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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我在大街上逛来逛去,一旦成为主人,这座城市的任何地方不过是我们家大院子里的一个角落而已,这种想法使我兴高采烈并且心安理得。我晃来晃去,像个无所事事的人,实际上我已完全为这座城市的节奏所俘虏了。我吹着口哨,假如阳光过于强烈了我就眯上眼睛。我像在自家院子里散步那样走在城市的街道上,欣赏着那些日益增多的各种牌子的外国商品广告牌,它们简直像是城市中新的森林,花花绿绿地悬挂在我们的头顶,指引着城市人们的生活向前方挺进。
  我走到了崇文门大街,我看见了在同仁医院门口的黑压压的人群。往常那里总是聚集着很多刚刚来到北京的外地打工崽打工妹,他们打扮土气、神情木讷而又机灵地打量着过往行人,希望被某一个人雇走,从此开始了在城市里新的生活,尽管这里被视为非法劳务市场,可仍有很多年轻、肮脏而又新鲜的乡下面孔出现在这里,在匆匆走动的人群与车辆的空隙里浮动并四下张望。我向他们走去,我觉得他们脸上的某种东西是我已经遗失的。我看到的脸全部都是陌生的,充满了青年特有的朝气、梦想与疑惧,但大多数的面孔是肮脏的,我试图发现一两个漂亮姑娘,但那些农村姑娘们的两个被山风吹得红扑扑的脸蛋真叫我难以忍受,我立即又变得漠然了,因为对于我来讲,他们全是外地人,而我则是这座城市的新主人,我与他们是不一样的。我决定尽快离开这里,我从他们中间漠然地走了过去。很多人都在看看我,他们指望着我也许能给他们中的某一个带来好机会。可我会吗?我暗暗笑了起来。我忽然对我自己在大街上闲逛感到厌烦了,我决定到东单的一家电子游戏厅去玩玩电子游戏机,但这时我看到了一个女孩,她那独特的清纯与美丽让我楞了一下,她也站在那一群女孩子中间,在一群被农田上的风吹得脸蛋儿红扑扑的女孩中间显得鹤立鸡群。她好像还有点儿满不在乎,并不在意自己站在这里是为了什么。她绝对是那种南方女孩,秀气、冷艳、漠然、戒备而又充满诱惑与梦想。她的眼睛像商店里的塑料女模特儿的眼晴,漂亮而又无神,空洞却又暗含欲望地望着前方。她的穿着也比周围村姐们的要好些,像个受过一定教育的人,至少我敢断定她不是放羊养猪的那类农村女孩。莫非她也在这里寻找工作?我犹豫了一下,这时我突然想起了我所看见的那个行为艺术家,我想假如我帮助一个人在这座城市里实现他约梦想,那我也就是一个行为艺术家啦!因为我也一直想当一个前卫艺术家,可一直没有机会,这一瞬间的想法顿时使我激动了起来,我决定和她聊聊,那仿佛是一种魔力促使我向她走去。
  “你好,“我说,“你是来这里找工作的吗?”
  她警觉地看看我,眨了几下眼晴,点了点头,但旋即懒懒地打了一个哈欠,之后她又勾着她的大眼睛:“你要找个什么样的?保姆吗?我可不想干保姆。“她不容置疑地说,“我不愿意干保姆。哈哈,我刚刚从一家逃出来。”
  “也许还可以干点儿别的。我肯定可以帮你,“我热情地说,“你说你想干什么吧。”
  “你不是一个骗子吧?“笑了起来,她笑的样子非常清亮,如同山涧里奔涌的一汪泉水。“骗子?我是一个骗子?“我假装生气了起来,“我是一个专门帮助人的人。我想成为一个行为艺术家。你只管告诉我你来这座城市里想干什么就是了,你……“我刚说到这里,突然响起了一阵警车的警笛声,就好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一样,一下子钻出来好几辆警车冲到了街边。从车上下来了一大群警察,他们风一祥地扫过来,开始对这里进行围剿。人群乱了起来,像被捅着的马蜂窝,有些人向四处逃去,警察手中挥舞着橡皮棍子,从各个方向围堵他们,勒令他们拿出身份证,并且把那些没有身份证的外乡人立即塞入一辆面包车。我眼前的这个女孩子忽然也变得紧张和焦躁了起来,她正想离开这里,可一个警察已经冲到了我们的近前,“别走,拿出身份证来!“我亮出了我的身份证,我指着地对警察说,“她是我的女朋友,我们一起在等106路电车。我们可不是他娘的打工崽。“那个警察看了她一眼,把身份证还给了我,转身走开了。等到我们再回头四下张望的时候,发现这里如同被一阵大风刮过了一样,几乎空无一人,只剩下几个人在风中缩起脖颈,在汽车站牌下等待着公共汽车。“谢谢你,“刚才还异常紧张的地松了口气对我说,“刚好我今天没有带身份证,要不然我今天就会被遣送回家的。谢谢你。“她真诚地朝我偏了一下头。我得说地有一双会说话的漂亮的眼晴。
  “你刚才还说我是个骗子来着,“我眯起眼晴,“你叫什么?”
  她好像对我有了些好感,但她仍迟疑了一下,“我叫黄红梅。你是来找保姆的吗?我可真的不愿干保姆,我会让你失望的我不大会干活儿。”
  我笑了起来,“不,不不,我今天突然有一个想法,那就是我想帮助一个人在这座城市里实现她的梦想。当我看到你的时候,我就决定来帮助你。而我不需要任何报偿,只是帮帮忙。我们找个地方坐一会儿好吗?”
  “好吧,“她爽快地答应了。我带着她很快就来到了东单一家冰淇淋后,要不两份意大利奶油冰淇淋,坐了下来。“你说你要帮人实现梦想?这太叫人不可相信了。这可是一个交换的时代。我什么也拿不出来。“她撅了撅嘴,挑衅似地看看我,接过了侍者递来的冰淇淋。
  “不,什么也不要,真的,我只是想帮助一个人在这座城市里实现梦想。这样我就变成一个行为艺术家了,而如果你实现了你的梦想,你同时也是我的一件作品。说吧,你来到这座城市有些什么想法?“一边吃着冰淇淋一边问她。
  她低头想了想,用食指支住地那小巧的下巴,那样子很单纯,也的确很美。她身上有一种尚未被城市文明与城市欲望熏染的气质,那是一种明亮与清纯的东西。“我有什么想法……至少我不想当保姆。你真的想帮我?“她扬起脸来问我,那样子还挺生动的,我想。
  “对,是真的。“我说。
  “那……告诉你吧,哈,我是从一个富人家跑出来的。我与那家的女主人处不好。因为她瞧不起我,她一开始以为我是个乡下人,我什么都不懂,其实我什么都懂,我从四川来,我过去生活在四川一个地级市里,我是那里一家医院的护士——我上边护理中等专科学校。可我实在忍受不了女主人的那种怀疑与蔑视我的眼神,她总在怀疑我要偷她什么东西似的。有一天她把她自己的一支口红藏到卫生间里,非说是我偷的。我是在倒她那些肮脏的卫生巾时才发现它在那里。她就这样待我,于是后来我真的就变得坏了起来,我趁她不在家就煮上十个鸡蛋,吃五个扔五个,我用过她所有的口红,用一种就洗掉,然后再往嘴上抹上另一种。但有一天我用了一种很难用水洗掉的荧光口红,然后我就被她打了一耳光,然后我就跑了。所以我不做保姆。可我来北京已经一个月了,你说我想成为什么样的人?我想成为我给她当过保姆的那个女主人那样的人,住在华侨村的高级公寓里,房间里24小时都有热水供应,有一辆城市高尔夫牌子的汽车,养一大堆宠物。那个女人就养了一大堆宠物,有三条小狗和四只波斯猫。我真想把它们都毒死,因为我伺候了女主人还得伺候它们。我就想过那样的生活,那样我就不会再被人瞧不起了。我自己雇上一大堆佣人来伺候我。我还想要什么?我还想要花不完的钱,我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比如我家那个女主人,她有一次上街买了一大堆衣服,回家后一试发现没有一件称心的,就吩咐我全扔掉了。全部扔掉?而那些都是新衣服,她哪怕是给我也好啊,可她叫我全部扔掉!她就是这样的一个随心所欲的女人。不过她倒嫁给了一个好男人,那个男人是一个房地产商,一个真正的有钱人,他总是对人和蔼可亲。我要是嫁给一个这样的人有多好……“她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我认真地听着。即使是在说着这些,她仍是可爱的,虽然有点儿俗。我盯着她想。“你真的可以帮助我实现我的梦想?归根结底,在这座城市我什么也得不到。你真的要帮我严她好像又想起来了什么似的问了我一句。
  “当然。不过一切得从头开始。不干保姆,干点儿别的。你还能干点儿什么?”
  “要去,去酒楼或夜总会当个领班什么的也行。我能干服务行业。或者去当个调酒师,不过这得从头学。谁教我呢?”
  “你有多大,黄红梅?”
  “20岁,你呢?”
  “我27岁。那么好吧,我们现在已经是朋友啦。明天下午4时我们仍在这里见面,然后我会告诉你帮你找了个什么工作。你住在哪里?“我接过了侍应生递给我的帐单与找头时问她。这时天已经黑了。
  “保密,“她说,“也许你真的是一个骗子。这是一个交换的时代。我在北京是孤身一个人,我才来到这里一个月,我可不想告诉男人们我住在哪儿。”
  “好吧,“我笑了起来,“明天见,我们肯定会成为那种不需要任何交换的好朋友的。“她冲我做了一个鬼脸,“我就先相信你吧。那么明天见?“在门口她冲我扬了扬她的柳叶眉,跳下台阶,快步地消失在了城市的夜幕中。
  我就要成为一个行为艺术家了。我竖起了风衣的领子,走在匆匆赶路的庞大的城市人群中这样想。这时城市里所有的灯都亮了起来,人们像幽灵一样在走动,他们全是欲望的容器,在城市里昼夜不息地活动。而我决心从他们中间脱身而出。我会成为一个艺术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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