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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周京平心烦意乱把车开得横冲直撞时，安小竹坐在周京平的身边，想到正旗就又哭了。正旗那种人，他要是认死了一样东西，就会把另一种丢掉甚至毁掉。早上她对正旗说，她有一种预感，正旗会为了辛作那个混蛋毁弃他和她多年的感情。可是正旗竟说，根本就没有过什么感情，又哪能提到“毁弃”这一高度？一想到这，安小竹就感到揪心地痛。她觉得刚才的酒劲一下就冲上来了。将头伸出窗外，想吐却吐不出来。她的头往背靠上一仰，不由自主地呻吟起来。 周京平连忙把车开到路边，刹车，关切地问她怎么啦？这一问，安小竹憋了整整一天的眼泪哗地就冲出来了。她抽抽噎噎地哭个不住，任随周京平怎么问她也不说话。周京平拍拍她的背，用长者的口气说：“好啦好啦，莫哭莫哭，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嘛，你妈把你托给我，是希望你活得快乐啊。” 安小竹一下就扑到他怀里大哭起来。周京平有些不知所措，他摸着安小竹光滑油亮的头发，说：“你都二十五岁了，你妈妈在你这个岁数已经要为你们一家操劳了，而你还在别人怀里撒娇。” 安小竹不好意思地坐正，擦干眼泪，漫不经心地说：“我小时候听人说你追过我妈，可我算了算岁数，你那时多大？我妈多大？我觉得这真是无稽之谈。” “是真的。”周京平淡淡地说，“那是一个少年人最纯洁的单相思。有多少人的这种纯洁的爱恋被忽略甚至被曲解，我算是幸运的。” 安小竹饶有兴趣地说：“我想听，你讲嘛。” “你想听一个老头子在拖鼻涕时代的单恋故事？” 周京平不等安小竹回答，便自个儿讲起来了。他想起几年前，他那年迈的老母亲病危，家里人来信说，如果他不回去，弥留之际的母亲就落不了气。周京平一直不愿回家，他进城的这些年里，做得最努力的事便是忘掉自已的农民身份。他不想回去。回家，就无疑是将自己的努力付诸流水。可这次，他的母亲要死了，不见他一面咽不下那口气。他们来信说，不论你寄多少钱都抵不上你回来一趟，你就不想衣锦还乡光宗耀祖祭扫祠堂吗？ 周京平被这封信弄得满脸是泪觉得自己是个不孝子孙连老母亲都不要了。他把公司的事交给核桃，便星夜兼程地赶回家去了。 他的母亲终于看到了这个最有出息的二儿子，一颗泪滚出来就闭上了眼睛。可周京平并没在母亲丧事上大操大办。他还处于残酷的原始积累阶段。村里的人却认为他小气，舍不得花钱。他什么也没说，三天后他留下三千块钱给父亲就离开了那里。他走的时候是早晨六点钟，天还没亮。几个兄弟因他没拿更多的钱出来给母亲办丧事而生着他的气。父亲颤巍巍地送他去公路边等车，两人都没说话。直到车开了，他喊了一声爸爸就噎住了。他知道，他下次回来时，肯定是给老头子办丧事了。他想，下次一定要办得象样一点让四方乡邻和几个兄弟姐妹无话可说。 车到县城时才上午九点钟。到重庆的车要下午四点才开。出于无事，他在县城里到处乱逛。在县文化馆外面一个小酒馆里，他要了一点卤菜，一点老酒，在那里自斟自酌起来。一个体态发胖的妇人从里出来，声音温柔地要他吃好，她说她是这里的老板娘。周京平坐在昏暗的角落，只觉得这声音好耳熟。待那妇人出到亮处，周京平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过了很久，他都为自己这种感觉感到奇怪。他也算是身经磨难的人了，自以为对所有的事情都不会再有什么激动了，他甚至常常在夜深人静时想起自己少年时的单相思，觉得真是可笑之至。可眼前这个妇人就是当年那个让他一想起来就不能自己的女子。当年她随丈夫一起从县文化馆下来搞四清，他在第一眼看到她时就觉得自己已经深深地爱上了她。那时他十五岁。她是唱歌的，叫琴。她的丈夫是画画的，姓唐。他们新婚燕尔，住在生产队长也是周京平的大伯家。于是，已经念到初三的周京平就想出了向她的丈夫学画画的理由，每天一放学就往他大伯家跑，说是要拜她的丈夫为师。那画家说，你在乡下，能够学着画一点炭精画就足够了。于是就教他打格子画炭精画。有了许多机会同她接触，周京平也就认认真真地学了两天画画。可她是那么美丽，她梳头、洗脸、甚至刷牙的动作都是好看而令人着迷的。周京平被自己的热情折磨了三个月后，终于大起胆子写了一封信给她，向她表达了他对她的爱慕。 跟他要好的同学知道了这件事，立即大惊失色，说他第一是癞哈蟆想吃天鹅肉；第二是调戏妇女，破坏四清运动；第三，人家是结婚了的，这叫做破坏人家家庭关系。周京平首先吃惊的是他的同学为何知道得这么多，其次才是心惊肉跳，后悔自己做了蠢事。等着被告发吧，那时全村的人都知道周二娃是个小流氓了。但是，事情并没象他的同学预料的那样发展。那个叫琴的女人笑着把他叫到水库边，跟他说，她对他的爱慕感到有些受宠若惊，只是她太大了，她大他起码十岁，而且再过半年她就要做妈妈了。等到他长大时，她已经很老了。 周京平一心等着挨骂和告发，而她居然如此谦卑！周京平说不出有多么感激，把那份爱慕之意早丢在了爪洼国去了。那个叫琴的女人要他仍然跟她的丈夫学画，她学着她丈夫的口气说：“天干饿不死手艺人，学一门特长在农村日子要好过些。你放心，这事我不和他说。” 这样，周京平仍然学画炭精画，直到半年后他们离开。 琴回到县城后生下一个女儿，起名安小竹。琴给周京平写了信，还寄来安小竹满月的照片。后来，周京平考到县中学上高中，他就常去她家，逗逗小安小竹，看看她丈夫画画。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他在街上远远看见琴和她的丈夫被一群人赶牲口一样不知往哪儿赶走了。而他也回到了遥远的乡下。从此，他再也没看见琴和她的丈夫了。 可是今天，在这个昏暗的小饭馆里，他竟然又看到了琴。周京平站起来，说：“你不认得我啦？琴姐，我是小周啊。” 这个叫琴的妇人看了半天才啊了一声，说：“好多年了哟！” 琴要他去她家里坐坐。在她家里，他看见已经长成大姑娘的安小竹。琴说，她的丈夫前两年得肝硬化死了。现在她和她女儿过，女儿一直跟父亲学画，想念美术学院，但怕分数不够，可她说她就是自费也要送女儿上大学。她现在承包了这个小饭馆，她打算自己挣钱来供女儿读书。可是这个地势不当道，生意不好，她担心一年能否挣到那一万元学费钱。 琴已不是当年那种风情万种，说话简洁的女子了。她絮絮叨叨说了半天她的苦经才想起问他在干什么。周京平想到当年她那谦卑的话语，温柔的笑容，就决心帮她一把。他说，他在重庆做生意，有一点钱。她女儿的学费他还出得起，他要帮她供她女儿上大学，“就读四川美院吧。”他不听琴的推却，几句话就把这事定下来了。后来，安小竹果然读了四川美院，她的一切费用都是周京平出的，因为琴在他离开纳溪县城不久，就病了一场。她退掉了那家小饭馆，还是回文化馆拿她那一百五十元一月的工资去了。 周京平讲完这些后，安小竹说：“我以为你有啥子惊天动地的爱情故事呢！结果就这么简单啊？”但是她没告诉他，他当年迷恋的那个琴，上个月已经改嫁了。她为此伤心了好一阵，疼爱的她妈妈上了另一个男人的床，决心忘记她死去的父亲。一想到这里，安小竹就受不了。 周京平没做声，他知道，他和她是两代人，他们对爱情的看法出入太大，他甚至有些后悔给她讲这些，简直是对牛弹琴。这个黄毛丫头，她懂什么？我今天怎么会突然想到要给她讲这个？是刚才唐结让我失意了才在这丫头这里来倾诉痛苦？周京平想着，突然觉得身上发冷，他知道他必须立即回去“充电”，否则，他会把车撞到电线杆上去的。他说：“我得先回去一趟，才能送你到你的住处了。我得先回去。要不你就下车自己坐车回去。” 可安小竹已经醉了，她根本不想动，周京平一轰油门，直奔南坪。车停下后他说，你是在车里等着还是上楼？当然上楼。安小竹说她想喝点热茶，想洗个脸，刚才哭过，脸上粘粘的不舒服。 周京平一进屋就躲进他的卧室里去了。满妹在客厅里给安小竹泡好茶，要她慢慢喝。安小竹要满妹找一张新毛巾给她洗脸。收拾停当后，安小竹坐下来品着周京平的毛尖茶，奇怪地问满妹，她的主人怎一进里屋就半天不出来了？ 满妹一副主人翁的样子说：“叔叔在吃药，他脑壳痛。” “没听他说脑壳痛呀。” “他的狗也脑壳痛。也吃药。” “没看见他的狗啊。” 满妹抬起下巴，指指里屋，“在里头。” 本来，安小竹想清醒一点就自己回去。可她被好奇心支配着，欲走不能。她不明白，周京平头痛，他狗为什么也要头痛？她决定等他出来，问个究竟，也看看那只会脑壳痛的狗。 可是周京平在里面享受去了，那是要有一阵子时间的。他关好门，将一挖耳那么一丁点白粉抖在锡箔纸上，点好蜡烛，开始了他的“烫吸”。他将一缕青烟吸进肚里之后，立即猛吸一口纸烟，把那珍贵的青烟压下去，不让它跑出来。他已经忘了安小竹在外面等他拿车送她回去这件事了。 安小竹坐着无聊，四处转了转，想到早上和正旗的对话就绝望不已。他痴迷他的音乐简直到了疯狂的地步，自费灌了两盒歌带，一万多元钱就这么丢进水里连响声都没听见。现在，他又要花更多的钱去拍什么ＭＴＶ片！既然他不结婚，那么这个地方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呢？他不出国了，难道她一个人就不出去了吗？可是，钱呢？她想起她的另一个同学去年在海南花了五千美金买了一个美国护照，一飞机就飞到美国去了。上个月他还给她写来一封信，说他在一家小厂里做纸花，一天工作十四小时，他如今已买了汽车，租下一套一百平米的公寓，过着幸福的生活，只等拿绿卡了。他说他会替她想办法，找个担保人，那时她就可以去投奔他了。那男同学在学校时一直追她，只是她看不上他。可是现在，她想只要她能出去，管他哪个毛子狗子，她都要利用。对，只要能走，任随哪个她都要得用。既然这个地方已经没有她留恋的人了，既然她的母亲也嫁人了，既然周京平那么信任唐结，不给自己做设计的机会，她还呆在这里空耗生命干什么呢？ 那就走吧。 她的手无意中触到周京平那羊皮沙发，柔软的手感使人不由自主想到“豪华”二字。这家伙真有钱哪！安小竹再抬头看看四周，墙是水曲板嵌的，纯羊毛浅米色地毯。红木家俱，一切代表着有钱的，铺张的，奢侈的，炫耀的东西都挤满了他的屋子。让人有一种憋气的感觉。这家伙真有钱。她再次发出这样的感慨，便一下想到了一个主意。 何不让周京平出这笔钱呢？ 安小竹早就耳闻周京平玩过的女人可以以百计数。她刚来公司时，一直担心他会来骚扰她，她不相信，他会无条件地资助她上大学。可是来公司一年多，周京平对她倍加爱护，可那是父亲式的爱护。他常常象父亲那样呵斥她，也常常象父亲一样关心她，使她在公司从不感到孤单。可是唐结来了之后情况就大不一样了。他的那份热情转移到唐结身上去了，常使她有冷落感。她在心的深处恨唐结，可又被她的那份气质和处事态度所吸引。今天，她明显感到周京平对唐结的感情了。而且，她也明显地感觉到，唐结八成也在动周京平的心思。她想如果她要从周京平这里弄点钱出国，就得赶快。 这是她从那羊皮沙发上得到的灵感。任何人也想不到，一次触摸羊皮的行为竟会决定一个人一生的命运。我想命运这东西也太嘲弄人了。难怪，后来小佬倌在临死前也说：你决不会听一个顺利的人使用“命运”一词，只有交恶运的人才用“命运”一词来为自己排解。 就在安小竹拿定主意而不知如何下手时，周京平出来了。他恍恍惚惚地站在门边，十分惊讶地说，“你还没走？” 她说：“我想你需要人照顾。” 周京平听了感动得要哭，围着他转的女人只关心他口袋里的钱，从不关心他这个人。他想，她和她母亲真象。于是周京平坐到安小竹身边，重新提起她的母亲，他愿意在一种温馨的氛围中怀念他的年轻时光。 安小竹听他不得要领地讲了半天关于那个叫琴的女人，淡淡地说：“她嫁人了。” 她以为他会有激烈的反应，可他听了却说：“也好，要不她一个人在那个小地方啷个过？” 满妹溜狗去了。安小竹说老板，你也不问问我在怎么过啊？周京平看看她那光洁的前额，便想起了那个叫琴的女人。她笑起来活脱脱就是琴的化身。此刻，他身上的血液被毒品燃烧起来，他仿佛又回到了1964年那个春天。他看着琴梳头，吃吃地笑，用手搓衣服，轻声轻气地唱歌。 周京平兴致很好，他说，我给你看你小时候的照片，说着就进了里屋。安小竹跟在他身后，一进里屋就吃了一惊。他的卧室和外边客厅的风格简直太不协调。外边豪华到了几近靡费的地步，而里边却过份地简单，只有一张床，一只床头柜，一把老式木椅硬邦邦地戳在床边。墙上只刷了一层白色涂料，床单仅仅是那种包棉絮的包单铺在那里，整个屋子的感觉就象是你从一家夜总会的ＶＮＴ包房直接进了医院。安小竹不假思索地说：“这间屋象病房一样呢”。 “我就是病房里的病人。”周京平蹲在床头柜下翻那本相册，头不回地说。 当他起身，回头时，看见房门已经合上了。安小竹站在那扇挂着一只老式提包的门边，眼睛异常地亮。她那种表情让他想起多年以前她的母亲在生产队长家里和她的丈夫唱花儿与少年时那种表情。那首歌在当时是黄色歌曲，她们俩是背人唱给小周京平一人听的。那时他们很同情周京平在乡下的单调生活。他们为了给他开开眼界，自己却被那情歌浸透了。那时周京平看着他们相互对望的眼睛，自己反倒弄得很不好意思。那个叫琴的女人满眼柔情看着她的丈夫，只拿眼角扫了一下周京平，就那一下，竟让周京平在无数个夜晚不能成眠，差点做了破坏别人家庭关系的臭流氓。现在，他竟然在琴的女儿眼中又看见了这种眼神！再看看被合上的门，周京平浑身一震，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只觉得自己的两只手实在太多余了。 他是怎么躺在了安小竹身边的后来一点也想不起来了。他只觉得天花板一会在无限地升高，一会儿又在无限地下降。升高时他看到阳光洒满了他的床单，连云都飘进来，覆盖在他和她的身上。他搂着安小竹，口中喃喃自语，念着琴的名字，涕泗交流。他说他从来没有象今天这么幸福过。可是，当他感到天花板下降时，他觉得喘不过气来，身心俱疲，一种犯罪感攫住了他。从那个叫琴的女人把小安小竹八十天的照片寄给他时，他就开始想象那个胖呼呼的，眼睛黑亮，张着嘴巴笑的女婴是他和琴生下来的女儿。直到家秀的肚子隆起来的时候，他才把那种幻想放弃了。当做了酒店老板的琴把他带到她的家中，看见安小竹高高个子从里屋走出来时，不知怎的，他竟有一种与自己失散多年的女儿重逢的激动。那时他的声音都变了，他结结巴巴地说，长，长这么高了，都成大人了。那口气，完全就是出远门回家的父亲的口气。所以，当他一听说安小竹上大学没钱时，他竟想都没想就说要负担她的全部费用。 可是现在，幻想中他和琴的骨肉，他们纯洁的眼光所生下的女儿，竟然赤身裸体地躺在他的身边，一头秀发铺张地撒落在他孤寂已久的枕头上，它所散发的气味是那样的洁净，使他感到自己是无比的污秽。 他不敢开灯。不敢面对安小竹的眼睛。黑暗中，安小竹仿佛睡了一觉，刚刚醒过来。她深深地呼出一口气，说，周，我不能喊你叔叔，但也不愿叫你老板。我就叫你周，她把脸埋在他的胸前吃吃地笑着说：“就象外国人那种叫法：周。我一直都很崇拜你，我总在梦想成为你的小情人，现在，终于梦想成真了。” 可是周京平深深叹了一口气，说：“小竹，我觉得我是个十恶不赦的恶棍，地狱都不会接纳我。”他想说，他有一种乱伦的感觉使他无地自容，但他却说，“要是在二十前开始，我就夜夜搂着你母亲睡觉而不是象现在这样，搂着她的女儿，在一张不干不净的床上翻滚，我的生活就会是另一种样子。”他揪着自己的头发，声音嘶哑地说：“我干尽了坏事，玩尽了女人，现在，你又上了我的床。我无可救药，无可救药啊！” 周京平痛哭着，语无伦次，使安小竹感到又厌烦又不解。她冷淡地看着他泪水横流的样子，竟也生出一些同情来，可她记起自己的目的，说：“我一向认为你是铁打的汉子，没想到，你心里那么苦。”她摸摸他的头发，“你离无可救药不知差到哪里哪！怎么要这么自责呢？” 周京平发着狠喊道：“我吸毒！我是个瘾君子！你知道吗？我空耗钱财，生活没有乐趣！我喜欢的女人她却不买我的帐。”他的声音降下来，象个垂死的人那样说：“我完了，小竹，我连你都搞了，我完了……” 安小竹明知故问：“你喜欢哪个啊，要不要我帮忙？” 周京平说：“真的？” “我哪个时候给你开过玩笑啊？” “唐。”他费力地咽下一口唾沫，“你该看得出来的。” 安小竹觉得全身的血猛地往上冲连眼睛都疼起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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