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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部


  一九三八年十月底的一个傍晚,两座滑竿载着两个风尘仆仆的乘客在街头问路;显然连这滑竿都是在大老远的地方雇着来的,滑竿夫也找不到地址。好心的路人带着浓浓的四川口音指着前面:
  “到了下一个路口,向左边转,走几步,再看到的那个路口,就是那一条了!……现在改名字啦!以前叫做渝简马路,现在叫做‘国府路’,国民政府搬来我们四川了嘛!”
  “谢谢你啊!”
  改路名了,怪不得找不到,滑竿上年长的乘客对路人笑着答谢;心里想,四川人挺热情的。两座滑竿一前一后照着路线往前走;突然,对街传来几声呼喊:
  “外公!……外公!”
  年长的乘客张大眼睛望过去,立刻高兴得直挥手:
  “伯阳!……丽丽!”
  没错,年长的乘客正是蒋梅笙;另外一个是蒋家的世交、当年在北京帮助过碧微和悲鸿的华林。伯阳和丽丽刚放学,佣人史坤生从学校接他们回来。两个孩子高兴极了,匆匆跑过马路;蒋梅笙在滑竿上直喊:
  “别跑!小心车子!”
  跑得真快,两个孩子都气喘吁吁的:
  “外公!我来带路!”“外公!妈妈说你今天要来,我跟哥哥昨天晚上都高兴得睡不着觉!”
  “真的吗?丽丽!”
  “是真的!”
  老人家从滑竿上伸手摸着外孙和外孙女,满意地笑了:
  “哈哈……欸?伯阳!丽丽!……记不记得华伯伯?”
  “记得!华伯伯好!”
  “伯阳!丽丽!你们又长大了好多!”
  华林上回是在上海蒋梅笙家里看到这两个孩子的;那时候他们是去外公家里度假,都一、两年了吧?华林在滑竿上看着孩子,想起那一年悲鸿带着碧微到北京,那该有……二十几年了吧?
  晚上在“光第”,碧微准备了一桌子的好菜给父亲和华林接风。饭桌上,蒋梅笙一时兴起,多半也是挥别故乡、长途跋涉之后的感触;他当场吟作了一首五言律诗,纪念和女儿在离家千里之外的团聚:
  “迢遥八千里,间关四十辰;侨都觇富庶,赁庑远嚣尘。
  难得艰危际,犹能骨肉亲;云山堪悦性,孤愤未须伸。”
  吃过饭,道藩来了,他是特地来探望蒋梅笙的。在客厅里坐定之后,蒋梅笙向道藩致谢:
  “张次长!我听碧微说,您已经替我在重庆大学安排好了几堂课,真是感激不尽!”
  “蒋老伯这么说就太见外了!而且,叶校长当年是您的高足,道藩只不过顺水推舟罢了!”
  重庆大学的校长叶元龙是蒋梅笙多年前在上海大同学院教书时候的学生;蒋梅笙决定来重庆之前,碧微托道藩替父亲安排到大学里任教,道藩找上叶元龙,一谈就谈成了……
  道藩很关心上海沦陷之后教育界的情况:
  “蒋老伯!听说还有不少教育界的前辈跟您一样,都想离开上海?”
  “是啊!鬼子来了之后,许多学校搬到了英租界、法租界……可是哪有那么多的空间?每间教室里都挤得不象样!有的学校根本形同虚设,挂个招牌了事,这不是名存实亡吗?唉!作育英才的学府,一间间沦落到这种地步,我们这些为教育奉献了一生的老头子,怎么看得下去?”
  蒋梅笙感慨得眼眶都湿了;客厅里一下子寂静了下来。
  碧微看着父亲的满头白发;老人家六十七了,身体虽然一向还算硬朗,但这次从上海逃出来,一路上的折腾,让做女儿的不忍极了。
  “道藩!刚才吃饭的时候,我才知道爹这一路上吃了不少苦!”
  “这是可以想象得到的;愈晚出来的,绕的路愈远……”
  “是啊!我爹先到香港,再沿着西江北上,一路上经过广西、贵州……”
  “广西?那……”
  碧微知道道藩想到了什么,她紧接着说:
  “悲鸿说好了要在桂林跟我爹见面的,可是他却提早离开了!”
  “嗄?……你是说,悲鸿他没有等蒋老伯?”
  “我也是听我爹说了才知道的。他从那个小村落回到桂林,没几天就到新加坡去了。”
  “哦?……”
  悲鸿带了一千多件自己的画作跟他收藏的艺术品到新加坡去开画展、办义卖,道藩身为教育部次长,当然是知道的;只是没想到他走得那么急。道藩没再作声;当着碧微父亲的面,他最好少提任何跟碧微或悲鸿有关的事情。
  蒋梅笙倒是主动把话题转到悲鸿身上;而且语气是激动的:“他没时间等我,却有时间替名人作画!张次长!说出来也不怕您取笑,您跟他们夫妇俩都是多年的老朋友了。事实上,悲鸿他回到桂林还待了十几天,齐白石先生七十八高龄添了个儿子,悲鸿画了一幅画道贺!”
  “哦!”
  道藩想起来了,他好象在报上看到过这则消息;齐白石高龄得子,悲鸿画了一幅“千里驹”致贺。悲鸿画的马早已驰名国内外。
  提到女婿,蒋梅笙眉头锁得紧紧的:
  “唉!不说了!我只希望碧微能够坚强地过日子;带着两个孩子逃难,真难为她了!”
  “爹……”碧微的眼眶红了……
  道藩有点尴尬;这时候他从公文包裹拿出一叠稿纸:
  “蒋老伯!这是碧微去年跟悲鸿在我南京家里躲警报时,碧微她交给我保管的。”
  “哦?”
  蒋梅笙接了过去;碧微的眼睛也睁大了。
  “是令郎丹麟的手稿……”
  听到丹麟的名字,老人家一下子又激动了;想起早逝的儿子,几滴老泪从眼角掉了下来。碧微也在落泪,想着那个聪明却短命的弟弟……
  丹麟一直很用功,病重的时候还编了一本书;眼前就是丹麟的那份手稿,道藩妥善保管,如今不负所托,完璧归赵。
  “张次长!谢谢您!”
  蒋梅笙含泪道了谢;客厅里又是一片寂静……
  碧微在国立编译馆工作了两个月之后,调到教科书编辑委员会上班,认识了更多学术界和教育界的朋友。其中有几个特别谈得来的,发起组成一个每个星期一次的聚会,地点就在“光第”碧微的家里,他们把这个聚会叫做“光第小集”,主要的成员有方令孺、宗白华、郭有守、端木恺、蒋复璁、颜实甫等人。
  “光第小集”每次聚会,还邀请几位某一个特定领域的来宾;道藩因为和许多人都熟,常常被邀请参加。大家除了讨论一些学术上的专题,也难免要谈谈时局;尤其是抗战已经进行了一年多,正是举国赴难,这些人每次都谈得热血填膺、慷慨激昂。
  三月初的一次聚会,他们为前往成都就任四川省教育厅长的郭有守和他的太太云慧饯行。到了一九三九年五月初,“光第小集”被迫终止;因为成员各奔东西。
  五月三日和四日两天,日本飞机疯狂轰炸重庆,整个市区一片火海,死伤无数。
  碧微从“光第”远眺,只见到处硝烟,连空气里都布满了火药味。碧微看得胆战心惊,而且很替道藩担心,因为道藩住的七星岗正是靠近闹区的地带;一直到大轰炸过后,接到道藩的信,知道他们一家三口都平安,这才放了心。
  接着是成千上万的民众扶老携幼,带着少数比较贵重的财物往郊外逃避,又是多少人流离失所!机关学校也开始疏散,教育部迁往青木关,碧微服务的教科书编委会则是搬到了北碚,和复旦大学在黄桷树的校址只隔着一条嘉陵江。对碧微来说,兼课倒方便多了;她花了一些气力,把家搬到了黄桷树,每天搭渡船过江上班。
  这一天,道藩到北碚和黄桷树视察教科书编委会和复旦大学;几个老朋友热烈欢迎他,并且安排了上缙云寺作二日游,好驱散这一阵子的闷气和劳累。在庙里吃过晚斋,同行的朋友有的在灯下看佛经,有的围着老和尚聊天,也有的打算就寝;道藩看见碧微一个人走到大殿外面,他跟了出来。出了山门,是一块不小的空地;空地上这时候静悄悄的,白天看到的那些小贩早就不见了。
  月光挺皎洁的,照出一双人影。大松树下,六、七张石凳子围着一张石几,紧靠着旁边有一个小水池;碧微深深吸了口气,坐了下来。道藩深情地看着她:
  “累了吗?”“还好!……你呢?”
  “我倒是有点累。最近好象体力很差,精神也不够;老是觉得有一场大病在等着。”
  “别胡思乱想!你只是太累了……欸?坐下来呀!”
  碧微望着道藩瘦弱的身躯,这是她最担忧的。道藩身子骨本来就不够好,又拼命地工作;加上这几年的动荡奔波,碧微真担心他撑不下去。道藩往前走两步,在最靠水池边的石凳上坐下来,隔着石几和碧微对望;石几形状不规则,但很长、也很宽,两个人隔得好远,画面显得挺有趣的。
  碧微笑出声来:“你怕什么?怕我把你吃了?坐到这边来呀!”
  碧微拍了拍她旁边的那张石凳;道藩只好又站起身。正打算绕过石凳,却绕错了边,只能紧贴着水池、侧着身子移动脚步;不知怎么的,身体晃了一下,可把碧微吓坏了:
  “小心!”
  道藩站稳了,低下头看清楚状况;他干脆跨过石凳,好不容易终于在碧微身旁坐下。
  碧微脸上竟然浮起了少女的娇嗔:“你看你……干嘛?想学李白呀?”
  道藩笑了,下意识地抬头看看天际;一轮明月好好地挂着。“你要我坐到你身边,是担心我老眼昏花?还是怕我想不开?”
  “谁知道!只要我还活在这个世上,就不许你以任何理由学李白。不许!绝对不许!”
  “你放心,我不会的!而且刚才我们吃的是素斋,滴酒未沾……”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想起那孩提时代就能朗朗上口的诗句;突然,碧微像是发现了其中的道理:
  “其实不能怪李白喝了酒,要怪那天晚上没月亮……”
  原来如此,道藩折服了。
  李白吟着“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的那天晚上,当然有月亮。但他“走”入池塘的那个晚上,却是没有留下诗句;他没告诉世人,当时究竟有没有月亮……其实,千错万错、千怪万怪,要怪李白不如道藩这么幸运,有这么一个聪慧绝顶、思维又那么纤细的人在身边……
  沉默了一会儿,道藩悠悠地提起一件事:
  “前两天寄了封信到新加坡给悲鸿。”
  “写信给他?为什么?”
  “是他先寄了一封信给我,说他在新加坡办画展的情形。”碧微没说话,眼睛望着远处。
  “我把大轰炸的惨状在信里告诉他了,还提到你跟孩子的近况。”
  道藩知道悲鸿打从离开南京到桂林去之后,这些年待在家里的日子数得出来;而在外头游来荡去,总共只写过一封信回家,这当然是碧微告诉道藩的。碧微还是没说话;眼神里甚至看不出有一点点的哀怨。
  “我还告诉他,假如想跟你重归于好……”
  道藩说到这儿停住了,这会儿轮到他把眼睛望向远处;而碧微却把头转回来紧盯着道藩:
  “你跟他说这个干嘛?……”
  道藩没有理会碧微的问题;他又稍稍顿了一下。
  “我劝他主动写信给你,我说,他跟你在一起那么久,总应该知道你骨子里的那一点傲然之气。”
  “道藩!我在问你,你跟他说这些干什么?”
  碧微生气了,第一次,她用这么重的语气跟道藩说话;然后她站起身,朝庙里走去。才走了两步,就被道藩从后面拉住了。道藩轻轻把碧微的肩膀扳转过来,他看到了碧微面颊上的泪。
  “对不起!雪芬……”
  “你是不是希望他回来找我,然后我们就……”
  碧微的泪不停地流着;皎白的月光映在她的泪痕上。道藩心疼了,他轻轻把碧微拉到怀里:
  “对不起!假如我做错了,你尽可以骂我、责备我!但请你不要怀疑我!千万不要!”
  “雪芬!答应我,不要对我有一丝丝的怀疑,好吗?”“……”
  “雪芬!……你说话!我要你跟我说话!我要你命令我!命令我从此不许做出那种天底下最傻最傻的傻事!雪芬!请你命令我吧!”
  碧微缓缓抬起脸,伸手轻轻摸着道藩瘦削的面孔,轻轻地点了点头。然后,她让道藩把她面颊上的泪痕轻轻地擦去……
  八月里的一天,吕斯百到北碚探望碧微。寒暄了几句,吕斯百从皮包裹拿出一封信递给碧微;碧微一看信封,是悲鸿的笔迹,她摇了摇头:
  “不管信里写些什么,我都不想看……”
  碧微把信递还给吕斯百,吕斯百没有接过去;碧微干脆把信放在茶几上。
  “徐师母!您先看看再说嘛!”
  “不!我不要看!斯百!你知道我的脾气!”“那不是徐先生写的……是……徐先生转寄给我的!”
  不是悲鸿写的?是悲鸿转寄的,里面是什么?碧微果然好奇了,她又拿起信封,从撕开的封口拿出了一张信纸,垂下眼帘,开始看那陌生但却秀丽的字迹:
  我后悔当初因为父母的反对,没有勇气跟你结婚,但我相信彼此间的缘分,如果缘分未了,今生今世总会再见到你……
  是孙韵君写给悲鸿的信;碧微愣住了!然后,她看到信纸左上角空白的地方,有悲鸿加上去的几个字:
  “我不相信她是假情假意,但也不相信她对我是真心的……总之,我已经回信跟她绝裂了。”
  碧微一下子给弄胡涂了,她睁大眼睛盯着吕斯百:
  “这是怎么回事?……徐先生这是什么意思?他为什么要把人家写给他的信转寄给你?”
  “您还猜不透吗?徐师母!……徐先生当然是要我拿给你看看!”
  碧微明白了,她透出既惊疑又鄙夷的神色;想了一会儿,她连信纸带信封一起交还给吕斯百:
  “这就是我跟徐先生最大的差异。或许可以说是我跟许多人的想法跟作风不同的地方,在我看来,徐先生这种行为是非常不道德、更是非常不可原谅的!”
  吕斯百一时没有听懂碧微话里的意思;他歪着头,等碧微进一步解释。“我的意思是,徐先生如果不再爱人家,他尽可以把信退回去。或者是烧掉,但绝不可以把这种信转寄给任何人!”
  吕斯百这下子懂了;他低下头,脸上有惭愧的表情。
  “斯百!我不怪你!你是为了徐先生,你对他的忠心耿耿,让我不忍苛责。但是我必须把话说清楚,徐先生不要以为我知道他侮辱了孙小姐,就会觉得高兴、就会对他有什么好感,他应该知道,我不是这样的人!相反的,我将因此而更看不起他!”
  吕斯百的头垂得更低了,脸上的愧色也更重了。
  说来也巧,就在第二天,碧微接到了还留在上海沦陷区的母亲写来的一封信:
  “前几天接到悲鸿从新加坡写来的一封信,他虽然埋怨你个性太强、脾气太大,但分开这么多年,他也体会到你的优点。他说,他愿意把孙韵君送给他的一枚红豆戒指转送给你,表示他跟孙韵君之间不会再有任何瓜葛。棠珍!假如悲鸿真有诚意回头,你不妨略加考虑……”
  在办公室里看完母亲的信,碧微苦笑了。原来事情并不是真的那么凑巧;吕斯百昨天才来过,虽然没有提到红豆戒指,但说的也几乎是同样一回事……
  至于那枚红豆戒指,碧微倒是在悲鸿上一次回家住了五十天里,天天看到他戴着那枚戒指。当时碧微听朋友私下提起过,那颗红豆真是孙韵君送的,镶的金边和金指环则是悲鸿自己在银楼打造的。朋友还说,金子上刻了两个字:慈悲;“慈”是代表孙韵君的别名“孙多慈”,“悲”当然是指悲鸿自己。
  想到这儿,碧微几乎想大笑几声;这算什么?他要把红豆戒指转送给我,难不成要我天天戴着?随时提醒我、要我记住他跟女学生的一段情?碧微抬起头,看见坐在对面的同事梁实秋正在看报纸;她终于有了促狭的对象:
  “实秋!”
  “嗄?什么事?”
  “徐悲鸿先生说,他要把纪念他跟他女朋友交往的红豆戒指转送给我。我看这么办吧,我就毫不客气地收下来,然后把红豆挖出来送给你,至于金子嘛……卖了它,能卖多少钱,我全部拿来请大家吃顿饭,你看如何?”
  “你……你这不是存心作弄我吗?碧微!红豆可是相思之物,你要我跟谁相思呀?”
  碧微是不怕梁实秋或任何一位同事取笑的;自从去年七月底那则通告周知的启事在报上注销来之后,有谁不知道碧微已经片面地被“休”了?真快啊!去年七月底,都过了一年多了!
  碧微把吕斯百来访和母亲来信的事,都写信告诉了道藩;道藩在回信里又不停地自责了:
  “你为了这些事痛苦,让我饭都吃不下!看来这将是个永远解决不了的问题,你又何必如此自苦……假如你真觉得自己已经陷于不忠不孝不义不贞的泥淖里,那自然都是我害你的;我因为爱你而害你的!……我绝对服从你的命令,因此还是那句话,请你命令我吧!你的任何命令,我绝对不分青红皂白地接受;既然爱你,就要懂得如何为了接受你的命令而活!……”
  碧微给道藩的回信里带着几许无奈,但更多的是心疼与抚慰:
  “……一想到你那深深的情,我除了愧对你这唯一的知己之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每次提到我们的问题,你总是要我命令你,总是说你是为了接受我的命令而活……我好心疼的傻子!你明明知道,连你自己都没有办法,你让我怎么命令你?……你以为我是为你设想才拒绝了人家?你错了!我是为爱你才拒绝人家的!这两者是完全不同的。……你我相爱之深,已经到了无可奈何的境地,却无论如何要时时刻刻自我克制……还记得我以前常说的吗?男女之间最珍贵的爱应该局限于精神层次的,……如果你真的那么爱我,那么我就凭着你的爱要求你……是要求,不是命令……答应我吧!从此不要再去想那些‘永远不能解决的问题’……要知道,倘若你我之间的爱没有那些阻挠,也许就平凡了!也许就不那么热烈、不那么坚决、也不那么久久长长了……”
  写着写着,碧微猛然把时空拉回到将近三十年前。那个十二岁的小少女棠珍,当她看着姊姊出嫁的时候,曾经懵懵懂懂地憧憬着什么;如今,将近三十年后,碧微能够把自己和道藩之间的爱、与当年的憧憬之间画上一个等号吗?
  好难的一道题目啊!
  一九四一年三月三十一日。第二天是西洋人彼此促狭捉弄的万愚节,一群朋友在中国文艺社聊天,徐仲年突然冒出一句话:
  “各位!上一回悲鸿在桂林的报纸上登了那则广告,咱们明天也乐呵乐呵,替人家登个启事怎么样?”
  上一回?都快三年了!反正人一过了中年,心里明明在感叹时间过得快,嘴里却总是不肯承认;总想把陈年旧事拉回来近一些,好自己骗自己。碧微着实不想提醒徐仲年,因为她自己也都已经四十出头了!但碧微觉得挺好奇的:
  “替谁登启事啊?”“替你跟悲鸿呀!替你们登个结婚启事,气气他!”
  “气他有什么用?他看得到吗?”
  “那……就登给自己看!登给你看!”
  “随便!你明天登,我后天就否认!”
  第二天,中央日报的头版果真有一则广告:
  徐悲鸿蒋碧微结婚启事:兹承吴稚晖张道藩两先生之介绍,并征得双方家长同意,谨订于民国三十年四月一日在重庆磁器口结婚,国难方殷,诸事从简,特此敬告亲友。
  万愚节毕竟是西洋人的玩艺儿,广告注销来之后,很少人想到是个玩笑;当天在一个会议上,张群就跟道藩说起,至少碧微和悲鸿还是相爱的,别人才拿这个开玩笑……
  也有些人比较明白碧微和悲鸿的爱恨情仇,他们认为,如果是徐悲鸿和孙韵君结婚,大家一定相信;而吴稚晖则觉得,也许这个玩笑一开,两个人真会重修旧好也说不定。在成都的郭有守甚至立刻写信向碧微道贺,并且欢迎她和悲鸿到成都去度蜜月……
  但不管怎么说,四月二日中央日报的头版,另一则广告也如期出现:
  蒋碧微启事:昨为西俗万愚节,友人徐仲年先生伪借名义,代登结婚启事一则,以资戏弄,此事既属乌有,诚恐浠乱听闻,特此郑重声明。
  至于是不是有人会把这两则启事告诉远在新加坡的悲鸿,以及悲鸿知道了之后会有什么样的反应,碧微想都不去想,……不!悲鸿这时候不在新加坡。悲鸿在一九三九年底经由缅甸到了印度,和八十岁的老诗人泰戈尔成了好朋友,泰戈尔还带他去见了甘地;一年后才又回到新加坡。而这是一九四一年的四月初,悲鸿这时候在马来亚的槟榔屿。
  碧微家的客厅里,蒋梅笙的眉头蹙得好深;手里拿着刚读完的一封航空快信,那是悲鸿从南洋寄回来的。发信的日期是一九四一年六月二十五日,他在信里向碧微提出一个请求。
  根据悲鸿的说法,林语堂通知他,“美国援华联合会”有意邀请悲鸿前往美国访问,并且请他在美国举办第一流的中国现代画展。悲鸿信上说,他竭诚希望碧微能够同行……
  蒋梅笙望着碧微,谨慎地表示了他的意见:
  “由你自己决定吧!不过我得提醒你,还是先打听清楚悲鸿真正的用意是什么。当然,时间非常紧迫,我也知道你们根本没有联络,因此,还是找那几位老朋友吧!从侧面了解看看,尤其是他的学生,像吕斯百、顾了然这些人,悲鸿不是经常跟他们有联络吗?”
  蒋梅笙所说的时间紧迫,是因为悲鸿在信上要求碧微在七月二十日以前做出决定,并且拍电报答复他;而这时候已经是七月初了。其实碧微心里已经做了决定;但面对一向那么疼爱自己的父亲,碧微不能隐瞒这件事,同时也要听听父亲的看法。
  “爹!听您这么说,那我就可以放心地下决定了……我根本不想去,也不可能去!”
  “我早就料想到你的决定,但这毕竟是悲鸿很不寻常的一个举动!你跟我提起过吕斯百送那封信来给你看的事,你娘给你的信我也看过了;虽然这中间隔了将近一年,但有两点是可以肯定的。第一,悲鸿应该是已经跟那个姓孙的女孩子分手了;第二,这一年以来,悲鸿确实想着要回这个家。碧微!你同意我的看法吗?”
  碧微点了点头。这些状况,她自己也曾经想到过;但想归想,再进一步去分析、乃至于有什么其它的念头,在碧微来说是不可能的。
  碧微也曾经矛盾过;尤其当她想到那两个等于没有父亲的孩子,那股矛盾的感觉特别强烈。但那是好一阵子之前的事了;最近一两年来,悲鸿那些让她伤心透顶、绝望透顶、甚至鄙夷透顶、厌恶透顶的举动,像是悲鸿给自己贴上的一张张催命符,一切都绝不可能起死回生了……
  碧微的思绪写在脸部的表情上。蒋梅笙怎会不了解女儿?他从沙发上站起身,把悲鸿的信交还给碧微,又拍了拍碧微肩膀,进房里去了。
  这一天晚上,碧微提起笔给悲鸿写信,这是记不得多久以来的第一次。她先谨慎地考虑上款该怎么写;考虑了一会儿,她写下“悲鸿先生大师道席”八个字。称呼有了,内容反而容易得多:
  ……辱承惠书,荷蒙邀赴新大陆观光,盛意隆情,良可感激。然所以不敢奉命者,诚因福薄之人,既遭摈弃于前,无论处境如何,难再妄存荣华富贵之想;抑且老父子女,咸赖侍养,责任所在,固亦不容轻离也。
  日昨奉书后,本欲先行覆电,孰意问询之下,一电十字,须耗百金。在此米珠薪桂之秋,百金本不足言数,无奈在穷人视之,此区区者已足影响生计,故不得已,只有作罢矣。两儿已渐长成,年来颇少疾病,丽丽下年亦将入中学肄业。此二人者倘有日成立,则微毕生之责已尽,他无所望矣。
  此覆敬叩旅安
  蒋碧微拜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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