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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部


  床头是一盏微弱的台灯,蒋丹麟一个人在床上静静地躺着。母亲喂他吃过药、走出房间的时候,丹麟觉得屋顶的灯太亮,要母亲把它关了,留下这盏小灯。得的是这种病,丹麟偶尔会埋怨命运;但更多的时候是默默地承受。下什又吐血了,每年三四月间,总是他犯病的季节。母亲请来了大夫,开了药;但丹麟知道那些药医不好他的病。其实,母亲心里一定也有数的;他想。
  房门上有人轻轻敲着,丹麟缓缓转过头,是姊姊碧微。
  “……二姊?”
  “丹麟!你没睡着吧?”
  碧微边说边走了进来,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
  “觉得怎么样?舒服点没有?”
  “嗯!你也知道的,二姊!每次都一样……来的时候天旋地转,像是五脏六腑都在翻腾,撑过那一阵子,就……缓和了下来……”
  丹麟说着又咳了几声,碧微赶紧抚着他的胸口:“快别说话!想不想喝水?”
  丹麟摇了摇头,吁了一口气,一双眼睛木然地望着天花板。“晚上想吃什么?炖只鸡……炖香菇、还有金针,好不好?”
  丹麟还是摇摇头,然后把目光从天花板转到了碧微脸上:“二姊!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你跟二姊夫……吵架……吵得好凶……”“嗄?”
  “来南京跟你们住在一起都八个多月了,我看得出来,你心里对二姊夫有些……不痛快。”
  “别胡思乱想!夫妻之间偶尔有些不痛快,是很平常的事……”
  碧微脸上有尴尬的表情。
  弟弟说得没错;八个多月下来,不止弟弟,连爹跟娘大概都感觉得到自己跟悲鸿之间的那种隔阂愈来愈深……
  “二姊!听我一句劝……不是我帮着二姊夫说话,而是……二姊夫生性热爱工作,有时候难免对你不够周到……”
  碧微听了这几句话,轻轻摇摇头笑了,是一种苦笑。悲鸿对她何止是“不够周到”?
  弟弟说得挺保留的;而且,弟弟才二十五岁,悲鸿呢?三十五了!谁更周到些?丹麟没在意碧微的苦笑,他愈说愈热切,虽然还是有气无力的:
  “记得从小爹就常告诉我,说我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子,男孩子就要以学业为重,长大了就要以事业为重,对二姊夫……你别太计较……”
  大概是说急了,丹麟又开始咳嗽;碧微轻轻拍着他的胸口,端起茶几上的杯子:
  “快别说话了!二姊知道你的心意……来!喝口水……”
  碧微扶起丹麟,喂他喝了几口水。这个从小就让人疼爱的弟弟,那么聪明、那么用功、又那么懂事;自己病得这样子,想的却是姊姊的恼人事情,碧微更心疼了:
  “别操心我的事!好好调养自己的身子!丹麟!昨天晚上爹跟娘商量过了,就照王大夫的主张,过几天送你到牯岭普仁医院去,那儿是专门治……这种病的,你可以在那儿好好静养。”
  “没有用的!我自己知道……二姊!有时候我想……说不定哪一次,我那些五脏六腑翻腾翻腾……它们止不住了……血……也全吐完了……”
  “别乱说!丹麟!我不许你胡说!”
  碧微一下子脸都急得发红了;她斥责着自己最疼爱的弟弟,却拦不住落下的眼泪……
  “二姊!……我不说!我不说!……你别哭……嗄?……娘……”
  碧微顺着丹麟的目光回过头去,娘站在房门口,手里抱着五个月大的小丽丽;娘的面颊上也挂着两行泪。
  这是一九三零年的四月下旬。
  五月七日,丹麟在母亲照料之下前往牯岭;碧微和父亲在码头送行,谁想得到那竟然成了永诀,丹麟在八月十九日撒手人寰。当时碧微一家人正趁着暑假回宜兴老家;接到噩耗,碧微放不下一对幼儿幼女,由悲鸿赶到牯岭,帮母亲办了弟弟的丧事。没想到祸不单行,从小经常照顾碧微的姑妈蒋静娟也得了重病;碧微留在宜兴伺候,悲鸿赶在学校开学前独自返回南京。
  中央大学艺术系教室里正在上素描课,悲鸿把当年在巴黎得自大画家达仰的精髓毫无保留地传授给自己的学生:
  “达仰先生当年告诉我,画素描,一方面要求精细,这是最基本的功夫,每一笔都得用心,一纤一毫都要仔细谨慎,另一方面,也要顾及全局,要从整体的角度着眼。能够这样,你的作品才会又有韵味、又有气势!”
  几乎每一堂素描课,悲鸿都会重复类似的提示。
  学生开始作画了,悲鸿巡回着,在每一名学生的背后认真地看,改正他们的缺点。一名女学生低头专心画着;突然,眼角余光扫到了地上的一双黑皮鞋。她知道先生正在自己背后;回过头,甜甜地一笑,脸上有着少女的红晖。悲鸿默默地站了一会儿,走向另一名学生。
  从台城上远眺玄武湖,可以同时感受到开阔的气势和迷人的美景,耳旁偶尔还传来边上鸡鸣寺里的钟声;这是南京的名胜之一,不少人喜欢在假日里到这儿来待上一整天。已经是秋天了,气候凉爽宜人;悲鸿和一名学生打扮的少女坐在树下,旁边是一副写生架。两人刚吃完野餐,少女正在剥一粒橘子:
  “真没想到先生会带我到这儿来,教了我那么多风景写生的技巧。”
  “其实,到处都有可以写生的地方,就算待在家里,画个静物、画张素描,也随时可以找到机会,随处可以找到作画的对象。艺术创作就是如此,真正牵动你的其实并不一定是外在的事物,而是来自你内心的感受,你的灵魂、你的精神!多少艺术家的伟大作品,是一个人关起门来完成的,米盖朗基罗就是最成功的例子;我国敦煌那些壁画,不也一样?”
  悲鸿望着远处,玄武湖的湖面波光闪闪;他一副凝神专注的样子,就像在课堂上讲课。少女眼神里泛起一丝景仰和一丝神往;她把剥好的橘子递给悲鸿:
  “谢谢先生!”
  “哦?谢我什么?”
  “谢谢您告诉我这些。”
  “那是因为我觉得你在艺术方面有悟性!有慧根!……我说的是真心话,你虽然只是在系里旁听,但是以你的程度,班上大多数同学都赶不上你。”
  少女的脸上又出现了那一抹红晖……她是孙韵君,暑假里投考中央大学艺术系没考取,申请旁听倒是获准了。悲鸿确实非常赏识孙韵君在绘画方面的天赋;开学没多久,他就注意到了这名相当突出的旁听生。悲鸿的目光从孙韵君脸上移到了旁边的鸡鸣寺,然后又转到了那湖水上:
  “当然,这大好的江山,每一吋都有每一吋的可爱,只可惜,愚蠢的人类总是那么不经意地破坏它;战火、政治斗争……有时候连应该是最纯真的学生都不免卷了进去!我曾经在北大教了三个月,却碰上学潮。”
  悲鸿突然停住了,他发现孙韵君眼眶里有泪。
  “你怎么了?”
  不问还好,一问之下,孙韵君哭了;悲鸿一下子显得有点不知所措。
  “韵君!你怎么了?”
  孙韵君没说话,眼泪还是不停地掉下来。“告诉我!韵君!如果你真的认为我是一个关心学生的先生!”
  孙韵君停止了啜泣,她也望向远处玄武湖那粼粼水波:
  “您提起战火、提到政治斗争,我爹就是个牺牲品!我爹本来是孙传芳的贴身秘书,前年北伐,孙传芳的部队溃不成军,我爹被关进了监狱,那种可怕的阴影一直笼罩着我们家……”
  悲鸿看得出孙韵君眼神里的恐惧;对这名学生,除了原先的赏识,又添加了一份爱怜,他把手放在孙韵君的双肩上:
  “过去的事就不要去想它了!无论如何,现在有一个人在关心你!”悲鸿情不自禁地把嘴唇印在了孙韵君的额头上……这天晚上,悲鸿给碧微写了一封信:信上除了家常话,他特别在最后加上一句:“快回来吧!要不然,我可能爱上别人了!”
  带着两个孩子,也带着无法形容的悲戚,还带着些许的狐疑,碧微回到了南京;进门的时候,她注意到悲鸿闪烁的眼神。当天晚上忙完家务之后,碧微拿出了那封信:
  “我要你告诉我,这是开玩笑的!”
  “这……”
  悲鸿的眼神更闪烁了,碧微却宁愿连他这闪烁的眼神都是在开玩笑。
  “你想想看!姑妈刚过世,丧事还没办,全家人都在忙着……偏偏在那个节骨眼接到你这封信,你说我能怎么想?我替你编理由,猜想你是要我们早些回来,才写这封信逗我,除了这种解释,我还能怎么想?”
  到此刻为止,碧微的语气算是平静的;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打破这个哑谜。
  她只能说一段算一段,且说且看;她真的宁愿这整件事都是悲鸿在开玩笑。但不可否认的,碧微心里确实带着些许狐疑,带着几分忐忑;她无法装出拆穿玩笑的那种轻松愉快的心情,她只能让自己的语气尽量平静。
  因为基本上悲鸿不像是会开这类玩笑的人,这让碧微觉得可疑;而悲鸿一直闪烁的眼神则让她忐忑。悲鸿默默无语,低头望着茶几上自己写给碧微的这封信。终于,悲鸿开口了,居然是一句反问的话:
  “可是你为什么在接到信之后没有立刻回来……拖了这么多天?”
  他的话让碧微觉得可笑,觉得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碧微楞了许久。
  “因为我自始至终都认为你是在开玩笑,所以,我等姑妈下葬了才回来。怎么?因为我没立刻回来,你真的爱上了别人?”
  碧微的眼神中开始透出难掩的醋意,她同时开始觉得情况不妙……悲鸿搓着双手,好久好久才迸出两个字:
  “没有!”
  照理说,碧微心里的石头可以放下了;但女人的直觉告诉她,情况似乎真的有点不妙:
  “看着我!悲鸿!我要你用你的眼睛告诉我,你没有骗我!”悲鸿反而把目光转得老远……
  “悲鸿!”
  碧微突然扬起的声调让悲鸿吃了一惊;像是正在被审讯的犯人,突然一声惊堂木,吓得他不能不招供:
  “……是……有一个女学生……”
  女学生?碧微整个人呆住了;但做妻子的本能使她立刻压抑住自己眼看就要爆发的情绪,她必须沉得住气,让悲鸿全盘招供:
  “怎么?你爱上了一个女学生?”
  “没有!……”
  悲鸿斩钉截铁地否认,但碧微尚尚的目光逼得他不能不说得明白些:
  “只不过,跟一个女学生最近有些来往。她十八岁,安徽人,系里的旁听生,很有才华……”
  “说下去!”
  “真的没什么!……只不过吃了两次饭,出去玩了一次……再就是到家里来过,那是为了要替她画像……”
  碧微被击垮了!彻底被击垮了!她整个人摊在那儿。“我告诉你这些,正代表我没什么好隐瞒的……否则,我也不会这么忠实地向你坦白!”
  “哈哈,你不觉得用了一个很可笑的词汇吗?忠实的坦白?忠实?这两个字,你配吗?”
  “碧微!你听我说!真的没怎么样!你要相信我!我真的只是欣赏她在艺术方面的天分!我想好好栽培她!”
  “还没怎么样?都出去玩了!还带到家里来!悲鸿!你居然做得出来!”
  碧微终于放声大哭。悲鸿这才像是从梦中醒过来,这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但他怎么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说出这些,他开始后悔。
  “碧微!好在你已经回来了,我想以后不会再发生什么问题了!”
  就这样不知所云地,悲鸿算是安慰了妻子;停了几秒钟,他又补了一句:
  “让我们出国去!再出国去!”
  又是在闯了滔天大祸之后哄妻子的招数?还是想要逃避什么?悲鸿自己也不知道。
  一个星期天下午,悲鸿陪着两个好友盛成和欧阳竞旡到中央大学,准备看看悲鸿最近的画作;碧微也跟在后面。走进校门,盛成拍了拍悲鸿肩膀:
  “能像你这样埋头苦画的人还真不多,能够多产而又每一幅维持相当水准,更难得!”
  “他本来就是出了名的画痴,欸!悲鸿!到府上叨扰了一餐饭不说,还要你跟嫂夫人陪着跑这一趟,耽误你们一整个星期天,实在过意不去!”
  欧阳竞旡在一旁打着哈哈;悲鸿笑了笑:
  “货就得卖给识货的,别人想看,我还不一定愿意呢!”“可就苦了嫂夫人!忙着给我们准备佳肴,忙完了也没得休息!嫂夫人!罪过罪过!我真后悔把您也给拉来!”
  “没关系!我也正好借机会出来走走!幸好现在家里有刘妈帮忙,否则还真走不开!”
  刘妈是戴清波心疼女儿家务和孩子忙不过来,特地从宜兴送过来的女佣;自从刘妈来了以后,碧微真是轻松多了。看看碧微确实是一副开心的模样,这番话显然不是客套;盛成笑了:
  “这么说,嫂夫人还得感激我们啰!八成您绝少有机会到悲鸿的画室来!对不对?”
  碧微笑了,没接词……
  “到了!我来开门!”
  悲鸿掏出钥匙,把画室的门打开:
  “两位请!”
  碧微跟在客人后面;一脚跨进去,她呆住了!两幅并排的画,非常显眼地放在架子上。
  一幅是一个少女单独的画像。另一幅画的是悲鸿悠然地坐在一处高岗上,一个少女站在他身旁;少女脖子上一条丝巾飘着,天际是一轮明月,画旁题了四个字:
  “台城夜月”。
  从画布和油彩看得出,这两幅画是最近完成的;两幅画上的少女是同一个人,不用猜也知道那是谁。碧微一下子像是被人重重地羞辱了,顿时感觉得到自己心跳加快、呼吸急促,几乎要窒息了……
  然后,另一股属于做妻子的本能在碧微心里喊着:沉住气!千万不要在这个时候发作,否则只有让整件事情演变得不可收拾!男人天生是极端好面子的。你顾着他的颜面,他尽管并不见得感激你,但至少会顺势不吭气;要是你撕破他的脸,那他干脆不要这张脸了,那个后果是无法想象的。
  正巧在这个时候,碧微瞥见走廊上走过两个男学生;其中一个非常面熟,碧微认定他曾经到过家里,但一时想不起他的名字。应该是急中生智吧!碧微看见悲鸿陪着盛成和欧阳竞旡,在画室的另一个角落里专心讨论着几幅画,她悄声走了出来,追上那两个男学生:
  “两位同学!”
  两个男学生停住脚步,回过头;其中那个眼熟的果然认出碧微:
  “师母好!您来学校玩啊?”
  “欸!先生陪两位朋友在画室里头。对了!先生正想找人帮他……你们在这儿等等!”
  碧微说完转身进入画室,确定悲鸿他们还在那个角落里谈得正起劲;她以最快的速度取了那两幅画,蹑手蹑脚地到了画室外面。整个过程大概还不到一分钟吧,碧微一直盯着悲鸿他们……
  “麻烦你们!替先生把这两幅画送到家里……他急得很!”
  走廊上,碧微把两幅画交给了学生,然后加上一句:
  “就交给家里的刘妈,告诉她先收着,我们一会儿就回去!”
  “没问题,我们这就去!师母再见!”
  学生拿着画走了。回到画室里,悲鸿他们还在那个角落谈着;碧微松了口气,她走上前去:
  “悲鸿!我先回去,你们慢慢聊!”
  “我说嫂夫人一定累坏了!您快回去歇着……对不起啊??
  三个人显然聊得正过瘾,只有欧阳竞旡响应了这么一句;盛成朝碧微点点头,悲鸿则是挥了挥手……走回家不过几分钟的路程,碧微想着怎么面对悲鸿回来之后的场面;两幅画不翼而飞,悲鸿当然会知道是谁拿走的。但碧微一点也不担心,因为处在下风的显然还是悲鸿。
  碧微抢先一步回到家里,当然是为了处理那两幅画;几经考虑,她把它们藏了起来,藏在刘妈的箱子里,那是最安全的地方。悲鸿回来的时候,碧微先发制人;但她只是平平静静地表明了态度:
  “我是你的妻子,所以凡是你的画,我绝对不会把它们毁掉……但我也要你记住,我是你的妻子,只要我活在这世上一天,这种画就不应该有任何人看到。我希望你尊重我这最起码的要求!”
  悲鸿哑口无言。
  接下来的日子对两个人都是难堪的。
  悲鸿在家里的时间更少了,留在学校画室里作画永远是他最充分的理由;而碧微不得不存在的想象中,那间画室里经常不止悲鸿一个人。但是碧微忍着。她心里明白,这种事由做妻子的到处去张扬,决不光彩;除非她不在乎玉石俱焚。
  难堪的日子格外显得慢,半年之后的暑假里……郭有守刚在上海嫁了女儿,这一天请回门酒,在南京的天狗会老伙伴自然都是座上客。就在跟悲鸿一起前往饭馆之前,碧微抖出了她这天上什听说的一件事:
  “是不是该恭喜你?孙韵君终于考取了中大艺术系!”
  “你已经听说了?”
  “不止这个!我还知道她入学考试的画图得了一百分,不用说是你给分数!”
  “不止这个!我还知道她入学考试的画图得了一百分,不用说是你给分数!”悲鸿没有接话,两眼看着窗外。碧微预先想好了要摊牌的。因为她警觉到,孙韵君从此将在中大艺术系冠冕堂皇地待上四年;无论对自己或是对悲鸿,未来的日子岂不是更难堪?会演变成什么局面?于是,碧微直接翻出了底牌:
  “那一回你亲口承诺,让我们再到国外去;我要你兑现那个承诺!”
  “你……你不要这样逼我!……出国的事哪儿那么容易、说走就走?”
  “那也行!出国的事就慢慢来!不过,你得先把中大的工作辞掉!”
  “你说什么?要我辞职?”
  “没错!只有先辞职,我才相信你不是信口开河!怎么样?你辞不辞?”
  “你简直是……”
  “我再问一次,你辞不辞?”
  悲鸿似乎没辄了,他不知道碧微在翻出这张底牌之后,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招数;他拿起了纸笔,真的写好辞呈,装进信封,信封上写了“谨呈朱校长家骅”,然后交给碧微:
  “是你要我写的,你送去给朱校长!”
  碧微收起信封,面无表情地看看手表:
  “该去喝喜酒了!”
  说完,碧微往外走,悲鸿跟在后面……
  因为是回门酒,郭有守没怎么铺张,一共只请了两桌客人。不知道是不是先前在家里那场茶壶里的风暴作祟,悲鸿和碧微没有同桌;好在都是熟朋友,也没人在意。郭有守这是第三度到碧微坐的这一桌敬酒了,他站在碧微身后:
  “各位!别替我省酒钱!尽量喝!拿出当年在巴黎喝葡萄酒的痛快劲儿!欸?老大!你的杯子怎么是空的?添满添满!”
  “行了!子杰!就是当年葡萄酒喝多了,如今只要一喝酒,就想起人家那种香醇……没得比!欸!志摩!请教你这位大诗人,这是不是也叫做‘曾经沧海难为水’啊?”
  谢寿康其实是已经喝多了,心里想着节制一点,他故意打岔;徐志摩把话接了过去:
  “抱歉簦!簦巴黎我只去玩过簦,簦我们在伦敦的簦,簦就只熟悉苏格兰威士忌的香味儿,别考我葡萄酒……或是白……兰地!”
  徐志摩的舌头也有点不听话了……突然,站在碧微身后的主人俯下身子,凑到碧微耳旁:
  “压寨夫人!忘了告诉你,你的那个山大王说是胃疼,先回去了,他要我跟你说一声……他怕扫了你的兴……也怕这伙朋友硬是不放他走……”
  碧微朝隔壁那桌望去,果然,悲鸿的位子空着。又是那种女人特有的直觉,碧微心里有数了。
  她开始心不在焉,直到酒席散了。
  谢寿康和徐志摩坚持要送碧微回家,说是怕不好对悲鸿交代;碧微心里有点惊慌,因为她是那么肯定悲鸿不会在家里。万一这两位老朋友要进去看悲鸿,那怎么办?碧微心虚地推辞:
  “老大!志摩!真的不用送了!我叫部车回去,不会有问题的……欸?志摩!你不是说已经买好了车票,要赶搭夜车回上海的吗?”
  “你放心!我赶得及!而且,我非得看看悲鸿的胃疼好了没有,当年从伦敦到巴黎玩,你们卯起来陪我,这份情我可是一直记在心里的!”
  果然如她所料!碧微再也想不到其它理由,只好硬着头皮,看着办了!没想到,事情比碧微想象的还糟!一进门,刘妈就迎了上来,一脸的慌张:
  “太太!先生刚才回来过,可是没一会儿又走了,还提了个小箱子……”
  “小箱子?什么样的小箱子?”
  “就是那种……出远门带的小箱子!”
  碧微傻住了,谢寿康和徐志摩则是一头雾水。谢寿康不停地搔着脑袋:
  “这怎么回事?……看大夫也用不着带旅行箱呀!”
  徐志摩也是一脸的问号,他低头看了看手表,谢寿康知道他要赶火车:
  “志摩!你快走吧!我留下来处理!”
  “那……我就先走了!嫂子!对不起!……您多保重!”
  徐志摩走了,留下谢寿康陪着碧微胡乱猜想;但实在是无从猜起。渐渐地,谢寿康像是找到了方向:“碧微!你跟悲鸿最近还好吧?我是说你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
  谢寿康话没说下去,但意思很明白。
  碧微望着这位有十几年交情的老朋友,自己和悲鸿两个人共同的老朋友,她的眼圈红了……悲鸿显然是离家出走了!就像他若干年前所做过的,而且做过不止一次!
  事情演变到这个地步,碧微不能再瞒下去了。如果一切注定了要掀开来,论交情,谢寿康当然应该先知道;何况,他这会儿人就在这儿!老实说,这整件事情,碧微已经憋得太久太久了!她该找个交情够、肯帮忙试着解决问题的人诉一诉,而谢寿康正是不二人选。
  于是,毫无保留地,碧微把一切都说了出来。谢寿康一直默默地听,几乎完全没有插嘴,也没有问什么问题。本来嘛,这种事只需要了解经过;至于原因,就不必去深究。男女之间、哪怕是夫妻之间,有太多太多的事情是分不出对错,也厘不清是非的。
  碧微说是说完了,长久以来淤积的那些委屈与怨忿也像是减轻了,心里确实舒坦了许多;但问题还是要解决,悲鸿的下落还是得尽快有个答案。碧微依然苦着一张脸:
  “老大!怎么办?……你看悲鸿他……”
  “你先别急!咱们冷静想想……”
  想了一会儿,谢寿康看看手表,他突然站了起来:
  “走!到火车站去!悲鸿八成是搭夜车到上海去了!还赶得及最后一班车,咱们追他去!”
  “你怎么知道?”
  “他不可能待在南京!他知道你一定会在南京到处找他!”碧微没了主张,只能听谢寿康的。
  两个人赶到火车站,最后一班夜车果然还没开;谢寿康毫不考虑,买了两张月台票,拉着碧微冲进去。旅客稀稀落落的,他们从最后一节车箱往前找;但直到最前面一节车箱,
  整个找遍了,就是没有悲鸿的踪影。悻悻然地再下到月台上,离开车还有几分钟;谢寿康还不死心,站在月台上东张西望,直到火车响起汽笛声,慢慢地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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