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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点过三分，唐结撑着一把台湾花伞到了金孔雀门外。细雨中她看见一个脂粉很重的女人，在跟周京平亲热地说话。那女人看上去有４０来岁，纹过的眉毛象两道蓝杠子，突兀地顶在额头那地方，把一张本来还过得去的脸弄得又凶又乱。周京平在介绍她俩时，女人眼神异样地打量唐结，又朝周京平会心一笑。唐结立即不自在起来：她把我当什么人啦？ 唐结整整一个下午都在屋里试衣服，做面部按摩。她发觉她的老板是个慷慨的人，《伊人系列》除了薪水，除了年终的红利，还有那么一大笔奖金。她已看好了一套价值昴贵的时装和一只标价700元的坤包。她对自己今天是否拧上这只仿皮坤包很费了一些心思。上回她和安小竹去城市英雄时，娇艳的小竹和那些花红柳绿的女人把她衬得很寒碜。她喜欢歌厅的氛围，喜欢端着酒杯的那种不可言说的感觉。可是现在，看看那些成双捉对的男女，才发觉自己精心打扮，穿着入时的样子，显然象是来跟某个款爷赴约的。 在酒吧坐定，女人同周京平寒暄了一阵，拿出几个看上去很可爱的绒布动物放在桌上，眼眨眉毛动地说：“不是说的话，我们厂生产的玩具去年打入欧洲市场，洋人稀奇得很哩。周老板，刚才那个价，一分也不能让。” “你看如何？”周京平问唐结。 唐结拿起一个绒布小狗用手使劲捏捏，觉得手感不对，正想说什么，那女人却拿起唐结的名片说：“哎呀你就是唐结哪？我在电视上看见你了。你设计的那个绣得有花花字儿的裙子我女儿稀奇得很哎！那死丫头昨天也不怕冷，穿了那件叫啥“哭兮兮的天使”，套了件风衣就出去了。高小姐，我不懂你为什么要把那个哭兮兮的字绣在裙子上而且那死丫头那么稀奇它。”唐结笑笑，说这个系列中正是绣有“哭泣的天使”那件裙子好卖。女人啧啧叹息一番说她搞不懂，然后去了卫生间。 唐结拿起那小狗对周京平说，从玩具的造型和做工看，都还可以。但是填充料可能有问题。挑开看看。等她来了再挑吧。管她呢。周京平拿出小刀，把线缝挑开，一撕，里面就露出黑魍魍的烂棉絮摊在桌上一大堆。女人从卫卫生间出来一看，叫道：“哎呀你们怎么能这样呢？” “我晓得了，”唐结说，“你们的产品一定是在出口检验时，被他们解剖了。前不久，国内一批布玩具运到香港，港方解剖之后，因填充料不符合卫生标准被全部销毁。赵大姐，你们不是想把这些带菌的烂瓤子玩具倾销给国内儿童吧？” 女人一下就急白了脸：“厂里的贷款马上到期了，七十几号人从四月到现在每月只拿40块钱生活费。儿童节快到了，我们就等这个时机把这批产品卖出去呀。 周老板，帮帮忙吧。” “那就是我说的那个价。” “你这不是提刀抢人吗？”女人倒竖的眉毛塌了不来，快要哭了。 “那你就找别人吧，看哪个能象我这样全部包销现款提货？” 女人闷头喝完那杯长城干白，叫来招待结帐。她站起身打算离开，却又颓然坐下，绝望地喊道：“这完全是跳楼价啊！” “何不潇洒跳一回嘛！”周京平笑得一脸灿烂地说。 “这个价我自己一分佣金也拿不到了，算我白干一场。你明天带款来提货，上午十点。”临走时，她拿眼睛狠狠剜了唐结一眼。 女人一走，周京平就高兴地说：“嗨！想不到你还有这一手。” 唐结不解，酒杯举在半空，停住了。 “杀价啊，你简直把她杀得片甲不留。” “你不会要这种脏兮兮的玩具吧？” “当然要！这种跳楼货，不要白不要。”他拍拍她的手背：“按原先那个进价，我们要多付出去近万元。唐结，你这几句话就价值万元哟。等货脱手后我会给你适当奖励的。”“老板，玩具一般小孩都要拿嘴咬，那些黑瓤子，多半是烂棉絮弹松了……” “莫这么书生气嘛，我们不转手，他们照样给别人卖。” “可是……我觉得我们还是要对小孩子负责。” “哪个来对你负责呢？如今肝炎那么猖狂，街上的小吃摊上，洗碗水酽得象泔水，他们为啥不对别人负责？责任心么，我也有过，唐结，可是全被碾碎了。”“于是你就碾碎别人？” “这不是一回事。”周京平挥挥手，“别的你就不用考虑了。有老板我呢。”他打了一个响指：“我要为你点一首歌，庆祝你的《伊人系列》设计十分出色。”“应该是十分赚钱。”她纠正他。 “怎么说都行。”周京平头有些晕，他觉得那女人请他们喝的长城干白呷在口里不觉得怎样，却还很有点上头。他起身弯腰来挽唐结的胳膊，吐词不清地说：“今晚你好，好漂亮。” 唐结拨开他的手，说她有点累，她没有按他的吩咐，回家去睡那个“美容小觉”。那你干什么去了？他问。她想她不可能说她在家里一件一件试她那些虽然有特点却已经穿旧了的衣服，于是她笑笑说，她在收拾屋子。而且，最重要的是，她最怕这种土财主，紧巴巴地搂着你跳舞，脚踩不到点子上，走一走的，象老牛拖破车。 后来，周京平要送她回大坪。他招了一辆的士，拉开车门，唐结弯腰钻进车里去时，他看见她的背后那两片瘦削的肩胛骨顶着薄薄的衣衫，象一对翅膀被锯掉之后留下的桩头。这又使他想起家秀。家秀跟她一样单薄，背上也有这么一对弯腰时顶起的肩胛骨。许多年前，他曾戏称她是被锯掉翅膀的天使。可是现在，她在哪儿呢？两年前，她所在的明月皮鞋厂宣告破产，那个翅膀被锯掉的天使，又会往哪儿扑腾呢？ 想着，就到了大坪。唐结正想对他说再见，周京平说，“不请我上去坐坐？”“就怕老板你不肯尝脸呢。”唐结打了个呵欠，心想他最好是别上去，她困了。可是周京平呵呵一笑：“我就等着你的邀请呢。 上楼，门内有灯。那对辛木两年前花了八百元买来的旧音箱，正起劲地轰鸣着唱英国披头士乐队那首著名的歌曲《LEITBE》。在那种深沉平和的歌声中伴有某种干躁的杂音，听了很煞风景。就在唐结找钥匙的时候，门开了。出现在门口的是一身酒味的辛木。他看见周京平时，不由得愣了一下，周京平却大模大样地走进去往沙发上一坐。辛木关掉音乐，就站在屋中央，显出几分不自然。茶几上，摆着半瓶雷司令，两个酒杯，一些吃剩的花生和花生壳。显然，刚才还有一个人在这里陪他喝酒。 自唐结搬进这套房子以来，周京平是第一次来访。他与辛木淡淡地打了个招呼，就起身在客厅转了一圈。看看厨房，阳台，又看了另处两间屋子。他边转悠着边说，嗯，大间做画室还可以，小间做卧室么，有些西晒哟唐结。然后出来，看也不看辛木，径直对唐结说：“空房空屋的，没啥东西嘛！你累了，明天睡个懒觉，九点钟再起来。下午来会计室借点钱，把旧沙发换了，再添点家俱。工作要干，日子也要过。”周京平的声调显得很亲切，他那满脸的笑容和关怀与辛木那满是酒味的傲气形成明显对比，使唐结生出一种说不清的感受。但是，当她去仔细体味那种感受的时候，却忽略了辛木那竭力掩饰的尴尬。 只一会儿，周京平就告辞走了。 辛木一直坐在旁边不吭声。待周京平走后，他抓起酒瓶狠狠地喝了一大口，不说话。唐结奇怪久不露面的辛木今天怎么跑来了，还带了一个人来喝酒听音乐。但她没多想就进卧室去换衣服去了。然后就兴致很好地说她今天得了两千元奖金。她说她要买个梳妆台，买一对那种坐下去就把人包起来的德式沙发，她说周京平的办公室里就有一对，提劲惨了。“你说呢，辛木？”她收拾着茶几上的花生壳说。 辛木冷冷道：“你的老板说沙发旧了你就要换新的啦？” 唐结这才正视辛木刚才的尴尬，开玩笑地说：“你喝的醋还是酒啊？” 辛木勃然大怒：“你是单身女人，有权打扮得洋派摩登地跟别的男人晚上出去灯红酒绿把酒都喝光了，我当然只有喝醋！” “人家周京平来你却象根棍子立起，你也太没风度了！” “我算什么东西？他是房主，你看他如入无人之境的样子嘛！风度翩翩地连厨房、厕所、连卧室都察看了。还建议你添家俱，明天在他的会计室里去拿钱，安排你的起床时间，他妈的！”辛木再也控制不往怒气，咆哮道：“他妈的他以为他养了个外室呀？” 唐结气得浑身颤抖，锐声喊道：“走！你走！” 辛木就去开门，唐结却抢到前面把插在门锁上的钥匙拧了两圈，拔下来握在手中，说，“你真的要走，可以把门打烂了走，这门是纸板做的，一脚就蹬开了。”说罢就进里屋去了。 辛木站在客厅发愣，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他今天和小佬倌来，一来是因为小佬倌想见见这个辛木迷恋的女人，二来是想给她讲，他打算和她住在一起。他要赶在旧城拆毁之前把它们画完。本来他是想和母亲住在一起的，房子已经租下来了，在龙溪镇。还没搬家，辛作就回来了。这下，那个一室一厅的房子住三个人就显得很挤了。于是他想都没想就决定到唐结这里来住。他今天来就是想告诉她，只要旧城拆完了，就从此洗手不画正式下海。他想，也许旧城的拆除，将对他这个一直把绘当作生活方式的人成为一个很好的解脱。他只要三个月时间就可以画完。三个月以后，他就去帮小佬倌经营画廊，他们就另租一套房子，不必往在这里让她在周京平手下工作时有拿人手短的感觉。可是小佬倌刚喝了两杯酒，ＢＢ机就催命似地叫起来了。小佬倌说那是一桩好买卖，那人一定弄妥了。小佬倌打着酒嗝走了，剩下辛木一人扫兴地喝闷酒。看见周京平如此主人翁的样子，他竟生出一种多余人的感觉，立即打消了要住在这里的念头。他进了卧室，见唐结坐在床沿发呆，就陪笑说：“好了好了，我罪该万死，好了吧？”他把手放在她的肩上慢慢往下滑，唐结身子一扭，让开了。“你设身处地为我想想吧！”辛木说，“辛作回来了，我还得操心他的工作，要不他会坐吃山空的。”唐结惊讶地问，他不去啦？辛木回答说他不去了而且不知道为什么。 其实，辛木已经从一个成都回来的朋友口中知道，辛作是因为与那个亚陆总裁的秘书搞同性恋的事败露了，在成都无处立脚才打道回府的。出事之后，亚陆总裁便放出话来，说完全是辛作腐蚀了他秘书。如果辛作在一周之内不离开成都，他的人就要把辛作的蛋以及他老板的蛋一齐挤掉。不仅是红翅表演队，成都娱乐界所有老板都都慑于亚陆的威胁不敢留他。辛木认为辛作如此性倒错，实在是家门不辛。他暗地里叹口气，却提着嗓子说：“辛作是回来跟你一起搞服装店的，你却去了三友公司。你看怎么办？” 唐结犹豫着说，“周京平已经给我提供了不坏的条件，这回《伊人系列》一炮打响，奖金就两千，而且，他说才支付了一半。” “你觉得那胖子特别慷慨？” “有那么点意思。” “嗨，我说你女人头发长见识短嘛！今年流行水洗丝，富春纺卖都卖不脱，你的设计却使他至少赚了十万，他只给你两千……” “还有工资。” “你算算，五个月的工资，也才两千五百元。”辛木站起来兴灾乐祸一笑：“你还觉得他慷慨吗？” 唐结一下愣住了。可她立即说：“你在哪儿学会这么算帐的？” “小佬倌，小佬倌教的。你记得小佬倌吧？我原先给你说过的。” “你那些毛子狗子的，我记不得了。”她伸出一个指头戳着辛木的额头：“你倒是多老实啊，哪个教的都坦白了。” 那晚，辛木洗澡之后湿漉漉的子贴上来时，唐结已经快睡着了。她蓦地一惊，软和的身子就绷得紧紧的：“下去下去，这几天是危险期。”“不弄进去就是了。”说着，辛木就觉得自己整个身体都象是进入到她的身体里面去了。唐结“呀”地一叫,就满脸潮红起来。后来唐结要辛木就住这里。辛木的嘴贴着她的脸，半开玩笑说，我想不住这个地方，在这个地方我保不定会阳萎……你就这么虚周京平？我虚他？那你就是虚有钱人。锤子！辛木愤愤地喊了一声，突然他象个濒死的人那样抓住她的双肩，哑着嗓子叫道：“嗨，说不行就真的不行哩！”然后就土崩瓦解了。 刹时，窗外的街灯亮了，照在他脸的一侧，把他的脸拉得又瘦又长，尖削的鼻梁呈青色斑痕，给他的脸上增添了一种不自然的光亮，好象他在发低烧。 “你看上去好象不对。” “怎么不对？” “你近来身上总散发出一种说不出来的味。” “那是一种焦虑，沮丧，茫然和失眠所混合的气味。” “你就不能给自己打打气吗？辛木，你得要有信心，我晓得你为旧城的拆除心碎，但你有啥办法？唯一的办法是把它们画下来。你不要老是叹气。”她想说，她讨厌男人叹气，却说：“你安心画好了，我这点钱，我们能过。但是，”她用双手环在他的腰间，“你不会老是让一个女人来养活你吧？” 前半句话，辛木听了十分感动，可这后半句，就让人觉得不是滋味了。他翻了个身，拿背对着她：“我一个大男人，会让你来养活？” 既便是委屈自己，受人供养，但是，一个人在怀疑自己和他人以及这个世界的时候，在筋疲力竭、走投无路的时候，能够画吗？这种心境下，能有信心吗？辛木默默地想着，放在唐结身上的手，不知不觉就滑落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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