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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全国解放后的一天,一辆吉普车卷起漫天黄尘,朝滩头镇驶来。滩头镇的人们看着一个独眼的干部从吉普车里出来,向围观的人们挥了挥手,人们惊讶地发现,这个干部模样的人,就是当年在滩头镇打着幌子帮人算命的江阴槐。人群中有人感叹道,真是换了人间啦,算命先生都成干部了。
  跟在江阴槐后面的一个戴眼镜夹公文包的人对围观的人说,乡亲们,大家还不快鼓掌,江县长来看你们来了。
  人群中顿时响起了一阵掌声。江阴槐的脸上绽出了笑容,他又挥了挥手,让掌声停下来,他大声说,乡亲们,我想你们大家都知道我就是那个算命的江瞎子,我原来给你们算命时就说过,你们会有好日子过的,被我算准了是不是?江阴槐说到这里,人群中有人大声问,江县长,你是怎么算到要当县长的呢?
  哈,哈……江阴槐放开喉咙笑了一阵,继续对着人群道,你们真的相信我江瞎子能算命?命是能算的吗?乡亲们,我江阴槐实话给你们说,我不会算命,但我会革命!我算命是为了革命,算命不过是个幌子,革命才是我的本来面目。乡亲们,我们今天的幸福来之不易,这是用革命的鲜血换来的。抗战中,我们滩头镇有多少优秀儿女壮烈牺牲,解放战争中,我们多少优秀的滩头镇儿女,抛头颅,洒热血,我们要记住他们!我这次到滩头镇来,就是来为他们竖碑立传的。我们要把他们的名字刻在石头上,让世世代代的滩头人都能记住他们!
  江阴槐说到这里,那只好眼中闪出了泪花,他的语气也变得沉重而哀伤。他停顿了一会儿,对人群大声道,从明天开始,所有的石匠都到镇人民政府报道,其余的青壮男人,统统地去关河里找大青石,我们要为我们的英雄们竖最好的碑!
  ……夜深了,滩头镇人民政府会议室里的油灯还在亮着,工作人员已经为油灯加过两次油了,会议依旧没有结束,在订英雄烈士名单的时候,发生了分歧。江阴槐端坐在椅子上,不停地抽烟,表情严肃。镇长用很轻的语气重复着他自己认为最有份量的话,江县长提出把肖大山和若菊订抗日烈士,我和我们镇的全体党员干部不同意。理由是,肖大山做过棒客,棒客怎么能订为抗日烈士,如果肖大山订为抗旧烈士,那武洪魁怎么办,是不是把武洪魁也订成抗日烈士?至于若菊嘛,她是否抗过日,还有待考证,滩头镇的人倒是都知道她曾给日本军官做过姘头。
  我想,滩头的人不会不知道,她做日本人的姘头,是为了救孩子。江阴槐说。
  可她救的是棒客头子的儿子!镇长说。
  她多次给抗日游击队送过情报,这一点,不仅我可以作证,就是当年抗日游击队政委,现地区军分区政委也可以作证。不夸张地说,没有她的配合,我们抗日游击队断不能坚持这么久!江阴槐说。
  唉,镇长叹一口气说,江县长,这些我们都知道。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争论呢?江阴槐有些不高兴地对镇长道。
  江县长,据说……据说……镇长结巴起来。
  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嘛,怎么吞吞吐吐的?江阴槐愠怒地道。
  江县长,据说……若菊……曾经……是……风……风尘……女子。镇长依旧结结巴巴地说。
  江阴槐顿时语塞。
  江县长,把一个风尘女子订成抗日烈士,我怎么给滩头镇的父老乡亲交待呢?镇长见江阴槐语塞,就乘势给江阴出了一道难题。
  这……这……江阴槐不知该怎么说,他索性站起身来,抬腕看了一下表说,时间不早了,若菊的问题,放一放再说。至于肖大山,我看大家不要争了,他跟武洪魁不一样,就订为抗日烈士吧,就这样决定了。
  他自顾出了会议室,朝关河走去。警卫把脚步放得轻轻的且远远地跟在他的后面。今晚的月色真不错!——江阴槐用那只好眼看了看天空,心里这么说。关河水平静地流淌着,月色中的关河像一个清纯脱俗的处女,宁静而安详,它轻轻地荡起晶亮的微波,像一条银缎子在风中缓缓舞动一般。
  但江阴槐依旧能感觉到关河的涛声。关河,这条河流记录了多少悲壮的故事;关河,这条河流冲刷了多少历史珍贵的记忆。唉,时间不也像这关河吗?日复一日地流淌着。那些逝者的心思,那些逝者的遗愿,我们生者能明白吗?就像这关河流走的水,我们谁又能记清它们曾扬起过什么形状的浪花呢?
  镇长的声音又在耳畔回响。据说……若菊……曾经……是……风尘……女子。这结结巴巴的声音把江阴槐的耳膜震得生痛,这声音无休止地重复着,像关河上不太响却充满了力量的波涛声。
  江阴槐面对着关河想了许多,他掏出烟,习惯性地吸了两口。警卫轻步走到他身边,轻声细语道,江县长,夜已经很深了,回去休息吧。
  想回去你自己回去,我又没有要你跟着我,添什么乱呀?!江阴槐大声地冲警卫嚷道。警卫委屈地退到一边,他不明白县长大人为何冲他发这么大的火。他在岸边捡了颗石子,赌气似地向江心扔去。石子在江面上绽出清脆的声音,把对岸栖息的几只野鸭给惊飞了起来。
  你过来。江阴槐冲警卫道。
  警卫怯怯地过来,江阴槐咳嗽了一声,把烟头扔在沙滩上,认真地问警卫道。
  如果有一个姑娘,她心地善良,人长得像仙女一样漂亮,可他曾是风尘女子,你会娶她做妻子吗?
  警卫压根儿没想到一向威严的县长会给他提这样的问题。
  县长,你开玩笑哩!
  不是玩笑,我是认真地问你哩!江阴槐用唯一的那只看得见的眼睛凝视着警卫说。
  不娶,不娶,风尘女子,没一个好东西!警卫摆摆手,坚决而果断地说。
  江阴槐转过身,叹了一口气,依旧凝视着关河。他想,人不如河水哟,河水浑了,还会有清的时候;人呢?……
  滩头镇的烈士墓碑都让江阴槐书写。江阴槐的书法引起了围观的人们一阵惊叹。×××烈士之墓。江阴槐写着,那蘸了红油漆的毛笔,写的字,好像是用鲜血写的一般。
  石匠们全部集中在滩头那颗有名的大青树下,精雕细刻着一块块烈士墓碑。他们的脸上都有一种自豪的神色,为英雄刻碑,他们岂能不骄傲。江阴槐看着这群严谨认真的石匠,对他们的工作表示满意。他一块碑一块碑地看,时不时地跟石匠们商量一些雕刻技术。石匠们对县长的才华佩服不已。
  你们要拿出你们浑身的解数来,江阴槐对石匠们说,这些碑,可是英雄们用鲜血换来的,用整个生命换来的,我们马虎不得。
  他边说边走到一个正背靠大青树工作着的石匠身边。他的那只好眼好像一下子大了一倍。他凝视着石匠正在刻的碑,被他的娴熟的技艺吸引了。
  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石匠!江阴槐对石匠说。
  县长过奖了。石匠谦虚地说,但从他灿然的笑容中可以看出他被夸奖后的那份欣喜。
  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我想请你帮我刻一块碑。江阴槐蹲下去用手握着石匠的锤子说。
  能给江县长刻碑,我三生有幸!石匠说。
  不是给我刻碑。江阴槐纠正道。
  石匠大惊失色,他慌忙站起来,怯怯地对江阴槐道,江县长,您处分我吧,我山里人,不会说话,冒犯了您,您不要见怪。
  江阴槐哈哈地笑起来,他站起来,轻轻地拍了拍石匠那浑圆而结实的臂膀说,我哪天要真一命呜呼了,你要真能给我刻碑,那我才真是三生有幸哩!
  江阴槐边说边递过一支烟去。石匠接了,先放在鼻孔前嗅嗅,便把烟夹在了耳朵上。
  江县长,您要给谁刻碑?石匠问道。
  这个嘛——江阴槐说,我要刻的这块碑没有名字。
  没有名字,这碑怎么个刻法?石匠有些为难起来。
  江阴槐从旁边把红油漆桶提过来,让秘书给他弄来一支毛笔,他重重地蘸了红油漆,在磨得光滑锃亮的青石碑上,画了一只红红的风筝。
  你照着这个刻!江阴槐对石匠说。
  石匠们都愣了,他们还从未见过有人要在墓碑上刻风筝的。
  竖碑那天,滩头镇的父老乡亲们都来了,他们披麻戴孝,捧着花圈,来到了墓地。气氛庄严肃穆。江阴槐亲手挥铲,将刻了鲜红风筝的石碑竖在墓地上……
  江阴槐冲墓碑重重三鞠躬,他用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对墓碑说。
  若菊,安息吧!
  江阴槐转过身来的时候,人们看见有一串泪珠从他那只瞎眼里滚落出来。这只眼睛,已经多少年没流过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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