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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茫茫

作者:牛正寰

   

  金牛媳妇坐在炕上给丈夫绱鞋,金牛在地下削着一根锨把。她对丈夫提出,想乘农闲回趟娘家,赶春节回来过年。起初,金牛不同意,推说农活没啥做的了,但家里的事还多着呢,赶这时得把过年的麦磨了,得收拾冬菜……媳妇听了这话说道:“磨麦,我不在你一人还磨不了呀?冬菜我早收拾好了,秋天晒的刀豆茄子搁在碗柜上头,前几天腌的辣椒芹菜压在坛子里,酸菜卧在大缸里,房檐下还挂着两串红辣椒,还有几十棵白菜,够你爷儿仨吃一冬了。”“你不吃了?”“我?不是说过要回娘家去嘛。”“那你就不回来了?”她心里“咯噔”一下,忙说:“谁说我不回来?我回来就过年,三几天过去,就又该有新菜了。”“那……”金牛还想找点理由,又说:“过年娃们都有新衣裳穿,你不在,咱根柱就得穿旧的。”媳妇打开了炕柜取出一个包袱,一边一件一件抖出衣帽、鞋袜,一边说:“我都给他做好了,这是棉袄、棉裤、这是新罩衣、新单鞋,帽子是上次逢集你到镇上买的,娃鞋袜费,我给你躺完这双,给他再绱两双。”金牛一时找不出话来,只好说:“那、那你就去吧。多咋走?”“明天吧。”
  丈夫同意了,金牛媳妇拾掇这,拾掇那,整整忙了一天。她是个勤快女人,把屋里屋外拾掇停当,又到隔壁二妈家去了一趟,告诉二妈,自己要回娘家去了,让她早晚操心点根柱爷儿仨的生活。回来才做晚饭,吃饭已经是上灯时分了。吃饭时,公公已从金牛嘴里知道她要回娘家去,拿出一捆自家种的烟叶说:“把这带上,给我没见面的亲家尝尝,告诉他们,情况好了到咱家转转,叫俺也认认亲家,叫俺根柱认认外爷。”根柱听说妈要回娘家,吵闹着也要跟了去,金牛一声不吭,只顾低头吃饭,想着心事,见根柱吵闹,抱起来哄他道:“乖,等你大了咱们三人一起到舅舅家去。”根柱只是不依,哭闹着不跟金牛,后来答应明天抱了他去看火车,这才算哄住了。
  金牛不愿让女人回娘家,真是不愿离开她。这也难怪,自媳妇从外乡到他家落户四年多来,家里的一切事都不用他操心,早晨出工,一碗热汤两个馍早就摆在炕头的箱子上,下工回来,媳妇把又白又细的面条盛在头号大白碗里端在他面前。冬天,多会儿炕头都是热的,夏天,多会儿进屋都有一盆绿豆汤凉在案板上。媳妇对公公孝敬,老人牙不好,她烙饼特地烙几个又薄又软的;老人冬天咳嗽,她特意买点冰糖,连根柱都瞒着,和梨煮好给他端去。这对从小失去了亲娘,三十岁才娶上媳妇的金牛来说,她太重要了。他现在一时一刻也舍不得离开她。根柱长这么大,他哪操过心,儿子全靠她抓屎抓尿喂养,白天抱他,晚上搂他,自己高兴了买把糖,编个蚂蚱笼哄他玩。现在她要走了,他能带得住娃吗?媳妇的娘家在渭河上游地方,和这儿隔省,六○年春上来到这儿。那天,金牛下工回来,村头大柳树下围了好多人,树下的石头上坐着一个年约二十二、三的女的,姑娘打扮,两条齐肩的小辫,蓝底白花的夹袄,黑布裤子,一双条绒方口布鞋,虽说上下都打了补丁,却也很合身。她的长而细的眼睛由于饥饿失去了本来的光彩,变得滞呆,浮肿的脸庞黄里透绿,她的脚前是一方格子头巾包裹的小包,从里边露出破旧的衣服。她的身后,一个二十七、八的男人靠在树上,“我们从渭河上边来的,”男的说,“挨饿挨了一年多了,挖野菜,野菜光了,剥树皮,树皮也光了。没办法,能动弹的跑出来了,跑出来就回不去了,这是我妹子,她走不动弹,哪位好心人收留下,也算行了好事。”两滴泪珠从女的眼里落到脚面,周围的人叹息道:“姑娘年轻着哩,怪可怜。”隔壁二妈在人群里看见金牛,给他使了个眼色,金牛跟她走出人群,她附在他耳朵上说:“金牛,你把她收留下,模样儿好,外乡来的,花不了多的钱。”金牛脸上一红,赶忙摆手说:“二妈,人家在难中,咱可不能拾这个便宜。”说着要走,二妈急忙拦住他说:“看这娃都三十了,咋还说这话,你没听他哥说,收留下是行善事哩!”那男的声音又断续传了过来:“回去……饿死,收留下能逃个活命,她啥活都会干……”金牛站在那儿想了想说:“那好,二妈你去说说。”
  经二妈撮合,金牛收留下了这姑娘,自打那天起,那兄妹俩就住在金牛现在住的这屋,这是他家做厨房用的厢房,那时空着,金牛跟他爹住到上房去了,这地方风俗,说媳妇一定得给聘礼,这姑娘虽然是逃荒来的,金牛爹还是从箱子底摸出二百元钱,郑重其事地要二妈交给姑娘的哥哥,并且要她择个吉日请大家吃喜酒。二妈去了一会儿,那男的跟了进来,说啥也不要这钱,只说他们是逃荒来的,妹子能找个忠厚人家安身,他就放心了,如果一定要给礼,给他量一斗麦,钱拿回去没用,粮还能救家里人。金牛父子犟不过他,只好给他量了一百五十斤麦,二妈看的日子在三大以后,金牛爹要他当娘家人,吃完喜酒再走,他硬是不肯,只说救人要紧,以后他还会来。金牛爹让金牛和那妹子送她哥哥,走到村口柳树下,那男的接过金牛背上的麦子要他俩回去,那女的见哥哥要走了,哭得泪人似的。那男的也饿得很虚弱,背着麦子抬不起头来,知道妹子在哭,劝道:“妹子,你留在这搭,隔不长日子我再来。他这人老实着哩。”他松开一只手指了指身旁的金牛,顺手抹了抹脸,不知是抹虚汗还是抹眼泪。哥哥走了,妹子还倚着柳树哭,金牛拿她没法,劝说吧,自己不知该说些啥,金牛长这么大也没劝慰过人,何况是一个正在哭的女人;拉她回去吧,又觉得不合适,看她样子实在伤心,便说:“那你回去拿上你的东西撵他去,你们一起走吧。”听了这话,她依旧站在那儿不动,只是哭,金牛正在左右为难之际,二妈来了,连说带劝,连拉带扯,把这姑娘带回了金牛家。
  一年以后,金牛添了个胖儿子,金牛家两辈独根独苗,这娃就起名根柱。那女的也没人再叫妹子了,都唤她根柱妈。
  根柱三岁了,金牛媳妇还没回过一次娘家,她从没向金牛提惦过这事,怕金牛起疑心,娃他舅(就是那个男的)倒是来过四、五次,每次来金牛给他把自己祟了粮食的钱装上四五十元,再让他背上百十斤麦回去,娃他舅走,金牛媳妇总恋恋不舍,唉!出嫁的姑娘,哪个见了娘家人不落泪呢?何况娘家又那么远,娃他舅总劝她好好跟人家过,等过一两年情况好了再回去看看,家里人都好着哩,要她安心。金牛是个心地善良,为人忠厚的人,按说该主动陪着她回娘家。可是娶媳妇、生娃娃,加上根柱舅一年来两趟,把个家底折腾得也没啥了。一来二去两个人光车票就得花四五十元,总不能空手见岳丈,买点这拿点那,又是一笔开销,眼下没拉帐也全靠一家人节俭过日子,哪里再去筹这笔钱呢?
  金牛躺在热炕上,咋睡也睡不着,瞅着油灯下给根柱做鞋的媳妇,叫了声:“娃他妈!”
  “嗯,你睡吧,我赶天明把两双鞋绱好,底子都是纳好了的。”
  “你真的明天走?”
  “嗯。”
  “别去了,明年麦收了,咱把根柱带上一起去。”
  媳妇停下手里的活,说:“你不是白天同意了吗?”“唉,”金牛又不会说了,停了会他坐起来穿上衣裳下地。她问:“你要干啥?”
  “你要回就回吧,我朝二妈再借点钱你拿上,咱家还有些自留地打的好麦,我给你装好,也带上。”
  她不让他去借钱,说这些年金牛给她家的不少了,这次她能回去看看就好,咋能让他再破费。金牛见她这般,又问:“鸡蛋在哪搁着?”“就在那儿。”她指了指东墙角问:“你饿了?”
  “嗯。”
  “我给你打两个荷包蛋。”
  “不用了,你忙你的,反正我也没事。”
  金牛取了鸡蛋,就到灶火前点火,她忙着做活,也就不管了。屋里静静的,只有燃着的麦秸哗剥地响,他一会儿瞅瞅炕上的媳妇,一会儿看看锅里煮的鸡蛋,媳妇手里飞针走线,也许是太用心了,眉头挽成个疙瘩。她做好一只鞋,把睡熟的根柱的脚拉过来比了比,放下,不知怎的,眼圈一红,赶忙用手背抹了抹眼睛。金牛和她向来话少,今天就算说话最多了。金牛心里着实疼她,锅里煮的鸡蛋,并不是自己饿才煮,而是要给她带在路上吃,自她到金牛家后,他实在挑不出她的毛病,只是她话少,笑得更少。金牛先是当她不习惯,念家,后来日子长了,觉得这是跟他一样的秉性,也就不在意了。现在看她难过,只当是自己的话惹恼了她,便笨拙地劝道:“别赶着做了吧,没做完,回来再做,明早还要上路哩。”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对金牛说:“我走了,你可要把娃照看好,护着他,不要让人家的孩子欺侮。”金牛答道:“嗯。”
  “娃小,闯了祸,你不要打他。”
  “看你说到那搭去了,我咋舍得?”
  屋里又是一阵沉默,金牛煮好了鸡蛋,看她还在灯下一针一线地做活,便拿走了她手中的活计说:“睡吧,看把你熬坏了。”说完,脱鞋上炕,吹熄了灯,把她拉在自己身旁睡下。
  第二天清早,金牛背着根柱去送行,媳妇只随身拎着她来时的那方头巾打成的包袱,装着自己的几件旧衣服和公公送的烟叶,肩上挂着金牛的一个用毛巾做成的布袋,装着金牛昨晚煮的鸡蛋和几块饼子。一路上根柱一会儿爬在爸爸背上,一会儿偎在妈妈怀里,这呀那呀地问个不停,金牛媳妇耐心地一样一样讲给他听。村子离车站十多里路,他们走了快三个小时,金牛去车站买票。
  “呜——呜——”,一声长鸣,客车进站了。根柱赶忙把头埋进妈怀里,她搂着他往后退了两步,根柱说:“妈,你快上,车要开了。”她焦急地看看候车室方向,又看看即将启动的列车说:“你爸不来,妈就不走了。”金牛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把票往她手里一塞,二话不说,把她推到车上。车已经开了,她抓住扶手,转回头说:“根柱,你要听你爸的话。”站在地上的金牛忙对孩子说:“快说,让妈早点回来。”车速加快了,根柱稚气的声音在喊:“妈,早点回来!”听着这声音,她的眼眶涌出了两大滴泪水。她贴着玻璃向后看,根柱在金牛怀里使劲地挥着双手。
   

  金牛媳妇提着包袱走了几节车厢,都没个坐处。她拣个不常开的车门,放下包袱坐下歇口气,行不了几站,便到了西安,车上的人差不多下空了,她找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不一会儿,上来的人又填满了刚腾出的空位,火车又开动了。她把脸贴着玻璃窗,怕遇见认得她的人。
  路基两旁的槐树落尽了叶子,干枯的树身一棵棵、一棵棵落在车身后边,往前望去,依旧是这种干枯的树身。车行得太快了,她的目光不能在那棵树上停留下来,但是有一个问题就象眼前的树一样,一次又一次地反复出现:“我走了,能对得起他吗?”答案显然找不出来,她只好把目光从树身上移开,去看那一望无际的关中平原上的麦田。秋天下种的麦子,已经长成了两三寸长的绿苗,看着这临要越冬的青苗,她一下就想到了根柱:“唉我真造孽,根柱也是嫩苗苗啊,没有了妈,咋过下去?”她仿佛已经听到了根柱哭着找妈的声音:“妈呀……妈呀……”不对,这不是根柱的声音,这是另一个跟根柱一般大的孩子的哭声:“妈呀……妈呀……”这分明是四年前的锁娃啊!黑瘦的手使劲在脸上抹着眼泪,她抱着他,在春日的阳光下晒着,只觉得浑身绵软,一丝气力也没有。“妈呀……饿呀……”孩子的哭声直揪她的心,她能给他什么吃呢?什么也没有,她解开自己的衣服,把干瘪的奶头塞到他嘴里。哭着,哭着,锁娃睡着了。丈夫回来了,背兜里背着一点榆树皮,上边压着一小捆柴草。他解下背兜,看着睡着了的锁娃问:“娃吃了?”“没有,”她动了动嘴唇,用自己都听不清的衰弱的声音答道。
  听到她的回答,他走进屋拿了个粗瓦盆出来说:“我去看看,今天给不给汤。”
  “别去了,几十天不见粮食,除了队长、保管员、炊事员,谁能喝上一口汤。”
  自从大炼钢铁以来,私人家里的锅砸光了,全村几百口人都在食堂里吃饭,去冬以来,只有喝清汤了,近来,清汤也没有了。
  “那咋办?就这么一点榆树皮,娃吃啥?”阳光下,他们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影子。半晌,她费了很大的劲才说:“我到陕西去,兴许一家人能活。”“啥?”他怕自己没听清,大声问。“我到陕西去。”这次她不犹豫了,口气坚决地说。他无力地蹲了下去,直直地盯着手中的瓦盆,她用指头醮着唾沫,轻轻地揩着锁娃脸上的泪痕,接着说:“庄上的人都到陕西去了,你看去了的,都有办法弄来粮食,我们总不能眼睁着等饿死,锁娃才两岁多……”她说不下去了。
  他的眼光离开了瓦盆,移到睡在她怀里的孩子身上,锁娃在梦中还在抽泣,他似乎下了决心地说,“去就去,我送你。”听了这话,她反而慌了:“去了,得另寻主,你……你能行?”
  好一阵,她见他不出声,哽咽着说:“能救活全家大小,我就是死了也甘心。我走了,你就只当没了我,等以后日子好了,再说一个,把锁娃疼着点就行。”他听她说这些,并不接话,叹了口气说:“说走就走,呆着还是饿死,能逃出条命就好。明天走,我送你到陕西,给外人就说我是你哥。”
  火车一进入甘肃地带,山洞一个接着一个,车窗外一会儿是明丽的天空,褐色的土山,混浊的渭水,她看见这熟悉的土地,感到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她熟睡了。一个接连一个的梦。一会儿是在渭水下游的她的那个家,金牛在夺她手中的包袱,向她大吼着:“你为什么骗我?你想扔下我们父子俩跑?”她哭着,全力争夺着她的花格头巾,一会儿是在渭水上游自己以前的家,她伸手要抱锁娃,他不让抱,她硬要抱,他挣脱她,恐惧地向前跑,她大声喊:“锁娃,我是你妈呀……”她猛惊醒了,抬起头,向窗外一望,阔别了四年多的家乡就在眼前:远处深褐色的大山,渭河象无人管辖的野孩子,放任自流,河床把川地划成了南北两边,自己家就在河南岸,那座高高的木头筑成的磨坊,就是自己村庄的标志。渐渐的,眼前模糊了……
   

  过了腊月二十三,家家户户都忙着杀猪,蒸馍,煎油饼,金牛左等右等,只是不见媳妇回来,掐指一算,已经快两个月了。根柱吵闹得不行,金牛只好跟爹两人象过去那样胡乱蒸了些馍,煮了些肉,除夕那天,二妈过来替他爷仨包了些饺子,大年初一。第一碗饺子让爹吃了,根柱趴在炕上不起来,金牛给端在眼前,娃一口气把一碗饺子吃光了。金牛自己却连一个也吃不下去。他想:“说好了回来过年,人咋到今儿个也不见面,连封信也没有,怕是出啥事了吧!病了?不对,病了家里人也会捎封信来。车在路上出了事?常听人说,火车还有脱轨的,脱了轨要翻车,翻了车可不得了。”他被自己这个想法吓得脸色发白,“也不对,最近没听说过哪里翻了车,村上常有往西安跑的人,回来咋没说起。”他又担心,“要么遭了啥意外,听她哥说,他们那一带这些年不太平,也有拦路抢劫的,她一个妇女人家又不常出门,是不是碰着了坏人?”想到这儿,他非常后悔自己没有送她回去,“唉!都是看重了几个钱,没有钱人可以想法儿,没了人可咋办?”越是这么想,他越是不安。初三去母亲坟上烧纸后,他对爹说,要去寻媳妇回来,让爹把根柱照看好。爹问他啥时走,他说赶今晚的夜车,爹说去看看也好。去接根柱妈回来,要快去快回。
  锁娃妈正在厨房里收拾吃的。亲朋们得知锁娃一家团圆,约好了今天要来喝酒贺一贺。这会她正挽着袖子在案板上利索地切着胡萝卜丝和煮好的肉,丈夫进来了,在她身后拍了一下低声说:“来了!”她头也不抬地说:“来了,来了就来了,看你的神气,我这就切好了,着急啥?”丈夫见她不理会,又说:“他来了。”她从他语气里感到意外:“谁?”“他……根柱爸。”“啊?”!她右手拿着的菜刀顺势一滑,左手食指的一块肉被削了下来。丈夫见了,急忙用自己的手指压住,涌出来的血被挤压了回去。她顾不得这些,急切地问:“那,那……那咋办?”“先把手包上。”锁娃妈找出一条布条扎着手问:“你见着他了?”“嗯,他一来就到了那屋。”他用嘴呶了呶北屋,“我对他说你忙着,我去找,就出来了。”
  “咱们怎么办?”
  “把他先款待着再说。”
  她跟他出了厨房,进了北屋。
  金牛见媳妇来了两月,穿戴还跟在家时一样,可身量明显地胖了,两月没见,她越发显得年轻了,过去缺少府色的脸变得红润起来,看上去更有丰采,那眉目、眼神、突起的胸脯,被围裙紧勒的腰身,周身上下分明透出过去从没有过的神色。只是见了他,不知怎的脸上依然缺少表情。她从进屋来就不曾正眼看一下金牛,低着头,用右手撩起围裙不住地搓擦左手的手背,“没想到你这会儿来了……”她说,“等你回去过年,等不来,怕你出事哩,我就寻来了。”金牛用亲热的口气说完,不住地上下打量她。她看他注意地看她,不觉把头垂得更低了:“我,我原准备前些日子回呢,后来又拖到了过年,想过完年再……回。”她为骗了他而感到负疚,话音说到后边,连自己都听不清了,金牛只当是她因为没有按时回去怕他责怪她,忙接口说:“在哪儿过年都一样,你有好几年也没回娘家了,回来过个团圆年也好,只是没捎封信来说一下,我不放心,寻来了。”锁娃妈不知说些啥才好,丈夫在一旁赶紧说:“你来了就好,平时请还请不到呢。”回头又对她说:“快去把火盆生着,让他姑夫先喝茶。”锁娃妈听说赶紧退了出去。
  一阵儿,亲戚们三三两两的来了,锁娃爹端菜提酒,招呼大家吃喝。第一杯酒先敬远客,金牛推却不过,接过来一口气咽下这杯酒,亲戚们也这个一杯,那个一杯给他敬酒,他强打起精神,一一喝下肚里,他看到自己的媳妇好端端的,心里畅快,这才感到肚里空空的,食欲很旺,又加上大家热情招待,他不住地吃着喝着,有七、八分醉了。锁娃爹对金牛说:“你昨天乘夜车,今儿个又闹噪了一天,乏了,就在这儿睡吧。”
  金牛想问问媳妇啥时跟他回去,想到她肯定还在厨房忙着洗涮,等一会来了再问。头一挨枕头,眼皮再也睁不开了,就打起呼噜来了,一觉醒来,觉得口渴,点上灯,一阵恶心,胃里的东西直往出翻涌,他强压着,还是“哇”的一声吐了一地一炕。他忙掀起席子,抽出一本书要擦,里边却抖落出一张照片来,上边是根柱妈和娃他舅并排儿坐着,照片右上角题着“结婚纪念”四字。他仔细辨认一阵,没错,他俩比现在年轻多了。蓦地一种被欺骗、被抛弃的怒火借着酒劲在胸中燃烧起来:“我要问个明白!”他两下穿好衣服,扣子也没系,拉开门就要往外走。一股冷风吹了进来,他打了个冷颤退了回来,酒完全醒了。夜,黑沉沉地,北风刮着干枯的树枝,发出呜呜的呼啸,下雪了。他把门又关上,回到炕沿边坐下,脚下的炭火冒着蓝色的火苗,他陷入苦涩的回忆中。
  他费力地思索着,脑子里打着混仗。脚下的炭火早已化成了灰烬,传来一声高亢的鸡啼。他站起来跺跺冻麻木了的脚,扣好衣服。
  来到西房门前,使劲敲着门。“谁?啥事?”屋里传来女人的声音,接着门开了,金牛推开她,怒冲冲地站在地下。锁娃爹在女人开门之际已经点着了灯,见金牛铁青着脸进来,知道是为啥事来了,一骨碌从炕上下来,拉着他胳膊一连声地叫“他姑夫”,金牛愤愤地甩开手,粗声粗气地吼道:“亏人,还叫得出口!”锁娃妈夫妻俩左右拉着他胳膊,硬把他按到炕沿上坐下,齐声说:“你先别生气。”说着两人抖抖索索站在地下,说不出话来。丈大究竟是男人,他勉强镇定下来,改口叫了声“大哥”,说:“大哥啊!那时候一家人没法可想,为了活命,就做出了这事!”他无声地抽泣,锁娃妈呜呜咽咽地哭道:“我该死,我死了,就好了!”她大声号啕道:“天呀!为啥不给我降身暴病死了哩!大呀,你睁睁眼吧!……”
  她的哭声惊醒了炕上睡的锁娃,爬起来喊:“妈呀!”他也跟着爹妈哭起来。金牛忙把锁娃抱回到破被里,手一摸一片冰凉的土炕,他心软了,想了一夜的话,这时倒一句也说不出来,只得重重地“咳”了一声,一屁股又落在炕沿上,锁娃妈只是抽抽答答地哭,丈夫见金牛这般举动,睁着痛苦的眼光,苦苦地哀求道:“原谅了我们吧,大哥,我们不是恶人,不是诈骗犯,不为活命,谁忍心把自己的老婆当妹子换粮食呀,那实在没路了啊!”金牛并没料到他竟会遇到这样的人,如果是遇到蛮不讲理的人,他可以用最脏的字眼辱骂,用拳头打。可是,这一对夫妻象绵羊站在他脚下,用真诚的眼泪,摧人心碎的话语向他求饶,他失去了勇气,心里没有主意了,突然他发出令人吃惊的大笑:“哈哈哈,我这是做什么呀?哈哈!”两行眼泪顺着眼角流了下来。夫妻俩听到这话,齐声说:“你原谅我们吧,你的恩德我们这辈子报答不完,让娃再接着报答!”金牛从炕沿上站起来,长叹息一声说:“我该走了。”“上哪儿去?”锁娃妈问。“我还在这儿做啥,回去。”金牛垂着头用出奇平静的声音答道。夫妻俩再三苦留,要他多住几天再走。金牛只是不加理会,末了,锁娃爹见拗不过他,叫妻子去拿些东西让金牛带上路上吃,自己又把棉衣脱下要金牛穿上。金牛不肯穿,锁娃妈拿出金牛给她装过鸡蛋的毛巾布袋,装了满满一袋白馍,金牛拿过来挂在肩上,头也不回地走了。
  金牛慢腾腾地走到了车站。一路上只感到脑袋木木的,什么也不能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自己怎么会感到一阵一阵的头晕、恶心。车站上冷冷清清,站台上没有人,候车室也没有人,雪盖住了铁轨,盖住了旷野,白茫茫的世界里只有他一个冷冰冰的人。他感到了一生从没有过的冷冻,他躲进了候车室,在长椅的角落里蜷缩着身子,上牙跟下牙不停地相碰,脊背上象浇了一桶凉水,心也在胸腔里冷缩了,“有往东去的旅客吗?”票房的小木窗里传来了售票员的声音。不等他站起来,木窗“啪”地一声又关上了,轰隆隆的车轮声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轰隆隆”,“轰隆隆”他的脑子一直在响……
  金牛一阵冷,一阵热,一阵清醒,一阵昏迷。向东去的火车开过来有三四趟,他都没有上去。他不想就这么回去,究竟想干啥,自己也说不清。
  夜来临了,雪夜并不黑暗,周围的东西在雪的映照下依稀可辨。他漫无目的地在雪原上游荡,不知怎么又走到了锁娃家门口。他想抬手敲门,想进去再和他们把事情讲明,他不能没有她,根柱也不能没有妈妈,但是抬起的手并没有去碰那裂缝很宽的木门,而是无力地垂了下来:“我不能没有她,他能没有她?根柱不能没有妈妈,锁娃就能没有妈妈?”他懊丧地离开了门口。大雪不停地下着,寒风不停地吹着,金牛拖着沉重的脚步,漫无目的地在茫茫风雪中行走……
            (原载《甘肃文学》1980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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