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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放工的钟声里走出工厂,便杂在一群奔跑着赶午餐的女工中了。他想:在这一堆堂客们里漫踱着,设若其中的一个垂青起来,或无意间互相推撞一下,那成?三脚两步跳出这漩涡吧,但家里那个娘姨年纪不算老,也许楼上两个年轻女人在灶间烧菜,或在后门口谈天,自家在那中间呆呆的站着,那又成?……怀着这不安的心情,于是前后左右那些穿旗袍的,系裙子的,剪鸭屁股的,梳横S的,以及长的,矮的,蛮的,俏的,平常本可任意回头去瞧瞧的,这时也只得非礼勿视,头端端正正的竖着,眼珠斜斜的溜一溜便直射着老远的车马和眼前许多活动的曲线;身体是东闪西避的像在交织的电网里穿插,也像热锅上的蚂蚁那般走投无路。他知道如此小心翼翼恐还不足以赎其辜,因为后面一大群里有他那个她,而她那双眼睛又一定还像巡洋舰上的探海灯,在监视着他,巨炮瞄准着他,一有动作就会被轰毁的,实际,别的事他并不怕她,但在男女的关系上她对付的能力可不弱,一丝一毫都不放松的,有时还无缘无故在挑衅,以为不如此这野马定规给什么贱货牵了去。因此,起码,他对她是不能有点不(足局)(足脊)的。 家门口是到了,娘姨已经烧好饭抱着小人在弄堂口候着,灶间也是冷火秋烟的寂静,他脱了险似的在客堂间门外很挺拔的待着,以为一路都在上帝鉴临之下,自问是可告无罪于她的,但不久,突现在后门口的却仍是老早就板起的一座三角脸;本来这不过板一板而已,没别的变故终究要复原的,可是楼上那两个偏在这时走下来,而且不能避免的满不在乎的在他身边擦过,这就不能不使那个她眼珠朝他和她们之间翻着,强盗似的从口袋里抢出钥匙,粗重的开了锁,猛烈的推开了门,随即把那“贱货”暴出来。如果他回嘴,那“不关你事”定规可以听到的。他是已经做过几年的男人,当然知道怎样利用男人的火,那火一发,在女人看是应该了不得的。这小风波用威严的沉默尽对付得下,因之他不响。看形势,她也就不敢再多嘴。 饭菜像贡在两个雷神前,没有声息也无暇玩味就被吞掉了,又生怕这局面的开展,男的便饭碗一丢就走了。 说是两家头暂时离开了太平些,但那只是暂时的事。 到下午放工时,他还是不敢忘记上午那回事,特意在工厂多待一会,揣想着马路上那些妖精是已经绝了迹,揣想他那个她是一路平安的已经走到家,已经好好生生开了房门一屁股钉在床沿正默念着“现在该是他回来的时候了!”然后他才急忙窜到家,一直冲进房,使自家和楼上人连打照面的机会都没有,这才算差强人意的,他沉默的看他的书,她也放下板起的面孔料理她的一切。 人是到家了,没问题的,然而这天是腊月二十三,她祖母家请在晚上吃年饭,两家头早就答应一定去,前一天也有人来嘱咐过,十回请就有九回不敢到的他,这回当然不反悔,可是那时形势似乎又变了,她打扮好了自己,关照好了娘姨,预备好了孩子的饮食,一切都安排好了,抬头瞅着伏在写字台上一本正经的看书的他,装出个不自然的和颜悦色来:“喂,你究竟怎样喽?——不早啦,还不预备?”这样问的时候,然而他不理。实际,他是嫌她只肯出五成“低首下心”的价格来买自家的承诺的,男人在女人身上图报复,有时宜于在晚上用严峻的态度,也宜于她娘家有事故的时候,因之等第二的“喂,赶快啊!”发出了,他才头都不抬的强勉着答道: “你去你的好喽!——我是不去的。” “哟哟哟,又装架子,因为上午说了那末句话就——?” 看形势,只要他肯开口事情是可以转弯的,她就涎着脸把话顶上去,生怕弄僵这桩生意似的即刻加了几成价。但这反而引起对手的居奇: “无论如何不去!” “那你就当初不能答应人家呀!——害他们等,而且请了多少次,一次都不去是不行的。——等下他们问起来,我把什么话答应?” “不去,不去,死人也不去——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他们问起来,你随便扯句谎就行。何必定要我同去?——跑到人家吃一顿,回家要呕几天气是犯不上的。” 逼到“呕气”上,实在是使她无法解辩的,就只好沉默着。但排了许久的阵,不去是太扫兴,一人去又不便,且在玻璃柜前扭了一扭,总觉着那旗袍太合式,头发也剪得真称意,新皮鞋在地板上阁托阁托的也着实有韵致,时钟是早已催走了黄昏,还在滴打滴打的真令人烦煞,人是伏在写字台上在装腔作势,去是未尝不可去,就为着通下过“呕气”那难关,于是,起首,她不能不“只要你自己……我为什么要……”的低语着,但终于立即改口说:“呵哟,走吧,老天爷,我决不和你吵就是。”这似是带嗔带笑的语调,实际她是已经做出实足的派头在哀恳了,且蛇精般走拢来缠,推,他虽则口里说“真讨厌!”“真麻烦!”心里未尝不这样说:“是时候啦,只等你再恳求一下就可以……”于是,果真等到受了她一下推,他才勉强收拾收拾。一道走了,脸上依然满堆着不情愿的乌云。 祖母家有她的一个寡婶婶,是她先叔由堂子里接出来的,年近四十还是胖里藏娇,不曾减却一点畴昔的风度,也有她的两个年轻嫂嫂,分居的她的弟弟也带着小巧的媳妇儿来了。这些人都伶俐活泼,擅应酬,在她的眼里那都是些尤物,足以迷惑她的他而有余,在敬茶敬烟等事上也都是些引诱的勾当,说他俩是和她们在一块吃年饭,那真罪过。 这自然是饭吃了就不愿在那儿多停留的,加之男的女的聚在门口送别时,那又简直等于在幽会,在情话,总之,她是嫌他和她们太接近了,就匆忙的往前冲,示个范好使他识相,随即又转头嚷: “走啊,还站着干什么!” 在许多人前他不便回嘴,只闷着走,他是完全被卖了,被骗到她的势力范围内给白骂了一顿。他的血在倒流,全身在发热,人是机械的被一肚子蒸气在推行,直到街口才从一堆恶毒的愤怨的言语里找出那极轻松的一句,不管那已是几乎失了时效的: “走自然是走,谁还想在这里过夜不成!——我原是不肯来的,妈的,不知是什么鬼要牵引我。” 这几乎是对自己说,在车马喧嚷中,她已经低着头在两丈远的人缝里钻了,然而他总算吁了一口气。他眼光四瞩着,觉身后没有巡洋舰,也没有向自己瞄准的巨炮,心头一舒展就忽然被一种神妙的感觉牵制了他,他不明白她为什么无缘无故要顶撞自己,却又在愤怒中把自己放弃了,让自己在男女杂沓的通衢这般的自在?难道她是藉着这玩意来消遣?那就自己何必那末的认真?于是他就像人海中的夜的梦游者一般,把自己搁在一个旁观者的地位来观察自己以外的他和她,以及一切,那酝酿着正待暴发的火花早已无形消灭了,突现在眼前的仿佛是一个奇特而桀骜不驯的不许任何雌动物占有她的伴侣的雌动物;她没头没脑直往前窜,让那些雄动物把她推到左又挤到右,有些是走过她连连扭转头迷迷的瞧着她,有些是牢牢的在她后面跟着,于是他想:假使她是为自家所有,自家能看得过意,不把那婊子崽槌个臭死?假使她不为自家所有,自家能不像别的动物样也扭转头瞧她个仔细?甚至趁着黑暗着实拿出手法来进行一下?那鸭屁股,旗袍,高跟鞋,岂不和别的雌动物一样具着引诱力?她又何尝不像在别的动物的眼中的一样可爱?假使别的动物对于她进行成功了,她是不是又给占有了使别的动物又和痛苦的自家一样?……这奇迹在他心里一来回,几乎使他笑。总之,仔细想,实际上他是她的。名义上,她也是他的,这是大数难移的没法挽救的事。他不是个旁观者,他实在熬不住被人占有的日子呀!于是他就在心里又长叹起来:在马路上来往的仁人君子啊,你们倘能吊膀子把她吊上,把自家解救出来,那真是该谢天谢地的事!为着她,自家常是脑袋胀,胸胃痛,和男朋友等于绝了交,和女朋友简直不通信,和国家社会也绝了缘。和家乡也几乎不来往。同学们都在政府里当科长局长,拿三四百块钱一月,自家也不是绝无门路可钻,何必定要把住那三十几元一月的所谓铁饭碗,受穷受罪,将自家幽囚着,沉闷着?这全是为着她,全是为着她啊!然而她还是这样不体谅,甚至使自家受种种的奚落与薄待!况且自家还是真正坏到怎样的程度和她婶婶或祖母吊过膀子?跟别的女人恋爱过?狂嫖滥赌过?退百步讲,就算自家不爱她;也是不能勉强的,而且这全是她爱无中生有的吃醋,自作自受啊!这值得她束缚自家?监视自家?她到什么地方去,自家从来不过问,她可以和别的男人独来独往,自家为什么就不可以?人类除了男便是女,自家难道只能和人类以外的动物们往来吗?世间的女人不绝灭,恐怕自家是永无宁日吧……唉,假使海洋中有这么一个荒岛,连雌禽雄兽都绝迹的荒岛,比鲁滨逊住着的还荒漠百倍,自家真情愿漂流在那儿,无声无息的活着,无声无息的死去,到那时看她又将怎样说?好幸运的鲁滨逊!好悲哀的自家呵!…… 郁闷,悲愁忽又将他紧紧的包围着,头缩进大衣里,一步高一步低的僵尸般将自己搬到家之后,原想顺顺畅畅的在冷静的被里埋葬了自己,好玩味那空幻的荒岛中的乐境。可是刚进房,小孩在娘姨手里忽然呕吐起来,他那个她跄踉的走拢去一把接住,就开始无名的咒: “都是吃了这顿倒霉的年饭!” 好像这话不受听,那态度也不受看,火山在爆发啦!地在震动啦!他忍着忍着,但总觉那是无可避免的天灾,自己不能不陷落到那种天翻地覆的境界里去。朋友们曾勉慰他过:居家用得着糊涂二字。又有个朋友曾替他打过一个比方:男子顶好做个牛皮糖,可圆可扁,然而这时的他是觉得再糊涂再牛皮糖化也不成功的。 “谁叫你去的啊?谁叫你去的啊?——你在这里咒?”他眼睛睁得圆圆的,嘴唇在发抖。 “这不关你事。”她扭转头也眼睛半天不瞬的睁起和他的对射着,眈眈的像要吞掉一切。 “我晓得这不关我事!——这全是我的不是:不该接那寡妇一支烟,不该和她们点头,更不该听了鬼的话——去,去,——我早划算到吃了这顿年饭是要倒霉一世的,妈的!”他除睁眼之外又咬着牙,似乎光这样还不行就又在桌上加了一巴掌。 “用不着扯三扯四的,你这副样子没人怕,你要借着由头闹,你闹好咧!——一来就拍巴掌!”她把孩子放了,腾出右手,用无名指指着他。 “是我借由头啊,我就来借借由头看。”没人怕是再羞耻不过的,那非借重暴力不成功,他就眼光四面逡巡着。但一时不知从何处下手,最后是椅子的不幸,由房里飞到天井里,断了一只腿,再用手在桌上一扫,杯碟就遭了殃,滚了蛋,由墙壁上溜到地下,散了,接连地握紧拳头慢慢的走近她,“妈的,我真恨透了,非把这鬼窝毁了不成,非大大的破它一个坏不成!” 原无意打人,但照这形势进行,假使对方还不怕,那就非打不可的,因之他只是慢慢的向前走。但前途没有什么障隘,好使自己盘马弯弓,而且相距本极近,这样慢踱着颇近于徘徊,因之他忽然感到这样的徘徊好像在做戏,对于刚才说的像做小说样的句子也太不伦不类,但又不能当作玩笑事,否则空头威势会失效,英名会扫地,于是不能不走拢去,在她的头上摇晃着蓝筋暴出的拳头,同时就补了这一句:“而且非做点样子给你这混蛋看看不成的。” “哎呀!你们看呀!无缘无故打人呀!——哼,小孩呕吐,我说不得呀!我叫人跟你评理去。” 一半的话是在后门口嚷出来的。娘姨也走开了,孩子起首是惊哭着,终于被掷在褥子上吓呆了。并非怯,她只是要在深夜里叫人来评理。 “别走,用不着怕呃——妈的!”他向着空洞的后门口又挥着拳吆喝了两句。 虽然不知道有无理可评,说是去叫人评理,人总是不能不去叫一叫的。她的确是去了,他也就不便安心睡,抱着孤哀子似的小孩抚着拍着,久之,这小生物也就服服贴贴的睡着了。他把他放在被里,自己在一边陪伴着,一边回忆方才的一刹:那没有动武的理由的,她并没彰明的说:“不该接香烟,”“不该和她们点头”呀!总算自己还稳健,不曾打着她,否则当真评起理来,那就……仗着空头威势吓走她,把她吓走了就算成功了吗?……“毁了这鬼窝”……“破它一个坏”……哈……哈。——他在回忆过后又环诵这两句,于是微笑着,几乎不相信自己会干上这么一回滑稽事的。 夜深了,这女英雄终于率了一个平常接都不到的堂兄,这可出乎他的意外,幸而那是个先淫了丫头后娶亲,老婆两个还不常在家住夜的平常也在被她讥嘲之列的堂兄,年饭还在口里就吵着要打牌的堂兄。他是皱着眉,轻着脚步,头缩进大衣里走进房的,看那没灵魂的不尴不尬的样子,早就晓得他是从麻雀席上被拖来的。见了客,床上这个就连忙起身打招呼: “刚才在府上打扰,多谢!多谢!夜半更深又劳驾跑到这里,真对不住得很!”他苦笑着,赶忙敬了一支烟。 “呃——怠慢,怠慢!——不必下床,天冷得很!——唉,在家正玩牌消遣,忽然舍妹跑回来——唉!——”堂兄也苦笑着,因为有“评理”的嫌疑,使他非常的(足脊)(足局)。 “横蛮东西!——你不要看他那涎皮搭脸的鬼样子,背啦人才又是一副腔调!这强盗我定规跟他离婚。”她眼珠通红,手指着他,脸对着堂兄说:“我今天请你来就为这件事。——哼,动辄就打人,还了得!” 堂兄只是笑。 “没有的事,我打着了谁啦!——开口离婚闭口离婚,你离好了喽!”他看不过那凶像也就不肯默认这回事。 “没打人,哼,不是走得快——喏,地下这些东西是谁打的?”她指给堂兄看,惜物的眼泪不期掉下来。 “打人是没有的事——讲起起衅的原因,——真丢丑!”他对堂兄说:“我也不高兴讲,——这事情恐怕老兄来了也是难解决的。” 堂兄很为难的苦笑着。室内很静穆,只有她抽噎的声音。 “近来工厂里事情忙吗?”许久之后,堂兄设计找出了这么一句。 “还好,——老兄今晚不做夜工吗?” “不,近来的夜工是玩牌,邮政局里的工潮还没解决呢?” “呵——是的,工潮没解决,将来解决之后总会加点薪吧?” “难说。——据罢工委……” “特此请你来不是谈这件事的,要你在这里东扯西扯干什么?”她在旁边实在听不进邮局的工潮,那和“评理”相隔得太远,就不能不打断这无聊的叙述。 堂兄还是笑。什么都不便谈,该谈的是: “现在时候不早了吧?” “你走好咧,用不着你来!”她瞪着眼向堂兄。 堂兄于是便笑着告辞了,他之来本是多此一举的,而麻雀席上却无端缺了一只脚,因之告辞是他非常满意的事。 “舍妹的脾气是——总得请你原谅点。”堂兄走到后门口,回头低声向后面相送的他说。 “没有什么,您放心好了。——唉——这么晚使您——”他很抱歉的答。 “谁是你舍妹?——还请他原谅点!——放屁!——你们都是一巢货,没一个好东西。”她听见了堂兄的话,立在房门口将恶语送出去,随即碰的把门关了。 关了门也并不使人为难,亭子间的地板上有一副灰色的铺盖,本是招待一位同乡丘八用的,丘八走了,他让那东西留着,原想以备自己不时之需的,虽然楼板太硬点,铺盖太脏点,但总觉那又是一个天地,自由的世界,也就很舒服的很安慰的进去躺了,那总比伴着自己那恶婆强。 此后是谁都抱着“你不理我啊,我也不理你”的心情过日子,她有孩子玩,当然不寂寞。他有他的去处,每天饭碗一丢就走,睡觉时才回来。那是多末的惬意! 不久,年关来访问这家庭,然这家庭却无意于接待。他是成天在外面逍遥。她也不能不成天访女友,研究对付这逍遥者的方法,研究的结果是站在亭子间门口狠狠的咒:“小心点,我已经找着了真凭实据——哼,哼,你莫逃,自然会有人来办你。”或把情书找出来说:“这是放的什么屁,你自己看看?——强盗,骗子!”此外也少不了到娘家去宣传。宣传的结果终于把她的弟弟请来了,那算唯一的救兵。 “听说你们常常闹,还打人,这不成个样子,——祖母不答应,娘舅也不答应。”她弟弟把他请下楼盛气的说。 “是谁找谁闹,这我用不着辩,——至于打人,虽然我脾气丑,却不曾有过,你们不答应就不答应好咧,听便你们怎样处置我!”他脸色苍白的起身往亭子间走,头埋在被里,身子抖着,似乎受了委曲般的在饮泣。 “你用不着动气呃!——我不过对你这样说说罢了。”她弟弟跟上楼禁抑着不好的情感说。 “不必跟他谈,——你看他这副样子,还有样什讲头,离婚就是。”她在亭子间门口威武的嚷。 “姊,你别响,你这副样子也难看。——来,来,我们到下面再谈谈,大家平心静气的。老是这样吵下去真太难了。——” 于是大家走下楼在客堂间坐定了。 “旧帐不必算,现在,你的意思究竟想怎样?”她弟弟对她说。 “我还是想同他离,一动就拍桌打椅的——孩子给他吓坏了,娘姨也不肯做,我情愿一个人住安耽。”她口是心非的说,以为一提起“离”就够把他收服的。 “你的意思想怎样?——她说是要离。”她弟弟试探着问他。 “我不怎样,随便她要怎样就怎样。” “不能随便,随便是不行的,——她的话你究竟同意不?” “我没有什么不同意,只要她怎样合式就怎样,总之,吵闹的日子我也过不了。我是承认我的脾气坏,但她——”他始终含糊的答,生怕承认了。或者会有出乎他能力之外的条件终归使自己屈服的。 “你的脾气好,你的脾气好!——我不要同你这强盗住。”她横蛮的说。眼泪滔滔的流,已决心收服不了他就只好铤而走险的。 “姊你还是这样我就不管了,随你们自己去。——我看你们并没有大了不得的事值得离婚的,况且当初既是恋爱结的婚,一点小事就闹到这样,不是笑话吗?像小孩子一样的,你们自己想想——我的意思不妨暂时分开住试试。你住在这里,他住在亭子间,谁都不能走到谁的房里闹,如果谁走到谁的房里闹就是谁的不是,到那时就没有法子想,只有离。你们都同意吗?” “可以,好。”他爽气的说。 “就分开住也好,——但是他,每天饭碗一丢就跑,一定是外头有个贱货在等他啦,不然,他这样赶来赶去干什么啊?” “那末,你究竟有没有相好的喽,外头?就是有也不妨直说啊?” “有,有,多得很。随她怎样说就是,但是你问问她看见过一次没?” “谁知道,我又没跟他一道走,——谁知道他的鬼把戏?” “那末,我有个办法,你们在上下午定一个时刻同进厂——上午就定在八点五十分,下午就定在一点二十分吧,到了时刻就谁都不必等谁。回家呢,——回家就各走各的吧。” “好,好。”这是她的爽气的回答。 “我不能照办,——如果定要这样就索兴在我的头上贴着‘某人之夫’的纸条,在她的头上贴着‘某人之妻’的纸条还来得妥当些。”两家头一道走是亲密的表示,大闹之后就这样似乎太滑稽一点的,也好像太压迫他一点,他实在不情愿。 “喏——不是有鬼心思,他为什么不情愿啊?”她忽然露出半个笑脸说。 “这又不是使你吃亏的事,如果也不肯照办那就是你无诚意啦。” “好,好,我就承认了也算不了一回事。” “至于经济方面呢,——她对我说过小孩她要领,如果你答应,你可以拿出多少津贴,每月?” “她要领那更好,我每月拿出二十块钱来。” “谁要你的钱,谁要你的钱?”她插口说。 “她自己能生活,不要这许多钱,你只每月贴孩子十块好了喽!” “不,我给十五块,我给十五块。” “好,你定要出十五就十五,至于房饭钱大家分摊好了,饭是最好也单开,各人在各人房里吃,省得生是非。等将来感情恢复了再在一起吃,住。” “还有欠的四个月房租。”她赶忙补了这一句。 “我一个人还好了。”他打肿脸称胖子的答。 “那也大家分摊好了喽!——还有什么吗?——没有不同意喽吧?——那末,好,就这样,就这样。”她弟弟站起来说:“好,到开年我再来看你们。唉!”伸了个懒腰,算尽了责任一般很满意的走了。 其实,男女间事是可用契约式办法能解决的吗,爱情是可以凭着图章能维系的吗?本来一点小风波,时过境迁的会自然的平息的,然而经过这番手续之后,反而在彼此的情感上留着深深的痕迹,不是一时消灭得掉的,总之,现在他们是正式分居了,也可以说是变相的离异。女人的心理状态是不易于捉摸的,那无从断定,然而他,起码是有这种感觉的。 第二天是腊月二十九,工厂放了假。他躲在亭子间的地板上的被里像冬季的虾蟆,无声无息的潜伏着,像是没有家,没有妻,没有孩子,没有一切,像落魄的浪人,乞丐,总之他是只想在自己的生活上尽量流露出他是已经和她离异的凄清的表情来。 她呢,她以为他是一个纸包,平常是放在口袋里的,因为种种的不便,暂时搁在亭子间罢了。也可以说是自己将他暂时幽囚在那里,让那强盗安静的去忏悔,去收心做好人,她可以左右他,编派他,他始终是她的。他是在那里安分守已,这使她高兴。于是,上午,她忙着办年货,送年礼,下午收拾房间,又搬出一套干净的铺盖,叫娘姨拿到亭子间,又叫娘姨替他架了个小木床,且布置桌椅。 第三天是年底,绝早她就带了娘姨上菜场买了些鱼、肉、蔬菜和许多糕点以及一切,晚上又亲自在乌烟瘴气的灶间弄饭菜,在自己房里的五斗柜上用年糕,橘子,“长命富贵”的纸签儿和蜡烛贡了一个磁菩萨。总之她是忙着厂,忙着了又还生怕他寂寞,悲愁,就叫娘姨看孩子,提着小灯笼,走到他房里,虽然他是起了“孩子,谁是你父亲啦?”的悲感,甚至因怜惜这孩子的命运而坠泪,然而她叫娘姨抱着孩子陪了他以为足够安慰他的。 饭菜弄到差不多了,想起他爱喝酒的,她叫娘姨买了一瓶“白玫瑰”。家家在欢天喜地的吃年饭,这是父子、兄弟、姊妹、夫妇团圆的佳节,游子游孙还有不远几千里赶到家来叙天伦之乐的,自己的小家庭里并没家破人亡,虽然暂时分居着,并没分屋住,更没有当真的离异,难道就不能同席喝一杯吗?而且他难道对自己真正干了许多鬼心事?于是,在忙碌中她关照娘姨说: “娘姨,你去叫少爷下来喝酒,菜会冷啦。” 隔了一会,他没有下来,又叫娘姨催了两次。 他是熄了灯躺着在那里悲哀,他知道她买了许多菜,也闻到鱼肉的香味。他以为她吃着隆重的年饭也许不叫他的,他怀着恨,决定不起床,虽然听到她关照娘姨来请他,还是把那恨意延续着:你不如决绝的把我丢了吧,既是这样爱和我闹!如今既已分居了,就不能当作我是死亡了吗?就不能当作自己是孀妇吗?又来叫我干什么?……其实这是一种报复的撒娇的情感,不过这情感反把他弄悲哀了:我是我,她是她,没有理由安闲的享受她的邀请的,没有结婚时,自家不是也和今宵一样年年睡在客地的斗室中的单薄的被里,灯都不点的冷冷清清的听着惊人的爆竹声渡过这年关吗?如今虽则结了婚,有了孩子,然而结婚所给与自家的吵闹,严厉的拘束,累赘等等的苦痛;她是坚决的想把自家逼进坟墓才甘心;她藉著名义把堂兄请过来,把弟弟请过来:她祖母对于自家不答应,她娘舅不答应!自家的苦痛可向谁诉述啊?又有谁说句公道话咧?她是多末势力雄厚,自家是怎样孤单啊?一点小事就请娘家人,这日子过得了吗?如今正好,算正式离婚了,她用不着请自家,自家心是死了的,起码她已是个实际上的孀妇。她用不着叫我在她房里吃。她自己享受那馐馔吧!她和孩子团聚着畅叙天伦之乐吧!自己在黑暗的牢狱般的斗室里,这沙漠般的床上仰卧着,凭着炸弹般的爆竹声,那漂流的回忆,那在眼眶边长流的眼泪不够享受吗?……这不消说他是在吞声饮泣了,但在悲哀之余,经她连催了两次,他的心又复活了,那种悲愤的情绪又转变为怜惜:他念及她那种呆笨的妒嫉,那不顾生命的吵闹,那不知厉害轻重的妄举,那不知不觉中弄到极其消瘦的身体,以及年节那末热忱的劳碌与渴望和自家团聚的隐衷,他又觉着如果自家不去她房里吃一顿,她在这佳节中将会怎样冷落,扫兴,悲愁啊!于是他还是毅然走进她房里。 馐菜冷冷静静摆在桌上没有多少热气了。她只抱着发热的孩子徘徊着,脸色很难看。等他进房了,两手撑着头盘在席上了,她才伴着孩子坐了,一面叫娘姨筛酒,一面忙着顾着孩子,一面希望他满心欢喜的来吃这一顿,一面也想在佳节中把带病的孩子弄出一点喜气来,自己简直没有安心吃。他则只是低着头一声不响的喝着那玫瑰,一杯一杯的只想把自己灌醉算完事,灌醉了好仍然回到亭子间里去痛哭。房里除邻家传进的五魁八马的欢呼声和孩子叽嘈声,就全靠那辉煌的蜡烛点缀这年关的佳景。总之,两人心中还是牢牢的镌着“分居”两字,刹那之间,灵魂无从团聚起,天伦之乐也一时叙不来。 她既心忙事忙吃不下,他则像尽义务专为应酬她而来的,也只胡乱的吃了一点。不久,这筵席就散了,他仍然回到亭子间,挺在床上又神驰到家乡:家乡的热闹的大厦中,是客秋给虎疫夺了穷愁的慈母,折了辛劳的二兄与三兄,还毁了二兄仅有的两个好孩子,据说去年的除夕,全家却没吃饭就睡了,今年今夜的年饭席中,虽坐着龙钟的老父、长兄、七弟和二兄的未亡人,然而在那种凄凉的团聚中,他们能吃得下不追怀逝者吗?不默想漂流客地的自家而神怆吗?可是谁知道自家也在追怀着逝者,也悬念着悲楚的他们且悲伤着自己呢!……往事的追怀,已不堪他设想的,然而目前,目前所显现的是许多狂欢者在各自的家园欢乐着,在街衢起劲的奔驰着,孩子们更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在尽量的娱乐,在引着火燃放手中的冲天爆,可是自家呢,自家的小家庭呢?仔细一比较,一对照,那冲天爆直把他冲到云霄中,灵魂毁碎了,飞散了,剩着的只是荒漠中的几根枯骨渗着血泪的僵尸。 在睡眠中,两家头在荒家般的房里渡过了大正初五,于是工厂开工了,新年的景象不复射入这对分居者的心中,他们谁都已厌倦那苦闷的日子,渴望着开工来把生活改变一下。 时钟刚敲八点,两家头早已作了准备,等挂钟上的长针正指着“×”上,他就低着头在她房门口站了一站,便漫踱着走出门,她也随即赶出来,不自然的和他并排的走着,不交谈,不互看,彼此始终相距几尺远。在她,这玩意是很满意的。这样才谁都知道这一对是“夫”“妇”,贱货不敢正视他,他也不致绝无顾忌的去沾花惹草。但在他,却觉着这做作太近于耍木头戏,这般(足脊)(足局)羞怯的走着颇类男女的淫奔,也像僵尸走肉般的无情趣。 怀着这种不同的心情在走,因之彼此的距离是越走越远。他以为她是故意走得慢,她则以为他是生怕两人并排走会使贱货知道他是已经讨过老婆的,于是渐渐的彼此的脸上又染着新的颜色。 三四天也就这样安然过去了,但与其说“安然”不如说“又在准备着”吧。 有一个早晨,时钟敲了八点,她在娘姨口中探出他是睡着没起来,过了四十分也还没起来,其实他是故意那末的,稀饭原来不必吃,只洗个冷水脸,披上一件衣就可拔脚走的,好使她来不及跟随自己,因此她也以为慢着一点也不打紧。可是五十分钟即刻就到了。他走下来在她房门口站站便自顾走了。她便匆忙的把事情搁在一边也追出来,愤愤的说: “你就不能等一等吗?” “不能,当初讲好到了钟点就谁都不等谁的。” “好,记得的。”她用手指指着他说,随即又奔回来。 从这时起,她不再跟他走了,也让他早出晚归的去逍遥自在。 终于在一天下午放工后,她突然走到他房门口板着脸质问他: “喂,你究竟打算怎样喽?” “我不打算怎样,你不必又来吵。” “谁同你吵——这日子我过不了,你索兴搬出去住,我情愿跟你离婚,我不要看见你这种人。” “你去叫你弟弟来评理喽!——哼,又是我的不是。” “我叫他来干什么?我不叫他来,你只给我搬出去。” “搬出去就搬出去,有什么希奇!” “你就搬,你就搬,孩子你高兴拿出几钿就几钿,凭你的良心,欠的房钱你是答应拿出一半的,你拿来。” “现在拿不出,马上搬也搬不了。” “那末,就限你几天也行。” 她说着,下楼去了。她是要借着这难题来制服他,他没有钱,也没有完备的行李和家俱。 他也知道是外强中干的,虽然爽气的答应搬,却始终不作准备,希望在犹疑寡断的假态度中逼出她要自己搬开的决心,到真正搬开时,她是无法反悔的。他爱用欲擒故纵的手段。 果然,几天后又催促着: “喂,你究竟搬不搬?” “自然搬,可是得说明在先,不要搬了之后又找到我那里来吵。” “天晓得,——只怕你要赖在这里,谁还高兴找到你那鬼窝里来,放心。” “那末,我决定搬,在几天以内。” 几天内,他在距她很远的地方赁了一个亭子间,也弄到八十元的支票,一面把房子粉刷好,一面也等着支票兑钱的时期,也等着她再催促几次,就还是痴痴聋聋的住下去。这可使她更加起劲啦,在星期日的早晨,她又催促着,而且很严厉的: “像这样是不行的,——想假痴假呆住下去啊,哼哼,——没骨头的东西!”她握着拳头在她房门口泼辣。 “自然搬。”他还是安详的冷静的说。 “那末,几时?” “随便。” “随便啊!我可不能再限啦,你就马上搬。” “好,马上搬就马上搬,用不着那副凶相,谁是故意赖在这里不成。” “房钱赶快拿出来。”她伸出手来向他索着。 “自然拿出来——喏,四十块,你点点。” 她伸手接了钱,头低下去了,手是抖着在数钱,脸色是由血红变成了青紫。总之,这事情是完全上当了。就无语的颓丧的退出来。 虽然雨在落,时候还很早,然而他利用这辰光,这辰光没有闲人站在雨中来观瞻这盛事。她看见他把行李搬下楼,床、简单的桌椅、一口箱子,都搁在她房里,又看见他叫了三辆车,开开大门,一件一件将这些往车上搁,最后是提着那箱子,于是她忍无可忍了,一把拖着那皮箱,起码要在这箱上报复一下,阻挠一下,稍微出点气: “你把箱子打开。” “干什么?” “要检查。——怕你偷东西,老实说。” 他禁抑着一把无名火,开开箱,一件件点给她看,那中间大半都是未婚前的他独有的古物,差不多连两人共有的东西都没有一件,她没有什么可说,只是不安的颓丧的站着,没灵魂的徘徊着,等他提着箱子往外走,才略有知觉的恶狠狠的用手遥刺着他说: “你这一辈子也不要到我们这里来噢!” 随即她把大门碰的关了,走进房往床上一倒。 这算是新生活的开场。他在新寓所将一切陈设好,又将四十元添制了铺盖、脸盆、手巾以及烧饭的酒精炉子,预备好好的过日子,也预备用一晌工。 可是第三天晚上,她抱着孩子赶来了。那地址是她由粉刷房子的泥水匠那里打听出来的。她来的理由是家里失了窃,说是他嗾使流氓谋害她,她走进房起首是惊讶他的房收拾得那末精致,铺盖那末的讲究,最后误会那盛酒精炉的箱子是装饰品,非常悲哀的说: “哎呀,买了些这种东西来,——哼,你好,你好,钱只知道自己花啊!我同你离婚,”她像是疯狂了,一壁说着一壁哭。 “既是要离,现在不就像离了吗?何必又跑来吵闹呢?” “我要同你弄个明白。” “当初讲好了不来吵的,还不到三天就来吵,反复无常的东西!——出去,我的房里不能由你闹,不出去,哼,我会对不住。”他愤怒的说着就预备动作。 她怕惹了许多人看热闹,即刻就柔和的说,“我不闹,我不闹,”接着就向床上一倒,哭起来:最后是非要他回去不可。他不肯回去,她就赖在那里过了夜。但始终没得着丝毫的好处。 以后,她好久不到他那里去,只在工厂打听他是每天照常工作不?每天是由工厂出来就回家去不?有时老是远远的跟着,知道他的确到家了才放心。有时来不及跟踪他,就偷着空到他那里和那些同住的女人说他是自己的夫,说他是嫌家里叽嘈才搬出来的,又问他是每晚回家不?有女人来过不?总之,他搬出来之后,她更加不放心。 实在,他也有些使她不放心的,他嫌那亭子间过于讲究了,应该有人来参观参观,一个人也寂寞,用得着一个女人来奉陪,那是比较自由的所在,一切是谁都干涉不了的。因此他除到工厂工作外,在十字街口徘徊着的时候多,在电影场里留连的时候多。及至洋钱花光还得不到结果时,就又规矩的过几天,埋怨无法满足的欲望,埋怨自己的脸子,年龄,以及一切,总之,从新恋爱起好像是不容易,恋爱像自己原先那样的一个也是前程渺茫的,更无论比她还好的。在亭子间里虽是比较生活舒适,然而舒适所给与他的是无聊,沉闷,干燥,懒惰,因为这缘故,甚至连饭都每天只烧一次,比如上午烧,就午餐和晚餐吃着剩的,晚上烧了,就第二天吃着剩的,也没用功,也不做点杂事,连房都不肯扫一扫,让尘垢堆起来。 说是安静,却通夜总睡不好,每在睡后为对门的前楼的灯光惊醒,就又爬起来,站着望,望着里面那个女人,在玻璃窗里的很模糊的女人,注意她的一举一动,生怕她看不见有个情人在爱她,就把自己的电灯捻开,又怕她看见自己,责骂自己的轻浮,就一忽儿又把灯灭了,结果是使对门的女人知道了这么一回事,于是他安慰了,安慰了就电灯时明时灭的开闭着,人是爬起睡倒的闹个不宁,直到对门的灯光熄了,他才在床头辗转到天明,第二天赶忙到晒台上去大声咳嗽,引领去眺望,眺望的结果,是对门窗口现出个四十以上的绝对不美的妇人来,这才连忙缩了头,羞怯的自笑着退下来,才绝望了!才真正安静了! 有时自以为并没勇敢的进行着崭新的恋爱全是为着她还在纠缠着的缘故,假使她是不纠缠他,或她已经和别人恋爱了,那才是给自己放胆进行的机会,而且孩子这一晌究竟是怎样;虽不爱她,孩子是自己养的,自己心爱的!因之在晚上,也偷偷的走到她那里去,偷儿似的在前门拨开信箱盖看进去,心里想:里面许有个男子在,那就非把那狗男子打死不成。也许这全是她引诱来的,也非把她打几下不成。即不然,也非叫她弟弟来,把她这假君子的面幕揭穿不可,而且起码可以责骂她,证实她,她既经和别人轧姘头,当然不能干涉自家的事,这样就彼此关系绝断了,自家可以找个满意点的同住着,不结婚,只是恋爱,谁不愿意时就马上可以散伙的,他不占有那个人,那个人也不得占有他。那是多末自由而愉快的生活……可是怀着这心情去偷望,结果是失败,他那个她不是睡了,就回娘家了,连孩子也不曾欣赏过一眼。 这是个多月以后的一个晚上,她却又在他的亭子间门口出现了。他知道她来了,连忙把门锁着。 “把门开开呀!把门开开呀!” “不开,我知道你是来闹的。” “不闹,我赌咒不闹。” 门是开开了,露出她的尖削的苦笑的脸来,她又是抱着孩子来的,孩子是一个新娘姨抱着在楼下等候。她从容不迫的,装出实足的和气,轻轻的走进房,坐在床沿上,悠悠的地说: “我从本星期起不做工了。” “你不做工关我什么事。” “我不过对你说说罢了。——我上了好几回医院,医生说我得了虚痨病,很危险,非养三个月不可,工厂里已经准了假。——娘姨也换了,前楼的人也搬了,——实在,那末大的房子,我一人住着有些怕。——我——我——我想——” “那你一个人住着不是更加安耽吗?”他知道她现在是换了个方式了,镇静的嘲笑着。 “你就难道真正狠心的把我丢了吗?孩子也不要了啦?看都不来看我们一下?——”她把眼睛斜斜的瞅着他,没头没脑的倒在他怀里低声的哭。 实在这平安的干燥无味的生活又把他弄厌了,也有些看不过她那瘦削的脸子,而尤其不忍推想长此以往的她的结局,然而他还是硬着心肠的只用手将她推;但她却用手将他牢牢抱住,反而进一步的将泪流满面的头凑进他的头颈,全身抖颤的几乎喘不过气,那泪是几乎流进他的颈根里。于是这就没办法了,她是降服了,他是胜利了,胜利之后又还是矜持的说: “走开,走开!——” “不!……不!……” “那末,你打算怎样呢?” “我不打算怎样:我是不敢有什么希望的,我——我——我只希望你没有事的时候也来望望我们。” “那末,好,我明天来看望你们就是。” 于是她从他的怀里爬起来,收了泪,微笑着走到门口去。 “娘姨,你把小人抱上来看。” 娘姨抱着小人上来了,孩子是痴痴的望着他,很怯生。 “个把星期不见就不认得吗?叫爸爸,快叫爸爸。”她说着就把孩子送给他,“娘姨,你看,这酒精炉子好看不,你知道要多少钱一个呀,这都是少爷搬到这里来买的。这房里的东西也都是新制的,花了好几十块钱呢!一个人在这里养病,多惬意呀、怕饭菜不干净、又自己烧饭、你看少爷是不怕辛苦不?好奇不?好,如今他又不高兴了,明后天又要搬回去呢!” “是格,一个人住在格打,清清爽爽,真惬意得勒!”娘姨莫明其妙的瞎凑着。 “惬是惬意,就是开消太大啦。你晓得每个月用几何钱啦,一个人?” 他坐在床沿不作声,逗逗孩子,望望她们,也想着老远的过去,以及搬到这间亭子间的这一月和目前,悲愁,吵闹,欢忭,离合,喜怒无常,循环往复,莫明其妙,于是他微笑着,和她们搭讪着,实在,那时的她不是个恶婆星,泼辣货,那时的他也不像个强盗,骗子。 夜深了,她们谈了不久就走了,他送她们到门外,又给雇了车,这才回房睡了一回几月以来未之有也的觉。 翌日,下工后,他走到她那儿去,她柔情娓娓的款待他,留他在那儿吃了一顿。午后又在那儿吃了晚饭,这都不是他自己辛辛苦苦烧的,房子也比较宽敞,可以东坐西坐,也可踱方步,也可以和人谈天,和孩子打趣,总之比亭子间高明多了,舒适多了,夜深了,他还没有走。 “很晚了,恐怕没有车了吧。——实在不回去就……”她瞧着该子说。 “也好。”他却对着床说,声音很低的,随即往床上一坐,索兴脱了靴往被里一攒,连头都埋在里面。 如新婚时一样过了这夜。 一回生就二回熟,自然第二天下午又到她那里去。 “你把行李搬回吧,今天下午放工以后!”她忘记了要他搬出去那回事。 “不高兴,搬来搬去的,而且这个月刚付了房钱。” “在这里又不另外付房钱,那里付了就付了喽。”她知道他难为情搬家,极力怂恿着,自己可不愿抛头露面来相帮,就又敷衍着说:“我实在身体不行,下午也想出门有点事,叫娘姨相帮不一样吗?” “下午就非搬不可吗?” “自然喽。” 他没有再回话就进工厂,她不久也出了门。 她出门有点什么事呢,她把这消息去报告给娘家。她是这样说:“我晓得他是在外头住不惯的,吵着要搬出去,哼,何如,还不是没人理他又自己搬回了。”好像非这样不能够快意。他呢,他也能猜出她要出门是怎么一回事,于是当工友们遇着他,问他这两天来为什么又在她那里出进,他就装着傲慢的神情说:“受不了她的纠缠末!一次不了一次的。瞧着她为自家害了危险的虚痨也有点过意不去。”他觉得要那样才不致示弱。 不复记忆被人占有的痛苦,也不欣羡分居的自由,也不埋怨自家柔懦、寡断、无用,也不恨她妒嫉、凶闹,反复无常,也不怀想下工上工时那种(足脊)(足局)顾忌的丑态,在那天下午放工时只略略一玩味“自然喽”,就犹疑了一下便毅然叫娘姨同去,用四辆车将东西搬回来。 她是早已回家了,等车到大门口,她把大门开开,指挥着车夫搬运。督促娘姨先搬那样,搁在什么地方。 但这对驰名邻里的夫妻,随便什么动作,是颇具号召的魔力的,即刻,大门口站了些看把戏似的女人和几个爱说俏皮话的半大孩子。于是她忽然又感觉这指挥太近于卖力气,太过于巴结那强盗,连忙把身体隐在房里的窗帘后面。他看看门口站着的那些带有幸灾乐祸的样子的女人,也看看一事不管的帘后人,于是也退进来坐在衣柜侧的椅上愤恨的低咒着“妈的”。她也知道他愤恨的来源,尤其不高兴他眼睛向外面望,她终于走出窗帘外挺拔的站着,把凶脸露出来,不管东西还有一半没有搬进来就粗重的大声的嚷: “娘姨——快关门!” 一九二八,一一,一五于上海 (原载1929年1月《小说月报》20卷第1期,选自短篇小说集《平淡的事》,1929年5月,上海大东书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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