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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是落雷天,一爬山,每个人都走得浑身发热,那姑娘的脸庞更是像只熟透了的红苹果那么鲜艳。但她那细长的弯眉却不时紧皱在一起,好像老是有一片乌云在她眼前飘浮。
  周正把这些都看在眼里,他以为这姑娘还对他们存有恐惧。想到自己无意间冲撞了人家的好事,心里很是不安,他真想坦率告诉她:我们不是公安人员……
  这话怎么说得出口呢?
  路左边的山脊梁上,有个小小的村寨,房屋不多,一色草顶泥墙,贫困景况可想而知。
  姑娘把那寨子指给周正看:“我家就在那里。”
  周正点点头。心想,她为了和她心上的人幽会,不惜在雪地里赶这么远的山路,这一片深情也真够诚挚了。
  突然,这姑娘一把抓住周正的手,声音急促地说:“干部同志,我求求你们……”
  周正惊讶地不知所措,走在前的那年轻男子和罗盘也急忙回过头来。
  姑娘满眼是泪,哀求地说:“干部同志,我求你们耽误一点时间,去我们寨子走一趟,对生产队长和乡里的造反派头头说一声,我爸爸不能算反革命。那些人最听上边来的公安干部的话了……”
  罗盘又想大笑。心想,真是见鬼了,我们算哪样东西。我们还被别人追得没处躲藏呢!
  周正却觉得这姑娘朴实得可爱。心情因此也更加沉重。要不要向她说明,自己并不是公安人员呢?在他看来可以欺骗、蒙蔽那些凶残的人,如果对一个纯洁得如一片白雪的姑娘也这样做,那可是罪恶。
  但又不能对这姑娘说实话。他觉得内疚。望着那低矮得几乎接近了林间树梢的铅灰色天空,他只能一声又一声叹息!
  罗盘怕周正露了馅,忙说:“等我们办完了事,专门去你们寨子一趟好么?”
  对于做女儿的来说,老父亲多受一天罪,对她都是一种煎熬。她也明白,这种时候硬要这两个“公安干部”折回去,是不可能的事。她只能哀哀地哭着:“我阿爸不肯承认他是反革命,他说他是老贫农,那些造反派就吊他、打他……”说着,就跪了下来。
  罗盘这小偷也显得义愤填膺,“这太不像话,太不像话了!”
  如果是在他经常活动的小城,他定会纠集一伙弟兄去为姑娘的爸爸打抱不平;那年,他躲闪警察的追捕,跳车时摔坏了腿,一个草药医生给他医好了;他后来弄了一笔钱送给那医生,医生不收,只说:“你也可怜,还是好好找门职业吧!”又过了半年多,他听说那个医生被隔壁一家有权势的邻居欺侮了,告状也没人理会,他也不让那医生知道,邀了一伙人,半夜借查户口为名,喊开那家门,进去打了个稀巴烂……
  现在该怎么帮这可怜姑娘的忙呢?
  还是那年轻农民把姑娘拉起来,说:“干部同志都忙,现在就不能麻烦他们了。请他们以后一定帮忙说几句话。”他又望着周正:“干部同志,行么?”
  周正只能木然地点点头。
  姑娘这才用衣襟擦擦眼泪,再次向周正屈了屈膝,表示感谢。
  他们又继续往前走。
  周正的脑子像被姑娘的眼泪浸软了一样,感到是那么稀里糊涂,幻觉不断产生,时而看到有个戴着黑牌子的老农民在雪地里佝偻地移动,他穿着公安人员服装走过去想为老人摘掉牌子,突然一个人圆睁着眼睛朝他扑来,好似魏大江,转瞬间,高帽子、黑牌子都戴到了自己身上,自己又是一身囚服……
  他吓得一个踉跄,从铺满了雪的斜坡上摔了下去,嘴鼻都在淌血。
  年轻农民和姑娘赶忙过去扶起他,搀到一棵可避风雪的老树下歇息。
  姑娘关切地问:“你累了吧?”
  他茫然没有作答。
  罗盘只好苦笑着说:“他不习惯走这种山路,从前,他老是坐汽车的。”
  “呵!”年轻男子眼睛瞪得大大的。平日坐汽车的人,一定是个比公社社长还大得多的干部。
  “你怎么啦?”罗盘看出周正神情恍惚。在逃跑途中这可不是好现象,他们是在陷阱上走钢丝,稍一不慎,在被追捕途中不是被击毙,就是被抓回去戴上十几斤重的大脚镣,一戴就是三五个月,要戴到加刑了才会卸掉。很多越狱的犯人,经这么一逃一捉,野性也就磨掉了大半……
  罗盘是个怪东西,他明知越狱后果不堪设想,他还是要跑。身怀一身贼技,不趁年轻时施展,舒适的耍几天,那不是白活了一场。只是这次越狱不比平常,在魏大江家折腾了一阵,又报销一辆满装着煤的大卡车,这些都不同于平常越狱后出去偷点摸点,如果被抓回去,不死也要脱一层皮。所以,他一路上在考虑,这次出来不仅要弄一笔钱,还要弄个假证明,远走高飞隐姓埋名。听说有些小兄弟打着“造反”旗号,钻进了这个“造反兵团”,那个革委会,看能不能帮点忙?就是不帮忙也不怕,偷他几个空白公函照样有用。如今已把乌龙那个色鬼甩脱了,和周正当然也要分手,两个人一起活动目标大,周正不是干自己这一行的,带着只是个包袱,但他觉得这人厚道,又会开车,暂时还得合伙行动,分手时也得说个明白,不能像甩乌龙那样……
  周正老实地对罗盘说:“我心里乱得很。”
  “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心可乱不得,一乱就会翻车。”罗盘瞟了那离他们略远,正在梳理弄乱了的长辫子的姑娘一眼,“是她逗得你心烦意乱吧?”
  周正脸红了红,“我可不是乌龙。我是可怜她,她求我们帮她爹的忙。我们自己还是个没着落的游魂野鬼呢!”
  罗盘笑了笑,“如今是天下大乱,哪个能顾得上哪个?再说,人生常是这样,想给人帮忙的没有权势,有权势的又不肯帮忙。”说着说着他也慷慨激昂起来:“我要是公安局的造反派头头,我一定去为这个姑娘的爹说说话。”
  说得周正也笑了。
  他们就这样走走歇歇,终于在下午穿出树林,接近了公路。
  从山头上望去,田野全被大雪覆盖,只有那条沥青公路被来往车辆辗压得泥水泞泥的像条黑色的长带子,从烟雾迷茫的远处山间伸出来,又消失在一座高楼矮屋混杂的城市。
  “嗬!到这里了!”罗盘熟悉这城市,这是三省交界处的一座古城,人口不少,他前几年曾在这里作过几次案,都很得手,他把这里视为“吉祥的城市”。看来,这次又可以发利市了。
  他不想再带着这对年轻男女走动。这不仅对自己活动不方便,如果出点事也会连累他们。就说:“谢谢你们了,我认得路了,你们回去吧!”
  那年轻农民憨厚地点点头,停住步。
  姑娘虽然是山区长大,没见过什么大世面,但她是个聪慧人,她也见过几次来山里办案的公安人员,从精神气质来看都和这两个人不同,这会是些什么人呢?她不明白,也没有把他们和越狱的罪犯想到一块,她只是朦胧地感到他们来这山里不单纯是迷路,可能还会有别的事。但不管怎样,她却对这两个人有了好感,特别是那常常处于忧郁状态的周正。
  如今,要分手了,她反而有些依依不舍。眼泪汪汪地说:“你们哪个时候去我们寨子?”
  周正只能苦笑地点点头:“不晓得,不晓得。我们争取早点去吧!”
  像罗盘这种小偷从来都是慷慨的,他们认为偷来的钱不及时花掉,过两天会像水一样悄悄溜掉。他从口袋里又掏出了四张五元钞票塞给姑娘。
  姑娘不肯接。
  周正也劝说:“拿着。给你爸爸买点吃食,打壶酒。”
  姑娘哭了。
  罗盘把钱硬塞在她那冻得通红的手里。
  他们才走了十来步。姑娘从后边赶上来,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用手帕紧紧裹着的小包,拿出几块鹿茸片,分送给周正和罗盘。
  这是她爹前几年进林子去狩猎,打着一头马鹿,得到的鹿茸。老人说,这药很灵,进山林里露宿,嚼上一点,可以防潮避寒不得病。昨晚,她和情人上山幽会,就带了来。
  周正推辞不肯要。
  姑娘深情地说:“也许你们还会在大山里转,嚼嚼这个不会得病。”
  罗盘懂得这鹿茸的神效,忙接过来高兴地说:“多谢,多谢。”
  他心里却暗暗在嘀咕,这姑娘怎么送这东西给我们,还说这样的话,莫非是看出了我们的破绽?还是快走为好。
  他拉着周正紧走了二三十步,再回头看,那憨厚的年轻农民默默地低头坐在一块石头上,那姑娘却像蒙着脸在呜呜哭泣。
  这情景使周正忍不住“唉”了一声。
  罗盘这小偷,多年来危害社会治安,社会上的人歧视他,他也不以伤害他人为耻,感情变得极其冷漠;但在那被污泥浊水所紧裹着的心灵深处,并不是没有对善良美好的向往。
  姑娘的朴实真情使他感动了,他对周正说:“你看,这姑娘多好。”
  周正感动地摇摇头,“可是我们一点也帮不了她的忙。”
  “要帮,要帮!这么好的人,拼死命也应该帮她忙。”
  周正诧异地望着这个小偷,相处了这段时期,他还没见过这玩世不恭的人有这种感情呢!
  罗盘又拉着周正回到姑娘身边,说:“真是对不起。我们忘了问你爸爸叫什么名字,是哪个县、哪个公社、哪个生产队的。请你告诉我,我们以后一定想办法帮忙。”
  姑娘抬起模糊的泪眼长久地凝视他们,似乎在怀疑,是真的吗?你们真的肯帮忙吗?
  周正被看得脸红耳赤,他真想拉着罗盘快走,这小贼怎么还忍心欺骗这样朴实的姑娘。
  罗盘却是那么认真,脸上那种油滑神色全都像被雪水洗过了一样,那么深沉、笃定。
  姑娘终于说了她所在县、乡、村寨和她父亲的名字。她父亲是位老贫农,名叫“木疙瘩”。
  罗盘掏出那原来装在魏大江口袋里的笔和本子认真地记了下来。双方这才再一次告别。
  他们走远了,又听见姑娘用那甜润的声音喊着:“同志--别忘了,我叫小桂。”
  “再见!小桂!”周正也回头一再挥手。
  雪又飘开了。密集的雪和逐渐拉开了的距离,挡住了那姑娘的身影。
  雪打在周正脸上,冰凉冰凉的。他却觉得身上还在发热。他想,如果自己不是个越狱犯,是个真正的公安人员那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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