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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显赫便显赫;要兔子装老虎便装老虎;有门路可钻,干吗不去钻;人谁不想满足自己无边的欲望直往安富尊荣的道上闯啊!彰明的自私算不了自私;一个人始终不改变其固习的不真实,也仍不失其为真实。真的,这也是一派的人生哲学,而这派人生哲学的精髓,怕只有莫校长最能豁然的贯通,而且宗奉得特为彻底! 莫校长似乎是办腻了乡村小学才离乡的,其实并非真腻,因为他是两个小学校的校长,身兼多职,而校长夫人只一位,这是一个应设法救济的缺点,兼之心慕S市的繁华,因此兴了远游之念,毅然的敝屣尊荣,到S市留学去。 他在一个专修学校当学员,但校长的名分却藕断丝连的仍然遥领着长衣马褂穿得很整洁,一举一动,颇有文质彬彬的仪表。他不跟谁诙谐活泼,也不加入一切学事的组合,以示与纯粹的学生子大有区别;群居寂寞,少不的检出旧信和心目中认为优秀的分子谈谈:“这信是我一个学生写的,他十九岁就考上了省立师范,如今是二年级了呢!这是县长的孙子的信,写的不错,也是我一手教出来的。”言下唏嘘,追念他往昔的功勋;伤怀自己如今怎生的埋没;至于差不多的学友想和他攀谈,充其量,只博得他头顾左右的应酬的一笑。他除了做校长之外也随班上课,但只专修致书学生家长,说某生欠学米半升,某生欠学费几角几分,拖延至今殊属不成事体;或与职教员函商办学的大政,厕所里苍蝇太多,有碍卫生,窗纸破旧应赶早糊补。总而言之,在教室专修这种功课,显然是和讲师分庭抗礼,若是讲师不识泰山的瞟了他一眼,就该挨他的“哼,什么东西!”诚然的,从头至尾去研究他,谁都默认他就生成一具“校长”胚,兀自永远有做校长的福分! 他并非瞧不起人,平时看见同学老C常有国务院,交通部或陆军部的信件,证之老C那堂皇的相貌,与乎言谈之间的气派,又加以年初五的牌九席上,莫校长做了厄运的庄家,老C维持正义的阻止小子们对他的欺瞒,他于是万无一失的结交了老C。 九个月的校长式的学生时代一刹那过去了,莫校长资格又增加了,自然不屑屈就原职;只是在S市永远闲居下去,究竟有隳令誉,而那时老C却是一个大书局的职员,他乘此机会,便做了老C一个理想的同事,他关照朋友们寄信给他只在信封上写着“CH书局编辑所莫休先生收”就万无一失。老C虽没受过他的吩咐,自然给他转去,这样,一个双料的乡村的小学校长,在人们的心目中,又是一个大书局的编辑,至少也是一个职员,谁不心羡他有“能自致于青云之上”的天才!本来,他和老C彼此一体,老C做了编辑,不就像他做了编辑一样吗? 虚荣究竟无补实际,许是不胜沧桑身世之感,莫校长终于掏出一张大号的排着队伍的官衔的名片,到CH书局去会老C。 “老C,尽住在S市,真是无聊,我想拿出一千八百在此地来独立经营,你看,开店啊,还是办学校?我筹谋了一向,至今没个主意。” “开店未尝不可,办学校更是你的本行,反正S市这样的繁华热闹,什么都可干得好,只看各人的经验与兴趣。” “如果办学校,第一是校址顶难找;热闹地点,房金太贵,冷静地点,又怕招不着学生,开店吧,也一样。我想最好在市东一带赁三上三下的房子,楼上办学校或租出一部分,楼下抽出一间来开纸烟糖果店。学生发达便取消商店,买卖发达便取消学校;但学生发达,商店却是仍然可开的,为什么,只要拉拢了孩子们的买卖,收入就很不少,你以为何如?” “这是关乎资本亏盈的事,我不能替你作主。只是学校和商店同时开办,你有许多的精力照顾得到吗?” “不成问题,学校方面我有许多朋友可以尽义务,商店方面我可以叫父亲母亲来管,这是非自己的人不可的,而且他们也可以兼顾学校方面的事。” “经常费呢?” “经常费要不了多少。房金伙食每月五十元差不多了。学生每人每季缴十元的学费,这算是特别价廉了,只要能招到一百学生,每季便有千把块钱的收入。我想一百学生不难。” 大体的计划就这样决定了,以莫校长的资本的雄厚,又富于勇敢果断的精神,在一个多月中便校舍也找着了,桌椅等校具也在乡下做好运来了,校章也简单的草就了,教员是现成,只要供给膳宿,终有人来承乏;所难的,是专供给膳宿怕找不着女教员,但无论如何,一个是不能少,目前虽许办不到,缓缓的终须另行设法;其次是校名还待斟酌,校董还须接洽几位中等的名流或半边绅士;再次是学校的匾额最好是唐驼的字,只是这些非借重老C不可。他匆忙的带着校章和教职员录等又会老C去。 “老C,一切都筹备好了,阳历八月可以开学。这是校章,教职员录,请你介绍印刷。”他很忙乱的将带来的一切拿出来。“你的名誉教授请不要推辞,还有几个相好的同学我也写了他们的名字,这是名誉职,我想他们没有不愿意的。”说着,觉得这样给老C和朋友们以不小的面子似的。“校董也拟就了,这要烦你去接洽,没有他们出名是办不成事的。唐驼是热心教育的,劳你的驾介绍写个匾额,该不会要报酬吧?” “别的我可以代劳,但唐驼我不认识;至于校董,我觉着你既是独立经营,似乎不必勉强他们出名,办规模大点的学校,不妨来得冠冕一点,小规模的可无须过于铺张。凡事只要脚踏实地,切于实用,就赁一间亭子间也可以办学校的。” “亭子间里可以办学校,你真挖苦人!” “什么挖苦人,在S市,亭子间里办大学都行,只要办得认真!如果要办得奇巧一点,不一定向办教育的标准上进行,那末,将亭子间装饰得精致一点,开一个小小的店面,里面置一张睡椅,自己翘着大腿坐着,学生一个个或两三个一排,站在店台前面听讲。铜元五枚一次或十枚一次,价钱随意定,交多少钱给多少货,当面交易,出门不换。一天真可教百把个学生的,这多经济而且实惠!我将来穷极无聊时,许就这样干一下看。” “不和你说笑,真的,你看学校起个什么名儿?我打算起个‘世界公学’,不过这名儿虽是可以压服一校的校名,但我觉着太渺茫一点,‘五民中学’好不好?现在五民主义风行一时,我这个学校正是应运而生,青年们瞧见这时髦的校名,一定很踊跃报名的。你觉得怎样?” “我觉得政局不定,这种名色的学校恐怕容易惹起官厅的注意吧?” “不,讲老实话,这校名,我有个巧妙的解释:五民主义如果在S市行时,我的学校便可以说是宣传五民主义的机关:是发扬民衣,民食,民住,民乐,民工主义的机关;反之,便可以说是为‘士,农,工,商,兵’而设的。这样随机应变,政府查办也查不出什么,我想决不会受政潮的影响,决不会受政潮的影响。” “好,妙绝,妙绝天下之伦!哈哈哈。”庄重的老C也不禁敲掌的笑了。 “喊,听说密司H生活很艰难,我很想聘她,但不知只供膳宿行不行?如果将来学生发达,仍然可以支薪的。你可以替我游说游说吗?”莫校长始终不忘记往年的那缺点,找出一位密司H来。 “大家都是同学,她的住址你也知道,你不妨自己去试试喽!她和你也有相当的交情的。”老C早知道他的宗旨,推托着说。 距这次的商酌,又是半月了。市东一带的街壁上满堆着各色的“五民中学招生”的广告,而且“莫休”两字在“校长”底下端端正正的列着。十字街的电杆上,簇新的“五民中学”的小横匾,从许多的旧校牌里挤出来,峨峨的在迎接如梭的行人的面孔,表示它是大海中的塔灯,是盲目的青年们的向导,是闹智识荒时代的救星;多么有意思呵,那转弯拐角处的带剑的“五民中学由此往北”的小横匾,不拘日夜的牵拉着青年们到光明之路去! 老C久仰莫校长是富于办学精神和兴味的,很想去参观他的学校。一次他到市东访友,不幸迷了路,走到一个弄口,那“五民中学”的匾额忽然显现在他的眼前,他仔细看去,匾上虽是署着“唐驼书”,但唐驼似乎没有那们一派的扁形欧体行世。他曾听说莫校长的几百份校章不到半个月便给索完了,报名的必定很发达,现在的莫校长不知又是怎生的一个气派,于是他决计走进去参观一下,且和他再作一度的趣谈。 找着了校门,老C不待通报的闯进去;也不用通报,进门便是办公室,里面一位四十以上的妇人勒着袖擦桌子,见了老C,即刻来接待。她的衣服很朴素,但不十分像一个娘姨。不久,隔壁的教室里一位穿蓝布衫的老者走出来,头上五寸多长的灰丝,显然存留着清代的古迹,面色黝黑,大类忠厚传家的田主。 “校长在家吗?”老C问。 “不在家,嘿嘿嘿,先生要会他吗?等一会许就回来的。” “那末,我等一会吧!” 办公室仅有能容四个方台的面积,三个人在里面想走动一步,似乎很费周折;壁上挂着几片尺多宽的镜架,因为光线过门不入,看不清写的什么,但可决定其不是“财源广进”,“万事亨通”之类。校址是三上三下的房子,楼上有一间摆着桌椅,似乎没有学生坐过,余两间住了人。楼下一间是办公室,余两间打通,虽不很大,二十条二人椅尽摆得下。芝麻大的学生子足有二十三四枚,在教室里散漫着,有的互相唾骂,有的在吃花生米,个个带着一幅鼻涕和墨扮成的花脸,追来逐去,口中时时发出一声声的“娘操”。也有三四个十六七岁的学员,在高声叫喊。振臂挥拳的左右大局。许是校长不在家时,他们趁此千载一时的机会尽情来快乐一下。 老C一壁候着,一壁参观,忽然二位太太推门进来,恰巧那时楼上走下来一位先生。 “先生,我们的孩子早就缴过学费了,书籍费也一文不短,开学快个把月了,干吗还不给他书念?”一位太太气得冒烟的开始质问了。 “这事,你顶好问这儿的校长,我是房客。”那位先生昂然的走出去了。 别装腔,在学校青黄不接的时候,房客担任教授,不过正式教员却总共一位,就是莫校长自己;学监兼听差就是他的父亲顶上盘着辫子的;舍监兼娘姨是她的母亲,擦桌子的那位;招生的期限没一定,以无人纳费为截止;招生的手续只考验学生缴费的能力,能一次缴足或分期缴足,便“进”,若仅缴一月的费而读过了三天未续缴的,便“滚”。莫校长教课很严,学生不听号令便罚跪罚站,甚至打,他的教育方针是采设计教学法,中国式的,他拿着书本照着讲,学生呆呆的坐着仰着头听就是,没有错,书,纸,笔墨大概用不着。那两位太太的质问,真是神经过敏,因为待遇既是一律,难道将她们的孩子特别优待起来给他们书念! 老C参观不久,校中的盛况已一目了然,只是脑中蓦然间涌出一个回忆:照莫校长当初的计划,三上三下的房子应有一间是纸烟糖果店。许是学生不发达,无开办之必要;不然,便是改变了计划,校旁的成衣店和柴炭店必有一家是他附设的。再次是女教员不知找着了没有,总共有几位。 近年S市的学校,很是当年,正如春雨后的杂草,在旷野漫无限制的自由自在的蔓延着,与商店的发达并驾齐驱,而且学校的内容之丰富,也和商店的“百货俱全”一样。莫校长的学校当然不会落后,在三四个月里,什么平民夜校啦,英算补习科啦,国文专修科啦,国语讲习所啦,无一不备,“五民中学”的校匾之下,陪衬着数不清的招牌。这真算他的能为! 被驱策于探险的意念,老C公然还去参与五民中学的休业式。不过那次去参观,着实是身不由己。他走到学校门口,发现“五民中学”校匾之下,许多的招牌里又有“女子中学筹备处”的一块。三间校舍,在冷静中似又粉饰过了,而且流通空气的窗户又多开了一个。教室里的墙壁上,还粘着许多印刷的彩色画。 “久违久违,老C,”莫校长见了老C,微笑着站起来。 “上次曾来看你过,你到什么地方去了啊?”老C勉强的应酬着。 “上次因为有点事,失迎得很!”莫校长答着,按铃:“听差:泡茶来,快点。” “来啦,来啦!”还是那位灰丝盘顶的老人应声端了茶来,退立一边,敬候别的吩咐,他的相貌和莫校长的相像。 “你去关照娘姨,早点烧饭,今天有客。”莫校长严厉的命令着,老听差还没进去,那娘姨,从前那擦桌子的,早在门口“是”的答应了。她好像很能体贴莫校长的旨意,故意使老C瞧见五民中学果然有个娘姨。 “不敢打扰,我就要走的!”老C的脸上很有些看不惯的神气。 “不要客气,多坐一会,咱们多谈谈吧!”莫校长忙里偷闲的应酬着。 他们谈着,谈着,老C察出他的气派,果然比前显赫多了。衣服很漂亮,也不像遥领小学校长时代的蹩脚。他在老听差老娘姨前面吆五喝六的支使着,真像只老虎,在敬茶敬烟与眉目间所露出的笑容,仍然未改往日的真实。 “摇铃!”莫校长命令着。老听差摇了铃后,二十多个学生子,静静的,烂冬瓜似的滚进了教室,然后莫校长请来宾也入教室,一齐向国旗鞠躬。莫校长请老C训词,老C婉谢了,于是他自己上台,诚诚恳恳的演说,要学生下学期早点来上课,学费带足,欠缴的限一星期之内缴清。演说毕,休业式也就闭幕了。学生鸟儿似的散了,老C也就告辞。莫校长,很客气的送他出大门,在大门外,他们还谈了好几句: “贵校学生倒很发达噢!” “不,因为敝校取录学生比较的严格!” “有几位女教员?” “嗯——嗯——暂时还没找得相当的,但下学期无论如何是要想法的。” “从前,你说要兼办商店,隔壁的成衣店和柴炭店是贵校附设的吗?”老C有意打趣的说。 “商店决计不开了,只打算下学期办个女子中学,现在正在筹备!”莫校长毫不迟疑的答。 在弄堂口一鞠躬之后,老C和他永远的分别了。 (原载1927年8月《教育杂志》19卷第8期,选自短篇小说集《茶杯里的风波》,1928年6月,上海现代书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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