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回主页


  我的大公牛啊,吼叫吧!
  我是胜过万人并受到天宠的人。
  强有力的神啊,告诉我吧!
  与我相伴的人啊,
  你们倾耳敬听吧!
  我的母亲啊,展开翅膀
  自由飞翔吧、
  南方九山的太阳啊,
  东方的刚直不屈的祖父啊,
  满头白发的咒师啊,
  我请求你,
  你满足我全部的愿望吧!
  ——萨满教神歌
  他疲竭地拱起大神塔斯哈恩都力①一般的脊背,大地似乎在四周扭扭摆摆。他的头、辫发和身体被诸多重物死沉地压着,迫使脸嵌进泥土,鼻孔和嘴巴侵入了不少沙石雪粒,冷腥粗涩,味道极差。这是以为他死了,土地没料到这一个尚是活物,善良的巴那吉妈妈②往往这样悄无声息地就掩埋了阵亡者。
  
  ①满族神话:虎神。
  ②满族神话:地母。

  他的身躯在甲胄里生硬奋迅地起落,四肢开始全面挣扎。终于,他生生地从如山的重物下抽出了脑袋。
  天,还在上面。
  一股血气扑来,他看见的第一件物什是从脖子上滑落的一条大腿,一条不知哪方壮士的极新鲜的腿。他想定是那年轻充盈的血柱喷灌到颈子上他才醒的。此时颈子一片酷寒,血已结了冰。
  他两手撑地、猛地翻过身,压住他双腿的一个尸体立起来又躺下去,铠甲发出沉闷而又殷实的响动。那是个神宗皇帝的火枪手,喉咙上斜插着一支箭。
  血潮四处冲荡,黎明前的薄雾惊惶颤栗着浮游,只有一颗星在高处淡淡地俯视:荒野泛滥着被斩断切割的肉身,死后的男人更加肆意,大咧咧地倒卧翻仰,铺陈得大地不见一蓬枯草。这时天下一片冷寂,唯有鹫和狼在为突至的盛典而忙碌。
  严格他说,还有一匹马活着,它的左后腿中了数箭。这畜生嘶吼了一夜,此刻只有一声弱似一声的喘息。它那长长的面颊上挂着两串泪水结成的冰柱,晶莹透彻。束绑这畜生的缰绳缠在一辆翻倒的炮车上。这畜生绝望无助地踢蹬着。
  那活人摸到他的兵刃和头盔,束戴端正,然后开始在遍野的尸身上爬行。好像在河流当中一样,划动两臂和两腿。尽管手脚不大听使唤,那里布满刀伤箭伤枪伤及咬伤,但它们毕竟都还在。他蟒似的执着前进。辫发散开了,粗硬的发丝拂到嘴角上,他用牙齿咬着。身前和两侧,不断会出现仍在张望的眼睛,他无一遗漏地用手掌和温热的舌头使它们闭合。他一路爬去,这一路的灵魂便真正地安息了。
  一声呜咽。他又看见了那匹战马凄侧哀怨的大眼。
  他攥住马腿上的箭用力拔出,每拔一支,那畜生就哑吼一声,马脸上的冰柱也僻叭炸裂,纷纷散落。最后他抽出腰刀斩断缰绳,哑吼转为长长的嘶鸣,那畜生纵身跃出尸堆,歪斜地蹦跳开。看鞍具上的装饰,雪青色座骑的主人无疑是明军一位不小的将佐。
  薄雾被畜生卷起的一股风带走了,天空出现了。天一出现,地就阔了,荒漠无边无际。空气开始流窜,酣畅淋漓地传播着透骨的冷意。北国荒原从大战的昏迷中醒了,开始恢复坦然直率的呼吸,并暗示着一种涅集之后的新的生机。
  他离别战死者,卸下全身的袍甲,几乎半裸着跌跪在旷野。双目之上有亮亮的温热的东西在拍抚,这勇士感觉喉头酸酸的像是什么溶解了。
  远远传来几声鹿鸣,悠悠凫凫地飘忽于天壤。不久,大块大块的云被日光染得绯红。
  生命又走进一天最灿丽的时刻。
  他站起来。仰起头,“阿布卡赫赫——”①他虔诚地呼吼祷祝一声高高在上的万神之主、天母的圣名,然后便放松心境,冲着长天阔地纵情而唱:
  
  ①满族神话:创世女神。

  三声吼哇马城开
  打猎的阿歌下山来
  猎鹰硕翁阔洛①在他的歌唱中飞转回旋,俯仰升腾。
  
  ①满语:海夭青,东北地区的一种猎鹰,曾为清朝贡品。

  八丈长的蟒,领头的雕
  杜李木的湿鼓糙把格格叫
  那匹雪青色瘸腿马踏着歌声回来了。它在日光里磕磕绊绊,踢溅起一圈圈银亮的尘土。
  他戴上键牛皮制作饰有黑缨铜叶的头盔,背上他的牛角硬弓,捡好他的刀,朝瘸腿马走去。
  那畜生的几处箭伤还在小瀑布似的淌血,左后蹄软软地拖在地上。瘸腿马冲着它已故主子的敌人沮丧地打了个响鼻。
  他掀起镶着红边的蓝色战袍,拽去一些赤铜泡钉,扯下一条厚布,用力地为马缠裹起来。马儿一动不动,只是将尾巴甩了两甩。他牵过那半截缰绳,拍拍马头:你归我。
  这后金兵牵着他俘获的战利品——瘸腿马朝著有许多小河汉的萨尔讲山地走去。那里,天女佛古伦的子孙大汗王爱新觉罗·努尔哈赤挥动八旗劲旅已经紧紧包围了大明朝的两万兵马。
  很长时间,巴布阿都不习惯离开玛玛①自己单独睡。满敦王爷府的老福晋②额尔吉氏去世了,府上乱作一团。大福晋阿颜觉罗氏就挑了身边一个可心的大丫头侍候巴布阿。巴布阿是个不足月的阿哥③,瘦小得一岁时才像只灰鼠,两岁像只大猫,三岁了还无半大的狗高。巴布阿没见过太阳,也没有看过星月。人们把他佛龛似的伺奉在屋子里,严实的窗帘遮住了窗外的一切。
  
  ①玛玛:祖母。
  ②福晋:大大:侧福晋为妾。
  ③阿哥:公子;在民间亦作为小伙子的尊称。

  巴布阿不喜欢那大丫头白白凉凉的手,因为它们一点儿不如玛玛的。
  每天喝过晚问的银耳汤,玛玛便麻利地替他脱下锦袍换上睡服,盖好缎被,再拉上厚厚的丝绒帐子。烛光被阻断了,玛玛苍老的声音就响起了:
  “狼来了,虎来了,马胡子背王鼓来了……”
  玛玛喜欢一边唱一边绣着红绸荷包,丫头子就在歌儿里给玛玛捶腿。玛玛的歌子总是断,那是因为灯芯长了,火苗窜动了,玛玛的眼花了,针扎错了。
  巴布阿这时便大叫:“玛玛唱啊玛玛唱啊。”
  玛玛要等到丫头子剪断了灯芯才继续:
  “悠悠喳,已卜喳,黄鼠狼可别下个豆鼠子啦。”
  “豆鼠是什么样的?”
  “……就是你这样的。”玛玛按按巴布阿的鼻子,然后就长长地叹气,“你要是像他就好啦!”
  巴布阿知道“他”是灵堂里的一张像。玛玛讲,将近三百年前,他们胡图礼氏有弟兄两人。有一年老汗王发兵,弟弟留下守护牛羊,哥哥去杀尼堪①,他出了宅门就再未归来。玛玛还讲,都传说这位先祖像大神达敏恩都力②一样刚劲英武,并真的生有一张鹰一样的面孔。唉——,你呀,你只有一个鹰钧鼻子。
  
  ①尼堪:指明军。
  ②满族神话:雕神。

  “你”,就是巴布阿。
  现在玛玛的歌儿没了,玛玛的叹息也没了,巴布阿在黑暗中睡不着,他一夜一夜地嚎哭。
  后来大福晋也被吵得无法入眠,打发个老妈子过来,大丫头说:“阿哥不舒坦。”
  老妈子回了大福晋,又说:“去请‘快马先锋’吧。”
  于是就有人拿来头戴翎顶宫帽,身王马褂,骑一匹白马的神像,挂在巴布阿床头的柜上。像前还供了一盘苏叶悻谆,一碟嫩青草,一碗水。先锋吃了饽饽,白马吃草饮了水,即去追讨巴布阿被玛玛带走的魂儿。
  老妈子走到前院,以木勺击门。夜空里,者妈子边唱边舞,像只蝙蝠子。
  “……博德珠博德珠……博德珠……”
  子时,大丫头将一快马先锋掷地焚烧,先锋出发了。
  “……博德珠博德珠……”
  巴布阿仍是哭。
  老妈子回大福晋后乏乏他说:“喷一口烟吧。”
  已布阿便一路踢蹬着被挟到了上房。
  像被神杖点了似的,巴布阿慢慢住了声,乖巧地偎在老妈子怀里。
  有一股看不见的香香甜甜的东西在上房飘忽着。巴布阿觉王身上一下张开了无数的小嘴吸吮那东西,喉头心头都痒酥酥的。跟着,巴布阿看见阿玛、额娘①面对面躺着,中间有一只银闪闪的大盘,荷花似的托了一盏灯。一个丫头用两支长签子在灯上搅一种黄色的软东西,搅糖稀一样搅啊搅。不久那黄东西又被丫头子搓成长条,用她尖尖的指甲分成六小段,挑了两段分别放在阿玛、额娘的烟斗上,再用长签分别扎个眼儿。阿玛吱地抽一口,额娘吱地抽一口,吱吱的声音像蛐蛐在打架。
  
  ①满语:阿玛——父亲;额娘——母亲。

  巴布阿被送到近前,阿玛朝他嘴里喷出一口烟雾,额娘也朝他嘴里喷一口。那香东西彻底地攫住了巴布阿。巴布阿轻悠悠地浮到了天上。天下雪了,悠悠喳,巴卜喳,黄鼠狼可别下个豆鼠子啦……唉——
  第二夜,巴布阿又哭,又去了上房。
  后来不哭了,因为去上房已成了睡觉前的定规。
  有天,巴布阿离开上房后,阿颜觉罗氏过足了瘾起身走到梳妆台前,从抽屉里捧出个一尺多长方形五面玻璃盒。盒面上描有“双喜”,四周漆“万福流云”;盒中摆一对红绸荷包,当中系一翡翠玉坠。阿颜觉罗氏对王爷说:“老福晋的这桩心愿该了了。”
  满敦王爷正屏着一口烟,闭着眼点了点头。
  阿颜觉罗氏又说:“今儿个姑奶奶打发媳妇来说,城西依拉哈嘎珊的章京①,祖上也是世袭的二品官爵,和姑奶奶家沾亲戚。这章京的二格格②据说生得不凡。”
  
  ①章京亦称额真,指首领。
  ②格格:小姐。

  王爷吐口烟,沉吟了片刻:“果真如此,倒也好,又是姑奶奶做媒。”
  “我也这么寻思,是不是……”
  大福晋还想说什么,被满敦王爷一个舒坦到骨头缝儿里的喷嚏打断了。
  二格格吉吉出生时,胎胞未破,经兀洼特萨满①割胞取了出来。大萨满雅通布的眼珠在神帽篝日头般地光亮了起来,惊骇得一屋子人提住气息。
  
  ①萨满:通古斯语,意为“激动不安”、“狂怒的人”;汉译为跳神作法的巫师。

  大萨满雅通布双手举起在红锦缎被子中舞扎的婴儿诵咏神歌:
  “……天神阿布卡恩都里地神巴婺吉额母寿神察拉芬恩都里喜神乌拉棍恩都里萨满祖神哦真色夫①诸女神佛佗妈妈奥都妈妈歪利妈妈②选中这婴孩为萨满。旧月已过换了新月,卜定了吉日和良辰,围绕夭的额依库里也库里,围绕海的额依库里也库里……”
  
  ①色夫:师傅。
  ②满族神话:佛忙妈妈——降福送子女神;奥都妈妈——征战女神;歪利妈妈——妇女保护神。

  吉吉的哭叫驱打着大萨满腰问的铜铃,大萨满携吉吉跌进神灵祖灵鬼灵诸界。神力侵入大萨满的心髓骨骼,金石一样的大萨满遍身铿铿锵锵。诸神形象依次显现在大萨满脸上……
  ……额依库里也库里……库里也库里……
  大萨满以手触心,以泪打额,巴雅喇民族的男女老幼纷纷跪了下去。红缎被中吉吉呢喃似莺歌燕语。大萨满以不可知的神秘宣示众人:众人之上是吉吉,吉吉之上是神。
  雅通布的眼睛日头般的光亮,他认定吉吉有做女萨满的“仙根”。
  烛光里赤裸的婴儿种子般光润饱满,人们猜想那婴孩诞生之前所住的神界,稍稍抬起眼皮惶惧敬畏地窥探婴儿那淡蓝的眸子。那里有五彩的日光,岩石与河流,无尽的骏马、骆驼与牛羊……神与祖先们正通过那泉水一样的淡蓝普照众人。于是,人们更低地俯下身体,齐声颂赞:库里也库里……额依库里也库里……
  吉吉降生的那天,巴雅喇氏族的每个人都感受到了神的亲临。
  后来,关于吉吉的降生,被附丽了好些个渲染。吉吉六岁那年额娘还在说:“那是个青灵灵的雨天呀,身上爽爽的,可就觉得嘴里缺了点东西,就叫沙兰珠拿来前儿个晒好的西瓜子,额娘捧了簸箕坐在窗棂跟前儿嗑王,雨打在窗榻上,响动实在好听啊!额娘听着嗑着就嗑出了个白生生的吉吉。”
  额娘跟吉吉说,她富察氏可不愿吉吉做萨满。神选中她的女孩做萨满,却没让女孩天生就是萨满,她必须经过异常艰辛的训练。富察氏明白她的女孩要学跳萨满舞、打神舞,唱诵鸭绿江一般冗长的神歌祷词,还得练就赤足上刀梯、踏火堆等等神功。富察氏明白,可什么也不敢说。没生儿子,在伊拉哈嘎珊的牛录章京蒙古勒代大人的福晋、侧福晋们面前就矮一头。现在有了将要当萨满的女儿,身分才拔高了些许。吉吉生得实在疼人啊!一万顶帐篷一千年也未曾有过这样美的女孩!富察氏有时甚至怀疑这不是自己的骨血。吉吉颊上有珠玉一般的光泽,吉吉的眼睛柔润得额娘心尖上几乎要滴下水来。富察氏越发相信那是自己雨天嗑西瓜子的缘故。有一阵子,蒙古勒代大人一连数个夜晚都到宫察氏的房里。勒代大人的温存像陈年的黄米酒。富察氏觉得通体也软化成酒样的东西,她知道大人希望再有个吉吉一样光彩的儿子。跟着,富察氏就日日乞盼着雨天。凡雨天了,便急急捧了簸箕靠着窗榻,但是富察氏再也没嗑出什么儿子。她终身只嗑出了白生生的吉吉。
  吉吉十三岁之前,同兄弟姊妹一样人家塾读书,兼习珠算——王公贵族家的女孩将来是要做福晋管家的。女萨满也要嫁人哩。众格格到了七八岁,刚略显女儿形,就开始有人入府说媒。吉吉十岁上有一天,在额娘梳妆台的抽屉里发现一个漂亮的玻璃盒。盒里面有一对红绸荷包。吉吉打开荷包,看见两柄精致小巧的金如意。吉吉拿给女奴沙兰珠看,骇得沙兰珠赶忙夺过来,原封放回,并四下张望。最后她伏在吉吉耳边笑王说:“格格福气,将来是要做王爷的福晋的。”
  但吉吉苦恼自己注定还要当萨满。那一天,大福晋生病,家人请来了兀洼特女萨满,那女人蹿上跳下,一派疯癫狂乱之举。吉吉看王便看到了自己将来的模样。从此就有了一份悲苦的心思。
  吉吉喜欢在中午溜出府。那时,人们都在炉火生得旺旺的屋子里睡着午觉,仆人们也坐在厨房、走廊上装模作样手里拿着活计却打着瞌睡。吉吉睡不着,她爬起来,绕过额娘的床边,绕过门前将头搁在手心上的沙兰珠,便猫儿一样轻巧地出了府。
  伊拉哈嘎珊睡在白雪里,白雪睡在太阳光里。吉吉一直走出去,走出伊拉哈嘎珊,小姑娘就站在雪白雪白的平原上了。这会儿,宽旷的雪野看不见一个牧童或猎人,野兔不出没,天空也没有一只鹰。但她总看见一位辫发苍白的长者。起初,她还以为那是村里的某一位老人,后来发现伊拉哈嘎珊根本没有这样一个人。他在荒原的尽头,初升的日头那般仁立着。有时他骑一匹雪青色的马,更多的时候他了然独立,任凭墨蓝色战袍在寒风中抖动褴褛的破片。吉吉眺望他,他的威严的目光在空中滚来荡去,海潮似的汹涌不停。身上还散发出一种宏大气息形成一排巨浪,逼迫得她时常立足不稳,跌坐在雪地里。但她幼嫩的身子里马上便会被一股奇异的情感充溢了,她贲畅快地哭想大声地喊,贲宣泄魂灵当中骤发的热力,可是不能够,她的嗓子似乎被什么塞阻了。她就向他爬去,雪灌进她华美的锦缎袍褂,她的鹿皮小靴。她的脸被长着细牙的冰凌啃得通红,她仍旧爬王,渴望去那战袍下膜拜的虔心使泪水蒙住了眼睛,她心里嘴里念着她知王的大神和英雄的名字,她唱歌一样地背诵,她不知他是他们中的哪一位。
  阿布卡恩都力,托亚拉哈,察拉劳恩都力,巴图鲁玛尼……布库里率领顺,猛哥贴木儿……
  白发长者的目光和着她的歌子滚摆,她翻来覆去地唱着,最后,吉吉只重复那一个她最喜爱的名字:
  “巴图鲁……已图鲁巴图鲁——”
  白发长者转身向更远的深处走去,宽阔的脊背张合著,像翻飞蓝色的翅膀。
  雪窝中的吉吉更长久地呼喊:
  “巴图鲁巴图鲁——”
  她想用她的声音留住他,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样急切地需要依靠他。他是谁?是谁呢?……吉吉爬不动了,喊不动了,风和雪呛住她的嗓子,阻挡了她的去路,她就像小鸟一样匍匐在雪里。一直到沙兰珠把她抱走。
  有一天,吉吉被告知不准与姊妹们一起做针线。抚琴瑟了,而由大萨满雅通布领走开始进行萨满启蒙。
  那是个晚上,在花园里进行的。
  大萨满雅通布已经跟身后那棵古柏一样苍老了。有风经过时,衰朽的古柏发出稀疏迷茫的响动,大萨满宽宽的神衣里也有浊重空洞的声音传出。星空一片连着一片,古柏的枝娅分隔了夜。
  神器的轰鸣问,大萨满的马蹄袖为吉吉召唤来史前日月。吉吉开始觉得脚离开地面,渐渐的,吉吉的袍褂里涨满了空气,越升越高。那些芍药、牡丹。刺梅都不见了,花园的围墙也从脚下消失,后来她发现自己栖落在古柏粗壮的枝娅上!大萨满的眼睛在地面的暗影里发出闪光,大萨满低沉的声音如同空气灌满了她的耳朵……
  “……很久的时候,这莽原上没有人,也没有神。神就是天上流淌的云,它们没有形状,没有知觉,后来,在天庭的大雷战中,云水凝生了阿布卡赫赫,巴那吉额母和天的三女儿恩古伦、正古伦、佛古伦以及众女神。”
  大萨满的马蹄袖也升起来了,巨大的袖子拂到吉吉的面颊上。雅通布引领吉吉再一次进入了神抵的世界。
  “……阿布卡赫赫曾经被打败过,恶神那路里撕掉了她的用九座石山九座柳林编织成的战裙。阿布卡赫赫赤裸着身体逃回天上,昏倒在太阳河旁。那时天上的太阳是滚动着一道道金光的大河。有一位叫昆德勒的神鸟住在河边一棵高大的神树上。它摘下自己的羽毛为女神擦着伤口,重新为她编织战裙,还衔来太阳河水喷洒她。阿布卡赫赫身穿九彩神羽战裙从太阳河水中苏醒过来,她成为一位金光闪闪永远打不败的女神,那鲁里从此吓得躲进了地层深处……”
  大萨满的低音变作了长风,无穷无尽地诉说着。沉迷中,翠簪珠串从吉吉的两个小抓髻儿上脱落下来,头发散开了,衫裙帆似的涨起,吉吉轻如柳絮,向夜空浮去。她第一次体察到神侵入骨髓的感觉。神叫她把自己完美地解开,手、眼、心一一朝上奉献。神的吟诵布满四空,绵密热烈如兀洼侍女萨满围绕古柏叩打的神鼓……额依库里也库里……和格亚格和格亚格……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回主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