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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包金亭催王助理弄的调查报告,已写成了好几天,可起意要这报告的郎书记,却一直没回大院,那好几次白纸黑字,便一直锁在包金亭抽屉里,不得用。
  说实在的,包老师对郎书记,平时最有些意见,可有些天不见面,倒是很有几分念想,觉得这人在乡党委书记位置上,坐得还是正的,没有什么让人戳脊梁的事情,这就不易。故白天走过书记办公室,包老师就不免要伸了头颈,看看那张桌子旁,有没有他坐着:晚上回大院,见郎书记那个窗口,跟屋前屋后的树冠竹影一样,都是黑黜黜的,静得祠堂样,便想起这里常有的风景:郎书记坐在灯下,仄着头,学毛主席的意思批文件,或两手撑起,在办公室搭角踱步,茄克衫撑成篷样,满额的皱纹,都皱成忧国忧民四字……心里竟觉得空落落的。
  眼看人代会近了,包金亭真想把了解到的龙广大等人的情况。先跟孟乡长通一通。几次想说,终没开口。主要是考虑孟乡长又没给你布置这任务,要你去打小报告,特务兮兮的干什么;又考虑,郎书记和孟乡长之间,关系处得有些微妙,日后郎书记若晓得,他布置的事情你竟向孟乡长汇报,用意何在,岂不又生麻烦。总之两者都是讨骂,何苦来着,想来想去,心里搅成粥样。包老师甚至有个冲动,想独自一趟县城,看看郎书记,顺便把事汇报了。又想起那女人吃的老鼠药,不是光彩事,郎书记心里必烦着,贸然上门,让人尴尬,也不是上策。遂断了这念头。
  这天晚上,轮到包金亭在乡大院值夜班。他觅了本领袖传记,半躺在值班铺上,看得很有些心得,尤其是对郎书记批文和办事风格,有了更深妙的会意,甚至晓得了某些文词的出处。这书一翻,不觉夜深,了无倦意。正聚神间,电话铃却突然响起来,包老师抓起一听,意外一喜:电话那头的声音,正是郎书记。
  包老师大声说,郎书记啊,这么夜深来电话,你好么?
  郎书记声音却暗暗的,说,见面再说吧,请你马上帮我办件事;让司机小陈来一趟县城,接一接我。
  包金亭说,这么晚你何必再赶来?明天一早吧。
  郎书记硬硬他说,你不要管这么多,叫小陈马上来,小陈不来我就自己走夜路来。
  包金亭一辨话音,马上说,那好,我也去接你,好么?
  郎书记没表示什么,包金亭即披衣出门,到镇街上叫醒了司机小陈,开出乡里唯一的北京旧吉普,亮起大灯,直射县城而去。
  郎书记早已在县城大街口等着,车灯长长的光柱里,郎书记直挺挺站着。那光大刺眼,他不由手搭凉棚遮了遮,这时包老师突然看清,他左臂衣袖上,佩着一圈黑纱,包老师的心蓦地一沉。
  三个人都不说话。夜色重重地笼罩了一切。镇街上,只有吉普车躁热的喘息声。郎书记爬上车,重重地跌进后座,动作显得迟钝,又有些疲惫。他坐走了身子,用手拍拍小陈的肩膀,又拍拍包金亭的肩膀,依然没有说话,只长长地透了口气。
  包金亭又掠了一眼那片黑纱,目光怯怯地移上郎书记的脸,见这张脸黑铁样,暗暗的,硬硬的,只脸颊上的肌肉,随着吉普颠簸不断颤抖,才动出些活气。开出好几里路,郎书记才突兀地问一句,包老师,我的事你晓得了?
  包金亭心一紧,想了想,才说,晓得一点点。
  郎书记叹口气,说,她殁了。
  包金亭喉咙抽动了一下,自己也不晓得是否发出了声音。
  郎书记又说,她娘家来闹啊,把家具全砸了,把我的肋骨也打断了。要不是县公安出面,我今天就不晓得能不能活着回六神乡了。
  包金亭在黑暗里摇头,连声啧着嘴。
  郎书记问,你有烟么?
  包老师还没反应过来,司机小陈抢着说,我有。
  郎书记就抽起烟来。他平时绝少抽烟,班子开会时,他常常是唯一不抽烟的人。但他能抽。包金亭看到,这时他吸得很猛。吐烟吐得很长。颠簸中,他的手在抖:烟头在他猛吸时,烯得良亮,把那张黑硬的脸,就映成了古铜色。
  吸完一支烟,郎书记问,上次让你搞的调查,进行得怎样了?
  包金亭说,弄得差不多了,等你明天安顿下来,再向你汇报。
  郎书记说,有什么好安顿的。吃了点皮肉苦,地球照样转动么。现在就把情况说说。
  包金亭看了他一眼,心里有些感动,就把前些天调查龙广大他们的情况,简要叙说了一遍。他见郎书记又点着了一支烟,却不大吸,只用两根指头夹着,眼光直直地望着挡风玻璃前方,嘴里单调地嗯嗯着,呼应包金亭的汇报。
  包金亭说,明天一早,我把书面的东西报给你。
  郎书记又嗯了声,背向后一靠,头枕在椅背上,闭下了眼睛。
  包金亭想,也真是难为他,家破人亡,家翻宅乱,他都占全了,必是半个县城都引得鸡飞狗跳,幸亏是女方犯贱,出了丑闻,要是反过来他郎书记偷奸,搅得满城风雨,撤销职务开除出党也有份。几天折腾下来,心力憔瘁,就让他清静清静吧。遂闭了嘴,不说话,又用手势让小陈把车子开慢点,免得颠痛了书记。
  郎书记到了乡政府大院,因为难得半夜出车,车灯又开得贼亮,把整个大院照得雪样,大狗天虎就从草案里跳出来,扑向吉普车头乱吼。包金亭厉声喝住这狗,猛一回头看见,郎书记正把左臂上那黑纱狠狠扯下来,一扬臂,扔在墙角里。
  翌晨上班,大院里干部都很惊异地跟郎书记打招呼,但声气都轻轻的,眼神也虚虚的,郎书记一下成了个碰不起的薄碗样。包金亭注意看他沉着镇定的神情,不免对他暗生敬佩:这家伙,生活里吃了那么大的一个变故,内务外伤都还新鲜,眼光却已平静了,还吩咐乡办,马上开班子会,讨论乡人大筹备种种事宜;那天一开,他两眉又挺起,脸上肌肉又紧了,看人时,目光硬硬的,又直逼人家心底,问问题时,一句紧一句,又不容有半点含糊。食堂老孙烧完了饭,又热了两遍菜,坐到门槛上,撸着大狗天虎的脊背,叹口气,说,郎书记归了,这开饭的时辰,又没定规了。
  乡人大换届的日子,越来越近;龙广大一干老板活动的心劲,也鼓得越来越高。隔三岔五的,下面就有些新的动向,不断传到包金亭耳里。原来,包金亭虽是副乡长,管教卫文体、计划生育,行当都是软软的,没多少权,但他在六神乡,却有个好人缘。前一阵出马调查龙广大这些老板的勾当,寻了些旧时学生,等于布下了若干耳目。这些天,龙广大等人日夜没有闲着,串村走户,忙得灯下的蛾虫样,这些又都落了有心人眼睛,包金亭这里便常常有人来,有信来,告诉他许多蛛丝马迹。他掂一掂,若是再写一份补充报告,材料也够了,只是郎书记没布置,不便写。又想,占有这么些新情报,不断告知乡党委,也可以增加跟郎书记接触的机会,把自己各方面的才干,表现得更充分。值此换届之机,生杀大权都在郎书记手里,这是一点也马虎不得的;
  龙广大一干人,拳脚施展得顺当,腰板又是铁硬的,等于拥有足够资本,渐渐的,所作所为就没了分寸,当有人来报,老板们分了工,各人寻门路,拿了一刀刀的票子。去攻乡代表的关时,包金亭着实是吃了一大惊。他想,这些老板,莫不是钱多得卵子胀了,竟做出这种事来,全县各乡,恐怕也役这样胆大的。这个动向,他认为最通要不过,必须立即报知郎书记。为此,他穿过走廊去书记办公室时,心里就满满的,有一种莫名的成就感。
  郎书记正伏案修改乡人大的工作报告。包金亭瞅了个空隙,言简意赅,神情严肃,把老板们拿票子攻关的事情,说了一遍。他原以为,郎书记听了,一定会怒不可遏拍案而起,把龙广大这批人痛骂一通,然后立即下令采取措施。却未料到,郎书记对此平静如常,只在听到这情况初时,抬头哦了一声,接着便像在吉普车上一样,嗯嗯地敷衍,目光仍落在那份工作报告上,还继续一页页翻过去,仿佛眼前没包金亭这人一样。
  包金亭说,郎书记,我看这情况,是一个情况。
  郎书记嗯了声,不抬头。
  包金亭说,我有个想法,想跟你说说。
  郎书记看着文件,说,说吧。
  包金亭高高鼓起的心劲,此刻一下泄了,人竟是软软的,说,我看要及早制止龙广大他们,否则,六神乡要在全县弄了些丑闻来了。
  郎书记这时才抬头,目光定定地打量一下包金亭,复又低下脸去,几个手指在桌面上弹啊弹的。
  包金亭说,从乡里工作着想,也该拿出果断措施来。不然到时候,党委定的选举方案,乱在他们手里。
  郎书记笑一声,在那纸上写了几行字。
  包金亭觉得很没劲,脑子空空洞洞的像只掏空的南爪。他就站起来,准备告辞。
  郎书记放下笔,说,包老师,你说的我都晓得了,今后几天,你该干什么干什么,龙广大他们的事,你不要管它。只是,他们去攻了哪些人的关,各用了多少票子,几个攻下了,几个没攻下,诸如此类,你写个情况给我。乡人大筹备工作,一如既往,不存在受干扰的问题。晓得么?
  包金亭点着头,就出了书记办公室门。之后,他便总是打不起精神来,觉得自己自作多情,在郎书记面前,跌了水平,不像个成熟的副乡长。又探析这次没起的原因,自我安慰地想,这郎书记,必是近几日给女人自杀的烂事捣昏了,故六神乡的事情,他不会有心思管得那么细的,只求个表面太平就是了。即如此,何必皇帝不急太监急,挖些馊主意去让他做凶人,自己不也可以落得轻松,也学做个游手神仙么?
  乡人代会开会的氛围,渐渐就浓起来。龙广大他们花了大钱,通了关节,这些天那个《名牌班改名》的专题片,在电机台播得紧猛。还有大小报纸,也夹泥夹水的,发了好些老板们心系希望的巴掌文章,包金亭想,谁说这些老板是笨伯,他们准备得有模有样呢。照这样下去,他们民心也理顺了,选票也抓到手了,龙广大挤出党委定的候选人,一步跨进乡班子,日子不远了。
  包金亭心里一千个不痛快。虽然拿了龙广大他们几十万元钱,乡校的危房平白成了新教室,他一块心病去掉了,但他还是不喜欢龙广大他们这些老板,从心底不喜欢。他羡慕他们,又看不起他们;厌恶他们,又有些怕他们。他甚至有预感,龙广大一旦进入差额候选的行列,那个将被排挤出局的倒霉鬼,就是他包金亭了。
  他真想找郎书记再说说,提醒他:龙广大这些人,有野心呢,不是我嘴臭,你若任他们进班子,将来就用得着一句老话:养了猫,咬自己卵子。
  可是郎书记又不见了。孟乡长说,他又回县城去了。包金亭想,节骨眼上,郎书记变成这样,实在想不到;天灭我也,就是跳死,也没用的。
  乡人代会终于天幕了。果然不出所料,龙广大进了乡长候选行列。这成为县乡当天的头号新闻。
  那一晚,镇上广大酒家灯火通明,半个镇街上弥漫着六神大曲的酒香。更多的老板走拢一起,大板总汇显出从没有过的热闹。龙广大这贼,唱卡拉OK,扯起嗓子吼:几度风雨几度春秋,风霜雪雨搏激流……
  包金亭心里滴着血,踏着夜色去大院找郎书记。在大狗天虎的狂吠中,包金亭看到,曾经多么明亮、多么温暖的窗口,今夜又是黑洞洞的,死一样冷寂,他想,县城那女人死得真不是时辰,六神乡一乡之主,为了她灵魂都散了。这怎么弄啊。
  他吐了一口恶气,在大院里狠狠砸了一脚。
  第二天一早,郎书记两眼乌乌的,很疲惫的样子,出现在大院里。他从县城回乡,赶上主持上午召开的换届选举大会。
  这是乡人代会的焦点时辰。他们到得特别早。礼堂门口,还聚起好些不相干的村民,想最早晓得新班子人马。工作干部来往穿梭,热闹的表面上,涌动着一股紧张的空气。
  郎书记带着主席团成员,从后厢鱼贯上台。他们显然刚结束一个短会,走上台时有的还在耳语,相商着什么。
  郎书记咳一声,说,在大会议程正式开始以前,我宣读县人大常委会的一份通知——
  $R%查本县六神乡金龙实业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龙广大等四人,在本届人民代表选举中,对所属企业选民进行利诱,骗得人民代表的光荣称号;又在乡人大会议换届选举前,相互勾结,斥巨资贿赂代表,少则数百元,多则几千元,企图各个击破,赢得乡选。县人大常委会经派专人调查,核准了以上的这些事实。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选举法》有关规定,县人大常委会郑重宣布:撤销龙广大等四人六神乡人民代表大会代表资格;主要涉嫌人龙广大,已经触犯法律,着由县公安局执行拘留,进一步进行审查。$R%
  这时有代表才发觉,一辆县公安的吉普,已停在礼堂后门,还闪着警灯。两个公安在人指领下,把龙广大从代表席上揪了起来。会场上一阵骚动。走过主席台时,龙广大那双牛眼,恶狠狠瞪着郎书记,还朝台上啐了一口。
  六神乡人代会的换届选举,仍按党委预定的方案,依次进行。乡政府班子的组成人员,基本不动。变动的只有一个人,包金亭。他由副乡长升为乡人大主任,成了正职。
  包金亭的办公室,搬到了郎书记隔壁。有时郎书记打电话,他也听得清清楚楚。听多了就听出了些名堂,原来是县里什么人,要调他回去,又要给他介绍什么女人。郎书记嗯嗯,不置可否。包金亭听了,就想得很多。
  有天郎书记来串门,进门就说,包主任,现在我们是平起平坐了。包金亭听了一怔,即刻又诚惶诚恐地站起,说,这是什么话,没有你郎书记,我怕早已回到乡校去教书了。郎书记微微颔首,拍拍包老师的肩,把筵样撑起的茄克衫很见气度地一耸,笑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郎书记既没有离开六神乡,也没有再娶的信息。他那个窗口,一直亮到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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