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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先生在《立此存照》(三)里,记述派拉蒙公司导演冯·史丹堡(J.von Sternberg)来华及其“辱华事件”的始末,作这样—段结语道: 其实,中国人是并非“没有自知”之明的,缺点只在有些人安于“自欺”,由此并想“欺人”。譬如病人,患着浮肿,而讳疾忌医,但愿别人胡涂,误认他为肥胖。妄想既久,时而自己也觉得好像肥胖,并非浮肿;即使还是浮肿,也是一种特别的好浮肿,与众不同。如果有人,当面指明:这非肥胖,而是浮肿,且并不“好”,病而已矣。那么,他就失望,含羞,骂指明者,以为昏妄。然而还想吓他,骗他,又希望他畏惧主人的愤怒和骂詈,惴惴的再看一遍,细寻佳处,改口说这的确是肥胖。于是他得到安慰,高高兴兴,放心的浮肿着了。 这篇文章写于一九三六年,距今已忽忽五年了。几年以来,我们自然不断地变革,挣扎,然而还是革不掉,挣不开,岂特没有革掉,如果我们不自欺,鲁迅先生的文章一直到现在,还不折不扣地可以拿来查照的。 单以美国作家来说,从中国回去的。说远一些,有赛珍珠,说近一些,有史沫特莱和斯诺。赛珍珠所得的中国印象,一言以蔽之曰:好。地方好,景色好,人事好,甚到“民族性”也好。怎样好法呢?“优美而宁静”,知礼而乐天。这是说谁也不带浮肿相,大家真的高高兴兴了。来了一个史沫特莱,可就有问题。她对中国绝望吗?并不,有另外的罪名,曰“曲解”。症结所在,是她没有赛珍珠的“一视同仁”的宏度,她有抉择,她有爱也有憎,有希望也有绝望。譬如说好吧,她指明什么是好,为什么好,为什么又不能更好。抉择起来,可就有些人要被看出,或自己照见的确有些像浮肿了,即使自以为也并无大害,但到底有人在揭发,就无异于拆“面子”。于是乎不欢迎,说是“胡乱的报导一通”,“捏造事实”,“偏激”。 我们常有水灾,兵灾,“友邦”中特别是美国人士,一逢到这样的际遇,总必替我们卖花、唱戏、筹赈款。这固然大多出于豪富的“仁悯”,但也必然有些平民百姓,的确出自至诚,量力为助,一片热心的。对于水火之中苦而无告的黎民,难道不可以同情一下么?然而要是遇着像林语堂先生一般高雅的人,可也要碰钉子。有人就记载过史沫特莱和林语堂氏在上海一处茶会上的谈话,史沫特莱讲起她在苏州河上见到的一些棚户不堪忍受的痛苦。 “但是你怎么会知道他们是痛苦的呢?”那时也在座的哲学家林语堂问。“也许他们并不关心污浊和懒散的。” “是无疑的,自然,他们不快活呢。”她愤恨地答。 “我不懂”,林语堂玩笑地说。“这完全是心境的问题。” “噢,那末纵使他们不觉得不快活,他们也应该知道不快活的。”她结束了这场争辩。 好一个“完全是心境的问题”!它把一切贫穷、痛苦、压迫,都抹得干干净净了!这算是“俗人应避雅人”的一点小注解。 但也有误认半俗的人为雅,因此闹出煞风景的事情来的。今年四月间,以《非洲山青》、《战地春梦》、《有与无》等著作名震一时的海明威(ErnestHemingway),偕夫人来观光抗战中国。他是四月四日从香港转飞重庆的,大公报社头两天便约好了《战地春梦》译者林疑今先生作文章介绍。除了照例赞誉一通之外,就是希望他回国后比赛珍珠更多讲些好话。因为他“看过了我们抗战的中国”六日到重庆,看了好几天,十日又转成都看了两天,十二日回到重庆,十四日嘉陵宾馆开欢迎大会,问他的观感。然而怪了,竟不如所料。他频频说了一句说,“Wonderful!Sowonderful!”─—“太奇妙了!太奇妙了!“绍酒”是喝的,也听了古琴独奏的《阳关三叠》和琵琶独奏《蜀道行》,然而不演讲。 于是乎猜测来了,有人说“中国国民性是不容易明白的”,不讲就足见慎重,不至于歪曲;有人以为他原不过要搜集小说材料,把中国的好处写给美国人看,只要将来写了,“奇妙”安知不是极高的手笔;有一说则见于陈秉彝先生《海明威夫妇欢迎记》,因为蜀道难行,嘉宾已经体味到了,但中国政府竟从明媚的江南搬到难行的四川,建立了抗战建国的司令台。海明威先生在欣赏这纯中国音乐之余,当然也会想到这问题的,要不是,他怎会连说:“‘Chinaiswonderful’呢!” 要明真相,还是看看那几天《中央日报》上的时事新闻: 四月四日 海明威夫妇抵桂。 四月六日 匪犯白树臣、蒋国清、蒋泰云、左和林、白金海等十余人,经卫戍总司令部证明枪劫属实,分别判处死刑,除左和林、白金海在押病死外,其余一干人等已于五日验明正身执行枪决。 四月六日 民族扫墓节,各界因环境关系,不克赴烈士墓及无名英雄墓祭礼,中午各就本位静默,以志哀思。 四月六日 海明威夫妇飞渝。 四月七日 为刘湛恩在沪遇害三周年纪念,嘉陵新村刘庄举行祈祷会,并发《泣告国人书》。 四月八日 金石家滁县王王孙由蓉来渝,将其《正气歌》刻石,假中国文艺社公开展览。 四月八日 菊社票房为劝募战时公债,特邀集在渝名票杨畹侬等,公演评剧三日。 四月九日 黑水芦花夷胞献金代表团抵渝,奉献土物。 如果海明威现在还只在写观赏西班牙斗牛,自己去非洲打猎,则他是不会感到什么的;不幸他却看过了西班牙的人斗,沾了俗尘,可能就感到一些什么了。 然而中国果真只有奇妙的一面么?土地在呻吟,同胞在流血,旧的和新的枷锁重重迫压着,敌人的凶焰变本加厉地伸张,但无论如何,占大多数的人民正在忍饥,斗寒,不屈不挠地开拓着生路!他们敢于看惨淡的局面,敢于脚踏实地去斗争,而且他们无论如何占大多数,代表着中国的优秀和优越。没有看到这些,就没有看见中国。 然而这倒正是海明威的大幸。既认辨不出新生的胚胎,当然也难于指明浮肿的实际,只好含糊称之为“奇妙”了。自以为“肥胖”的人们,也就不必费什么唇舌,只要自己玩味药方,“细寻佳处”,看见祛痰汤,说是消化药,于是也得到安慰,高高兴兴了。 我们希望“不容易明白的中国民族性”,不要一到外国就被误传为“都是人口拐子”或“礼让而乐天”。这却不是专靠多请别人讲好话所能办到的,如果“友邦人士”不因此胡涂,那正因为有些像史沫特莱和斯诺一样的俗人看过地底下,回去说了的缘故。 一九四一年六月八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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