港,大哥见状,心痛得不得了,硬是不肯让我搬出去住,虽则家里实在狭窄得仅容他一家四口栖身,最后东挪西移地腾出客厅半边位置,添了张帆布床,要我留下来疗伤。 父亲在世时,我们是住在秀茂坪的非法木屋区,他死后的几年,大哥驾的士维生,节衣缩食地供了一间座落在沙田,仅得一房一厅的楼,把非法木屋留了给了。我因为去新加坡工作,想着与其让屋子空置,不如便宜卖掉,所以后来在新加坡出事了回返香港便没有落脚的地方。 开始我还担心不受大嫂欢迎,只怕难为了我的好大哥,结果出乎意料之外,大嫂对我这小叔,再好不过了。 我第一次见大嫂,是在五年前大哥的婚礼上,第二次见面,期间已隔了整整三年。她那时,刚生下第二个宝宝,还在坐月子,人也更丰满,却又更妩媚,尤其是当好睨着眼角扫我一下,我的一颗心顿时扑扑跳,仿佛要从脑腔里飞迸出来似的。 大嫂的一双媚眼,电力真够。 简直要命。 大嫂也不当我这小叔是外人,当着我的跟前,没有半分顾忌的就掀开上衣,露出雪白丰挺的乳房,把乳头朝初生婴儿嘴里一塞,一边喂奶一边和我聊天。即使不是在喂奶的时候,大嫂为着坐月子方便,只是套件毛绵衣,腹系上一条纱龙;大嫂空纱龙,不像其他妇女般宽宽松松的随意披来,她老爱把纱龙奖自己的下半身包得紧紧,使臀部的曲线毕露无遗。此外,她两只奶头,在没有奶罩的束缚,完全是放任的,因而在薄薄的毛线衣下,夸张地挺着,每一动手或动脚时,都在左右上下地微微颤动。 把我直瞧得热血沸腾。心头的欲火,在那里簇簇烧着,簇簇烧着。 我承认自己对大嫂心猿意马,但到底还是克制下来。 我不能对不起我大哥。 虽然我也看得出大嫂对我很有意思。 有时候,尤其是大白天,大哥外出驾的士去了,家里就剩下两个宝宝、大嫂和我。两个宝宝一个刚会走路,一个吃饱睡睡饱吃,我们两个大人,孤男寡女同处一室,偏又是屋子窄,转个身或走过也难免碰触一下。有时候,我们站得近些,鼻尖、唇边感觉着她的气息,我便会浑身热而浮动起来,恨不得就将她紧紧地搂住,搂得她透不过气来,狂热地吻好。 当然我不敢。 但是每每赶上这时候,大嫂总是媚媚地瞄我一眼,那眼里,流露过多的渴慕之情。有一次,我们又几乎面碰面,身子极近相靠的挨着小露台说话。她把手肘搁在栏一,凝神地望着露台外面的世界,却飘忽地瞄我一眼,突然两掌往栏上一搁,撑起身子,两只脚双双向后一蹴起,胸脯那样的突出去,以至我都骇呆了。 那一刹我仿佛整颗心滚了出来,一发之际又临栏勒住。大嫂这种举动我真受不了,如果她不是我大嫂,我李存义早就…… 再在大哥家住下去,迟早出乱子。所以我的伤势一旦康复,便急不及待要搬。大哥不依,还表示已为我作好安排,就是咱们兄弟轮班驾的士齐齐打工,他驾日班,我驾夜班。 老实说,经过阿玲哥哥们的一顿毒打,我的脚骨虽已驳愈,但脚力毕竟受了影响,不适宜再在建筑地盘谋活了。况且书又读不多,又欠一技之长,驾的士,又不必自己掏笔钱租车,反正的士是现成的,我可捡了个大便宜哩,当然“恭敬不如从命”了。 就这样,咱两兄弟,照旧同住一个屋檐下,大哥驾日班,我驾夜班,一辆的士两人开,齿唇相依,血浓于水,打死不离亲兄弟。 大嫂呢? 到底是怎样搭上的?事后我一点印象都没有,因为太紧张太兴奋的缘故,好像是有天觑着大哥一踏出门,她摸上我的帆布床来……又好像是有回她在厨房炒着菜,我站在她身后挨紧着她背部,伸手拥抱她,把她扳过来,吻她的脸、耳、唇。这是我第一次吻她,然而我们两人都疑惑不是第一次,因为在幻想中已经发生过无数次了……总之是后来的后来我和大哥轮流驾的士,白天我在家里睡觉,屋里尽管只有大嫂一个人在,但避免隔墙有耳或不小心给邻居撞见好事,我们都不失分寸。 我们幽会的地点是郊外的大潭郊野公园。 大嫂每个星期总有一天找个藉口,说什么要尽孝道的服侍娘家的两老,带同两个宝宝回娘家过一夜半天的。 大哥总不疑有他。 于是每当大嫂回娘家的那天,早上大哥驾的士出外谋活的当儿,顺便载大嫂一程,待入夜,我便驾着同一辆的士,在她娘家住屋的路口等她,温存了一个晚上,翌日大哥便去接她回家。 这个办法,当真是神不知鬼不觉。 转眼又是一年多两年。 我不是没有犯罪感的,只是当大嫂媚眼向我一抛,我的灵魂顿时飞上天,一切就豁出去啦。感觉上我是在演一出现代版本的“潘金莲”,我大哥好经武大郎,我大嫂就是潘金莲我嘛,我身份是武松,但行径是西门庆。 然而这出现代版本的“潘金莲”,恐怕演不下去了,因为那晚上…… 那晚上,我照例驾着的士,载了藉口回娘家的大嫂,直朝我和她惯常幽会的大潭郊野公园飞驰。抵达后,我把车子泊在树林隐密处,然后牵着大嫂的手,漫步走入我们“爱的天地”里。那是一处的峭壁,峭壁下,有一个水潭,上流的水琮琮地流入水潭,哗啦哗啦从潭的另一端流出去。潭的这一边,是一大堆耸起的沙石,靠岸处长满了青草,乡下绿茵一片,再过去一点是一排当风围的竹林,竹林那边,又是山又是树,荒无人烟。在这里,不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会有人晓得的。 像往常般,我和大嫂心情狂欢地享受二人世界,月亮为我们的灯光,虫鸣鸟叫是为我们伴奏,但那晚上,却似乎多了一种声音…… 是喊叫呼救的声音。一个女人尖细、凌厉、颤抖抖的一声声奋扬而起,听得人毛骨悚然。 我的猜测是有女子被恶徒掳来附近欲图强奸,当下,不假思索,我和大嫂以最快的速度穿上衣服,防范有什么意外的发生。 果然。 随着那一声比一声大,一声比一声惨烈的悲嚎由远而近,月光下看得分明,有一个花容月貌的女子,被一粗壮的男人死拖活拉的,给掳了正朝竹林的方向而去。 我和大嫂躲在一块耸高的沙石背后,不知所措,面面相觑。 “我们好不好去救那女子?”我附耳悄声地问大嫂。“你疯了你!”大嫂啐了一口,“他如果有枪有刀,你岂非送命!” “难道眼巴巴地瞧着她被强奸?说不定不被杀了灭口,我们不能见死不救……” “我们凭什么救她?” “就凭我手上这支士巴拿。虽然我的脚力不够,但我以前学过空手道,对付一个大肥佬,应不成问题,况且还有你,加上那个女的,是三对一,他见形势不利,一定开溜。”每次到公园来幽会,我总随身携带一支士巴拿,作为防盗用途,没想到,这么久以来平安无事,而今却要以它救人脱难,救的还是美人。 “我是说你凭什么资格救人?别忘了你自己是在偷情的处境,我和你的事一旦揭穿,我们的下场恐怕比这女子遭强奸更大哩!” 一言惊醒。 “那……” “那什么,还不快快走,少管闲事,你好我好,万一惊动了他们,又生什么意外,岂不糟!” 说得也是。 于是我和大嫂蹑手蹑脚地从沙石背后走出来,彼此紧抓住对方的手,竭尽吃奶之力,往来路跑,在夜凉如水,万籁俱寂的山村里,我们脚下虽未曾停过半步,但背后却仍清晰的可以听见女子的尖嚎声音: “呵有人……救我……救我……不要走呵……救我呀……救我……做下好心……不要见死不救……” 尽管隔了七八十码远,我仿佛可以听见那女子咻咻的艰难呼吸声,以及那深痛恶绝的诅咒:“……你们见死不救……我做鬼也不放过你们……你们没有一点人性……见死……不救……” 在这一刹间,我只觉得我的腿一阵阵的发软发麻。 我的心,剧烈地抽搐。 仿佛那女子,已立时化为历鬼,阴魂不散的尾随而来,今生今世,不肯放过我。 偏是赶上这个时候,忽然雷电大作。 横风暴雨,一声霹雳,仿佛在眨眼间,原来黑暗地世界猛地大放光明,轰隆的雷声迢递传来,一级一级的,像在下天梯。 我和大嫂,被雨水打得遍身湿透。 终于跑至路口,复转奔泊车的地方,上了车,踩了油门,朝马路飞驰而去,车轮滚在潮湿的路面上是风雨的声音,给人萧瑟的感觉。 车在摇摇的开动,潺潺的雨声中,沉默的空气绵绵横梗在我和大嫂之间,就像我们中间多坐了一个人,浑身冰凉的躯体。大嫂望向窗外,身体前倾,好像外面有什么吸引她的注意力似的,但见车窗上密密布满雨珠子,银光阔闪,有如成群在水中游动的银色小蝌蚪。也不晓得是骇怕抑或是紧张,感觉回途中特别多转弯,一路上转来弯去的像在走山路,抛得人发昏,而在那颠沛之中,我的心底涌起一股茫茫的痛苦。 “折返回去好吗?”我颤声的转过脸朝大嫂问道。 不知是我这句话吓着了她抑或怎样,她整个人僵了一僵,仿佛跟看着沉默被打破了,马上就要听到那倾咛嘭啷碎片落地的声音。 结果她也没答话,只是恶狠狠地盯了我一下。 “我想……折返回去……看……看……”我嗫嚅地。 “有什么好看的!”她声色俱厉。 “你不……不觉得……我们……如此……跑走……太……太……没人……没人性……了吗……无端…端……又……打雷……又下雨……如果……我们……见……死……不……救,……连……天……也……不……容…的……”我平素口齿伶俐,但此刻却抖不成音。 “什么无端端的!”大嫂朝我吼叫,“你要是真的折返回去,才是无端端的发神经!” “不折返回去,我总觉得很……很……不……妥……” “不妥的又不是我们,你怕什么?” “但见死不救,太没……人性…了……”我嘟哝着道。 “人性一斤值多少钱?”大嫂睨我一眼,用半调侃的口吻道,“李存义,你如果真的那么有人性,就不会搭上你嫂子我!” 说得我无言以对。 车窗外,一片灰茫。 一路上我再也没有跟他说话。 哗啦的雨声中,只听见紧密的雨点不断击落在玻璃镜面和车身上。急起急落如舞步轻灵的踢跳、飞跃、凌空的交错和旋转。恍惚中,一阵大风从雨声深处哗哗吹来,鼓奏出狂风扫叶似的音乐,随着那操着急骤的雨势,我只觉眼前一花,隐约看见一张似曾熟悉的花容月貌之面孔,那身影正朝我开驰的方向急速而前。我心一抽,手一抖,脚一震,来个紧急刹车。 惊魂中听见大嫂的咆哮:“你怎么驾车的?” 我惶叫:“我见到她!” 她狐疑:“你见到谁?” 我打了个冷噤:“我见到那女子!” “什么女子?” “刚才在公园被人掳去强好的那女子!” “你别黍线了!” “我没黍线,我真的看见她!” “你又怎么会见到她,她即使能逃得脱,也不可能比我们车速更快地赶到市区来!” “可是我明明看见……” “你呀就是这样子,不关我们的事,别再理它!”说着,大嫂欲转换个话题,免得我老往那窝心事上想,于是跟我聊道,“好不好待会我们去吃宵夜,我娘家附近有档猪杂粥,味道顶呱呱,你没尝过吧?每次我回娘家,都吃出几碗才够本的……” “下雨天吃粥,咪搞!我怕尿多。” “你好胆小,连这个也怕!”大嫂噗嗤一笑,“下雨天,湿着身子,吃口热粥,才暖肚哩。” 她那句“湿着身子”倒提醒了我,才省起我们两人早被淋得如落汤鸡。视线就不免停在她浮凸玲珑的身材上,这才发觉,她那湿漉漉的衣裳下,是真空的,那对本挺的乳房随着车子的驶动而在颤摇。 “你的乳罩呢?”我问。 “刚才匆忙之间哪里还顾得穿它,就连底裤,也丢在一边来不及拿走。”大嫂一边说,一边伸出右手,盖在我握着驾驶盘上的左手。我一时只觉意乱情迷,捉起他的右手,往自己的脸颊来回的轻轻揉搓着,那一刻,我明明对她有气,偏们又为她心动了。 狂风暴雨并没有冲谈我们的兴致,我们找了一间地点偏僻的公寓,继续那在郊野公园未完的孽。一番缠绵之后,我竟不知不觉沉沉睡去。 做了一个梦。 梦见自己驾着的士。不知怎的,车身震得一分厉害,轰轰隆隆的行驶如雷呜,望向窗外,到处乌黑墨漆,什么都看不见,竟不知自已身在何方。不免疑惑,好生奇怪,即使是晚间,总该多少有些灯光,街灯、住宅的灯,或是星辰的光。再往外仔细地看。仍瞧不出是在什么地方,仿佛一路上都走在一条隧道里,但是这条遂道就走也走不完似的,难道政府呼吁节省能源的运动已经施行到这种地步了吗?我猜度着,连灯也不许开了。四周又无一可问的人,烦躁间,猛地不知打哪里走出两个人来。定睛一瞧,内中一人形容眼熟,不是被强掳去大潭郊野公园的那女于是谁!再认清楚,她身边那粗壮的男人,不就是我在郊野公园现场所看到的那行凶者吗?我不由得心头一热,踩尽油门,车子朝那男的撞过去,谁知倏忽间,他们不见了,正不解处,不知怎的,又剩我一人了。只好摸索着往前行驶,然而车子颠簸得险些翻转,又无东西可攀援,那段路非常漫长,我业已累得一身乏。眼前猝然一亮,大哥在灯光下端坐,眉头紧皱,十分忧戚的样子,焦急的往屋外张望,他看见我回来,便扑上前抓住我的手,且泣且言: “不得了了!不得了了!存义,这回你没命啦!” 我瞠目结舌:“大哥,发生了什么事?”大哥未语先哭,泪眼潺缓,待要说话又何尝能够? 我情知不妥,摇着他双肩:“大哥,我为什么没有命?” 大哥激动如狂:“存义,有个女子刚刚打电话来,她说她是从阴府打来的,说是你见死不救,以致她枉死黄泉路,她说她要报仇!”我大骇之下,哪及多想,整个人弹跳起来…… 一惊醒来,已是出了遍体冷汗。 大嫂已不在身边。整个房间阴森森的,凉飕飕的好下恐怖。我回头一看,原来是风吹开了窗户,我起身关窗,风扑上脸的感觉,就仿佛在窗外经过的鬼魂,正在一口口呼着从心里呼出来的冷气,对准着我咻咻地吹着气。我就着房外廊间隙进的微光,看了看表,快将六点半了,天也快亮了。 正在思忖大嫂是否已先溜一步的当儿,房里的电话忽然朗朗响了起来。 怎么可能会有电话找到这间公寓来? 接?不接?倒费煞踌躇。 结果是没接,让它响去。 “嘟,嘟……嘟……”声浪份外地震耳,在寂静的房里,在寂静的公寓里,在寂静天犹未亮的清早里。 我猛然醒觉,可能吵醒整间公寓的人,于是战战兢兢拿起听筒来,也不敢问一声“哈罗”,就像要甩掉手上毒蛇般的摔在褥单上,可是四周太静了,虽是有一段的距离,但我仍然清清楚楚的听见电话的那一端,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那声音,是冷刺刺的,说的是: “你——见——死——不——救——我——要——报——仇——” 一句是一句,每句的尾音,都紧绷绷的。 我站在原地,脑里轰地一响,立时空白,浑身机灵灵起鸡皮疙瘩。 我这么大的一个人,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 我跌跌撞撞地跑出公寓,惴惴难安地登上车子,颤颤抖抖地直驶回家。 到了家,掏出钥匙要开门,闹的心慌,也不知道是因为手汗还是手颤,那钥匙开来开去还开不到,结果惊动了屋内的大哥,他开了门,见了我面,劈头就是一句: “刚刚有电话我你!” 我心头一震,怯声道:“谁我我?” 大哥回答:“是个女子,不过声音很怪,好像从很远的地方打来似的,那声音……总之好怪,我说你还没回来,她就挂断电话了。” “她还有说什么吗?” “没有。” “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大哥打了个错愕,“存义,不是有什么事吧?怎么你的脸色这样难看?” “没有事,”我忙道,“不过昨晚下了汤大雨,我淋了一身湿,有点感冒。”我汲汲鼻子。 “你怎么会淋个湿透,你不在车子里吗?”大哥奇怪兼关心地有问。 至此,方知失言,也就乱扯:“我饿,跑下车吃云吞面,谁料忽然下起大雨,避个不及,便成了落汤鸡。” “哎呀!”大哥顿足,“存义你这傻仔,淋湿了身就赶紧回来呀,赚钱固然重要,健康更重要哩,况且下大雨也没什么搭客的啦。” 他这么一说,我更觉渐愧,如果让他知道我和大嫂的事,不晓得他会气成什么样子…… “你如果不舒服,快点冲个热水澡就歇歇啦,待会我出门去载你大嫂回家,顺道买包退烧药,服了就没事的啦!”轮到大哥驾早更的时间,他临出门时,仍不忘叮嘱一番,“你感冒,就别喝冰橱冷水,泡美禄来喝啦。” 大哥走后,我稍松一口气。 但那恶梦,以及那电话所引起的恐惧,始终不曾褪去,我在屋内走来走去,不停地打转,听着自己那股急切,沉重的脚步声响,我几近崩溃。 也不晓得有多久,大嫂回来了。 也顾不得两个小宝正在哭嚷,我迅速拉她一把,只差没哭出来:“那女子死了!” “哪个女子死了?”大嫂甩开我的手,虬眉皱鼻的回应一声,“值得你哭丧脸孔!” “那个被强掳去大潭郊野公园的女子死了!” “你怎么知道?”大嫂脸色霍地一变。 “我梦到她……”我颓然而坐。 “正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即使梦见她死了也不出奇。”大嫂松懈下来,不觉失笑。 “我不止梦见她、我还接到她从阴间打来的电话,”我说到这里,由于骇怕过度,一颗心抽搐得厉害,哽咽道,“她在电话中说我见死不救,她要报仇,如果她不是死了化成厉鬼,又怎会知道我那个时间睡在公寓里?又怎会死缠不休地打电话找上门来?大哥说那声音好怪,像是从遥远的地方打来……她死得冤枉,怎肯放过我们……” 不待我说下去,大使已像母鸡生蛋咯咯啼的笑得直喘气。 “这个时候,你还笑得出?”我一时直如万箭穿心。 “你这笨蛋傻瓜!”大嫂犹在笑咯咯,指尖只差没戳到我额心来,“打去公寓的那个电话,是我的恶作剧。我气你睡得像猪一样,推你不醒叫你不醒,怕太迟回去娘家的人要生疑,就只好先走一步。怕你睡过了时间,便在六点半打个电话到公寓接进房间去。偏是响了许久也不见你接,气煞了,待你一拿起听筒,便故意跟你开个玩笑、想唬你一跳,包你睡意全消,可是听筒是被拿起了,却没有你一声半响的回应,后来我又打了个电话回家,想知道你回来了没有,因为是你大哥接电话,我唯有找块厚一点的布块,盖在话筒说话,免得你大哥听得出是我的声音……” 我念叨着说:“我不信……我不信……你为了安慰我才这么说……” 大嫂顿时一副啼笑皆非的神色:“信不信由你,总之不要因为你的疑神疑鬼,把我们的事给抖了出来!”说完,也下再理睬我,气呼呼地进了房。 倒把我脸上说得讪讪的。 我待把大嫂的话重新在心里、脑里过一过,渐觉她所言不虚,人也稍为平静下来。但没多久,不知怎么心里就没着没落,老是在那里想,不知那女子被强奸了之后是否给杀害了?先奸后来的例子比比皆是……我该不该报警呢?她要是暴死荒野,我愈发罪孽深重了,我在她遇害之前已经见死不救,她遭害后尚且连让她有个葬身之穴的机会也不肯给予,我实在实在是太过分了! 念及此,我悄悄出门。 电话是不能在家里打的,一来大嫂肯定不休,二来让警方查上门来可吃不了兜着走。我乘车到大埔,挑了一处偏远的公共电话亭,拨九九九。之后,我也没直接回家,在街上迟达了有三个钟头之久,才返沙田。 回到家不见大嫂在屋里,两个小宝也没在,心想准是她一把二的串门子去了。女人就是爱八婆,却也不以为意,便径自去冲澡。刚踏进冲凉房、便瞥见装置脏衣的桶子边沿,斜覆着一条粉红色的女式通花蕾丝底裤,以及一件也是粉红色半杯型镶花边的乳罩,不消说,是大嫂的了。奇怪的是,内裤和乳罩沾了不少的泥渍,倒像是从泥泞中给刚捡了上来似的…… 我不疑有他。 冲了凉出来,刚巧大嫂带着两个小宝回来,想必因为早上的事,她跟我打个照面时,神色仍是燃然,我也不便多言。坐到客厅里,翻阅报纸。 报纸却给大嫂突然夺了去,但是她的脸色却是十分的和悦,她斜着眼看我,那神情,就像第一次她向我挑逗时的媚态,只听她声音酥软地道:“你刚才去大潭郊野公园了?” 我诧异,摇头。 “还说没有?”她幸幸嘴,笑意盈然,“你究竟是去查看那女子有没有死去?抑或一心去捡回我的乳罩底裤讨我欢心?” 我的一颗心,马上沉下去。 她犹在细细地笑轻轻地道:“这件乳罩和底裤,是我最心爱的,才穿过两次而已,是在‘连卡佛’买的,好贵喔,我昨晚穿了它,偏是碰上那回事好不扫兴,匆忙之间给丢在那里,今早想起来还心痛呢……” 我的一颗心,愈发沉沉沉沉沉到底。 “你没记错?其的是这件乳罩和底裤?” “怎会弄错?上面还沾满泥渍,昨夜下这么大的雨……” “可是我没去过大潭郊野公园呀!” “什么?”大嫂瞪大双眼,张大嘴巴,一阵晕眩的反应,“那……到底……是谁………捡……回……来……的……” “莫非是……” 我摇摇欲坠,大口大口喘着,给谁掐着喉咙似的,恨不得把空气一口喝光,我听见自己那浓浊的呼吸在屋里回旋:“一定是她!这回我们死定了!” 大嫂的脸色、声音皆变:“你别吓我!不是这么猛吧?”挫了一挫,却又强自由定,“光天化日,那怕真的是她缠上来了,我也不怕!” 我嚷了起来:“你都没人性的,你当然不怕!” 大嫂愀然大怒,目露凶光觑着我说:“李存义,你是不是要嚷得全世界的人都知道?” 我不觉泄气:“我是真的怕……” 也瞧出大嫂口里硬朗,其实心底也真有点忐忑:“你愈怕愈是糟糕,我就不信没有办法对付,如果真的是她缠上来了……” 有一阵冗长的时间,我们面面相觑。 直至两个小宝嚷着肚饿了,我们方醒觉已是日落黄昏之刻,该是煮饭时间了,大哥也即将收工回家,轮到我驾晚更的士。 于是大嫂进了厨房,须顷,传来锅里的油正哪里啪啦爆得热闹的声音,再隔了好一会,又传来喀啦晒啷碗盘打碎的声响。 分明大嫂心神不宁。 我正想起身步进厨房看个究竟,不料和刚踏出厨房的她撞个满怀,只见她屈肘虚悬着两肩呆了一呆, 非常慌张的模样, 间歇无意义的空叫几声,尾音长而滞:“唉呀——我愈想一愈不对劲——我这就下楼到杂货店——买甘文烟去——” “买甘文烟干吗?”我不解。 “甘文烟可以驱妖辟邪呀,”大嫂心神稍定,答道,“待会我把整间屋子熏一熏,再撒些米粒和茶叶,便什么都不怕了!” “真的那么灵?”我仿佛迷失者乍见一曙光明,“那你快去买。” 甘文烟买了回来。于是我和大嫂“分工合作”,她负责把甘文烟点燃了在屋子四周来回熏几趟,而我则朝各个角落撒米粒和茶叶。 如此折腾了好半晌,暮色已浓。 望向壁上的时钟,已近八点。 大嫂说:“奇怪你大哥这个时候还没回家?” “是呀,今天怎么会这么迟……”我也纳罕。 说曹操曹操就到,只听大哥的声音在屋外响起,一拉开铁闸门,他便朝我把他手中握着的报纸一扬,一副忿忿的语气,道:“太没人性了!太役人性了!” 我与大嫂相互望了一眼,遂都不敢接腔。 “存义,”大哥将报纸一摊,指着上面的新闻,嚷着,“你瞧,这种人是不是毫无人性,把人家给强奸了也罢了,又杀人灭口,那杀人的方式又简直惨绝人寰!” 我心里一恸。 从大哥手中接过报纸一瞧,那血红斗大的标题已是触目惊心——“大潭公园午夜奸杀,妙龄女郎裸血赴黄泉”,我还来不及细看新闻内容,但感脑里轰地一响,立在原地,心底只管一阵阵嗡嗡声的发空,报纸从我手中滑落。 “存义,你怎么啦?”如果不是大哥及时抢上前扶我一把,只怕我已昏厥过去。 “我……我……很不……很不舒服……”尽管我极力控制着,声音还是抑不住地颤抖,我浑身机灵灵起遍鸡皮疙瘩,我只觉得怕。 满心的骇怕。 “我这么夜回来,就打算叫你休息一下,身体不舒服,就别开工了,刚才我多兜了几个圈,也赚了百多块……”大哥一边说一边示意大嫂给我倒杯热茶,“你吃了饭没有?不然我下楼给你打包清汤河粉,你人不舒服,吃些清淡的食物比较好,要不,我买一碗鱼片粥怎样……” 说完,便径自下楼打包去。 大嫂拾起地上的报纸,递到我跟前来,灯光下,我们两个人抖着手颤着心,一同阅读那奸杀案的新闻内容。 根据警方的形容,警方是在午间接获一个男人的神秘电话之后,赶抵肇案的大潭郊野公园现场,发现该女郎赤棵的尸体横陈在一摊泥泞中,死者致命于一把长约四尺的尖木条,该木条由私处直透喉咙,刺破死者的胃部及心脏,由于尸体经过泥滩的雨水浸透,已显著的发胀,赤棵的尸身不见一丝血迹,但当警方将该木条从死者私处拔出,木条上染满血迹,死状非常恐怖。新闻还附上几张图片,全是该裸尸的镜头,虽则尸身已被遮掩大部分,但仍可清晰看见死者双腿间染满的斑斑血迹,以及那微睁着的双眼,分明是死不瞑目!警方还呼吁任何目击者挺身而出协助警方破案。至于死者的正确身份,则有待进一步的调查。 “她死得太惨了!”昨晚在大潭郊野公园所发生的一切,霎时间风云涌动骤袭心头,我只感罪孽深重,歇斯底里地喊了起来,“是我害死了她!如果当时我们肯出手相救,她又怎会死得这么惨!” 大嫂没有我预料中的惊慌懊悔的反应,相反的,她气得两膝不住颤抖,胸膛一股气往上涌似的,指尖只差没戳入我的眉心:“是不是你报的警?你为——什——么——报——警——?——” 我阖了阖眼,只差没掉泪,语气赢弱的:“我们见死不救已够没人性,若连报警也不肯,只怕天也不容。” 大嫂待要发作,又似乎不忍,只是跺脚急道:“你在哪里打的电话?别让警方找上门才好,届时吃不了兜着走,你我都别想有安乐日子了!” 我觉得我整个人像被抽空了血液似的,虚成一团:“发生了这种事情,即使她不缠上来找我们报仇,我心里也无法安乐……” 大嫂鼻孔里“哼”了一声,啐道:“你都傻的,换作是别人,也未必会出手相救,现在的人哪有这么好心肠,大家都是自扫门前雪,你好笨,又怕事又要逞英雄,事后报警也没有用呀,她人还不是死了,你可别惹来一身蚁才好……” 我刚要驳她儿句,却听闻大哥的声音响在身后:“你们在说什么?什么报警?什么一身蚁的?”他瞥了一瞥我手中的报纸,续道,“你们在研究是谁报的警?” 这时,大嫂默默地眄了我一眼,我只觉得惊心动魄。 对着大哥,我不敢接腔。 “照我看,”大哥却俨然一副专家口吻似的在泪滔不绝,“报警的人一定是案发现场的其中一个目击者,有脑筋的人都想到啦,三更半夜,到大潭郊野公园去干吗,一定是有对男女在那里幽会,结果碰上死者正巧给凶手强掳到命案现场强暴,他们却不敢相救,事后可能良心不安才去报警……为什么不敢相救?如果我猜测不错,这对偷情的男女,他们的关系肯定不是一般的恋侣,说不定男的是有老婆而女的也已有老公,他们怕出手相救会揭穿身份……” 我哑声迟疑地打断大哥的话:“你……太武断……了……说不定……目击者……就只是……就仅得……那打电话……报警……的……神秘男人……” “我都说了嘛,”大哥说得兴起,也忘了手中打包回来的食物,干脆坐到我跟前来,刚坐下,还忘形得一拍膝盖,只听他道,“大潭郊野公园这种地方,三更半夜,哪有一个男人跑去寻乐呀,除非是带着女朋友去幽会、说不定,这对狗男女为了这件事还起过争执,不然不可能迟至命案发生后的第二天下午才报警的,他们即使不方便立即相救,也该早点打九九九呀,说不定死者只给奸了,不至于死……” 说得我惊惊心寒。 大嫂到底比我镇定,只听她对大哥道:“你别老顾做你的福尔摩斯,瞧,打包的河粉和粥都冷了!” 大哥也忍俊不住:“哎呀,我顾着说话,都给忘了。”旋即起身跑进厨房取碗筷!把打包回来的食物盛好,递到我眼前来。 我哪来的胃口? 这一顿, 吃得辛苦艰难。吃着的当儿,只听大哥在吩叨道:“屋里怎么有种怪味?呵像……甘文烟……哎呀……怎么撒了满地的米粒和茶叶……” 也听到大搜嘟哝着回答:“……孩子……有点……烧……用甘文烟……压口惊……撤些米粒和茶叶……驱驱邪……” 我心乱如麻。 我心惊胆跳。 我心裂魂离。 我坐又不是,站又不是,躺又不是,直觉告诉我,大祸临头了。 大哥见我在屋里折腾来折腾去脸色惨白,催促我去着医生。我坚持不肯,最后,他在药箱里搜索半晌,找出两粒安眠药让我服下,之后我便迷迷糊糊人睡。 不知怎的,我骤然惊醒,不知被什么所惊醒。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惊醒,张开眼睛,只见屋里是一片漆黑,而窗外,月光染白了玻璃窗。 在那窗外,却赫然有个人影站在那里! 我猛然坐起,那黑影摇晃了一下,倏忽不见。 我已惊出一身冷汗,定睛细瞧,窗外仍是一片月白,何尝有什么人影呢? 于是怀疑自己是心神不宁,眼花缭乱而已。 遂起身扳亮屋里电灯,见壁上时钟指向十二点整,却原来自己不过仅睡去一阵子而已,于是又按熄灯光,继续躺下,可是再也睡不下了。 心口只觉有一股透不过气来的空闷。 我便从枕头下掏出香烟,一口一口吸着,一支一支吸着,脸上弥漫烟雾,我大口吸着大口喷出烟雾永远散不尽,就像心头的阴影挥不去般。就在我准备燃起第一支香烟的时候,烟头上的火光一闪,我就看到,有一个人贴门站着! 突然之间看到了这种情形,我全身的毛孔,最先有了反应,一阵发麻,我甚至感到连我的头发、也在根根倒竖,而我口中所含着的香烟,也由于陡然的震动,掉落了下来。 眼前自然也黑了下来。 但是,我刚才已十分肯定地看到有一个人,背贴着门,面朝我站着,这时,虽然眼前黑了下来,我却仍然可以感到那个人犹在那里! 我的帆布床摆在屋里一角,距离灯掣有七八步远,如果我起身飞扑过去,按到电灯开关,便可以亮着电灯。电灯若是亮起的话,那么自然便可以看清楚那个贴门而立的是什么人! 可是我无法挪动身体,因为一双脚像生了根似的,动也不能动了。 我站不起来,我是这么的无助,这么的惧怕。 在黑暗中久了,眼睛适应了黑暗,看起黑暗中的景物来,总比乍一来到黑暗时清楚得多了。我全身虽然都处于僵硬麻木的状态,可是眼睛的功能,却还保持正常——最要命的真是这一点。因为我渐渐可以看清楚了,那人,不是谁,正是昨夜在大潭郊野公园被奸杀的女子! 她来了! 她终于来了! 她终于缠上来了! “我本来是要出手相救的!可是我大嫂阻止……”我努力挣扎着想要说话,可是我张开嘴巴却喊不出声音来。因为麻本的感觉已经蔓延到了舌头,使得我一个字也讲不出来。只能在喉间发出一阵“咯咯”的声响。 与此同时,我又完完全全地看清楚了——她的确是缠上来了,但是她的身体,却紧贴在门上,噢不,形容得贴切一点,是……她的背贴在门上;噢不不,应该说是……并非她的背贴在门上,而是她整个身子,像是藏在门里面一样;噢不对不对,是……是……她的身子,只是一个平面,也完全嵌在那扇门中! 人的身体自然比一扇普通的门来得厚,照说不应该会嵌得进去,然而她……她已经死了,她是……鬼……总之,我可以确定,她的身子,不在门的面前。 在黑暗之中,我仍然能够清晰地看见她的表情,那是一张完全扭曲的脸孔,我这一生中,从来没瞧过这么痛苦,悲恸、灰败的神情,她瞧我的眼光,迸射出深痛恶绝,万念俱灰的神色,仿佛在说:“你见死不救!你见死不救!” 我闭上眼睛,下改再看。 我感觉自己的一颗心,要爆裂开来,太骇怕的缘故。 我那僵直的姿势没有改过,然而纵使我闭上了双眼,脸底下,颈后处却渐渐湿了。脸底的是泪,颈后的是汗,冰凉的水晕子一直侵到肩膀底下,冻得我浑身酸痛,脑门子更是直发胀。仿佛有一世纪那么湮久那么的长远,一阵猛烈地摇撼将我从可怖的意识里唤醒,突来地骚扰使我战栗了好一会,我隔了半晌,才敢睁开双眼。 只见大哥又是紧张又是惶恐的一副表情,光听他语气,就晓得他有多焦灼了:“存义!存义!你怎么了?你不要吓我!你是不是魇着了?你的样子好怕人……” 我愈发心神皆碎,五脏俱伤,顿时虚作一团倒了下来,感觉自己像是刚从一场战役中逃生出来般。 “存义,你怎么了?” 我答不出半句话来,皆因整个人都崩溃了。 “存义,你不要吓我!” 我也哭不出声来,只觉得彻骨的疲倦。 “存义,你怎不说一句话?” 我眼前渐渐是一片漆黑,慢慢的也就失去了知觉。 在迷迷糊糊之中,我感到好像有东西在拉扯着我,分割着我,有一种被撕裂的痛苦,从胸口一直抽痛到指尖。我努力要睁开眼睛,然而头痛欲裂,我挣扎着要起身,却感到有一双厚实的手按倒我,一个关怀,熟悉而又忧心忡忡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存义,你快别起来,好好地躺着,你在发高烧呢!”我努力集中目光,终于看清楚大哥那张亲切的脸孔: “我……我……睡……了……很……久……?……”我虚弱地问。 “今早我醒来时,见你直挺挺地坐着,闭着双眼,满脸满身是湿漉漉的,喊你又不应,嘴唇抖得发紫。后来我大力摇你,你睁开眼一会便昏厥过去,之后我替你擦风油和按摩,你仍不醒。我慌起来找楼下药材店的中医师给你把脉,他说你是吓破了胆,喝了几剂定神茶便没事了。”大哥一边回答一边用冷毛巾压在我的额上,不断帮我拭去脸上的汗水,“你晕过去后便一直发高烧,睡了大半天了,我见你迟迟不醒,还打算打电话找个西医上门给你诊断,幸好你现在醒来,我就稍微放心一点。” 这时候,大嫂刚好捧了脸盆走来,见我醒转,遂道:“你发高烧的时候,口口声声喊着门呀门呀,喊打喊杀的,叫得那么响,屋顶都给掀掉了。”说完,投我以狐疑的神色。 一提及“门”字,昨夜那可怕的光景骤袭心头,就像一把刀一样从我心脏刺过来,我费力地转开头,泪水不可遏止地流下来。 “存义,怎么了?” 大哥不问还好,经他一遍一遍蔼声地问我,我实在受不了,满心骇怕之余更是罪孽深重,再也抑制不住,弓着身子,一阵阵地痉挛,开始放声大哭,浑身不停抖动,拚命用手捶着床,泪水染湿了大半衣襟。 “存义,我是你大哥呀,有什么事不可以告诉我的?”大哥用试探的口吻道,“发生了什么事叫你怕成这个样子?你碰上肮脏东西?还是惹上了降头?抑或被人威胁?……” 可见大哥也看得出我是在害怕,怕到脚软,怕到半死不活的。 “存义,你是我亲弟弟,天大的事,有大哥替你担当!你不用怕,没事的……没事的……”大哥重重覆覆是那一番话。大嫂这时也插口道:“依我看,二叔一定是在路上踩到人家祭鬼的祭品,所以惹上了邪妖,我听人家说,九皇爷的神符驱鬼最灵,”转头朝大哥说,“老公你还不快点去讨几张回来镇压镇压,顺便带瓶符水回来给二叔喝,说不定就好了。” 大哥闻言,旋即匆匆出门。 屋子里只剩下大嫂和我,两个小宝不见踪影,想必是到邻居处玩去。 大嫂劈头第一句就是:“你看到了什么?”她的脸色也变了,分明她也不安了大半天。 我已停止哭泣,但声音仍便塞:“她——来——了——” “昨晚?” “嗯。” “你没眼花?” “我……没……眼……花……” “她——可——是——来——取——你——命——?——”大嫂的声音颤抖、沙哑、身于摇摇欲坠。 我摇头。 她长长地吁了口气。 顷刻,她总算平静了下来,又恢复平日那镇定淡漠的表情和语气:“她既然没加害于你,又怕什么来!” “她……很……恐……怖……” “七孔流血”。 我摇头。 “卷着长舌?没有脚?在屋子里飘来飘去?” 我又摇头。 “像她死前的形状?” 我再摇头。 “她既然不是七孔流血、卷着长舌、没有脚的在屋里飘来飘去,又不是像她死前的核突形状,你怕什么来?”大嫂双眼一瞪,板着脸,扎煞着双手,没好气地道,“李存义,一切不过是你的幻觉,你再这样自己吓唬自己,迟早神经错乱进青山!” “绝对不是幻觉,我是真的看到她!”我歇斯底里的喊起来,朝大嫂身后的大门一指,“她就出现在那道大门里面!” “什么大门里面外面的,我都弄不懂你讲什么?”大嫂噗嗤一笑,“瞧你,搞到自己都神经兮兮了。” “我没看错,我的脑袋很清醒,”我悲哀沉郁的呻吟起来,“她真的找上门来了,她的整个身子,完全嵌在那扇大门上,她瞧我时的眼光,是绝顶地深恶痛绝……” “慢着!”大嫂打断我的话,“你说她的整个身子完全嵌在那扇大门上……”说着,不由的也回头对着大门直盯着。 我点头。 “啊,我想起来了!”大嫂忘形地拍起手掌,“我听人家说过,但凡那些死于非命的阴魂,由于没人给予超度,魂魄只能时聚时散地在阳间飘荡,是没什么功力的,顶多是显现一下吓吓人,再不弄点声音唬唬人,压根儿就没本事报什么血海深仇……” “哪……她……的……整个身子……完全嵌在……大门……上……是……怎么回事?” “如果我没说错的话,”大嫂做了个告慰的手势,“幸好昨晚我们在屋里熏了甘文烟又撒了米粒和茶叶,加上咱们家拜的又是关帝爷和大伯公,她即使施展全力凝聚魂魄要显现吓唬你,却功力仍有限,只能嵌在门上。” “单是如此,一个我都不够死啦!”我的一颗心仍在害怕地抽痛。 “我就没见过这么怕死的男人!”大嫂啐了我一口。 “你当然不怕死!你都没人性,你什么都不伯!”我回嘴。 “李存义,你又要吵架?”她吼道。 “发生了这样的事,惹了这么大的祸,你难道心里一点也不难过?” “我为什么要难过?即使我们没有目击命案的发生,她一样难逃劫数!即使换作别的人,也未必会出手相救。这个年代,只有锦上添花的份儿,没有雪中送炭和见义勇为的事情,当时你若是见义勇为,十个李存义也不够死啦!”大嫂拗着脸气冲冲转身跑开,须臾,又一阵风似的拐回我眼前来,她骂我时,往昔的风情尽敛,眼白突突地好难看,骂的内容,更难听: “李存义,你再这样下去弄死你自己没人可怜你,你可别拖垮我,她找上门来又怎样?有本事动老娘一根头发,我也豁出去了,找桶黑狗血泼她,瞧她有天大的本事也永不超生!” “你真狠!” “我狠,她不敢招惹我,鬼也一样欺善怕恶,她如果要报仇,应该找那凶手才对,怎么找上你来?你是她恩公呀,如果不是你报的警,她暴尸荒野,不是更惨么?” 说得我无言以对。 却依旧是惴惴难安。 想瞌上眼再睡片刻,但仍是头痛欲裂,无论如何睡不着,愈发烦躁起来。 不久大哥也匆匆而返。 他从袋中小心翼翼地掏出几张黄色的神符,一一的解释给我听,说是一张贴大门,一张黏玻璃窗。一张折好压在我枕头底下,另外一张燃了化灰混和白开水饮服。 “我本来是要去九皇爷庙的,半路碰到一个朋友,他告诉我咱们附近的何仙姑的符更灵,他还告诉我以前他的一个侄子中了人家的降头,喝了何仙姑的符水,第二天便龙精虎猛,后来契给何仙姑更是百邪不侵哩。”大哥一头说又一头忙着递给我悉悉索索抖响着的一袋东西,道,“里面全是元宝蜡烛纸箔一大堆,何仙姑说怕你撞到什么邪物,烧了它便没事了,不过烧之前先用七色花和柚叶冲干净身子,七色花和柚叶也都在袋里头,我全买齐了。” 本来,手足之间是不必言谢的,但我因做了对不起大哥的事,更觉愧然,本能地握住他的手,泪水不遏而流。 “存义,不用怕,没事的。”大哥还以为我在害怕,不停地安慰着,“人有三衰六旺,一人摔倒难免会碰上肮脏东西。你不过运气稍低,过几天便没事的了,咱两兄弟,人同名字。一个存仁一个存义,天塌下来也不怕!” 给大哥这么一说,我愈发不敢接腔,简直无地自容了,大哥一生人坦荡荡、无愧于人无愧于天,他当然人如其名是存仁,但我……唉。 “存义,我瞧你人也精神了些,高烧也退了,我就放心多了,”大哥意欲出门,“刚才我在路上见很多搭客都截不到的士,想出去兜几个转。今早没做生意,赚点油钱都好,回头我给你打包吃的。” 于是又一阵风似的出去。 大哥走后,我依言把辟邪的关目一一照做。 折腾了一番,已是落日之时,我望着窗外渐薄的暮色和渐侵的夜,不知怎的,阴影仍无法除去,心中依然一片惨淡。 大嫂特地给我熬的田鸡粥,我都咽吃不下。 对着桌上的那碗粥,唯觉神伤。大嫂为了避嫌疑,从来在人前不敢流露真情,即使当着大哥的面,也是一副冷淡的态度,她在家里从来不会故意给我布菜,煮我喜爱吃的东西,而今破例熬鸡粥,无疑是为了下午她骂我的那回事,是一种愿意冰释前嫌的表示。 我没吃,她当然很失望了。 “门上和玻璃都贴了符,她来不了……你还害怕什么?”大嫂柔着声道,“你瞧你,不过一两天的时间,憔悴了许多。”的确是,因为精神上负担、重压,我的意志委顿到崩溃的田地。 “我想看报纸,刚才看电视新闻,都没看到有报道她的消息。” “她人都死了,一切已无可挽回,你现在即使粉身碎骨也无济于事。我想看警方查出她叫什么名字,她家人认了尸没有……” “还早哩,晚报不知卖了没有,明天的日报,起码要过晚上九点半才买到。” “你下楼看看好吗?” “好,我这就去。” 约莫有四十分钟之久,大嫂回来了,脸青唇白的,手里握着一份刚出来的晚报。 “有什么新消息?” “你自己看。” 我摊开报纸,触目便是一张放大了的女子的彩色照片,花容月貌,脸上的一弯酒涡,月牙儿一般,似曾相识! 是她!是她! 昨天晚上,整个身子嵌在那扇大门上的,就是她! 警方终于证实她的身份了,她原来姓袁,名小玲。 袁小玲,袁小玲.一个动听的名字,却有个悲剧的收场。放大了的彩色相片旁边,又刊登了她另一张生活彩照。照片中的她,皮肤白皙非常,衬起叶绿衣裳,宛然翡翠白壁,滚边袖子有一络绿盈盈垂了下来,垂在臂膀上,像白壁里渗着一丝碧玉,雪里的春意盎然。一个年轻美丽的生命,一夜之间,枉死黄泉,如果不是我不肯出手相救,她又何至于丧命魂断。 我手乱颤地拿着报细看那新闻内容,内容大略如此:袁小玲白天是在一家洋行任职书记,晚上则攻读时装设计。案发的当晚,她如常的出门,唯彻夜未归,她家人遍寻不获,唯在未失踪超过四十八小时,不敢先行报答,只是不断打电话找亲戚朋友探询。她家人是在翌日晚上阅读到报章上刊登发生于大潭郊野公园的命案新闻之后,怀疑遇害的女死者是袁小玲,这才报案,经过认尸,证实死者乃袁小玲。袁家在哀恸之余,向各报记者透露,在袁小玲下葬时,要为她穿上红衣,胸间搁一面镜子,手握一把利剑,好让她做了鬼也不放过残无人性的凶手…… 就在我忐忑不安的读着那新闻内容之际,忽然之间,对面人家那原本黑鸦鸦的窗口陡的亮了起来,两扇窗扉“忽地”一声往外甩开,一个瘦削的妇人从里面探出头来,张口就骂:“王八蛋!你做了亏心事,烧香拜神都没用的!看你怎样死!”她显然是在骂她自己家里的人,又或者是她不屑的老公,然而,她那番骂语,听在我耳里,登时直如被人用鞭子猛抽一下,又惊又痛。 大哥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浑然不知,待我发觉,他已捡起我滑落在地上的报纸,我听到他的声音在说:“咦,这袁小玲,不就是刚刚截了我的的士去大潭郊野公园的那位小姐吗?” 我突然觉得周身一道冰凉迅速贯穿。 接着又听到大哥发出一声惊呼:“啊!怎么这袁小玲就是大潭郊野公园奸杀案的死者?怎么会是她……” 然后是大嫂的骇叫:“老公你别吓我,恐怕你眼花看错了……” 大哥的声音是确定中夹杂着一股寒惧:“我没认错!我没认错!是她!是她!” 大嫂的声音都抖得尾音尖尖:“会不会是碰上容貌相似的女子?” 大哥说:“不可能!”大嫂问:“为什么不可能?” 大哥答:“她的样子,和报纸上所登的相片一模一样,只不过她脸色看来十分的苍白,她截停我的车子,一上车,便说要去大潭郊野公园,孤身一个女孩,入夜时分跑去大潭郊野公园做什么?分明是……是她的……鬼魂……要回去……她丧命……的现场……去……去……”等那道冰凉灌到脚底,我已为之软瘫,那一刻,我什么也不记得,我什么也再听不进耳里。因为没有更恐怖的意识可比拟,所以刺激不进我的大脑,无从反应那刻惊吓的程度,光反复冒出袁小玲裸血陈尸的画面。仿佛有一世纪那么的长久,我这才从那恐怖的意识之中苏醒,如果不是大哥猛力摇撼我双肩,只差没把我肩骨摇脱臼,我想我仍然还没恢复知觉。 “存义!瞧你吓成这个样子!” 大哥的语气、脸色都镇定了许多,“那是装作不来的,他的神情含蕴着一般正义之气,他一头为我揩冷汗。一头安慰我道:“存义,都是大哥不好,你刚碰上肮脏东西受了惊,我又说上了这一大堆的,把你吓成这个样子,不用怕的,不怕不怕,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也不惊!本来想到那袁小玲的鬼魂乘搭我的的士,我也是心头发毛,其实回心一想便又释然的了。存义,这个世界,人和鬼也没啥分别,只要自己不会加害对方,那么对方应该不会缠上来的。正所谓冤有头债有主,她要报仇又怎会找上我呢?同样,你碰上肮脏东西,就当作不小心弄污了脚,冲把水洗干净便没事的了……” 我的一颗心,仍怕得发躁。 却仍抑不住那股好奇,噢不,形容贴切一点是作贼心虚,我怯怯地问大哥: “她……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 “她?哪个她?”大哥先还没明白过来,直至会意这才道,“你说袁小玲?没有哇,她什么都没说过。” “她真的没说一句什么?” “没有,”大哥摇头,“她一上车,便说要去大潭郊野公园,之后便一声不响了。你知道的啦,我这人一向都不多话的,心里虽纳罕,怎么一个女孩子家孤零零跑到大潭郊野公园去?可这是人家的私事呀,我又怎么好意思问,再说,恐怕是约了男朋友在那里等,我如果多口,岂不令她尴尬?” “她……除了……脸色……苍白……还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吗……?……” ……“也没有什么地方不妥呀!”大哥思索半晌,“她坐上了车,便一直不作声,又垂着头,我在望后镜偷瞧过她一下,刚好她也同时抬起头来,我注意到她双眼含泪……” “你没问她为什么哭?” “哎呀!”大哥失笑,“存义,你大哥我见到女孩子家流泪,哪怕有满腹疑问,也早噤声了。” “那你载她到大潭郊野公园后,她在哪一处下车?” “路口呀,”大哥忽然猛拍脑袋,醒悟似的在裤袋摸索一番,不久便掏出一张冥市,“她下车前,递了张一百元纸币,叫我不必找,我心里一乐,满口称谢,还庆幸自己载了个阔客,什么油钱工钱都捞回本了,刚才忙着讲话,也忘了取出来看个清楚是否阴司纸……” 那张冥市,不过是薄薄的一张纸,却犹如一天的黑暗沉沉的向我压过来,我招架不住,人不觉往后一翻,复又徐徐昏厥过去。 “存义!存义!”大哥及时扶我一把,我的人,软倒在大哥的怀抱里,耳边响起他那又是心疼、又是紧张、又是关心、又是焦的的呼喊声。 我忍不住流下两行泪。 “存义,知弟莫若兄,”大哥竞憨憨地盯住我,那声音,关怀的成分多,责备的成分少,“你到底碰到什么肮脏东西?你到底做了些什么事?怎会怕成这个样子?你说给我听,没什么不能解决的……” 如果大哥待我的情分,是比路边的一只狗都不如的话,我勾搭上了大嫂,心里起码不会怎样的愧疚。但是大哥对我,是无条件的好,好到一个地步,他疼惜我更胜于爱惜他自己。我李存义却大逆不道,罔顾手足情,给了自己大哥戴绿帽之余,又招惹祸端。看来袁小玲不仅不放过我,还缠上大哥来…… “大哥!大哥!”我恸哭,“我对你不起……” “快别哭!”大哥轻声抚慰,拍着我的肩膀,“有什么话慢慢说。” “大哥!我不是人!我对不起你!”我刚要原原本本把和大嫂的奸情相告,求取大哥的宽恕,再商议如何应对袁小玲鬼魂的纠缠,猛抬头,惊见大嫂那张气白的俏脸不知何时凑上前来,一僵,便说不下去了。 大嫂的凝视令我无言地垂下头。 她的目光,如火。 不是往昔我们温存时所触及的销魂蚀骨之欲火,而是血气愤张的怒火。分明是拦截而来,阻止我把与她的丑事拆穿。 只听她道:“老公,你就让二叔歇会,他已折腾了一整天,也累得乏了,”说着,便上前帮忙把我扶回帆布床躺下,又给我盖上被,继道,“其实二叔也没做了什么事,不过一时贪玩,和几个朋友摸黑上坟场,想求个真字……” 大嫂的话没说完,大哥已是一连叠声抢问:“哎呀,存义你咋学人家插青竹?是不是和五七九的大黑和七三0的金堆他们一班人去的?这班人你少和他们来往呀,一整天就只想着发财,以前也有个同行跟随他们去泰国拜鬼仔,回来病了一大场,财没发到,钱都看病耗个精光……” 大嫂盯我的眼光咄咄逼人。 大哥瞧我的神色尽是无奈。 我唯有黯淡的垂下头去。 “哎,”大哥顿足,叹声,“我早就料到,事情没这么简单,不可能碰上路边肮脏东西会怕成这个模样!既是插青竹惹的祸,明天我就陪你去磕十个响头,买只烧猪作赔礼,烧多一些纸钱,就没事的了!” 大嫂又插上嘴来:“我听人家说,还要带桶炭灰或柴灰去,要盖起病家的脚印子。” “呵,是是是,”大哥附和,“明天存义我陪你上了坟后,你前脚走,我后脚跟着,把炭灰和柴灰抓起撒在你走过的路上,这样再凶再猛的鬼也不会找着你了!” 话声甫落,便又急忙忙地到厨房找了个大水桶,说是要出门找些碳灰和柴灰去,一阵风似的又旋出了门去。 剩下大嫂和我,我知道她又要发难了。 果然。 她朝着我,红着眼狠声道:“李存义,你最希望闹得人尽皆知是不是?” 我心虚:“我面对大哥,那股犯罪感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再加上袁小玲又缠上来,我再也受不了,我要发疯了!” 大嫂声音,冰、冷、僵:“你要发疯尽管疯去,可别……拖……我……下……水……” “出了事,你一点都不怕?” “说不怕是假的,然而一切总有解决的办法,像你这般歇斯底里,只有死路一条!” “我怕,也不尽是贪生怕死,我是受到良心的来备!我起码比你有人性!” “笑话!你李存义会比我更有人性?” “我当然比你更有人性,别忘了你不仅见死不救,还想去泼黑狗血叫她永不超生!” “我见死不救,还不是为了你,事情拆穿了,你大哥逐我出门,我日后一样可以风光嫁人,但你呢?你一辈子抬不起头见人,去到哪里都遭唾弃。”大嫂的语气软下来,“至于我想去泼黑狗血叫袁小玲永不超生,也还不是为了你!怕她缠上你,你忍受不了会发疯,你疯了,难道我会心凉么?” 我不觉泄气。 “存义,”大嫂眼里有泪光,泪光中映照着我畏缩的影子。 只听她道,“我明白你心里怎么想,你一定觉得我比男人更剽悍、凶狠,可是我一切都为了你。” 她上前拥住我。 “存义,没事的,哪怕袁小玲的鬼魂再猛厉,我豁出去,也会护住你,没事的,你不用怕,愈怕愈死……”她重重复复是那番话。 我听着听着,恍惚起来。 许是太疲倦累垮了,许是骇怕过度要逃避现实,我居然睡了过去。 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一个长发披肩的女孩,穿着火红色的裙子,飘呀飘地来到我们家里。她的胸前,吊着一个圆镜,她的手里,握着一把利剑。她在屋子里晃来荡去,片刻的功夫,便把大哥从什么何仙姑神坛讨回来黏贴在玻璃窗上、大门上的符纸,全给撕了下来,并且撕个粉碎,撒了满地的纸屑。然后她离去前,用那我已经熟悉不过的深痛恶绝的眼光,瞟了我一下,恨声道: “你逃不了!你逃不了!” 那红衣女鬼,不消说,是袁小玲。 我听到自己惶急的大叫:“我没有杀你!我没害你!我还做好心报警不让你暴尸荒野、你放过我呀!” 她那裙裾飘飘掠离的一刹那,我听到她在说什么,但听起来遥远,却又有点嘶叫的意味,好像是说:“你替我杀了那凶手,我放过你!”还是说,“你见死不救,你也是凶手!” 实在听不清楚。 “呜——哇——”我如同婴儿哭泣,挣扎着由梦中跃起弹高。 眼底是一片漆黑。 我颤巍巍地扑上前,亮起灯掣,灯亮处,我首先是朝大门板壁上看去,不见袁小玲的鬼影“嵌”在门里,心下舒了一口气。然而,细瞧下,却又赫然发现,黏贴在门上和玻璃窗上的神符已不见了,但客厅满地尽是碎纸屑,分明刚才的梦里情景不是在做梦,是真的…… 在我还来不及发出第二声的惨嚎时,大哥与大嫂己被我在厅里的响动惊醒。 “存义,什么事?” “我梦见她……来……了……,她来撕掉门上和窗上的……神……符……我醒了……便见到……满地的……碎纸……” “不怕不怕,”大哥为了减除我的惧意,故意提高嗓子强作轻松地道,“都快天亮了,天一亮,我就陪你去坟场祭拜,拜了就没事了,我昨晚还找了一大桶的些灰……” 距离天这尚有三个钟头,我一分钟都难熬下去,莫说是三个小时了。 “是了,存义,你是在哪个坟场插青竹?”大哥忽然问道。 我差一点圆不了谎,舌头老是打结,就是说不出话来。 是大嫂代答的:“二叔说过是合石。” 我唯有含糊的回应一声“嗯”。 就这样,大哥、大嫂和我,枯坐着干瞪着眼等天亮。 天色终于在那痛苦的等待中大白。 赶着要出门的当儿,却又倾盆大雨起来,好不容易待雨停了,已是中午十二点钟了,但看上去,倒像夜色渐浓之刻。大哥的的士只能开到坟场半山.到山顶,还得步行一大段弯弯曲曲的山径。一路上,旧茔新冢成千上万重重叠叠,沿着山坡一排又一排,挤得满满的。我在前头挽着大桶柴灰和大袋元宝蜡烛带路,大哥在后面扛着烧猪尾随。我一路心里不免嘀咕,抱怨大嫂扯的谎害我不浅,搞到被大哥押着要来这种鬼地方圆谎。老实说,置身于这么一座垒垒的墓地里,放眼望去,四周阴沉沉静沉沉,罩在一片无边无垠的荒冢中,我可真的是毛发倒竖。 大哥在催促:“存义,到了没有?” 我给他催得心慌:“就到了,喏,前面就是!” 我闭上眼睛胡乱朝一个墓地一指,心想反正都是扯谎,拜谁都没关系,那烧猪和元宝蜡烛就当作是益了墓下的亡魂。 “存义,”大哥惊叱,“你没搞错!是这里……” 我睁开眼睛,随着大哥的眼光望去,这一瞧,整个人只差没给吓得屁滚尿流,以及身子向后猛跌个十来丈远。我的手,仍指着那个墓地,直至我发现了错误,可是我的手仿佛已不听使唤般,僵直直地指着放不下来,我的手指所指的那个墓地,是一处新冢,分明是在我们到达之前不久才填好的土,泥还是松松的,木碑是新插的,烛泪一饼一饼的乱疙瘩,香枝犹尽息。我不用走近去看,已能清楚地瞧见,那石碑上赫然题着“爱女袁小玲之墓”! “存义!存义!”大哥喊我。 我唔晤呃呃地答不出话来。 “存义,怎会是这里?”大哥的一张脸,都傻白了。 我又是摇头又是点头,泪水不遏而流。“存义,你吓糊涂了,你记错了地方!”大哥的表情,好复杂、好疑惑、好古怪,却又好生地不安。我陡然膝间一软。扑通一声,跪跌了下去,挣扎着爬前几步,朝着袁小玲的墓前,全身匍匐,顶额抵地,开始放声恸哭起来。我听见自己一声声撼天震地的恸哭,随着山上的阵阵阴风,沸沸滚滚往山脚下冲流下去,在那千茔百冢的山坟里,此起彼落的激荡着…… “存义!存义!”大哥的声音充满抖痛、惊悸、颤动以及更多的焦灼。 我仍然哭得声嘶力竭。 “存义,存义!”大哥依旧在声声唤我。 我业已哭得脑门发胀。 “存义……存义……” 我的哭声渐弱,但间中仍抑不住发出一声半响的干噎。 “存义……”大哥把我扶起来,曳曳我的袖子,一副心疼的模样,不防备一颗泪滚了下来,“存义……” 我喉底哑哑作响:“大哥!” 存义,我说了几千遍几百回了,咱俩打死不离亲兄弟,你有事,难道我会袖手旁观不成?”大哥一头说,一头潸潸流下泪来,又忙不迭的拭掉。 我惨白着脸:“大哥,我对不起你!” “存义,你又来了,怎么尽讲这种话?” “大哥,我也不瞒你了,”我下意识的掩着脸,也不知是痛苦还是羞耻,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十分虚弱,“袁……小……玲……遇……害……的……当……晚……我……是……目……击……证……人……” 大哥闻言,像触电一样霎时打了一个猛烈的冷战,半晌说不出话来。 “大哥!我对不起你!” “唉,怎么你又说这种话?”大哥长叹一声;“你年轻人血气方刚,晚上载了女朋友到大潭拍拖,也是很自然的事,大哥又怎会怪你?” 我不敢正视大哥的目光,仿佛看着他我就说不下去似的。然而明明话已到嘴边,只是说不出来,在结巴着:“……我……我……载……的……女……子……是……是……” 大哥淡淡地接口:“是人家的老婆是不是?” 我仿佛被人用一条棍,直戳心脏,痛得天昏地暗。 “存义,”大哥红了眼眶娓娓地说,“刚才你告诉我在袁小玲遇害当晚是目击证人,我便把实情揣摩出了八九分,你还记得前晚我们议论袁小玲案件时.我所分析过的一番话吗?我说报答的人一定是案发现场的其中一个目击者,为什么我会一口咬定是其中一个目击者?这也很简单,试问一个男人在三更半夜时分,又怎会独自一个人老远跑去大潭呢?不消问是带着女朋友同去,结果碰上袁小玲正巧给凶手强掳到命案现场强暴,却又不敢出手相救,为什么不敢相救?分明到大潭愉情的男女,他们的关系肯定不是一般的恋侣,不是男的有老婆就是女的已有老公,他们怕出手相救会揭穿身份。至于为什么案发后的翌日下午那男的才报警,这也可猜测到,那男的和那女的为了袁小玲遇害事件起过争执,才拖了这么久。迟至第二天下午偷偷打电话报警……存义,这实在是个天大的讽刺,大哥又怎会料到,你是案发现场的其中一个目击者,且还是你打电话报的警……” “大哥……” “你怕,证明你起码还有一点的人性。” “大哥!”我竭力按捺着,但那呜呜的哽咽,如同婴儿的哭泣,“我是要救袁小玲的,我岂是见死不救的人?只不过……” “我明白,我能理解,”大哥正色道。“存义,那个女人,你从今天起就跟她一刀两断!你又不丑,又不是七老八十,又不是穷得一毛钱都没有,怕没女人要?偷人老婆,迟早有报应的。瞧,现在就出事了,单是一个袁小玲,就够拿你的命了,若果人家老公揭发你们的奸情,你不给斩得七截八截有劳大哥替你收尸才怪哩!” 说得我汗水莹莹,拾不起头来。 “存义,事情不发生也发生了,当下之急,是先解决袁小玲的阴魂上门邪祟的烦恼。” “大哥,我见死不救,我怕她……不肯饶我……不然……我又何至于怕成这个样子……” “不怕不怕,没事的没事的,”大哥嘴里老是这么安慰我,但他的一张脸,却是流露阴晴不定,忐忑不安之色,“快把烧猪和元宝蜡烛移过来这墓地,咱们虔心拜过袁小玲,给她磕一百个响头,乞求她的原谅。” 于是,在大哥将烧猪摆好在袁小玲墓前的同时,我划亮了一根火柴,点燃了那蜡烛和香枝以及串串的锡箔,那些元宝烧得嘶嘶地响,一个个烧成灰,一缕一缕,飘落到地上,颤颤的独自闪着暗红的火焰。一阵阴风卷过来,吹得香烟乱绕,那阵浓郁的香烟扑到脸上来,熏得找眼睛酸辣辣的。 “存义,还不跪下磕头!” 大哥要我跟地一同跪拜,于是我整个身躯匍匐在墓前,顶额抵地,开始一下一下地猛磕起头来。而大哥则双手合十,嘴里喃喃念念,在祈求倾诉,泪光莹然。如此跪拜有多久,一个小时?两个小时?抑或是大半天?我自己也弄糊涂了,反正感觉上是一个世纪般的长久。直至天空忽然雷电大作,横风暴雨,一声大霹雳,我和大哥这才仿佛从梦里乍醒般,在哗啦的雨声中,湿漉漉水淋淋地下山去。一路下山,但见墓地里遍地的水沟子,脚踩在水里,溅起朵朵水花。有好几回,我脚下一个不稳掼倒了,弄得满裤泥浆。愈走,愈是抖衣乱颤。不是因为轰隆的雷声迢递传来,一级一级的,像要朝我劈打;也不是因为到处是密密风雨,没有一丝人气,模模糊糊地叫人感觉自己根本亦不存在,而亦化成了风风雨雨,而是…… 我恍惚听见后面有声音在唤我。 是一个女子在凄哀的呼唤着我的名字。 “大哥,你听到吗?” “嗯。” “大哥,一定是袁小玲在喊我!” “别怕……” “大哥,怎么办?” “我们先回家去。”大哥腾出手来拍拍我的肩膀。 “不!我要折回去她墓地,我要问清楚她想怎样,我不能再如此担惊受怕地下去,她这样折磨我比马上夺了我的命,更叫我痛苦……”我豁出去了,使蛮力一甩,把大哥的手甩开,回转身便要朝山上跑去。 “存义!” “大哥握住我的手腕试图拉我回来,我拚命往回挣,他紧箍着下放,找心内一急,咬牙用尽气力推他,他的右脚一滑。脚底下踩到一块松动的石头、一个踉跄,便见他右腿弯跪下去,痛得紧咬下唇。 “大哥!” “存义,你听我说,我们先回家去,不用怕,凡事有大哥替你担当……” 就这样,咱两兄弟相互扶持着下山了,回头望向那座垒垒的墓地,但见一阵大风从雨声深处哗哗吹过,鼓奏着狂风扫叶似的音乐,愈发把偌大的坟场衬托得阴凉凉、灰凄凄、诡异异、森森然。上了的士,还来不及找块干布什么的揩抹满头满脸满身的雨水和泥浆,先已闻到一股气味,且车内凉飕飕充满了风。 “大哥,你忘了关冷气?” “没有哇,你瞧,车里的冷气不就早熄了吗?” “你没关好车窗?” “四个车窗不都关得紧紧吗?” “那……”确实如是,我一坐上的士,便忍不住机灵灵地打了个寒噤,但觉车内寒气十分僵冻,也不明白车内的空气何以比外面还要冷得出奇。 “存义,你闻到吗?” “就像硫黄。”我皱着眉头。 “就像死人的气味。”大哥捏着鼻尖说。 我的脑子里立刻印上无可抑止的恐怖,当我跟大哥的眼光一接触,彼此心灵相通,迅速想到是怎么回事。我心剧跳,如擂鼓,本能的掩着嘴巴,不让自己发出一声半响的尖嚎。然而禁不住一阵阵的昏眩,浑身毛孔竖立,大哥则强自镇定,打开车门,摇下车窗,好让车内的风溜出去。然而那股强风像无数硕大无比的蝙蝠,仍然在车厢内疯狂地扇着翅膀,不曾旋出车外去。并且那股尸臭的气息渐浓渐涌。 “袁小姐……”大哥嚅嗫地叫唤。 随着大哥的一声叫唤,立时那股风扑上来,热呼呼的,对准着我们两兄弟在咻咻地吹气。 “袁小姐,你大人不计小人过,我弟弟知错了,你就饶他一命吧!以后初一十五,会给你烧元宝蜡烛,到你墓地磕头求恕……” 大哥颠来倒去就是这番话。平日他正义凛然坦荡无愧,但今时今刻,却为了他不肖的弟弟我,流露惧畏和惊惶之色,他那双眼晴才会那样闪烁不定,如同一只受吓的小鹿,在四处乱窜。 回应我们的,是一声绵邈的叹息。 一声低沉而悠长的绵邈之叹息。 “袁小姐,你饶了我吧!你饶了我,我发誓帮你报仇!”我脱口而出,话一出口,这才惊觉的捂住嘴巴,连我自己也怔住了,何以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然而话声甫落,车内的那股强烈阴风,顿时旋溜而去。与此同时,那股尸臭亦渐淡渐远而去。 “走吧,存义。” 大哥朝我打了个眼色,于是我们以最快的速度上了的士,他一踩油门,转动驾驶盘的当儿——但听见“砰”的一声,是后座左边车门关闭的声音。隔着车窗,尽管仍下着倾盆大雨,但是我们依然能够清清楚楚地看见,一抹红色的背影消失在那黑暗的坟头。 “大哥,我对死人发了誓,如果毁言,下场一定是很悲惨的,是不是?”我歇斯底里的喊了起来。 大哥不语,只是默默地看了我一眼。 “怎么办呢?我哪来的本事替袁小玲报仇?”我但感到汗毛凛凛,头皮发麻。 “只好见一步走一步,看来袁小玲是不会罢休的,”大哥沉吟道,“你认得凶手的样子吗?在案发现场你有否看清楚那凶手的模样?” “认得,却记不起来。” “什么认得记不起来?” “如果让我碰见他,我相信会认得出,但若要我描绘他的样子,我却又记不起来。” “茫茫人海,说不定一世再没机会碰上他!” 我也这么想,香港这么大,总不成要我逐家逐户地去搜索?再说,他杀了人,还不躲到老远去么?” “除非袁小玲的阴魂从中协助……” “妈呀!她如果三天两头地显灵,我怕凶手没找到,我已给吓破了胆去见阎王了!” “存义,搞到今日如此田地,你也只好认命了,别忘了大哥的话,从此与那女人一刀两断,不然,惹的祸端恐怕还不止这些哩……” “大哥,我知错了。” “是了,回到家里,如果大嫂问起,你就随便敷衍她几句算了,千万别把大潭的事情告诉她。你知道的啦,妇道人家就是守不住秘密。让她知道还得了,不到半天,便沸沸扬扬加盐加醋地传给隔壁的三姑六婆听,那就糟糕了。” “嗯,我知道。” “我看这几天还是把两个小孩子送去娘家给岳母看顾为妙,免得袁小玲上门邪祟时.让小孩子受惊就不好了。” “不如也让大嫂回她娘家住几天。” “可是你身子不舒服,没她在家堡汤炖药的。很不方便。” “我不是身子不舒服,而是心里太骇怕。正因为大嫂不知头……不知尾……我担心也把她吓倒了……不如也……打发……她离开……几天……” “说的也是。” 终于抵达家门。 为了避免引起大嫂的怀疑,大哥早就跟我商量好在她跟前要假装若无其事般,所以他一踏进大门便故作轻松状,表示一切避邪的关目都照做了,从此阖家高枕无忧了。可是要我强颜欢笑,我实在装作不来,心里禁不住声声自责:大哥呀大哥呀,要是你知道我勾搭的那位有夫之妇原来就是你老婆我大嫂,你还能笑得出来么? 如此一来,我越发毛躁起来,喉干舌燥,千头万绪。 幸好一夜无事。 没有恶梦。 半夜醒来,黑漆里,我摸到了香烟,划亮火柴,烟头上火光一闪的刹那,我的视线,便不由地朝大门处望去,我以为我会看见袁小玲整个身影“嵌”在门里,用深痛恶绝的眼光死死地盯着我。 然而没有。 大门一片光滑,连个影迹都不见。 我不觉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旋却却又惴惴难安起来。 风雨欲来之刻,总是显得特别平静的。 真正的恐怖,不是在我面对危险恐惧的时候,而是在我完全不知道将要面临是什么,对未知的恐惧。要替袁小玲报仇。那必定是个艰辛重重的担子,不给她伸冤雪恨,我命也必休矣。我竭力要把这种可怖的思想打发,然而出现在我脑子里的仿佛是个钟摆。摇过来晃过去,令我头痛欲裂。无论如何再睡不着,唯有强撑起身拼命抽烟。 就在我点燃第二十根香烟时,厅里的电话突然朗朗地响起来。 沉寂中我嗅到不寻常的频率。 我几乎是扑上前抓起听筒的:“哈罗!” 电话那头,完全是一片令人窒息的真空。 “喂!喂!喂喂!” 听筒里垫底的是我自己浊重的呼吸。 电话那头是完全沉寂。 就在我准备再重重地搁上听简的一刹,我听见了,我终于听见了,一个女人凄哀的声音在说:“李存义,你不是发暂要替我报仇的么?” 我但感由听筒那端传来一股强大的电流,由顶端冲下,流 窜四处叫人震悸。 呵,是袁小玲! 我知道我躲不了!逃不了! 注定要经历此劫! 搁上听筒,我颓然而坐,抱着胳膊,静静地垂泪。 “存义……” 大哥的轻唤在我背后响起。 “存义,这么夜了,谁打来的电话?” 我艰涩迟疑地回答:“她……打……来……提……醒……我……替……她……报……仇……” “她?”大哥倒抽了一口气,脸色和声音同时变了,“刚刚的电话是袁小玲的鬼魂打来的?” 我点点头,说不出话来,因为声音已埂咽。 “这么猛……”大哥哺哺呐呐地,“她还说了些什么?她 有没有指示你怎么去替她报仇?外面天大地大,你要怎么去揪出凶手来?即使让你找着了,有足够的证据指控他吗?凶手又岂会坐以待毙让你捉上法庭……” 至此,也不由得我不认命了,说话的同时,眼泪忍不住潸潸地往下淌,感觉自己如同在一个恶魇之中,清醒但挣脱不了。 “也唯有见步走步了,大不了以我一命还她一命,是我自己该死,做错事,连天都不容了……” 大哥顿时无言以对。 “你回房睡吧,明天还要驾的士,没精神不行的,我李存义这么大的一个人,都还没做过好事,阎罗王不肯收我的……”连我也觉得自己在语无伦次,“大哥你也别担心了,我不会这么容易送命的……” 大哥唯有黯然回房。 我颓然躺下,掀起被,要照头蒙下,但感眼前一花,有抹白影掠过,我以为是袁小玲来了……待瞧清楚,原来是大嫂! 她身上穿的是一袭长及脚踝的白睡袍,但是她的脸色比身上的白睡袍更雪白,她站在房门口,像一根木桩般挺立在那儿。她一定听到了我和大哥的对白,她的脸色已经表明了一切。 我蓦然看到她,比瞧见袁小玲的鬼魂更为寒栗,因为她看我的眼神,流露深彻心肺的哀怨,比袁小玲那深痛恶绝的眼光,更叫我颤栗。我提不起勇气跟她说一句话、再瞧多她一下。垂下头,掀开被,蒙着头,可是怎么也睡不着。天一亮,大哥便起床催这弄那的,出门驾的士之前一顺道把大嫂和两个宝宝送返娘家,临走时,叮嘱我一番: “没事别到处跑,这几晚你也不必驾的士了,在家好好养息,记得别胡思乱想。” 我依言没有出门。 奇怪这么样窒闷的空气并没有把我逼疯,当然也是因为有类似不断的电话搭错线,引起我一阵又一阵的紧张。 电话第一次响的时候,是在早上一点半。 我一听到电话响,整个人便不由得弹跳起来,心里思思付忖:不会是袁小玲的鬼魂打来的吧?大白天她不是这么猛吧? 我抖着手去接听,话筒的那一端,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大世界!” “什么大世界?”我摸不着头脑。 “这里是大世界,你找谁?”对方甚不耐烦。 “是你打来的,怎么问我要找谁?”我也没好气。 “黍线!”对方摔电话。 我只觉得莫名奇妙。 约莫过了半小时,电话又突然响起。 我拿起话筒,问:“喂,找谁?” 仿佛是先前同样的那个男声:“你打来的,还问我找谁?” 我诧异:“你那边是什么地方?” 对方粗声粗气地:“大世界!” “大世界是什么地方?” “大世界就是大世界!”对方发火,“X你老母,你问东问西干吗?你到底要找谁?” 我不免有气:“我要找你老母!” 结果双双重重的搁上电话。 一整天,由早到晚,电话就是几乎每隔半小时更响起来。 每次都是同样的塔错线,同样的一个叫什么“大世界”的地方打来,却又问说要找谁,弄到双方都好生气。有好几次,对方连骂三字经,我亦以粗话回敬,那后筒,只差没看摔个稀烂,到后来,我一怒之下,把电话的插头拔掉。 于是乎,任何电话也再打不进来,没有突如其来的电话声响,屋子显得好生安静。但不知怎的,心里顿时没着没落的,老是在那里想:“大世界”究竟是什么地方?酒吧?餐厅?桌球中心?商店?想着想着,不禁心头一动,像是触到件很重要的事,隐隐觉得很不对劲,却一时又茫然无绪。 直至傍晚时分,大哥回来,劈头第一句便是: “存义,家里电话坏了吗?我老打不通,担心你出了事,” 我把搭错线的事告知,当下也把电话插头插上,顺臾, “嘟……嘟……”作响。 大哥接听:“喂!找准?” 对方是谁,说了些什么,我都不知道,只晓得大哥在片刻间便收线,且在喻咕:“黍线!明明是他打来的,硬要问我找谁。又是你刚才所说的那个什么‘大世界’的黍线电话。” “大哥,你说这‘大世界’会不会跟袁小玲的命案有关? 不可能老是搭错线,会不会是袁小玲指示我沿着这线索去查……” “存义,别疑神疑鬼,咱们出去吃饭,你闷在家里一整天。 尽胡思乱想!” 于是咱们两兄弟出去吃了饭,饭后,沿着弥敦道一路朝尖沙嘴一带兜风。 “大哥,你瞧——” “瞧什么?” “你没看见‘大世界’三个大字的招牌吗?” “噢,这又有什么稀奇?” “这间‘大世界’不知是否老是搭错线的那个‘大世界’?” “不会这么巧吧?” “我们下车进去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 “我总觉得有点不妥。” “什么不妥。” “是袁小玲在冥冥中牵引我们来到这里。” “……”大哥终于点点头,“好,下车看看也无妨。” “大世界”原来是一间经营波子机的游戏中心。 里面挤满一张张的面孔,全神贯注的重复着那单调、枯躁而机械化动作、吆喝、欢呼声此起彼落,烟雾弥漫。我和大哥正想踏步而入,里面传来一阵骚动。 有人打架。 挨打的是一个瘦骨棱棱的小伙子,打人的是一个健硕壮实的高个子,前者给打得在地上折腾几个翻滚,一时间,惨嗥连声,后者显然是个练家子,身子敏捷得难以形容,但真正令我惊愕的是——我拉着大哥三步并着两步跑,喘成一团。 “存义,你不是说要进‘大世界’瞧瞧?怎么看到人家打架就吓成这样子?” “大哥,那打架的高个子,就是奸杀袁小玲的凶手!” “你没认错?” “是他!是他!你要我描绘他的样子,我形容不来,但只要让我看一眼,便马上认得出来!” “那我们该怎么做?下一步……” “回家等袁小玲的电话!” 于是咱们两兄弟十万火急地赶回家,铁栅门还来不及启开,但闻屋里“嘟……嘟……嘟……”电话响声份外震耳。 我和大哥几乎是同时抓起话筒。 电话是警察局打来的,大嫂出了事。 大嫂不是好端端地回了娘家么?到底发生了什么意外? 于是咱们两兄弟忐忑不安地赶至警察局。 才晓得原来大嫂背着我们,天一黑,便摸上袁小玲的坟头,准备朝墓地把手中挽着的一桶黑狗血泼下的当儿,被埋伏在旁的袁家几个大男人逮个正着,送往警局。根据袁家兄弟向瞥方的说法,是袁小玲托梦给他们,要家人防着她的墓地被泼黑狗血,否则仇报不了,倒反永不超生。袁家起初想着斗胆到袁小玲坟上来泼黑狗血的除了凶手,也没有谁了,遂白天黑夜轮流在袁小玲坟墓附近守候。谁料,捉到的却是一个年轻妇人,也即是我大嫂。而大嫂的口供是:她想求真字,听闻被奸杀的鬼魂最灵,遂找上袁小玲的坟头来,却害怕日后遭鬼魂的骚扰,所以不插青竹,只泼以黑狗血,以为如此可以“一劳永逸”。警方与袁家的人是否相信大嫂的话,那已是另一回事,大嫂是否只给警方惩戒一番抑或袁家的人会追究到底,那也是日后的麻烦,眼下的祸端—— 已躲无可躲! 避无可避! 且一触即发。 几经周折,大嫂终得以保释回家,一路上,我垂着头默默无言,恨不得粉身碎骨死去,一了百了。大嫂更是脸青唇白无地自容,而大哥亦闷声不响。他握着驾驶盘的手是颤抖的;他的一张脸不像大嫂般惨白,而是死灰死灰的颜色;他额头上的青筋暴起来有如小指头那么粗,腮上的肌肉一凹一凸,一根根牵动者,他紧咬的下唇溢出一丝的血迹…… 空气僵得像凝结的冰。 我感到冷,冷得脑门子直发胀,且脚板凉寒寒的。 回到家里,仍没谁先打破沉默。 大哥企图掩饰什么,提起热水壶倒茶。但见他端起杯子,冷不防那杯茶入嘴滚烫,他又喝得急,一惊之下,手一动,便泼了些茶在身上的同时,杯子顺势滑下,随着茶杯,“倾匡”一声摔破,仿佛整个静寂的世界便破碎了,且碎如粉末。 “烫着没有?”大嫂脱口而出,很快地找来一块布要替大哥擦一擦身上的茶渍。大哥却伸出一只手,推开她:“走开!不要碰到我!”他那双凛然的眼神,令我痛人心脾。大嫂给大哥这么推,人朝后一仰,脚下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上,手压在破玻璃上面,顿时划了一道伤口,流着鲜红的血。 我愣在那里,扶她又不是,开口又不是,指间的香烟,短得几乎烧到手指的皮,也浑然不觉。大嫂没有哭。 她笑! 是的,她在笑! 她一边用舌尖甜她那流着鲜血的伤口,一边朝我笑笑,笑得那么诡异!笑得那么狰狞! 然后,我听到她在说:“有仇不报,我岂不枉死?”那不是她平日说话的声音,却也是我十分熟悉的…… 电光火石之间,我省起,喊了起来:“袁小玲!” 莫非是袁小玲的鬼魂赶在家便上演的这一刻,上了大嫂的身? 我还来不及有任何反应,已见大嫂立起身子,裙裾飘呀飘的,旋出大门。听到一声“砰”地关门声,我人倒清醒了大半,隔着百叶窗,刚好看见大嫂消失在那黯暗的楼梯口。 “大哥!大嫂跑了出去,你还不追她回来!” 大哥瞪起眼珠子。目露凶光觑着我,但是他的声音却出乎预料的平静:“你要去追,追到了还可带她到大潭郊野公园乐一乐,大哥头上的绿帽子怕也戴了有好一段时日了吧。”明 知道经大嫂这么一到袁小玲的坟上泼黑狗血,一切都百词莫辩了,一切都没有转圆的余地了,然而此时此刻亲耳聆及大哥这番话,我仍抑不住一阵剧痛愧疚…… 我追下搂,已不见大嫂的影踪。 我说不出的骇怕。 大嫂去了哪里? 被袁小玲的鬼魂上了身的大嫂会到哪里去? 袁小玲会怎样惩治大嫂? 大嫂她处境危险…… 我颤恸恸的一路走一路搜索着大嫂的影踪,冷汗涔涔,那种窝心的煎熬真是不可以言语形容,就像有几千张饥饿无牙的嘴在咬啮着自己的心,连五脏六腑都要被蚕食掉了。 不知不觉居然转进一条较少人迹的小巷。冷清的巷子赫然是一条波子机的游戏场所。再没见过如此喧哗的场合,里头每张脸的表情那般无动于衷,我往里头张望,但见每台机械前黏着一个身体紧张、脑力放松的人、在那一浪一浪咻咻的回应声响中深深地沉醉着。这间波子机游戏中心叫什么名呢?总不能也叫“大世界”吧?一触及“大世界”的记忆,心底猛地掠过一道恐怖的闪厉…… 啊!大嫂她…… 被袁小玲的鬼魂上了身的大嫂会不会是去了“大世界”? 不假思索,不容犹豫,我跑出巷口,截停了一辆的士,直奔“大世界”。 然而还是迟了一步。 我跳下的士,已瞧见大嫂和那杀人凶手相拥着,上了另一辆车飞驰而去。 他们上哪儿去 我一时直如万箭攒心,五脏如焚。 会不会是去大潭郊野公园? 我愈想愈慌乱,愈惊怖,愈哀酸,致使全身都如摇落叶般的震颤了起来。 我伸手召的士、拉开车门,但闻司机问道:“去哪?” 我从裤袋掏出一张五百元钞票,递过去,急促地喊道: “大佬!我等救命,你速速载我去大潭,我包你的的士,不够再给!” 司机收下五百元钞票,咧嘴笑道:“好好好。” 于是车子十方火急直奔大潭。 “停!停停停!”司机在满脸错愕之下,停下的士,让我在大潭郊野公园下车。 其实还未下车之前,我老远就注意到有辆车子停泊在公园外面的路口处,登时只如被人用鞭子猛抽了一下,又惊又痛,但觉生平所身受的最残酷的讽刺,莫过于此了。身受者的我,激动若狂。 因为直觉告诉我,大嫂是被掳了来这里! 我竭尽生平吃奶之力,拔腿奔进森林深处,往昔我与大嫂幽会之地—— 果然是。 我听见大嫂的哭泣。 我也听见那凶手如狼嗥的笑声。 我终于看到了,那凶手一拳二拳的擂在大嫂的小腹上,一面痛殴一面呻骂: “你这臭婆娘,是你自己送上门来勾搭我的,还口口声声说这里风凉水冷好环境,来到这里却扮纯情装圣洁,五行欠打啊!” 就在大嫂挨痛弯腰之际,凶手一伸手把她的衣襟撕开,疾速地朝她的乳房大力一抓,同时仍继续打她。她掩着给他撕得稀烂的衣服,已忘了抵抗,只晓得挣扎。就在我怒吼着正准备冲上前的那一刹间一我完全震呆了!嗅不!形容贴切一些,不是震呆,而是我发觉我要飞扑上前救大嫂的那一瞬间,我的身子却倏忽麻掉了,撑不起来。我身体里好像每根筋,都断了、裂了,唯一仍不断不裂的,是我愤怒着的神智。 这时,大嫂身上大部分的衣服,都给撕烂,她蜷曲着身子,哀呼着,且在地上像虫类一般的蠕动。而他直等到她爬了有一段的距离,又一把走前两步扯住她的头发,把她跟着脚尖仰着脖子地扯了回来。但见凶手力扯着大嫂的头发,再正正反反给了她几个耳光,使大嫂完全脱了力,失了方向,粉碎了斗志,跪了下来,不偏不倚就跪在他的胯前,他扯下裤子拉练,笑声喋喋。大嫂要叫,没想到凶手在欲火冲昏一切之际,反应却是出奇的快,他即时捂住大嫂的嘴,大嫂用力咬他,他复换膝盖压着,他是那么的使劲,以致她整张脸都扁成一块白糖糕般。一切一切,我在月光下都瞧得仔仔细细,清清楚楚。 我简直疯了!狂了!悲、哀、怒、愤在我体内冷冽的爆炸开来,我竭尽全力,但觉气息乱窜,居然能微动手指,但已千辛万苦,无以为继。 为什么会这样? 不但无法动弹,甚至叫不出半点声来,仿佛喉咙给人用块粗布堵塞了似的。 就在我神乱志溃间,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李存义,这出戏够精彩了吧?” 噢!是袁小玲? 真的是她。 她犹在那里脆生地轻笑“李存义,有仇不报,我岂不枉死?” 到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袁小玲的鬼魂上了大嫂的身,到“大世界”去勾搭凶手,然后引诱他至大潭郊野公园来,却在紧张关头,鬼魂自大嫂的躯体抽离而出,好让大嫂饱受蹂躏之恸。那么惨烈的报仇方式! 好绝的一个袁小玲,甚至还要我睚毗尽裂地看着大嫂受辱! 不能动。 不能喊。 不能救。 不能做任何事来阻止这件事的发生! 对我而言,这是比当即杀死我还要难受,别说受辱的是与我有肌肤之情的大嫂,换作是任何女人,我也会出手相救的。袁小玲出事那晚,如果不是大嫂的阻力,恐怕她不至于送命了…… 而我那痛不欲生之情,至此已极了。 但见那凶手又在扯大嫂的头发了, 扯得她秀颔往后仰, 嘴角鲜血直流。凶手“嗯”的凑过脸阴笑着如斯道:“我不怕你反抗,你愈是反抗,我愈感刺激。你要是也像上回那个不知歹死的臭婆娘,老子也就让你像她般尝尝一条木棍由私处插进贯穿喉咙的滋味,叫你做了鬼也不灵!呵呵呵……”他一边说话一边脱下裤子,又去剥光大嫂剩下的亵衣。 他的动作很慢。 很轻松。 甚至很温柔。 “我不怕你反抗,瞧!我连棍子也准备了!”但见他在地上摸素一回,捡起一条长棍,举起朝大嫂雪白的胸脯上一撞,我隐约还可以听见大嫂肋骨折断的那一声响。 大嫂想挣扎。 但她最大的力量,也不过是尽力把脖子往后仰。她的长发因而往后仰晃,激荡的发丝在她雪玉雕镌般胴体上回缠,像一张朱笔仕女图上的裂纹。她微微噢了一声,眼神是耻辱与恍惚的,她失去了拒绝的力量。凶手尖笑了起来,看他样子,是亢奋得接近狂喜的表情,像是在发疯,又像是在发烧。他把小腹在大嫂的发上绞扭湿布似的蹭蹬着,这时候,大嫂的手指,无力的、软弱的、悲哀的在空中画着哀伤绝顶的构图。羞耻、受辱使她全身剧烈而且恐怖地发着抖,凶手的下腹紧贴着大嫂的脸,不住抽搐。好半晌,他移开自己的下腹,扳开大嫂的双腿,往她最隐蔽的地方,直挺了过去……就在于钧一发之间,我都来不及明白发生了怎么一回事,但见凶手的身子已直飞至半空,被回扯了几个旋转,然后重重地摔下来,直跌个四脚朝天…… 接下来所发生的事情,犹坐车中走马看花,一幕一幕惊鸿似的飞过,只来得及抢瞥一眼,在心中造成的印象是紊乱无比的,唯一最记得清楚是最后所目睹凶手死前的惨状:……随着大嫂(噢不,是袁小玲的鬼魂)的飞起一脚,倏然朝凶手脸上踢去,但见他鼻骨,唇肌、眼球、眉毛全嵌入他的头骨里。连一声惨呼也来不及喊出,便闷死在碎裂的脸骨里。然后又是狠狠的一脚,朝他下身踢去,骤然碎裂的下腹,就像一朵绽放的大红花。然后又是更狠狠的一脚。把他的尸首,踢落在远处的瀑布池里去——哗啦一声,池水旋起水花,凶手的尸首,便直沉了下去。随着凶手的尸体沉下瀑布池的同时,大嫂那犹如武侠时代的绝技也倏忽中止,但见她委顿地倒在地上,分明是袁小玲的鬼魂再度离开她躯体了。也与此同时,我的四肢也恢复能活动自如,我第一件要做的事,是飞扑上前,抱起已昏厥过去的大嫂,脱下身上穹的衣服替她披上,拖着沉重的步伐,离开大潭郊野公园。一路上,大嫂发着高烧,汗出如浆,两颊通红,脉搏微弱,昏昏沉沉,但又不时遽然乍醒,惊恐莫已。 故事写到这里也应该结束了。 大嫂始终没有醒转。 她疯了,不过也不哭,也不笑,只是静静、痴痴、呆呆、愣愣地坐着,一动也不动。那眼瞳的光是涣散的,喊她也不应,喂她吃她就吃,灌她喝她就喝,老是大小便弄污了满床满身,最后只好送进青山精神病院。最后一次去探望她,她一见我面,咬牙切齿地道:“袁小玲!我不怕你!我用黑狗血泼你,叫你永不超生!” 至于我大哥,父兼母职地抚育那两个宝宝,咱们兄弟俩,也没来往了。偶然在街头碰上,他也故意转开脸去,没有理睬我。我知道的,在他转开脸的同时,眼泪一定不遏而流。 而我,经过这次惨痛的教训,从此绝了女色,开始是初一十五诵经念佛吃吃素,后来就演变至长年吃素,寄情于佛理。 说到那凶手,他的尸体后来当然也被发现,警方把它列为无头公案,因为根本毫无线索可寻,实际上他也是死有应得。 其实,我、大嫂和凶手三人,都得到了报应,我没死没疯已算一场造化,最无辜的还是我大哥。我也曾多番到过袁小玲的墓地上一住香,烧些冥纸元宝。但我花更多时间朝着庙里的佛祖一头磕了下去,额头抵住殿里冰凉的磨石地上,流泪倾诉,祈求佛祖驱散我一生的罪孽。然而任凭我如何痛哭忏悔,我的脑海里时不时仍浮现那一晚的情景!以及袁小玲“嵌”在门里那深恶痛绝的脸与诅咒。 还有与大哥已经没有转圆余地的绝裂之情…… (全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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