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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清晨,一辆黑色轿车停在了花满楼门口。在清晨的薄雾中,若菊穿一身黑旗袍从洞开的门里走出来,后面跟着手捏一块红绸子的老鸨。熊元庆站在轿车前,吃力地把僵硬的身子尽量挺直。老鸨言不由衷地说了几句祝福的话。并虚情假地做出依依不舍的模样,她从老眼里挤出了几滴虚假的泪水,并要把手中的红绸盖到若菊的头上。若菊固执地从头上扯下红绸,扔在了老鸨的怀里。这时熊元庆走过来,脸上布满千沟万壑的笑,似乎忘记了昨夜的不愉快。他对老鸨说,若菊不愿意戴红盖头就别勉强了,新时代了,戴不戴无所谓,熊元庆边说边伸手去挽若菊,若菊说,我自己走。熊元庆尴尬地缩口手去,没想到缩回去的手又被老鸨抓住了。老鸨说,就这样走啦?熊元庆说,还要怎么样,钱昨天不是都付清给你了吗?老鸨说,我说的红包,大清早的,这样的喜事,也让我图个吉利。熊元庆用力把手从老鸨的手里抽出来,摆摆手说,新时代了,红盖头不兴了,也就不兴红包了。他边说边转过身来,见若菊自己进了轿车,便慌忙地也进了轿车。“砰”的一声把车门关上了。
  “吝啬鬼!”老鸨吐口痰,骂一声,没等车走,便哐啷一声把大门关了。
  若菊的脸侧过去,看着窗玻璃,雾气在窗玻璃上结出了小水珠,她想,这窗玻璃,多像自己的心事。
  开车!
  熊元庆命令司机道。
  司机一轰油门,汽车无精打采地放了几个屁,便没声响了。急得熊元庆马着脸冲司机道,怎么搞的,晦气!
  就在这时若菊看见一个穿风衣的男人手插在口袋里一动不动地站在离她十几步远的地方。那男人正注视着她,他已经看了她很久了。晨风吹得他的风衣领翻了起来,在清晨的薄雾里,他是那么的孤单。
  透过薄雾她看出穿风衣的男人就是江阴槐,她有些吃惊,心里涌过一阵感动,但她强压住自己。她呆呆地凝视着江阴槐,并想对他挤一个笑脸,但她觉得脸好像是结冰了,硬硬的,她最后只是嘴唇动了动,便把头转向正前方。
  若菊,你怎么了,你应该高兴才是呀!熊元庆将头凑过去说;这时他也看见了车外十几步远的江阴槐。
  他声嘶力竭地冲司机吼道——
  开车!
  轿车终于清脆地放了几串响屁,一溜烟朝前奔去。
  轿车挣脱了江阴槐的视线,但江阴槐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刚才的一幕依然在他的眼前。他觉得自己仿佛是在看一部电影,所有的情节与他无关,他是片子外的观众,一个局外人。每一部电影的结局千奇百样,但看电影的结局都一样,曲终人散,一片空白,结局也就是观众退场的时候了。江阴槐想,自己该回家了。一片树叶被风卷起来,又飘下,落进了他的白颈的领窝里,他顿时觉得浑身冰凉,他顿时有想写一首诗的愿望。他想,这是一个残酷的秋天,一个比冬天还冰冷的秋天。
  江阴槐走了,他只能退场了。走在回家的路上,江阴槐觉得自己是一个空壳。先前至少是个观众,现在连观众都不是了。他强烈地想喝瓶酒,越烈越好。
  让酒结束这一切吧,真的,结束了!江阴槐叹了口气。

  对于若菊来说,故事才刚刚开始。
  轿车出了城,往乡下开去。路上到处都是惊慌失措的难民,他们一脸菜色,一身疲惫。他们摇摇晃晃地走着,身上背着沾满了黄土和汗渍的行李,他们的眼晴空洞而呆滞。一眼便能看出他们对前途的绝望。
  熊元庆不关心这些,他们整个注意力都在若菊的身上。他起先注视若菊的脸,然后看他无袖黑旗袍外的玉臂,最后目光落在若菊的胸脯上。他真想把她剥开来,看看它到底有多骄傲,多丰满。看着若菊耸立的胸部,熊元庆想到了在花满楼遇见若菊时,他第一眼看中的就是她的胸。也许因为自己太干瘦,所以对丰满的女人尤其感兴趣。但就在花满楼她放肆地把手伸到若菊的胸前时,若菊却固执地拒绝了。把手拿开,如果你真喜欢我,就搬银子来赎我。若菊的这句话本来只是拒绝的托辞,没想熊元庆还真听进去了,并动心了。他经过一番跟老鸨的讨价还价后,终于成交了。他的朋友都认为他被花满楼的老鸨给坑了,但一向计较的熊元庆却认为值。看着这高耸的胸脯,熊元庆的心中就骚动不安。
  他把他的老手放在了若菊的膀子上,并慢慢地往下细细抚摸。他感觉到若菊的手臂很白、很冷、也很光滑,细嫩。他对若菊说,你就像一件精美的瓷器。
  若菊听熊元庆这样说心里生起了悲哀。在他的心目中,我不是人,充其量是件瓷器而已。但这种悲哀仅一阵子,她也就不在悲哀了。若菊想,熊元庆心里也一定有些悲哀吧?要不,他怎么会把我比作瓷器呢。瓷器,是呀,自己不就是一件瓷器吗?经历过火一样的激情,也承受过火一样的煎熬,现在心灰意冷。通体冰凉。熊老头子,你感觉到冰凉就好!
  若菊心中竟有了一丝淡淡的快意。
  熊元庆更放肆,他得寸进尺地把手放在若菊的胸脯上探捏起来。
  若菊又固执地推开他的手。
  你已经是我的人了,你还害羞个啥?熊元庆说。
  这样的话在他刚进花满楼前,老鸨也这么说过,你已经是花满楼的人了,你还害羞个啥?
  害羞?若菊扭过脸对熊元庆说,我已经不知道什么是害羞了!我是怕过路的人看见,堂堂省政府参议,商会会长,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这副德性。
  若菊的话让熊元庆稍微规矩了一点,他现在只能用手掌去抚摸若菊的手背。
  你先说什么来着?熊元庆问若菊,若菊没吭声,眼睛望着窗外掰去了玉米棒子的玉米地,那些垂死的玉米杆真像我们不堪一击的军队,在秋风里一个劲地颤抖。
  对了,我想起来了,商会会长。你听谁说我是商会会长的?说到商会,我真觉得有点好笑了。那帮子商人,自认为自己如何如何,在城里修高楼修别墅。我可不这么干,我在乡下修庄园,他们讥笑我是土老帽,半截泥腿子。现在他们知道老夫不那么简单了,不土了。日本人一来,我就呆在乡下,让几个兔崽子的在城里受罪。你看着,商会这帮人都不会有好下场。轻则失财,重则丧命。日本人向你伸手要钱怎么办?你岂能不给。不给你还要命不要?给钱给日本人,政府能饶了你,你出钱出物给日本人,还不是帮日本人打军队。政府不给你定个汉奸的罪名?够他们受的。我看史书,深切的体会就是人这东西,不能离开土地,离开土地,你准完蛋。有人称我是商人,有人说我是地主,这都不全面,我既是商人也是地主。嘻,商会这帮兔崽子,说不定炮弹已经落到了他们城里的房顶上了。
  熊元庆有了一份幸灾乐祸的喜悦。
  轿车终于在日暮时分开到了熊元庆的庄园。暮色中这座乡下的庄园有一种阴森的气氛。若菊看着那长满了青苔的围墙,知道这座庄园和熊元庆一样都上了年记了。开门的管家是一个胖乎乎的老头,他有一头像银子一样的白发,他的脸上堆满了憨厚的笑容,若菊只是从他那双随时眨巴着的小眼睛里,才看出那份管家本应该有的精明来。
  老爷回来了,一路上辛苦了。管家毕恭毕敬道。
  我走的这些日子,家里没出什么事吧?熊元庆问管家道。
  大事没出,小事出了几桩。二奶奶跟三奶奶又打架了,二奶奶的脸被三奶奶抓破了。二奶奶一怒之下,用剪刀把三奶奶的新衣裳全绞了。管家说。
  这两个烂货,谁也不是好东西,熊元庆骂道,绞,那个二婊子,只知道绞,绞来绞去绞的还不是老子的东西,绞来绞去还不是绞的是我的钱。
  还有什么事?熊元庆又问道。
  老爷,你别急,别急嘛,坐了一天的车,先休息一会,我在细细给你汇报。管家说。
  熊元庆端坐在车里,见司机要轰油门,摆了摆手说,等一下。管家,现在就说。
  二少爷惹乱子了。管家小声对熊元庆说。
  我想肯定是这不争气的东西!熊元庆愤愤骂道,继而又问,惹的是什么乱子。
  你刚走,他就到县城去了。他在城里赌场输了两仟块大洋,还……管家说。
  他哪来那么多钱?熊元庆问道。
  老爷,他把你的玉菩萨偷出去卖了。管家说。
  这个败家子,见了他老子非抽他的筋不可!熊元庆气得咬牙切齿,又问道,就这些?
  就这些也就罢了,昨天王保长带着他闺女上门来,说是二少爷搞大了他闺女的肚子。王保长把他闺女给留下了,硬要二少爷娶她做老婆,现在还在东厢房哩!管家说。
  王保长家那妖精,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整个儿一个风摆柳,还不是她眉来眼去勾引我家老二。弄大了肚子,活该!熊元庆挥挥手说。
  还有事没有?熊元庆问。
  有,有,这桩可是喜事。大少爷传喜报来了,他升中校了。管家笑眯眯地说,那样子,像是自己的儿子升了官似的。
  老大是俺的面子,真给老子争气!熊元庆紧绷的脸又松驰开来,他的脸上泛起一阵自豪神色。他对司机说,开进去,绕院子一周,让若菊小姐看看熊家大院的风光。
  老爷,明天吧,天都黑了。司机说。
  让家丁们点灯。熊元庆说。
  园子里顿时灯火通明,在这偏僻的乡下,这个院子公然有电灯。
  这是我自家的发电厂,用柴油发电机发的电。熊元庆不无得意地说。
  轿车在园子转了一周,停在了一幢小楼前。熊元庆被两个丫环从车里扶下来,接着是若菊。若菊被丫环缠扶着,显得很不自在。
  先扶四大大去洗个澡,洗完澡扶四太太到西厢房用晚饭。熊元庆吩咐道。
  谁是四太太?若菊诧异地问。
  谁?还能是谁,就是你自己呀!熊元庆说。
  若菊没想到一踏进这院子,自己就成了四太太了。四太太就四太太吧。叹一口气,任丫环扶着,去洗澡。
  若菊被扶进一个热气腾腾的澡堂里,两个丫环帮她把旗袍脱了,又把内衣内裤脱了。若菊下到池子里,两个丫环就专心致志地为他搓背,擦身子。她们擦身子不用毛巾,用丝瓜襄子。丫环告诉若菊,说丝瓜襄子擦身子越擦越细嫩。若菊被两个丫环擦得通体透红。擦完了,丫环把若菊带到池傍一间小屋子里。屋子里生着炉子,炉子的上面有烧红的石头。若菊问,这是要干什么。丫环说,给四太太干蒸呀。边说边往石头上泼水,一股热腾腾的雾气升起来,屋子里的温度骤然升高,只一会儿工夫,若菊觉得浑身都是汗水。丫环用一块湿毛巾轻轻为若菊擦着汗,介绍道,这种干蒸,是老爷跟日本人学的。日本人特别是女人,可爱干蒸了。若菊问,老爷跟日本人来往?丫环说,四太太可不能告诉老爷。若菊说,我不告。丫环说,私下里来往。若菊觉得又热又问,难受极了。若菊说,我觉得这干蒸怪难受。丫环说,那是四太太第一次干蒸,多蒸几次,会上瘾的。像二太太三太太,一天不蒸,就睡不好觉哩!
  干蒸完,又冲了身子。丫环就拿来衣服要若菊换。若菊看着那是粉红的旗袍,颜色和花纹都俗不可耐,执意不穿。”/环说,四太太,老爷不喜欢太太穿黑衣服。若菊说,我偏要穿。丫环说,四太太,任性不得的,任性会吃亏的。
  若菊最后还是穿了她的黑旗袍去用晚餐。
  餐桌前坐满了人,熊元庆逐一介绍。
  这是大姐。熊元庆指着一个胖胖的年龄跟熊元庆差不多的女人说。若菊知道她就是大老婆了。她手上拿着一串佛珠,手不停地捻着,佛珠被捻得光滑发亮。若菊想,这大老婆与其说是个佛教徒,不如说是尊胖观音。
  大姐。若菊喊了一声。
  大老婆听若菊这一喊,脸上就堆起笑了,脖子上堆满了层层叠叠的下包。她将没捻佛珠的那只手往后一抬,道,拿礼物来。
  丫环捧上一只玉镯,大老婆让若菊将手伸过来,把玉镯套到若菊的手腕上去。
  怪不得老爷喜欢,这手柔得像没有骨子似的。她笑着讨好熊元庆道。接着又拉了若菊的手说,我老了,伺候不了老爷,今后夜里要多关照老爷,给他熬参汤要多加点冰糖。
  她的话让熊元庆非常满意。熊元庆说,不是我夸你大姐,若菊,像你大姐这样的女人,不仅贤惠,还会养孩子,像我的大公子,就是得她的抚养。他用瘦手在她肥硕的肩上拍了两下,过不了多长时间,说不定蒋委员长会派人给你送块英雄母亲的匾来。
  要是宋夫人送来就更好!大老婆笑得眼睛都从脸上消失了。
  熊元庆接着价绍二太太,二太太爱理不理地把脸扭向一边,端着茶杯自顾自喝茶。
  二姐。若菊礼节性称呼道。
  一口热就喷在了若菊的脸上。
  成何体统!熊元庆一拍桌子怒道。
  唉呀,对不起,我这两天嗓子不好,四妹,我给你赔不是还不行吗。二太太娇声娇气地说。她冲熊元庆把嘴皮子翘得老高。
  这是三姐。熊元庆挥挥手说。
  唉哟,我说老爷带回来过什么稀奇物哩,原来是个女学生哩!齐耳短发,新潮得很嘛。只是这衣服,四妹,你怎么穿这种像丧服一样的衣服,家里的人被日本人杀了?她怪声怪气,话很刻毒地对若菊说。
  是的,我家里的人三年前就被日本人杀了。若菊正色道。
  老爷,你可不能乘人之危,人家一个孤儿,怪可怜的。三太太冲熊元庆挤眉弄眼说。
  放肆,你要再装疯卖傻,小心老子把你卖到妓院去!熊元庆气急败坏地冲三太太吼道。由于太气愤,他的嗓子又像撕破布一样咳开来。
  唉呀,冲我发这么大的脾气干嘛!有了新相好,就不要旧相好了。要把我卖到妓院去,欢迎得很,那老爷不是就有绿帽子戴了吗?三太太毫不示弱。
  小三,不像话,老爷还没吃饭哩,我们先走吧,让老爷和四妹好好吃饭。大太太对三太太道。
  大太太一发话,三太太的嚣张气焰就不在了。她温顺地跟着大太太走了。二太太依然端坐着,熊元庆挥挥手说,你也快滚,别烦老子。
  二太太哼了一声,起身扭着屁股走了。若菊看着二太太那个大得惊人的屁股像个磨盘似的。
  熊元庆和若菊开始用晚餐。这顿饭,若菊觉得一点味道也没有,尽管桌子摆的都是山珍海味。熊元庆独自喝一种补酒,喝得干瘦的脖子像火鸡一样。
  “把二少爷给我叫来!”熊元庆端着酒杯对丫环说。
  一会儿功夫,”二少爷垂头丧气跟丫环进来了。
  这个短命儿子!你这个枪打的儿子!你这个砍头的儿子!熊元庆把酒杯往地上一扔,指着二少爷大骂开来。
  爸,我错了。二少爷低头说。一个大男人像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一样认错让若菊看着恨不得笑出声来。
  还不给老子跪下!熊元庆吼道。
  爸,你就饶了我这次吧。二少爷求道。
  跪下!熊元庆一声暴喝,二少爷扑通一声跪下了。饶你?能饶你吗?你知道那玉菩萨是谁留给我的?——那是你奶奶留下的,是保咱家平平安安的神物。这下可好,你给老子卖了,你要在三天之内找不回来,老子有你好看的!还有王保长家那骚货,你给老子想法弄走,不要坏了我熊元庆家的名声。
  是。二少爷回答。
  滚出去!熊元庆对二少爷摆摆手喝道。
  二少爷站起身来,往外走。熊元庆又吆喝一声。
  回来!
  二少爷回过头说,爸,还要惩罚我呀。
  熊元庆用筷子指了指若菊说,这是四妈!
  嘿嘿!二少爷嘻皮笑脸地摸着头笑道,四妈?我又多了个妈了?爸,你要给我找多少个妈呀?
  他边说眼睛边在若菊的脸上和胸上转溜。他色迷迷的眼光和流里流气的样子像个乡下二流子。
  还不快喊!熊元庆又吼道。
  四——妈——!
  二少爸长声长气地冲着若菊喊了一声。
  被跟自己年龄差不多的人喊四妈,若菊有一种犯恶心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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