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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节


  又一个清晨,小佬倌从北海打来电话,他的声音已没有原来的锐气,变得软塌塌的,象一团捏不拢的面。他对齐娅说,叫大脑壳听电话,齐娅扭扭捏捏地说他不在这里。小佬倌在那边立即吼道:“少给老子来这一套!喊他来听电话。”

  辛木揉揉发涩的眼睛,戴上眼镜,就听见小佬倌在那边说:“大脑壳,你要好自为之,这件事我宽恕你,你们。”他罗列了一大堆辛木的罪状,好让他的宽恕显得隆重而有力,然后他说,“你得画下去,不能象我这样。”

  “你那样已经不错了,你做大款,炒房地产,开画廊,还想怎样?”

  “我已经落草为寇了,可你得坚持下去。”

  “你就是要想看我一直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好给你一个表现自己侠义心肠的机会?你把我贬到无赖、帮凶、打手的地步,你鼓励我做贫穷艺术家,方能衬你出你们这种乐善好施的高尚行为,是吧?”

  “大脑壳,你不要以怨报德。你为什么不能自守?你不能老这么跳来跳去。”

  “什么叫‘守住’什么叫‘守不住’?你以为老青画行画就是守住啦?如果是这样,我宁可不守住你那个东西,不错,我跳来跳去,但我守住了自己,守住了自己的画风。”

  “你不画,它又在哪里?”

  “小佬倌,你不要烦我,我让它烂在心头!”

  那头好一阵没声音。然后又说:“我不计较你和齐娅的事。但你要好好照顾她,她太天真了,这个世界容易伤害她这种女孩。不论你对我那画廊有多大的偏见,你也应该回学校去。你得画下去,大脑壳,艺术具有将世界的错乱,蠢动和喧嚣一笔勾销的力量。它可以直达事物的本质而不只停留在表面。大脑壳,我很孤独,我今天打电话给你,因为你是我唯一的朋友,给我说点好朋友应该说的话吧,我求你了!”

  可是辛木,这个觉得在小佬倌面前做了亏心事的人,他已经不知道该怎样来面对他的朋友了,他很想对他说,他是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但他一开口,竟在电话这头喊道:“你老是报怨你孤独,结果我发觉你忙得不可开交。“但是小佬倌并没听清他说的什么,他的声音渐渐弱下去了,辛木隐隐约约听见他在那边说:“你听得见吗?我不在乎你和齐娅的事!在这个非常的时间,人会做出许有悖常理的事来。”

  “你罗嗦些什么?”

  “借用狄根斯在《双城记》里说的那句话: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也一个最坏的时代;是光明的时代,也是黑暗的时代;是一个有很多机会的时代,也是一个最没有机会的时代。”

  这次辛木听清楚了,他说:“嗨!你这话等于没说。”

  “那就不说了,大脑壳,我不说了,照顾好齐娅,再见了。”说完,“啪”地一声就把电话挂断了。

  没过多久,北海就传来小佬倌跳楼自杀的消息。他的波波画廊已经抵押给了银行,他的这套装修豪华的三室两厅住房也抵押出去了。就这样,他还欠下他两辈子都挣不清的巨额债务。然而商场是无情的,并不因为死了一个人就把他欠下的债务一笔勾销。面对悔恨交加,痛不欲生的辛木,周围的人简直无计可施。最后我只好干巴巴地说,其实,小佬倌是个真正意义上的英雄,他用这默默的死亡,为一个新时代市场经济的新时期的到来作了一次隆重的奠基礼,在死亡的一刻,他那短短一生的存在的意义被自己激烈燃烧的光焰照亮了:他用放弃肉体的方法,为自己的投资行为作了一次彻底的自负盈亏。

  辛木呆呆地看着我,他那丝毫没减轻的悲痛使我这番说教显得十分地轻浮。我只好又说,如今,任何痛悔都将显得无力而矫情,你得牢记小佬倌的临终嘱托:照顾好齐娅。

  辛木这才梦呓一般说:“他是以透支生命的方式来争取他的目标的,可是……”

  “他们都是以这个方式,周京平也是。”

  辛木去北海给小佬办完后事回来,他的母亲就哭兮兮地找来,说她七月半想回临江门老房子去给他父亲烧点钱纸,可是,那里已经全部推掉了。他们原先住的那一带,连东西南北都摸不清了。

  这时,老青从深圳回来,说他在那边弄了个画廊,问他愿不愿去,“流水作业,不动脑筋的,你要愿意,就去画蓝天白云,我知道你画天空最纯净了。”

  辛木带着齐娅走了,临行那天,唐结没来送他们。她说,即然他决定了要和齐娅结婚,她就没必要去送他了。那天,太阳突然就出来了。人们连生意都无心做了,忙着晾晒衣物以及发霉的心情。我就是在这个时候接到辛木要走的电话的。我感到不解,我说,你不是要守住自己吗?他在电话那头语调平静地说,这不是画画,这是机械操作,我不过是那条流水线上的一颗锣丝钉罢了。

  我在机场送他们时,看见老青也拉着个大得骇人的行李箱站在一边,他还带着一副从小佬倌那里弄出的最后一批油画,那便是辛木画的旧城画。当时,由于打包不牢,在办托运时那一大捆东西突然散了,我看见的是辛木在八十年代未画的下安乐洞一带。在我看来,他那都市风景画的表现的法已经及为精湛并富于特点,在看似涂鸦的笔触中精心编织了一个关心生命的故事。过去那种外露的光芒已渐渐消失在明暗隐晦的境界中,结构的主题也从主宾强弱推散到平板的重复景象,耀眼的浪漫景观消融在平凡的风景中,而境界比过去更加深沉更富于人性趣味,给人一种宁静平和的感受。那唯一的一抹似明非亮的淡黄色,足以让你感觉到人间的温情,家的暖意;让你联想起灯火通明的木墙瓦屋里,永远有一盆冒着热气的洗脚水在等着浪子的归来,抚你酸痛的双脚。而那大片冷色与微妙的暖色对比中,却让人隐隐感觉到都市的伤感。

  抬头看看大厅外铺天盖地的阳光,我的眼睛和鼻子都有些发酸,我指着那幅画说,辛木,在这个冥静的空间里,充满了你的回音,辛木,这是就你的旧城,它并未灰飞烟灭。

  再看大厅外时,就突然觉得阳光也拭尽了心头的霉斑。我以平静的口吻告诉他们,我已经向报社老板辞职了。辛木说,那你以后干什么?吃什么?我说,我到巴金文学院去,他们给我提供了一年的最低生活费。我厌倦了这种商场的争斗,我从一开始就抱着“揪”周京平的“发条”的想法,结果……齐娅抢过话头说,谁“揪”谁还不晓得呢!的确如此,我说,但我并未因此而失掉上帝赐予我那幻想与浪漫的秉赋,我要回去,躲进八楼,关上窗户……

  我的话还没说完,他们就进检查口了,当辛木掏出裤袋里的东西放在检查官面前时,回头正要说什么,老青就问道:“写商场的纷争?”

  “不,”我朝他们喊着说:“我要写一部美人如玉剑如虹的浪漫传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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