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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夜里,那条河流的水也是黑色的,这是因为黑夜已经把水浸湿,让它变得比黑夜更黑。如果从半空中潜入这条河流的底部,你会感觉到你在进入一个更为黑暗的深处,它似乎是没有尽头的,暗流和深水中的漩涡在搅动,有时候在河面上还会掠过一道道闪光,午夜的闪光,那是在河边公路疾驰而过的汽车灯映照河而产生的反光。河面在白天是一面裸露的镜子,在夜里是一面隐形的镜子,它就是在那里,悄悄地等着向你发出一道道闪光,如果你照耀它的话。 她把头靠在右侧车窗的玻璃上,这使得她的额头可以感受到那车窗玻璃的清凉。这黑暗的大地在车窗外隐约地向后退去,大地它是旋转的,如同一个旋转的罗盘,而这辆汽车仿佛是一个在圆面上跑遍的老鼠,它不停地绝望地刨动四肢,但似乎仍没有移动半步。大地是悲哀的,尤其是在夜晚的时候,它升起的雾气和幽暗的鸟鸣全都是黑色的。她确信自己可以感受到这些,感受到夜雾和鸟鸣。她把目光投向窗外,额角顶住车窗,然后她看见了,不断地看见了那些闪光,午夜的闪光,当汽车转弯、或沿一段有弧度的公路飞驰时,那些闪光就不断地映现,就像有人在暗处向他们发出信号。一开始她看不出来那闪光是什么,不过她很快就明白了,那是一条河,一条和这条公路一起碗蜒在土地之上的河流,那闪光是河面上涌动的波浪的反光。她看着那些闪光,让心中只剩下这些骤然闪亮的、破碎的光亮。 他是哼着歌的,他会哼几乎所有流行歌曲中最精彩的片段,他兴致很高地哼着,他不和她说话,因为整个晚上他和她已经说了很多话,也做了很多事。他想把她带回住处是突发奇想的,他想起来这一个夜晚他将无人陪伴,他必须要让自己有温香软玉在侧,他就告诉她想把她带回去,去四十公里外的另一座城市,一座小城,而他正在附近的农村采访一个案件。对于他的脸,她是熟悉的,因为她总能从电视上看见他,那个时间她还没有去“工作”,她必须要等到晚上九点以后出动。说到底,她是在夜晚接待客人的。有人叫这类姑娘“三陪”,但这全是他们的事。比如她总在电视上看见他的脸,那个节目很有名,叫做“真话真说”,这是一个曝光类的批评节目,每天都有。每天晚间新闻之后就是这个节目,主持这个节目的主持人除了他,还有一个女主持。他们轮番上阵,评说各地发生的严重事件:农民抗税、警匪一家、工程事故、环境污染……对于她来讲,他的脸就是那些事件,那些令人震骇和义愤填膺的事件,因此当他走进房间的时候,她一下子就认出他来了。 女老板对她说,今天来了一个非常重要的客人,因此你一定要把他陪好。你是我们这儿最漂亮的姑娘,你要让他开心。她点了点头,她想起来自己的例假昨天刚刚结束,这使她有一种洁净之感,自己的身体是洁净的,因为她有一周没有出台了,只是坐台,她希望她一直不要出台,让例假一直有下去,让那经血像丝丝缕缕的雨,连绵不断地下在卫生巾上,没完没了。这样就不会有陌生男人的身体进入她的身体了。但这不过是她隐秘的一个想法,连她自己都无法察觉的。她坐在包厢里,门响了,他走了进来,她一下子就认出他来了。 不过,他站在电视上要真实多了,那天晚上他告诉她每一次做节目上镜前都要由化妆师化妆的。他的脸有些黑,不如在电视屏幕上看见的那么白,那么圆满,他有些瘦,脸比她印象中的要长,只是眼睛仍旧显得很大,这使他看上去很有神采。她看见他时,他的表情有些焦虑,似乎心情不好。她站了起来,她有一丝兴奋,她告诉他,她知道他是谁了。他古怪地笑了一下,然后他们就一起坐下来了。 事后她想,他所有的动作、声音,他身上散发的气味都是温柔的。这与他那种有棱有角的外形和气质多少有些不符,有些超乎她的想象。整个晚上她陪他喝酒、唱歌,他酒量很大,似乎总是喝不醉,他们喝了很多酒,她有些支持不住了。她把头靠在他的腿上,她想睡觉了,不知怎么,她对他产生了一种亲近的感觉,和他偎依着唱歌、笑闹时,她心中竟涌出一丝暖意,她忽然感到自己的下体有些湿了,这是她在想象将和他亲密的场景时发生的。这是一年来她做小姐从未发生过的,因为她没有喜欢过任何一个和她的身体接触的男人。他们总是心急火燎地把他们体内的一点白色粘液排出来。总是这样,她假装呻吟,假装很兴奋,假装和男人一起达到了高潮。但是今天,当她感觉到他浓重的忧郁和焦虑,当她感觉到他的另一面,他的心里有事,像个普通男人一样有烦恼时,她的身体有了反应。后来,他俯身爬在了她的身上。两个人都喝了酒,她昏昏欲睡,包厢里的灯是昏暗的,卡拉OK已经停了,屏幕上一片蓝光,宽沙发边的宽大茶几桌上酒杯全都倒了,他开始吻她了。后来她觉得她好像全身都布满了舌头。他的舌头,那软体小动物几乎探索了她身体的大地,连潮湿的谷地、山涧与斜坡都不放过。她感到他的确是温存的,仿佛一块柔软的电热毯,慢慢地覆盖了她的全身。 这之后,一切都松懈了下来,两个人的酒也醒了,他似乎快活了许多,还谈到了他的工作,正在进行的工作。一个农民,因交不出提留款而服农药自杀了。这件事应该由谁来负责?村长吗?政府的农村政策吗?这个农民的性格吗?这是需要他这个“真话真说”节目的记者和主持人去真话真说的。他兴致渐渐高了起来。午夜二点,他要回去,在给了她在她看来很高的小费,她也谢过了之后,他要走了,但在出门时,他迟疑了一下,回头看看她:“你今天晚上和我一起走,陪陪我吧。” 他觉得她的身体非常美,这让他想起了当初和妻子一开始亲密时的感觉,那已经是五六年以前的事了。那时候他觉得妻子的身体像一个贝壳,他是海边长大的,喜欢那种光滑可人、有美丽花纹的小东西,妻子的身体圆润、健康、饱满,和她婚后让他日夜迷恋和迷失,让他变成了一个迷途于这巨大海贝上的一个斑点。他宁愿变成一枚痣,永远地停留在妻子的皮肤深处。但就在一个月以前,他们之间出现了危机。因此,当他在酒精催发中,在包厢昏暗的灯光照射下,俯身向她,发现自己又和贝壳般的肉体相遇了之后,一种从生活的深渊中升腾起来的喜悦让他振奋。一开始他把她看成一个三陪女,他对她是视而不见的,他的大脑中全是他周围的人与事,他必须要面对的家庭解体的问题,他主持的节目既受到疯狂的欢迎,也时时在提防着各种明枪暗箭。本来他是不需要出来亲自采访的,他们的节目可以委托各地电视台的同行以他们的名义去采访,也常派出专职记者去采访。但这一次,为了散散心,他来了。这里还有他大学时代的同学,已当上了一个市的副市长,当很多传媒名人推出了他们的传记的时候,有出版社也要给他出书。这个同学约他时,说是可以给他找个十分安静的不受打扰的地方。但离开了家中那凝滞的空气,他似乎感到更为沉重了,他无法保持更好的心情。生活中有好几头野兽一起撕咬着他,他感到非常累,他既不想采访,也不想写自传,他只想在布满星光的天空下那大地草丛上睡一觉,把自己的问题想清楚。他已经三十多岁了,他需要解决好自己的心理问题和现实处境,那就是,他是否应该离婚?妻子告诉他有这种可能,他应该怎么办? 他打开了车门,又帮她打开右边的车门。这是一辆“克莱斯勒·君王”型号的轿车,它的颜色华贵润泽,三点六升、六缸汽油电喷发动机,前置前驱。这是他当副市长的同学借给他在当地开几天用的,车主是一家饲料公司的老板。他开这辆车时发现它很不听使唤,这可能是一辆走私车。车上的表盘显示它已经走了接近二十万公里了。而且这辆车肯定被撞过了,他觉得左侧车门开关都有些别扭。过去他自己一直开一辆三菱越野车,那辆车跑起来就像一头敏捷的山羊,而且日本车性能好,耗油低,非常舒服。现在,他要开车走四十公里,到他的住处去。那里有一个非常高级的度假村,周围全是山村,这条贯穿城市的大河也经过那里。也许我不再想把她的肉体像打开贝壳那样打开了,他想,我只需要人陪伴着。他平稳地开动了汽车,仿佛连一点酒也没有喝,车子很快就上路了。 在发现了那些午夜河流上的闪光之后,他稍微有些不安。这仿佛是一种直觉,告诉他今夜可能要发生某些事情。在车上他们都沉默了,都不说话,是因为刚才说得太多了吗?他过去没有与这样的女人发生过肉体的关系,在心理上他总觉得肮脏,但今天,他干了,这是为什么?是因为妻子要离开他吗?是为了报复妻子的背弃吗?妻子和他们的一个好友,一家保龄球馆的经理的私情,他是一个月以前才知道的。他的妻子和他一样,是另一家电视台“生活”栏目的主持人,他们被誉为是金童玉女。但突然有一天,他感觉到不妙了,如果一个人爱另一个人,那么这个人有任何一点微妙的变化,情绪上些微的波动和迁移,他都是可以察觉到的,你可以从她的声音、眼神、气味、突然紊乱的生理现象上来判断。他妻子的过去无比正常的月经,突然在近两三个月混乱了起来,几乎变成了丛林中的游击队,他们都不知道这液体什么时候会涌流出来,会渗漏出来。在他们的性生活中,他从不戴避孕套,有时候她吃一些避孕药,大都是以计算安全期的办法来避孕的,因此,这一段时间他根本无法计算安全期,直到他感觉出异样来。他闻到了一种气味,感觉到了一种光线。他先是跟踪了她,查了一段时间她的寻呼机上常出现的号码,采用排除法,用不经意地说一些他怀疑的对象的名字,来观察她的反应,然后他就得出了结论。她承认了。那个男人是他们的老相识,一直没有结婚,但似乎总有女朋友,他们过去每周去那个朋友的保龄球馆打两次保龄球,现在,恐怕得由她一个人去打那些球瓶了。她默认之后,他要她拿出一个办法,她说要考虑考虑。之后,他就经常在外过夜,不太回家了,然后他就主动出来采访这个农民之死的事件了。然后,现在,他和一个二十岁出头的贝壳一样的女人在一起,在午夜的道路上向四十公里外疾驰。 沉默笼罩了一会儿,车内的空气明显地过于沉闷了。她把头抵在车窗上,闭上眼睛,尽量不去看那些午夜河流上的闪光。然后,她开始和他聊起了那个农民的死,一个人的死。一个人选择自杀,要什么样的勇气?他承受了什么样的压力?难道不死不行吗?有那么多人还不都在好死不如赖活着?为什么留下妻儿老小,一个人独自离去?这不是更不负责任吗?谁来养活他的妻小?如果他恨的人是村长,他可以以怨报怨,和村长一起同归于尽啊!他是因为善良还是因为懦弱?是因为感到乏味还是因为悲愤?她一个又一个问题地问他。这开拓了他的思路,因为明天一大早他还要去采访,他已经来到这里两天了。他明天的采访将是最后一天的采访,然后他就会离开这里,回到家中,重新面对一个问题:是否和妻子离婚。他不想离婚,但她似乎执意要离开他,不为别的,只是因为一种厌烦吗?一种两个人在一起生活了五六年之后的厌烦?妻子执意要离开他对他打击很大,他内心很沉痛。过去,所有的人都夸耀他,认为他们是天生的一对儿,事业上互帮互助,形象上金童玉女,生活上互相料理,但是,恰恰是这种完美,要让他们分开了。他的内心很痛,现在离开家有一千多公里,他仍感到这即将到来的分离,使他的心一阵阵绞痛。他的思绪不断地由过去进入现在,他的手有些儿抖。车子有些摇摆,她注意到这一点了,说:要不,休息一会儿再说,我们都喝了不少酒,我们先停下来吧。 他们把车停好,就停在那条河的边上,午夜的星光灿烂,大地深处泛起了潮湿的雾气,清新、清凉,他们走上横跨那条小河之上的一座木桥,那桥吱吱作响。这里的河面变窄了,有三四十米宽,他们下了桥,走到了一处田埂上。水稻田边,蛙鸣阵阵,蚂蟥都蜷缩在水中,水稻草把身子摆来摆去,像迪厅里沉醉于狂欢的无聊青年。岁月像镰刀收割麦子一样,也会把他们都收割了,所以,及时行乐吧。他们坐在了田埂上,看见了幽黑的星空。 星星并不多,点缀在天穹上的几颗又大又亮。他们坐下来时她发现他的手里又多了一瓶酒,是一种叫“杰克·丹尼”的大众品牌的威士忌酒。咱们再喝一点儿。他说。你的心情似乎不好,她说,可你今天喝了那么多酒也不醉,和我在一起,你的心情好了一点吗?他搂着她的腰,仰脖喝了一大口,你也喝一些,这酒真的很好喝。一只青蛙在不远处的稻田中腾越而起,又哗地一声跌入水中。 “做这种事有多久了?” “一年多。 “没有别的谋生办法?” “说来你可能不相信,我在师范学院毕业后,当了一年多老师呢。” “你刚才没有讲这个。” “当老师太穷了,而且,还经常拖欠我们的工资。现在,我每个月挣的钱比那时候多几十倍,就因为这个。” “你并不大,有二十岁吗?” “我有二十二岁了,我刚才告诉过你了。” “我可能喝多了,你还告诉了我什么?” “我还说了好多事。” “什么事?” “我们家的事,我爸爸很早就死了,我弟弟去年在公路上骑摩托,忽然电线甩下来,把他的头给割掉了。” “你刚才说了这件事?” “说了,我还说了别的。” “……天上掉下来电线,就能让飞驰中的摩托车手的头……我无法想象。” “这是真事儿,因为,我弟弟在去年夏天就是这么死的。” “后来呢?” “他正准备结婚呢。他正要当新郎,可那电线……有人叫我们家人打官司,我们就打了,后来,供电局赔了十万块钱,因为,那电线杆已变成朽木,早该换了。” “这事儿要是我们知道了,可能就会来采访了。” “供电局爽快地给了钱。他们给了钱就算了。” “可毕竟有一条人命啊!” “钱可以换命。再说,也许就是我弟弟运气不好。怎么那么多人、那么多车都不会出岔子,偏偏是他,摊上了这个?” “这件事是很奇怪。” “我妈妈心好,她把那十万块钱中的一半,给了我弟弟原来的对象。剩下的钱,她用来买了一辆农用车。她是一个菜贩,她把菜从乡里头收购好,然后运到市里去。但去年她没有赚到太多的钱,她还没有我挣的多。” “……四周多安静啊,一个人也没有。在城市中很少有这种时候,可以看一些过去不太注意的东西。” “是什么?” “星星,田野,空气中的味道,蛙鸣,河面上的闪光。” “你也看见了它?” “什么?” “河面上的闪光?” “看见了。我有点儿怕那种闪光,像磷火一样一闪一闪的。” “这条河很长,它不大,但很长,和这条公路一直这么走。这河是从山那边流过来的。” “它们互相做伴。这河和这条公路。” “有意思,它们又不是人,怎么能做伴?” “你以后会怎么样?” “……嫁一个男人,生个孩子。要是头胎是个女的,我还得再生一个。我们那地方就这样。” “为什么不再做老师?” “我?不可能,我不会再站在讲台上给小孩子讲童话了,没有童话。” “当然可以,当然有童话。” “没有了,对于我来说,我只想为自己活着。嫁个老实人,也许会嫁得远一点,不会有人知道我干过这个。” “有羞耻感?” “当然了。这是自然的,我们说些别的吧。你为什么想离婚?” “我什么时候告诉你了?” “刚才,刚才在歌厅里。” “因为……因为她和别的男人……这事很简单。” “她是干什么的?” “节目主持人,和我一样,电视节目主持人。” “很多人都会羡慕你们,每天有那么多人看你们。你们都是名人,名人也会有婚外恋?” “名人?名人这种事更多了。” “既然已经结婚了,干嘛要离婚?不结不行吗?” “我也不知道。我也弄不明白。” “我没想到,你也会有弄不明白的事。” “为什么?” “因为你在电视上,好像什么都懂,你什么话都会说,评论那些大事小事,什么都说得头头是道。” “生活很复杂,人性,人性也有很复杂的一面。” “其实生活挺简单的。你付了钱,我就给你想要的,在我看来就是这样。” “别人付了钱,你也和他一样干?” “一样的,我老实承认。不过,我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出台陪男人过夜了。” “为什么?” “因为,因为我开始讨厌这样了。我和你出去,是因为,就是因为我喜欢你。” “喜欢我什么?” “你在电视上那么老成严肃,可你在歌厅里像个大孩子,又吵又闹又叫的,你活泼可爱。” “就因为这个?” “是吧,再说,我对你有一种感觉。” “什么感觉?” “我对你有一种……身体发热的感觉,想和你亲热。你开始并不想理我,你嫌我太脏了吧?你可能看不起我们这种人。” “没有,我在想我自己的事。我的个人生活要发生变化了。我离开家还在想这件事。” “可你并不想和我干,我看出来了。” “你的体形……像我老婆过去的样子,你生气了?” “……嗯。要是我不像她才对。我不想像你老婆。你总是被你老婆控制着。我看得出来这个。” “没有,我们更像是朋友。我和她。” “我刚才出门时,老板娘暗示我最好别跟你去。因为她知道我们要走这么远的路。” “她什么都知道,是我的朋友安排的,他们叫我连小费也不用给。” “你是名人,能陪你,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我已经忘不了了。我要是你老婆,就不会和你离婚,也不会喜欢上任何男人,因为,你太优秀了。” “这是因为你现在所处的位置,你才会这么说。如果你和我老婆一样,你就不会这样了。生活时刻在起变化。生活就是变化。我们走吧,我有些冷了,你也冷了吧?” 他们又重新上了车,因为他们感到有些冷了。那种清冽的空气包围着他们,这是田野深处的气息。他把剩下的“杰克·丹尼”威士忌都喝完了,酒瓶子歪倒在田埂上,他留下了它。当他们走后,一些青蛙从水中跳了出来,抱住了那个仍有人的余温的酒瓶。 这时候还不到午夜两点,天空中,那几颗明亮的星星更亮了,她在车里可以看见。她仍旧把头抵在车窗上,这样既可以看见黑暗天空中的星星,也可以看见闪烁在公路旁那条河面上的细碎的闪光了。她内心深处升起了一种对他的信任感,她觉得这个男人今夜是孤独的,今后可能仍旧是孤独的。今夜她可以陪他,可以后呢?以后谁会从肉体和精神上来抚慰他?没有一个男人不是脆弱的,他们是孩子,幼年他们要叼住奶嘴,青年时期他们要偎依在恋人的胸部。她想这车再开一会儿就会到了,到他住的山庄。她将陪他过夜,把身体的甜腥和温暖一起带给他,因为他是一个需要安慰的男人,而且,她决定不再要他一分钱,那样她和他仍会是一种钱色交易。她对他已不是这样,她在心中已有了一种对他的感情。这种感情是在他们相处数小时之后产生的。 他觉得脑袋有些沉,夜似乎更黑了。夜的大幕从天到地,无穷地拉开,遮蔽了大地、山川和公路,当然还有那条河。河流上细碎的反光令他头晕,刚才还没有这种感觉,也许这是那小半瓶剩下的威士忌的作用。这条路似乎越走越长了,为什么还不到?我还要开多久?我怎么一点儿也看不见目的地,那个度假村的像一条围在半山腰的玉带一样的灯光呢?那些细碎的反光全是那条河流上的,是河水在说话,在隐秘地提醒我什么?她看着窗外,她的身体仍有一种热量,这使他感到可靠,在这漆黑的晚上,有她在身边,他就不会再有孤独感了。即使妻子将会离开他,即使他今后永远都会是孤独的,但今夜,他不会是孤单一人,有一个单纯、丰满的女人将伴他一直到天亮。和你相伴到天明算不算多?不多,一点也不多,因为马上就要到达目的地了,我会再次打开她鲜美的肉体的贝壳,我会…… …他再次打开她肉体的贝壳。贝壳的皮肤是美丽的,它的花纹和颜色简单质朴,但有它自己旋转的方向,那花纹的波纹十分动人。在贝壳内部,隐藏着的是深红色的果肉,如果一枚贝壳是一颗果实,那么它的核心部分就是它的果肉,这果肉是全部的秘密,它收缩、战抖,它带动贝壳前行在沙地上。贝壳都是不一样的,即使它们表面看上去有些相似,但它们都有不同的秘密。贝壳中的肉体,这肉体隐藏着多么大的激情?那是带电的一瞬,是分泌液体的一瞬。贝壳的分泌物将在沙滩上留下一道闪光的遗迹,这遗迹引导太阳光线沿着它飞跑。当贝壳打开,这一瞬间是欢乐的,它意味着奉迎、接纳、承受、敞开和结合,意味着一种甜蜜而又激烈的交流,它将生命中激越的那一部分能量释放。那种电光石火的激情,是贝壳对自己命运的反叛和嘲讽。他再次打开她肉体的贝壳,这时候,他仿佛看见了黑暗河流上的那些闪光…… 的确是那黑暗河流上的闪光刺激了他的眼睛,使他从一种抵达目的地之后的、要打开她身体的贝壳的想象中回转过来。但是已经晚了,他的车,他和她共同乘坐的这辆旧“克莱斯勒·君王”轿车,发动机发出了一声古怪的吼叫,凌空一跃,仿佛巨兽扑向猎物,汽车扑向了闪烁着光的黑暗的河流。这是在极短的时间里发生的。 这之后,一切仿佛都已变成了慢动作的世界,汽车沉入水中是如此缓慢,慢得他们都来不及钻出来。实际上,这灭顶之灾是瞬间发生的,他们还来不及想到发生了什么事,汽车已经开始在黑暗的河流中沉入水面,迅速向更加黑暗的水中沉没。这一刻,那些细碎的光亮,黑暗河流上的闪光不见了。那些星星,像孤独的守夜人般的星星,也不见了,包围着他们的是一瞬间的真实的黑暗,仿佛一下子,他们就来到了地狱中,这地狱是如此之黑,它就像吞食物质的黑洞,吞食了所有的声音和光线。这汽车像棺材一样向水中下沉,像一个玩具棺材一样向水中无声地下沉。 他慌了,他打算打开车门。但他推不开,车门外的黑暗中,仿佛有十个人在一起推着车门不让他打开,那十个人蓄谋已久,幸灾乐祸,他们齐心协力,不让他打开车门,从中逃出来。他们真的是想让这辆汽车变成下沉的棺材,装着他和她,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亚当和夏娃,一个因为蛇的诱惑而吃了禁果;另一个,因命运和选择而变成了一个不洁之人,他们乘坐的水中棺材在向水底无声地飘落。 但这一刻其实是有声音的,他们两个人推动和捶打两侧车门的声音在水中传得很远,这是一种闷响,钝钝地传得很远,惊动了在水草下、水流中睁着眼睛睡觉的鱼。车灯是开着的,照见了河流中的鱼和水草,它们像纷乱的鸟群和蚊群,在车灯所照的范围之内像箭一样问避,不知道这一刻本该宁静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会有这么一个庞然大物从天而降。一条又长又宽的鳗鱼,愤怒地在车窗外像柳条一样摆动了一下身子,又像一条鞭子一样迅速弹开了。汽车灯光是明亮而又强烈的,它照亮了附近的水域,连水中慌乱地浮动的小鱼和小虾,还有更小的浮游生物,也都看得一清二楚。仿佛来到了海底世界,或者是海洋馆,他们俩乘坐水下通道车,透过玻璃看见了纷繁复杂的水中世界。但这一次他们是来到了河底世界,这河底世界被打破静谧之后的纷乱仍让他们触目惊心,和被惊扰的动物一样,他们俩也是慌乱的,他们现在想的只是从车里出去,像水底升起的巨大的水泡那样,一下子就升到水面,成功地飞出牢笼。 她信任他,在慌乱中她看见他示意她不要慌,因为这是一刹那间发生的。汽车在向水底沉去,水还没有渗进来,这辆汽车的封闭性非常好,但水现在对它有压力,那种压力把它压得嘎嘎吱吱响,车身四处都传来了响声。必须要打开车门,她想,只有这样才能冲出车子,现在他们才发现这条河不宽,但却很深,足有几十米深,如果它只有几米深,那么一切都好办了。现在,这辆汽车像抛锚的潜艇一样在向河底沉击。她的脚踩中了一件东西,她摸了起来。那是一把扳手,从工具箱中掉落下来的月牙扳手,它掉下来得真是时候。她一下子把它抓在手中,像在野兽来袭之前的一瞬间抓到了武器,这使她感到了安慰。而他,这时仍在奋力地推着他那一侧的车门。她把扳手递给了他,车内的氧气不多了,她已经开始有窒息感了。他抓过了扳手,用力抛砸左侧车门上的玻璃。第三下的时候,一声撕裂的声响响过,车窗玻璃被砸破了,水一下子和碎开的玻璃一起涌进了车里,像一条水龙,撞向了他们两个人。他们看那些涌进来的水,仿佛直接面对了泥石流的涌动,他向后倒了一下身子,那股水流径直撞在了她的身上,将她死死抵在了另一侧车门上,仿佛有一股巨大的力一下子把她钉在那儿。待让过了水的先锋,他才又向外推打车门,但是不行,真的不行,一股水流一下子把他也冲了开去,他向后握上了她。 水流一下子就充满了整辆汽车,它迅速地增加了重量,加速了下沉的速度。一些慌乱的小鱼在他们眼前晃动,这一刻他们比任何时刻都慌,也比任何时候都绝望,因为,他们可能都出不去了。这时候,他奋力地再次向那没有玻璃的车门晃去,他感觉到她在推他,她在帮他,他的头钻出车窗了,他的身子也出去了,他整个人都出去了。他转过身,看见了车里的她那黑色的影子,他伸出手去拉她,打算把她拉出车子,因为刚才他是借助了她的推力,身子浮出车子的那一刻,他的脚还踩中了她的身体,现在,他也要把她从车子中拉出来。他伸出手,他抓住的并不是她的手,似乎只是她的头发,但那头发很滑,他一拽,手就滑开了。正在这时,这辆已经进水的汽车的车前灯灭了。四周一下子进入了一种真正的黑暗,这黑暗使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他害怕极了,如果再在水中多呆几秒,他就会被憋死了。他立即摆动身子,向上浮游而去,像一个巨大的水泡向上升去。 这是无比漫长的过程,这一刻是和死亡较量的时候,死亡的手在轻扯他的衣襟,把他向下拉,但求生意志却使他尽力上浮。这一刻又是充满了欢欣的一刻,仿佛是刚刚历经了地狱景象的恐怖,现在,他在向天堂疾速上升。但这时他是孤独的,只有他一个人在向上浮游,而另一个人,她,则和那辆汽车一起沉下去了。他孤独地一个人向上浮游着,用着所剩不多的最启一点力气。即使是孤独的,也要活下去,即使一个人已经沉下去了,那么他,另一个人,一定要游出水面。这种信念支撑着他,因为他一点儿也未曾松懈,他来不及想别的,也来不及体味四周的黑暗,仿佛要逃离一个魔窟,他只是奋力向水面浮游而去。他在上升,一大串气泡也和他一起上升,他仰脸向上看,透过水幕,他似乎又看见了那些星星,只不过它们显得摇摆不定,颜色也有些晦暗,这是因为是在水中看它们的缘故。水面就要到了,那水面闪动着一些亮光,他就要抓到那水面了,他拼命向上浮游着,像一条从鲨鱼嘴里逃生的海鱼,摆动身体,继续向上孤独地游去。 你和那辆汽车一起向似乎没有尽头的水底沉下去了。你这时候已经被水流所完全拥抱,水柔软地、欢快地、有预谋地把你紧紧地围住了。缓缓下沉的汽车,像一首渐慢曲中的一个音符,缓慢地下沉,这时候你还活着,你的眼睛是睁着的,你看见了那些水,它们把你周围所有的空间都给填塞满了,把你衣服也渗透了,把所有的空气都挤了出去,你的肚子里的空气也在往外壮,它们形成了一连串的上升的气泡,一个接着一个,疾速上升,仿佛在奔向一个它们早就想去的地方。你的头发像海草一起飘浮了起来,黑色的海草,在水流涌动中优美地摆动着身姿。过去你曾经想把头发吹成飘扬的草,它们都蓬勃地向上长,但终究因为担心发型过于奇怪而没有弄成。而你周围的小姐们,她们可以把头发做成篱笆、梳子、火炬、窗帘、火烧云或是别的,你还是长长的披肩发,发端也是直的,没有带卷儿,你本来想把它们烫成卷发,但终究没有做。你有好多事情想了都没有做。头发是这样,还有别的。现在,你的头发从头上向上疯长,在水中飘摇,你的眼睛睁着,都可以数清楚你瞬时间吐出的气泡,你觉得自己力气不多了,你仍想冲出去,你在下沉的汽车中感到头重脚轻,有些晕,这是因为汽车下沉时受河底水流推动的影响。你现在有些失望了,因为你知道你已经逃不出去了,你将和这辆下沉的汽车一起坠入黑暗的河底,并永久地呆在那里。 刚才你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有着无比强烈的求生欲望,你盼望着和他,那个带给了你信任和快乐的男人,你也带给了他快乐和温暖的男人一同从车子里钻出来,一起像逃脱阴险的鱼网的鱼一样欢快地游动,向上游去,去接触星空下潮湿的空气,你们只有靠那空气才能活着,但是现在他一个人走了,他在钻出车门的时候并没有拉住你的手,他的脚甚至在逃离的一刹那,还踩在了你的肩膀上和胸脯上,为的是借一点力气好奋力地挣脱这牢笼,就像游泳健将在起跳台上纵身一跃,尽量跃得远一些以求获得领先的一点点距离。但他这一踩,把你又重新推入了黑暗的车厢,你像一块浮木一样在汽车内随着迅速涌入的水流转动,最终失却了逃离汽车的机会。当他像一团巨大的气泡离开了汽车,离开了你迅速地上升的时候,这一刻你知道你只能和这汽车一起下沉了,浓密的水已经包围了你,它们一开始包围着的是汽车,但现在把你已经彻底地包围了,你身陷于一种真正的黑暗,除了下降,你和汽车都没有别的方向。 这一刻你想了很多,你在想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呢?为什么一下子汽车就会跃入水中?这条河流中有什么东西吸引着这辆汽车?是那些在河面上的闪光吗?它们一开始闪动,就是为了不停地召唤这辆汽车的到来吗?这是命中注定,还是只是一个偶然的事故?你想不清楚,你只是有一些心痛,因为现在这车里只剩下了你一个人,而在此之前这里面曾经有两个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女人是你而那个男人你信赖他,你坐在他的车上要走几十公里的路去和他一起过夜,到了明天,不,到了今天天亮的时候,他也许就舍把你再送回去,你的生活并不会因为遇见他而有真正的改变,他也不会因为你而有真正的改变。那么现在,是谁改变了?是他吗?他已经不见了,他到哪里去了呢?刚才他还握住了你的手,他的手心里还有点儿潮,因为紧张,因为孤独,因为性欲勃发?现在,这只手没有了,你离他更远了,越来越远,直到你沉入一种真正的黑暗。 你本来就离他很远,远得有一两千公里,他生活在一座巨大的城市里,那里到处都是楼群和人群,而你,生活在一座小城市的边缘,你的家则在另一处乡村中,那里被水稻田终年环绕,你在野花中唱着歌慢慢长大。你小的时候曾被你家房前屋后的花椒树上的刺给扎破了手指,你的手流血了,你的爷爷、奶奶、父亲和母亲都非常的疼你,你父亲还把那棵惹了祸的花椒树一下子给砍掉了。你在田野上奔跑,采来各种野花,你用竹签准确地远距离就可以扎中那些蟑螂,你还会从墙角的灰中掏出一些土鳖子晒干了去卖钱,你连蚂蟥都不怕,在水田里它们刚把头钻进你的肉中,你狠狠一拍,它们就都掉出来了,你用玻璃碴子把它们一切两半,可它们仍活着。你奶奶告诉你把蚂蟥烧成灰了它们仍活着,不信你把蚂蟥灰撒进一个盛水的玻璃瓶,它们就会变成无数个小蚂蟥,你这才对这东西产生了敬畏,一种深深的敬畏,你是一个有着强烈的好奇心的姑娘,你后来上课时提问比谁都多。但父亲突然死了,死于一种奇怪的肝病,你父亲死了的时候肝肿得非常大。这样,家里就没有钱再供你去上学了,你选择了一所有生活费的师范学校,你去那里为的是忘掉父亲的死,为的是早一点自己养活自己。到后来,你当了老师,再到后来,你就跑到另一座城市当了坐台小姐,然后有一天,你遇见了他,你麻木的心有了一丝亮光,你发现他需要你,这个电视上经常可以看见的你可望不可及的男人,实际上是那么软弱和脆弱,他有他自己的烦恼和忧愁,他像个孩子--因为他又会耍赖又会撒娇,你喜欢上了他,因为他不仅是一个大众人物,一个电视人,还因为他是一个温柔而又孤独的男人,他的舌头和手都是温暖的,他让你的身体发热,分泌各种液体,让你答应他带你走,随便他会把你带到哪里,你都愿意。 但把你带到这宁静的河底,你愿意吗?把你交给河流上的闪光,然后一路下沉,你愿意吗?如果把你带到一个长满了野花的原野,你一定愿意,把你带到更大的城市,那里灯红酒绿。车水马龙,你也会愿意,因为你一直等着一个好男人可以带走你,把你带得越远越好,如果你现在的生活是一个苦海,那么这个人将把你带高苦海。但那只是一个梦,你仍在做梦,在现在,在下沉的时候你还在做梦,梦想着一个男人,他会奋不顾身地潜入水中,拉住你的手畅游水底,然后逃离这死亡的深渊。可没有这个人,他已经离你而去,没有这样的男人,只剩下了你,独自在车中留存,被水流包围,并继续向水底沉落。 你的眼睛还能看到光线,那是汽车前灯,它们又亮了。但在黑暗的水底,水太密而黑色太浓,它们不能照到更远的地方,你可以看见那光亮中,河底深处的游鱼在安详地游动,它们在夜间也没有休息,河底的水草是那么茂盛,它们像一丛丛的灌木林,像一个秘密,像一片森林,但是鸟儿变成了鱼,这里变成了一个无声的世界,一个过去你想都没想过的世界,现在,你正在来到这里。 你对他有些怨恨吗?你怨恨他什么呢?你对他都还算不上了解,只有一夜情,不,只是半夜情,前半夜情,后半夜还没有进行,但就这样终止了。你会不会恨他独自一个人离去?不,你不怨恨他,因为,这太危险了,假如他把手伸出来拉住你,为把你救出车子而再花费几分钟,他也逃不了。等待你们两个人的将是僵直下沉的命运,这是毋庸置疑的。所以,只要他活着,你仍是高兴的,你庆幸他也许能活着出去,他会大声呼救,叫来救生员,把你从这河水深处救上来。所以,即使他在逃离这下沉的汽车时,踩在你的身体上的那两脚是那么重,他因此而获得了一种逃离你的速度,他因此像一柄射出去的箭一样飞了出去,你也不怨恨他,你仍想念着他的舌头和手,它们都那么温柔,把你饥饿的皮肤喂饱,使你在下沉中仍因沉浸在对这些的回忆中而充满了眷恋。 那么,为什么现在在这黑暗、冰凉的水世界中只剩下了你,没有他,没有别的人?这就是你的命运和归宿吗?为什么你要不停地下沉,而气泡却都要浮到水面去?你有那么重吗?你和车加在一起的确太重了,重得除了落到水底,你们已没有其他的选择。这辆车也许也是有生命的,但现在它对它的命运无法抗拒,只能任由其沉落。它只能睁大了双眼,刚才它还闭了一会儿眼睛。照亮周围的水域,为的是把这里看得更清楚一些,它惧怕黑暗,和你一样,它不想来到这里,更不想在这里呆得太久。 你还想到了什么?想到了你的在飞驰中,骑着摩托车飞驰中被突然飘荡的电线割去了脑袋的弟弟吗?死亡是那么密集地围着你的家庭,先是你父亲,然后是你的弟弟,现在则是你了。可你现在还役有死,你可以借助灯光,看清楚这水底的一切,你似乎还可以听见声响,汽车的各个部位在水中承受各种压力的嘎吱吱响声,还有水泡上浮的声响,那是你的体内、身上、汽车中所有的空气在逃逸,它们都想逃走,逃离这压力越来越大的河底的世界。 现在他是否已经浮上了水面呢?他能否截住一辆便车,赶紧去报警?他们又能以多快的速度到达这里?等他们来的时候,你已经在这水底呆了多久了呢?你死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的呢?浑身僵硬,眼白突出,你看不见任何光线,像一块漂浮着的硬木板一样,和汽车静静地停留在水底。现在,一切都已安静了下来,刚才的骚乱完全停止了,再没有气泡选出了,水已经把所有的空气都挤压了出去,让它们升到水面,然后爆裂了。水底又恢复了宁静。即便是这条河流的水面流逝很快,但水底,速度却非常慢,而且因为有一个凹陷地带的原因,水甚至在通流和旋转,因此在水底形成了一片相对安静的水域,而你,就呆在这安静的水域中,一动不动了。挣扎没有了,那些刚才被惊动并迅速跑开的鱼又回来了,它们好奇地围着这辆汽车旋游,在车灯照耀出的水域探视。它们冲撞着挡风玻璃、车窗玻璃,它们想进来看个究竟,但那透明的玩艺儿把它们的头撞得很疼,这使得它们很纳闷。后来,它们终于从那一侧被砸开的车窗玻璃上钻了进来,它们看见了你,它们感到了害怕,因为,它们把你当成了一条大鱼,一条要吃别的鱼的鱼,你潜伏在这黑暗的处所,布下了一个阴暗的陷阱,为的是将它们全部擒获,它们慌了,它们像箭一样在汽车里四下奔突,但总是要撞在那几面透明的玻璃上。后来,它们发现你没有动,你的手臂甚至十分友好地伸展开来,你并没有对它们做出任何威胁的举动,你是善良的,像你过去的时候,过去任何时候都一样,你从不伤害那些小动物,它们就放心地来到你身边,用它们的唇和你的唇相碰,并且在你散开的长发间自由穿梭、嬉闹,它们感到很快活。它们和你的身体相碰,感到你的体温要高一些,因为它们浑身都是冷的,这又使它们很快活,它们游啊,游啊,在你的四周聚成了一条鱼的环流。 对于这一切,你是完全可以感觉的,因为,你很早的时候,就想自己变成一条鱼,你那时候还是一个少女,你还拥有很多的幻想,你最想变成鱼或者鸟,它们可以在水中游动,或者在天上飞,那种自由令你羡慕。那当然是在你的青春期,你身体中间的那个小孔,才开始定期排出鲜红的血来,这让你恐惧、烦恼,使你对自己的身体有了十分明确的意识,使你对做一个女人,感到了忧虑,这是从内心深处涌上来的烦恼,成长的烦恼。因此,你那时候最羡慕的就是鸟和鱼了。 要做一只鸟,可以飞遍大地,飞遍大地上那些闪光的河流。但这必须要有一双翅膀。这要困难些。现在,当那些鱼包围着你的时候,当那些鱼摆动着优美的尾巴,围着你盘绕,形成了一条鱼的花环时,你感到,你自己也要变成一条鱼了。是的,机会来了,这时候你甚至可以变成鱼的女王,一条很大的美人鱼,你将和它们一同游出车厢,游向更远的地方,顺流而下或者逆流而上,看遍水中的风景。你感觉自己的身体在起着变化,背鳍、胸鳍、尾鳍一下子就长出来了,你的双腿变成了一条大尾巴,你只是稍稍一动,就游出去了好几米。那些小鱼们欢快地和你一起游动,它们甚至比你还快活,因为现在,它们有了一个保护者,这个保护者就是你,你是它们的公主和女王,可以带着它们在水底前行。 要到哪里才是你最终想去的地方呢?做一条鱼,可以在水底自由地游多久?顺流和逆游,你该到哪里去?倘若顺流而下,最终河流消失的地方,是和一条更大的河流汇合,还是消失在了大海里?而上溯,是抵达了一眼眼山泉,还是到了那冰雪融化的雪山之巅?这两个方向的旅途,都是十分艰难的。做一条鱼也是不容易的,而且,做一条鱼现在面临着更多的危险,要面临鱼叉、渔网的围剿,人们为了抓住鱼,发明了各种捕鱼的方法,他们除了用鱼叉和渔网,还要用炸药炸鱼,用电电鱼,用鱼鹰来捕鱼,用鱼竿钓鱼,用粘网粘鱼,用药水毒昏鱼。水下的世界也仍是一个危险的世界,大鱼吃掉小鱼,凶狠的食肉类鱼要吃掉温顺的食草类鱼,各种鱼类之间还要厮杀、抢夺和争战。水下并不是一个安乐的世界,即使你做一条美人鱼,在夜半唱歌,引动思乡的船夫流泪,同时也要提防有人射来一把鱼叉。人是险恶的,即使是丹麦的铜雕美人鱼像,有人也会用锯把她的头锯掉,并且把这颗头颅卖到很远的地方去,让她身首异处。 你对在水底做一条鱼感到恐惧了。但现在你已经在水底了,你做不成一只鸟了。一个人只能有一种命运,这命运迫使你必须呆在水下。你要学会适应这水下的环境,你要习惯水流中的泥沙和各种寄生虫,以及人们排在河流中的废水、垃圾和排泄物。没有比水更干净、也没有比水更脏的东西了。你要习惯这样,习惯在水中摆动尾巴,自由地游走。 你的内心之中还有一种担心,那就是,他是否真的已经上岸。他是否真的已经逃离了?如果他没有逃离,那么他会不会也变成一条鱼了呢?他会变成一条什么样的鱼?金枪鱼、大狗鱼、草鱼、红鲤鱼、鳗鱼?他可能并不喜欢水,也并不喜欢在水下变成一条鱼。那么,他会不会变成一条长长的水蛇?你过去就怕蛇,你怕这种长长的东西会钻进你的身体里去。他会用他长长的身体缠绕住你吗?他如果想和你亲热,他那长长的头部和尾部,会分别钻入你的嘴和身体下部的孔洞吗?这使你不寒而栗。如果他变成一条水蛇,那么你希望他忘了你好,你们不是一种类别,你们应该在生活中互相忘却,仿佛你们从未认识,在各自的水域中生活。因为,一条美人鱼是永远都无法和一条水蛇相爱的,哪怕他们过去曾经相爱,曾经有过一夜情,但这也是不可能的。因此,你现在还是不要去担心他、猜测他,你还是认真准备做一条鱼吧。你已经在水中了,水底的光线越来越多,在水面之上,在大气层之上,天空中的星星已经稀薄了,它们像一些神秘的客人,又消失了。天快要亮了,太阳正在疾速地升起来,光亮在整个世界中充满,并且将向水底漫溢,抵达这条河流的深处,照亮每一条鱼的鳞片,也照亮了你,照亮了那辆黑色汽车。你实际上并没有变成一条鱼,你仍旧漂浮在那辆沉没在河流底部的汽车里。 我死了吗……我确实已经停止了呼吸吗……我现在仍旧在水中在很深很深的水中我已没有了窒息感那水一下子涌入肺部的时候我反而有一种轻松的感觉就像是闸门开了水一下子冲进了大坝之外我的身体里所有的空间已经全部被水占满了……可我并不想死因为为什么非得我死他呢他到哪里了他刚才在我的身体上踩了一脚借了一把力气才逃出了这口活棺材……我真该听阿姨的话不应该在这么晚了还要和客人一起出去我为什么要跟他一起走这么远的路他什么时候还会再回来救我他会回来救我的我现在仍旧在车里刚才我还有劲儿可以爬出去但现在我没有劲了……可我还有听觉虽然水已经充塞了我的耳朵,我还可以看见因为水底有微弱的光亮我已经适应了水下的视线他刚才跃起的时候带起的很多气泡全都消失了四周现在很静我可以想很多事件但我知道有一种冰冷已经侵入了我的躯体我已经变得僵硬了可我的大脑还在活动我对一切都很清楚我很清楚我不知道我会在这里呆多久我也无法责备他自私因为他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远得只能从电视上看见他他也孤力无援陷入了他自己生活中的危机我喜欢他我崇拜他我没想到我会和一个我崇拜的人呆得那么近他的手握住我的手就像我的左手握住右手他的身体是十分强健的这让我有安全感如果他能把我带走就好了把我带到他生活着的那座城市我可以随便干点儿什么我可以在幼儿园当阿姨只要能天天看见他和他在一起可他有老婆他已经向我说了这不是令我十分绝望吗我仍旧喜欢他这怎么办我愿意我愿意跟着他走到哪里都行我愿意但到这里不好在水下只剩下了我一个人不好他呢他快回来救我了吧带着几个蛙人他们都有氧气瓶还会把一个氧气罩放在我的嘴上他们拉着我的胳膊带我走在水流中上升你们快来呀我体内已经没有氧气了虽然我还可以看见可以听见我的体温在下降我还没有死我想活着活着就好我再挣一点钱就可以开个小店了我在他家附近开个小店他每天去上班都可以看见我我们心照不宣我在夜里等他他说要和老婆离婚但是但是他还没说要带我离开这儿带走把我带走这都是我的想象我刚才一直在想在车里想如果和他一起走该是怎么样我喜欢他他在哪里?你们快来呀我体内的氧气不多了我死了吗?我一动不动了可我还听见一点儿水中的声音我看得见那微暗的灯光中的鱼这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太孤单了…… 他浑身湿漉漉地爬上了岸,大口地喘着气,他这下子可被吓坏了,刚才他以为自己快不行了呢,他憋足了一口气拼命划水,当他把头探出水面的一刹那他知道他成功了,他像一条两栖动物爬上了岸,大口地喘着气,余悸末消,惊魂未定。他都回想不起自己的车是如何一下子就给翻到河里去了。现在,他看见了渐渐发白的天空,他看见了那种鱼肚白色,这与青色天空和黑色大地一起过渡成某种颜色,四周没有一个人,潮气从地底下升起,他感到又冷又饿,仿佛刚被谁从地狱中驱逐,在公路上也没有车辆,什么都没有,只有他一个活物,他嘤嘤地哭了几声,但他立刻想起水下还有一个人,她还呆在水下面呢,她没有能和他一起钻出水面。 “姓名?” “罗宁。 “年龄?” “三十六岁。 “职业?” “电视节目主持人。” “我看过你主持的那个节目,这回该轮到你真话真说了,那汽车中那个女的,她叫什么是干什么的?” “我不认识她。她是一个歌厅的小姐,我不知道她的名字。” “是忘了还是从来也没问过她?” “……是忘了,她好像告诉过我。” “昨天晚上你几点开车离开那个歌舞厅?” “是今天凌晨。凌晨三点……我记不清了。” “你要把她再带回住处嫖宿,对不对?” “不,她喜欢我,愿意跟我走,我们没有金钱交易。” “不会吧,她的手包中已经有一笔钱了,我们检查过那是你给她的吧。你给过她钱,对不对?” “是的。但她喜欢我,愿意到我住处去玩儿。” “玩什么!” “聊天,喝酒,看电视,随便玩儿什么。” “就是不上床吹吹喇叭?” “看情况吧。” “那就是说,也可能会上床吹吹喇叭?” “会的吧,看兴致。后来在路上,我心情不太好了。我妻子要和我离婚,我心情不好是不会和她干那事儿的。” “但她的阴道提取液中有精液。是你的吗?” “是我的。” “所以我说你要带她回住处嫖宿,你现在不否认了吧?继续嫖宿,对吧?” “她喜欢我。” “每一个这种女人都会喜欢你,谁不知道你是真话真说节目的主持人啊,所以,你也要向我们真话真说。” “她真的已经死了?” “不知道,还在抢救中。但她在水下呆了六个小时,你觉得她会活吗?” “我不想让太多人知道这件事,我实在不想。” “我们会做一定的保密工作。后来是怎么出的事儿?” “可能是因为酒后驾驶,我喝得太多了,在歌厅里,在车上。” “在车上也喝了?” “不,我们是半路下去喝的。把剩下的小半瓶威士忌喝完了,然后把瓶子扔在田头了。” “你们下车干什么?” “在农田边上说说话,聊天,开车开累了。” “你们在农田里干了没有?” “没有。” “在出事以后,你是怎么从车里出来的?你想过要救她吗?” “我是用一把扳手砸破窗户玻璃,从里面钻出来的。那时候水下太黑,看不清她,好像水流一下子把她冲开了,于是我一个人游了上来。” “为什么不救她?” “我水性不好,活着出来是我命大,我来不及,我想着要救她,但我看不见她。” “可你为什么能够在车里找到扳手?” “是她递给我的,工具箱在她的那一侧。” “那你也应该有机会把她救出来。” “没有时间,确实没有时间,我想……我也可能只顾自己逃命了。” “你从水下爬上岸后,干了些什么?” “我在等车,等有人经过,我等了两个多小时,天已经亮了,有一辆小轿车开了过来,我拦住了它。” “车主是个什么人?” “像是一个老板,我给他讲了我的情况,他同意把我拉到我的住处,在车上我用他的手提电话和几个人通了电话。” “你都和谁通了电话?” “给交通管理局值班室,一个女的接了电话,我还和几个朋友通了电话,还有我们真话真说报道组的人。” “听说你和陈永林副市长是同学,你给他打电话了吗?” “……没有” “他知道你现在的情况,他已经向我们局长打电话询问了。所以,你一定要真话真说。” “我没什么好说的了。我在一个歌舞厅玩儿,把一个三陪小姐带上车,准备带她到住处去过夜,但路上出了车祸,我侥幸逃生了,我没有蓄意制造这起车祸,我喝了酒,算是酒后驾车肇事吧。” “我们还会继续调查。她的尸检报告的详细内容还有待专家确定。我问你,在落水前她是否还活着?” “当然!难道我还杀了她不成?” “这也是一种可能。” “你太会推理了。我没必要杀她。” “假如你在内心中瞧不起她,觉得你干了一件蠢事,你不想再带她回去了,或者她要价太高,你就会起了杀心。” “她是一个不错的姑娘。可惜了,她过去当过小学老师,她的死怪我,怪我……” “她的父母已经来认领过尸体了。他们认为你是凶手。” “她的父母亲?她告诉我她父亲很早就死了的……” “她的继父,她妈去年又改嫁了。可能她还不知道。他们说要起诉你。” “难道,难道不能私了吗?我愿意出钱,我愿意赔偿……” “你是一个名人,他们会借机敲你一下的。这都免不了。树大招风啊,谁让你是名人呢。可名人也有栽的时候。你走错了一步的话你就栽了。现在你就栽了。所以你要真话真说。” “还要我说什么!这要毁掉我的一切了,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你真的说完了?” “好吧,请在这份记录上签个字,认真看一遍后请签一个字。” (本报讯)著名电视节目主持人罗宁昨日晚在本省XX市至XX县的公路上因酒后驾车出了车祸将车开进了公路旁的潮黑河。今天上午交通管理人员已将落水的汽车打捞出来。罗宁侥幸逃生。公安人员发现,在车内还有一个女人,已经死亡,系溺水来不及逃生窒息而死。死者的身份还在调查中,据猜测与罗宁有情感关系。也有消息说此女子系一个三陪小姐。罗宁主持的“真话真说”节目在观众中有巨大的影响,此次他来我省是为制作一个新节目,有关此事的详细情况,仍在进行调查之中。 “罗宁在我们这儿出了车祸,这事儿你知道了吧?” “从晚报上看见了。可晚间的新闻为什么没播,他那么大的名气,这事可大了。” “他所在的电视台通过宣传部施加压力,不让报道。你说我们从这件事中能捞到什么好处?” “你知道他是陈永林的同学。你和陈永林一向是对手,可以借一把火烧陈永林一下子。我听说陈已经给公安局施加压力,想叫他们从轻发落。我们可以以陈永林妨害公务来整他一下。” “所以,现在要静观其变,让他们先活动,咱们后发制人。” “不过,罗宁毕竟是著名电视节目主持人,他在北京的关系多着呢,会有人保他的。这件事儿我们还得看上面的。” “报纸已经把这个消息捅出去了,弄得越大越好。对我们没坏处。罗宁他们这个节目,这几年找了我们省好几次麻烦,有几笔基建资金,省计委因此就不给咱们市批了。我们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听说那个死了的女的是个暗娼?这下罗宁算是完了。” “所以,要尽快让一些外地小报把这个事情炒起来。要散布一些消息出去。” “陈永林这几年势头很好,我听说马上要进常委会,任命他当常务副市长了。这不是挡了你的道儿嘛。” “他给公安局去的批条,要弄到,通过纪检委去办。我们要有文字凭证,拉不动他下马,也让他别跑得那么欢。” “这次罗宁那个节目,那个叫‘真话真说’的节目,是来曝光江城市水泉县大石头乡小凹村一个农民交提留款自杀的事的。这下,出了这事儿,我们先不用派人去活动了。我们先把罗宁搞臭再说。” “这是一个好机会,我们要利用好它,我们就算不成功,也不会损失什么,这是我们的优势。” “这‘真话真说’要是天天去揭别人的短,我看着都过瘾,可老是揭到我们头上,对不起,我们可不吃你那一套。” “不要跟电视节目对着干,现在新闻媒介越来越厉害了,要巧妙利用,要迂回前进,韬光养晦。” “要把罗宁判个几年刑,就是特大新闻了吧?” (本报讯记者庞亮程)XX电视一台“真话真说”节目主持人罗宁前天凌晨在XX省江城市XX县出了车祸。他因酒后开车,将他驾驶的一辆克莱斯勒轿车开进了公路旁的潮黑河。潮黑河发源于XX山,流经三省市,最后注入长江,在罗宁出车祸的地点水深达七十米。罗宁侥幸逃生,据称他是用硬物击破车窗玻璃,从车中逃出的。警方从打捞出的车辆中还发现有一县女尸,年龄约二十二岁,系一歌舞厅三陪小姐。据知情人透露,罗宁系打算将此三陪女带至住处嫖宿时,途中不慎出了车祸,此前两人都喝了大量的酒。罗宁因酒后驾车已被拘留,详细情况本报将继续予以关注。 落水女父母起诉罗宁著名主持人缠身官司 著名电视节目“真话真说”的主持人罗宁被起诉,目前xx市中级人民法院已受理了这起诉讼案。罗宁一周前在XX市XX县境内出了车祸,由他驾驶的汽车落水,除他逃生外,车内尚还有一不知名女子溺水而死。据证实,死者叫王梅,二十三岁,系“金色港湾”歌舞厅坐台小姐,因与罗宁在歌舞厅中搭识,被罗宁带走。此案有望在近日开庭,不少观众对罗宁的遭遇表示惊讶和同情,因他在观众中享有很高声誉,所以大多数人对此事表示了震惊和沉默。 “我们当然要和他打官司了,就是他害死了我们的女儿的。我们当然要和他打官司了。” “你们打这场官司,是谁出的主意?” “怎么,你以为农民就不懂打官司?国家主席还说以后要依法治国呢。这事儿,就得打官司,没谁给我们出主意。” “有人在背后操纵你们,想搞倒搞臭罗宁,继而败坏电视台的声誉,这我们是知道的。你们打官司,是想让罗宁进监狱吗?” “对!就是得让他进监狱!是他害死了我们的女儿。” “不对吧,王梅不是你的亲生女儿。你去年才和她妈结婚,我们是知道这一点的。你其实最想的是要几个钱,对不对?” “钱当然要要,可杀人偿命,我们要他为女儿蹲班房。” “罗宁是酒后开车,顶多判个两三年,而且很快会假释出去,这你们就一分钱也拿不到了,而罗宁不会有什么事的,这你们没想到吧?” “官官相护,咱农民就打不赢这场官司,惩罚不了凶手了?” “不要再唱高调了,我看咱们商量一下,把这件事给摆平了。” “商量什么?” “私了,明说吧,你们想要多少钱赔偿?罗宁不是故意要害人,这车祸不由人,人死了也没办法再活。罗宁是个好人,成千上万的人都喜欢他,他对你们女儿的死很内疚,希望以经济赔偿来私了这件事。你们还是撤诉吧。” “我,我和孩子她娘商量商量。这可是一件大事哩。你知道,人命关天哩。” “好,明天我再来找你们。你们要好好商量啊!” 在接连的好多天里他感到他真的像是一个溺水者,即使是他已经从水中爬上了岸,但他仿佛仍然在水中挣扎。他没有想到,这一回,他在社会中溺水了。如果说,社会也是一条河,那么它一定远比潮黑河要浑浊,要复杂,要激流暴跳,或者说,他认真正的水中爬出来,再一次的又掉进了水里,那一次他在挣扎着的是肉体,那么这一次,在逃生的则是他的灵魂。这使他痛苦,使他接二连三地重新回到那个晚上,那个漆黑的夜晚,远处的河面上不断地有河在闪着光。一切仿佛是在梦中一样,他的车子出了问题,他们一下子掉入了河里。 仿佛一架摄像机将整个过程在回放,通过慢镜头向回放。是的,是有一条在黑夜中闪光的河流,是有一辆汽车,它行驶在河流边的公路上。然后,这辆汽车突然驶离了惯常的方向,它向河里冲去,在它掉进河里的一刹那,定格:这一回我们看到的是她,是一个女人在驾驶汽车! 是的,是她在驾驶汽车,他说,是她开的,我在一旁指导。而且,警方确实还从她的住处而不是她的手包中,找出一个汽车驾驶证。这是这个事件的关键所在,是她开的车,不是我,是她把车开到那条河里去了。为什么她会把这辆汽车开到河里去呢?因为她说她看见了那条河流上不断地有闪光,那可能是汽车车灯照耀河面的原因,也可能是某种不可知的天气原因,那河面上的闪光扰乱了她的视线,加上我们都喝了酒。于是,汽车掉进河里了。慌乱中我在车厢里摸到一把扳手,我砸开了车窗玻璃,我逃了出来,她则和车子一起沉了下去,来不及逃生了。我对她的死感到内疚,她是我在歌舞厅认识的一个朋友,我很寂寞,想找个人说说话,于是我想和她说说话,彻夜长谈,在我的住处。我是把她当做一个朋友,我从来不嫖娼,也没想过,我怎么会干那样的事?所以,对她的死我比任何人都难过,包括她的父母。虽然她的继父她甚至还没见过,我在内心中,在实际情况下,也要向她道歉,向她母亲道歉。毕竟,是和我在一起她才出的事,我愿意做一些经济援助,经济支持,经济补偿,我想对失去了一个女儿而言,他们,她的父母需要的除了安慰,还有钱。 后来他们开了一个价,他把钱给他们了。当然是他的朋友帮助办的。他们撤了诉。一些新闻媒体又用与上次相反的口径报道了这件事,而且,还报道了要点:是她开的车,而不是他。他像一个溺水者那样,又一次死里逃生了。 “我们要让他立即上节目,社会上关于他的传言太多了,只有他出现在屏幕上,才是辟谣的一个最好办法。” “台长,他这件事完了没有啊?” “当地公安局不是已经结了案吗?是女人,那个女人开的车,不是他。而且,他不是已赔了一笔钱吗?有人在利用这件事,在攻击我们‘真话真说’节目组呢。所以他不能倒,你明白了吗?” “可毕竟,死了一条人命。” “那也不是他杀的,这一点公安局的人已经证明了。他是这台节目的象征,三天内让他出现在屏幕上。” “我听说他后来是翻供的,那个女的父母撤诉,是因为有人威胁了他们……” “王副台长,他必须立即出现在电视屏幕上。公安机关说没事,就是没事儿。抓人关人判人不是我们的事。群众喜欢‘真话真说’,群众喜欢他,就是这样,他是我们电视台的一面旗,这是绝对不能倒的。” “好的,我立刻通知下去。但你是说他一点问题也没有了?比如嫖娼什么的,有人,XX市的人还向我们写信,说他……” “公安机关已经定了性,没事儿了。我考虑,王副台长,一年后,再让罗宁静悄悄从这个‘真话真说’节目中下来,到别的栏目去,这样,对我们的节目,进而对我们的工作成绩都没影响,现在你明白了?” “明白了,老黄,还是你高。如果他倒了,‘真话真说’节目也就倒了,节目倒了,咱们也就没什么工作成绩了……明白了,老黄……” “祝贺你,陈副市长,祝贺你当选为市委常委,我听说过几天要宣布你为常务副市长了。祝贺你。” “有人还想把我搞下来呢,你知道,是他们一伙,想通过罗宁这件事整倒我。” “但现在他们垮了,你胜利了,而且,你还把他们给拐走了。” “不不,是正常调动,一个新班子,总得由些较团结的人在一起才行吧。” “罗宁他没事了吧?还是你给他出的主意高,叫他翻了口供。” “你没在电视上看见他?上一个星期,正是他主持报道了那个农民自杀的事件。他只要出镜,就没事儿了。因为,当时不是他开的车。” 那天他终于回来了,他走进家门,这里有他熟悉的一切,熟悉的家具摆设、室内植物、电器,熟悉的各种气味。有一些是她的,在他出差这一段时间,这套房子里他的气味少多了,充斥着她的气味。对这种味道,他是熟悉的,他熟悉她身上自然或各种化妆品所散发出的各种气味儿。他还想闻出其他的气味,但是没有,他没有闻出来,没有什么可疑的迹象。他像一个溺水者爬上了岸那样走进自己的家,地扑向按发,继而又扑向床,他的身体需要这样的归宿。上一次他是从水中爬出来。他爬上了岸,哭了,这一回,他又从另一次溺水,或者说这种接连不断的溺水中爬出来,爬向了岸,这一回他是真的上岸了,他哭了。 她进了门。她听见了他的声音,她向他走过来,这一刻他们似乎都非常需要对方。她走到了他的跟前,他从床上坐起来,把头倚靠在她的胸部,像个孩子那样哭了起来。而她,也激情澎湃,为这像是久别之后的重逢、新生活之后的出狱而溢出了一点泪儿。两个人的拥抱都是心照不宣的,一个需要另一个;而另一个,在进行了一番漂泊之后,又打算重新回来,实际上他们的拥抱相当复杂,因为,他们两个人都历经了一次出走,但发现出走之途十分险恶,在经历了小小的冰雹之后,他们又都缩了回来。对于她也是这样,她发现自己不可能和情人过一辈子,她不想在生命中重复一些已经发生的事,重复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于是,她也回来了。两个虚伪的人因为彼此的需要,现在他们拥抱了,拥抱得比过去任何时候都紧,因为他们都险些真正失去对方。生活中到处都是泡沫,能真正抓住的东西可太少了,而他们,既然已经抓住了对方,他们松了一下手,就又紧紧地互相抓牢了。 这之后的动作,两个人的动作是无声但又充满了默契和激情了。他们做爱了。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做爱了,但这一回,他们干得很好。因为,他们在经历了一次溺水之后,又一次牢牢地抱在了一起。 “你还想和我离婚吗?” “我不想,我需要你。我知道你也需要我的爱。我得知了你出车祸之后,我就一下子感觉到我们分不开,我离不开你。” “为什么?” “那是一瞬间的感觉,我一下子觉得只有我们两个人才是最亲近的,我实际上不可能再去爱别的人,我喜欢上了他,实际上是为了体验一种因爱你而不得不生出的背叛,我因为这种背叛而证明了我对你更深的爱。” “我……听不懂,这太像绕口令了,他还缠着你吗?” “没有,我对他相当冷淡。我们不会再来往了。你不愿意我再回来?” “当然愿意,因为,因为那次车祸,我才发现我也非常爱你,非常需要你。我是怕失去你才去……” “才去嫖妓,对不对?你居然干出了这种事,我一开始听说后大为震惊,但是,我后来明白了这是我给你带来的压力才使你那样做的,我知道是我错了。” “我也不好。我确实不好,我希望你谅解我。你会吗?” “会,因为我们都需要宽恕对方,你也要宽恕我,因为,我的确曾想离开你。” “我们好好生活吧,生活已经给了我们不少的教训了。而且,那件事,那个溺水事件造成的影响,那种坏影响,我还需要一些时间,才能把它从心理上和周围都扫除。毕竟,好多报纸报道了这件事。” “大家看我就像着希拉里承受着克林顿的‘拉链门’事件一样,而实际上,我也是一个克林顿,我真的很糟糕……” “我们这样开诚布公交流非常好。因为,我们要互相信任,我们还要工作,还要干很多事情……” “不会再有什么力量可以让我们分开了。人要是折腾累了,都会安静地休息,都不会再去折腾了。我们也一样。” “那也说不定,也许过几年,我们又会有新的问题出现。” “为什么要管那么多?只要我们现在挺好,我们的未来也不会出问题的。” “你有这个信心?” “我有,你也应该有,你要有信心。我们互相都给对方信心,好不好?” “好,我们的船,险些真的全沉了。险些全完了。” 于是,他和她都进入了梦乡。对于她的梦,他是不知道的,因为在一个人做梦的时候,他不可能进入另一个人的梦,但他对他的梦,是知道的。他梦见他再一次沉到了水底,这一回他是来找那个和他一上沉入河底的女孩的,这一回他背着氧气瓶,像一个蛙人那样潜入了河底。他回来了,他没有践约,因为他记得当时他们俩一同沉在河水中,她推他向车外时的眼神,她是盼着他来救她,和他一起逃生的。但是他活了,她却死了,现在,他来找她了。 河底的世界是斑斓的世界,我们说过它还是一个幽暗的世界。在这个幽暗的世界中生活的除了水草就是鱼虾,不会有人的。但是他渴望发现她,发现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和他一起沉了下去,而他来不及救她,独良一个人获救了。也可以说她运气不好,也许这就是命中注定。但是他不想让她一直呆在水底,他来了。 在梦中,他在这河流的底部潜得很深,他看见了那辆汽车,它像一只巨大的海龟一样呆在河底一动不动。他扒住车窗,用灯向车里照,里面除了漂游着的一些受灯光惊吓的鱼之外,别无他物,但他还是发现了一些什么,那是一只鞋,一只白色高跟鞋,她的鞋子。他伸手抓住了它,生怕它像一条鱼一样滑走,他试图从这只鞋上感觉到她的体温,但这是徒劳的,那鞋上没有任何温度,它冰冰凉。 在另一个梦中,他在水中似乎看见了她,她直立在水中,头发在水流中像海带一样向上长,并在水流中摆动,她的双臂也向上伸着,四肢是僵硬的,他非常高兴,因为他终于在水中发现了她。他靠近她,发现她只剩下了两个乌黑的眼眶,因为她的眼睛早已被小鱼给啄去了。他吓了一跳,闭上了眼睛,但当他再睁开眼睛后,发现她又不见了,水中有的只是鱼,只是看见他就远远躲开的鱼。他在水下根本就找不着她。他曾经离弃了她,那么因此,即使是他再次来到水底,他也找不着她了。在这些梦的结尾,他都无一例外地爬上岸,看着河面上荡漾的微光,嚎啕大哭了起来。有些东西是永远也找不回来了。 他从梦中醒来仍可以感到那梦残留的遗迹,这件事已过去很多天了,可仍使他感到惶惑。而她,另一个做梦人在醒来之后,两个互相需要的人彼此紧紧拥抱着,他们经历了背叛和沉溺,将拥抱得更紧,在一种虚饰、虚伪和暧昧的复杂感情中紧紧地拥抱着。 [作者简介] 邱华栋1969年生于新疆昌吉市,1992年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现在北京某报社工作。16岁开始发表小说,迄今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别了,十七岁》、《不要惊醒死者》,诗集《从土到水》、《岩石与花朵》和长篇小说《城市战车》、《刺客行》、《夜晚的诺言》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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