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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平 〃一〃 谁也说不清是从什么时候起,也许是几天之内,也许是一夜之间,秀秀变得漂亮了。 原来可不是这样,原来秀秀也是个挺难看的小姑娘,就和她那十几个邋邋遢遢的小伙伴一样。鼻子底下老是留着些浅浅的印儿,小嘴角老是挂着些玉米糁子,头发了了草草地扎着,还粘着些草棍棍。娘做的棉袄老是那么大,深深的袖筒里只露出十个冻得红红的指尖儿。裤角下却伸出细细的脚踝,趿拉着一双硬邦邦的乌拉套鞋,踢里踏拉的,整天和小伙伴们在泥泞的巷子里追打跑跳,哭笑叫闹。 可是这年她十五了。谁也没注意这是怎么发生的,一过了端阳节,当屯子里那些插花戴朵的大姑娘小媳妇们全部卸去了首饰,换下了花袄的时候,秀秀一下子显得出众了。弯弯的眉毛整齐了,圆圆的眼睛清朗了,鱼牙似的眼白,一闪一闪的亮人,一双眸子,黑的象是蜈蚣河里的水。鼻粱也直了,嘴唇也薄了。似乎也学会了梳头,那头蓬蓬的乱发,不知怎的竟变成一条又乌又亮又顺溜的大辫子,披在背后。挑水的时候,那黑黑的辫梢在腰上一甩一扭,煞是好看。这时若是有人叫一声“秀子!”她准会答应个“嗳!”,然后停下脚,慢慢转过身来。那一张光洁明净的脸,活脱脱八月十五丛天上掉下来的一个月亮。 屯子里的女人见了,惊奇的说:“呦,这不是秀子吗?”好象多久没见了。 小伙子见了却打一个愣怔,客气地笑笑,斜着身子赶紧走过,再也不敢伸手去揪她的小辫子。 老爷子们则聚在一起,一边往烟锅子里摁着关东烟儿,一边老远地点着她那窈窕的背影,满怀感慨地摇头叹气说:“行了,这三十年的杨花命,怕是应在了这个丫头的头上!” 〃二〃 耄耋之语少有空言。老爷子们说的,是这屯子里流传了三百年的一个传说。 说起来是雍正年间的事了。那年秋天,一个山东老道递解黑龙江,途经此处的时候,人们请他算了一挂。那老道戴着木枷,捻着胡须,闭目掐算了好一会儿以后,说:“这里金相不足,火相不盛,富贵是不大会富贵了。但木气清明,土气平和,倒也是个清宁的所在。只是三尺之下,泉脉错杂,这是水道不正。想必是……”老道的眼睛转了一转,“这里的妇道们恐怕不大安详。” 屯子里的人慌了,纷纷求问何术可解。那老道却只是正襟危坐,闭目不语。于是人们凑起些散钞乱钱,堆在他的面前,他这才睁开眼睛,叹了一口气,把钱撮起来说:“去西北冈上,斩尽那里黑松黄柞,留一山杨花。从今以后,有什么灾祥,就叫它一个承当了吧!” 于是三百年来,一个接一个孤芳独秀的女人便出现在这个小小的屯落里,主宰了这一带的风流场,不知给这条驿站上的居民和过客留下多少让人叹息不已的传说。 〃三〃 小站出美人,远近闻名。这条古驿道上流传的那些风流韵事,有许多都和这里有关。据说前清的时候,有时京里的朝官和奉天府的将军贝勒们向这个方向当差,那些二品三品的诰命夫人还会特意关照一下随行的跟从:“看住老爷,不许在那个小地方停留!”可知小站的魅力,远达省府京城。 不过要说一个地方山灵水秀,大概是应该多出些好看的姑娘才对。可是小站的美人却出的蹊跷:三十年只出一个。这就使这位姑娘显得更加出格,更加风骚,也给小站的命运带来了更大的波澜。于是人们也更加确信,这都是那个老道留下的一山杨花在做祟。可是他们却只能默默地忍受这一切。于是这茫茫林海中孤岛一般的屯子里的人们,便把他们全部的惊疑和恐惧,都集中在了这个每三十年便不期而来的漂亮姑娘的身上。 〃四〃 小站是一个驿站,是从嫩江到黑龙江的一系列漫长驿站中的一个。这些驿站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大清开国不久的初年。那还是三藩之乱的时候,吴三桂在云南起兵被平息,康熙皇帝将几十万滇兵谪为罪役,发往黑龙江戍边。这些士兵们携妻牵子,挑着担,推着车,从万里之遥的云南高原上一步步地走下来,过了长江,过了黄河,又过了山海关。然后从一个叫做墨尔根的小地方渡过了嫩江,走进了人迹罕至的兴安岭森林,在旗官们的押解下,他们浩浩荡荡地沿着森林中那一个又一个的河谷继续向北进发。就是在这些河谷中,旗官将他们这里留下十几,那里留下几十,点豆般建起了一个又一个驿站。大队的兵丁和粮草则沿着这些驿站开上的古城岛,于老毛子打了两仗,收复了雅克萨城。 那些去打了仗的滇兵,后来都削了罪籍,成了绿营。立了战功的还有后人中了秀才,做了乡官。而那些留在驿站上的人则成了站丁,被牢牢地紧锢在森林深处的几排木房马厩里,成了在清朝国家机器的运转中永远也不得超脱的铆钉,他们只准习马,不准练武,平时屯田自给,私出百里便要杀头。在这条荒寂无人的森林驿道上,他们唯一的差遣便是传递京城省府与边疆上的往来文书。这些文书的传递是十分机密的,站丁一手接过包袱,一脚便要上马,不许稍有迟怠。有时公文紧急,各站之间只许换马,不许换人,一人数马连驰几站。而一旦碰上十万火急的红漆封,那就连各站都不许停留,一人数马一直驰到江边,这叫“八百里滚蛋”,往往滚到了江边,已是人马俱毙。而这些差遣的分配指派,全由屯官决定。于是站丁们的命运,便牢牢地落入了屯官的掌握之中。 屯官是满人,站丁称他们“千总”。千总戴铜顶子,不过是个从九品的武官,但是对于站丁们却有着至高无上的威严。他们是这化外之地的君主,是一方生灵的主宰。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地支配和安排每一个站丁的命运,或者给他们一些幸运,或者使他们遭到灭顶之灾。因此,在这一个小小的天地里屯官便获得了绝对的权威。他们的尊贵是外面的人很难想象的。屯官上马,站丁要以膝为踏,屯官出行,站丁要以步相随。逢上年节的时候,站丁要备下厚礼去请安,而站丁们的婚姻嫁娶,那些出阁的闺女和进门的新妇,却必须去屯官奉侍三天才行。一代又一代,这种卑贱的,为人所不耻的地位,因其祖先的罪籍和其职业的军事性与奴役性而世世传袭了下来,这些站丁们永无出头之日,也就不再还乡了。 这些驿站都是编了号的,自南而北,那个墨尔根便是一站,然后是二站,三站……一直排到了黑龙江边。过了黑龙江还有几站,深深地排进了起伏连绵、莽莽苍苍的原始大森林。不过小站到底是几站,现在已无籍可考。那是因为同治年跑老毛子的时候,有许多驿站移了位置,有些编号便丢在了荒无人迹的大山沟里。何况小站人又是这样地讳言那个不祥的老道和他所留下的那个可怕的预言,所以他们便乘机抛弃了自己的历史,这才叫了个小站。然而那不祥的命运却依然紧紧地追随着他们,以至关于这个屯子里的漂亮女人的故事,一直还留在人们的谈话和记忆中,久盛不衰。 其实小站的人都能说出来,他们最早始祖的籍贯是在直隶和山东,那是吴三桂召兵的主要地方。而他们母系的血统则大多来自辽东、安徽和云南,那是吴三桂驻军的主要地方。如此大范围的混血,也许是小站出美人的真正原因,只不过他们自己从来也没有想到把他们的伤心故事与他们那遍及了大半个中国的血统联系起来罢了。 这里是荒僻的的古道,是边远的密林,常年在这里往来流动的,都是一些五花八门的孤独的远行人。这里面有皮商和金客,有官佐和兵丁,有巡疆的朝使和戍边的将校,也有迁谪的官员和流放的罪囚。俄国人、日本人和朝鲜人的身影都在这里出现过,那些占山穿林的土匪更是出没无形的常客。在这样的背景上,那些故事是怎样曲转回折的便也可想而知了。这些故事,会让那些脆弱的人听得叹息和掉泪,让那些深沉的人夜晚睡在炕上辗转反侧不能成眠。可是讲它的人,却盘膝坐在拥挤的人丛里,含着烟杆,呷着烧酒,把披着羊皮老髦的身影笼罩在一盏烟雾缭绕的油灯中,讲得是那么的平静,那么的淡漠,既没有泪水也没有叹息,更没有我们在边远的异乡异土常常能听到的那些令人回肠九转的诗咏和长歌…… 而现在,当这里的大片森林即将被开发,当外面崭新生活的浪潮即将要永远地冲刷掉这里一切陈旧的过去的时候,这条牵动了小站多少人命运的造化之线,又落在秀秀的头上了。 〃五〃 秀秀的美是全屯都公认的。然而最讳言这一点的,却是她的爹娘。 “邪鬼!”当有人第一次在她爹面前夸赞她的时候,老头儿使劲儿白了白眼珠儿,一口唾在了地上。“她漂亮?屁哩!丑八怪哩么!” “可是!”秀秀娘也慢搭搭拐过来,一边将锥尖儿在头皮上磨磨,使劲儿在鞋底子上扎一锥子,然后挑出麻线的头儿来,缠在手指上,吱地一声拉出好长,一边说,“比那淑贞,她可是差了天地!” 秀秀爹却立刻骂了起来:“扯他娘的臊!要象了那个娘们儿,祖宗八代都不得安生!” 秀秀娘缩了头,噤口无声。说话的人笑笑,背着手走开了。 他们说的淑贞,年纪比秀秀娘还要大一些,是个曾经给小站带来过许多搅扰的女人。她是一个五丁之家的独女,十六岁的时候,给小铁路上的一个科长看中带走了。不久便有四个兄弟上了铁路,一个弟弟进了警署。站丁里竟有人如此发达,成了这一带的奇闻。于是人们哄传说,她又跟上了日本人。这一消息无可证实,可是当第一只国军开进屯子的时候,却把她老实八交的爹枪毙了。她的五个兄弟便也全都风流云散。这件事,使小站人大大地受了一次惊吓。可是一年以后,据说已经落魄得下了窑子的她却又和一个少校营长回来了。他们在众目睽暌下给老爷子发了丧,在屯子里只住了一夜,便放火烧了旧房子,匆匆回了锦州。从此便再也没有回来过。曾经有人隐隐约约传回话来说,似乎在锦州城破的时候,她跟着溃军上了葫芦岛,说不定后来又跑到台湾去了。从此这女人便在小站上留下了骂名。在小站人的眼里,她的行踪去止不但是丢人,而且是造孽,她断送了自己的亲爹和兄弟不说,也断送了自己的羞耻和小站的清名。而这一切,又无一不是由于她那该死的容貌。所以当有人由秀秀而及于漂亮,又由漂亮而及于淑贞的时候,便难怪秀秀爹竟会是这样的愤愤。 这里其实还有着更深一层的原因。从辈分上讲,那淑贞与秀秀爹是平辈,而且上溯四代,又是同宗同姓的本家。因此这淑贞与秀秀,不能不说还有一层承继的沾联。而最令人疑畏的,却是这淑贞比秀秀整整大三十岁。这就不能不使秀秀的爹心惊胆战。所有这些,原先从来也没有让他注意过,可是当秀秀那张脸就象一朵花一样日渐开放起来的时候,那隐隐暗伏的命运的威胁,便不能不使他心悸气短了。因此老头儿那恶狠狠的咒骂,又安知不是一个恐惧的哀鸣呢?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扛着标杆,水准仪和测绘板的森林踏勘队,住到屯子里来了。那正是新中国一个信心百倍的年代。 〃六〃 勘探队是来量山丈路算林子的。他们一共十几个人,只有一个女的。这个女队员分在秀秀家吃派饭,一进门便把她看见了。她瞪着眼,一下把铺盖卷扔在地上,拉住秀秀的手左看又看了半天,说:“咦,这不是那个跳荷花舞的吗?” 帮忙的队员挤进门走过来,都笑着说:“象!象!” 秀秀被他们看得莫明其妙。她看着这些陌生的公家人,心想:“什么是荷花舞?什么是荷花?”她从来也没有见过。不过她挺喜欢他们,尤其喜欢那个女的,所以不一会儿便熟了。 吃饭的时候,女队员告诉她说,那个荷花舞是一张画儿,秀秀特别象画上那个跳舞的姑娘。一家三口惊奇得什么似的。于是女队员又答应下来说,哪天回林场,一定把那张画给秀秀带来。秀秀高兴得一下子在炕上站了起来,把女队员吓了一跳,她又赶紧一蹲,惹得大家全笑起来了。 从此,秀秀和那女队员便做了伴儿。女队员每天白天扛上标杆去丈量山林,晚上就和她偎在一起就着马灯学认字儿。秀秀认得挺快,一个冬天过去,把完小课本的第一册便都认完了。果然,开春的时候女队员回了趟林场,回来的时候带来的那张画。那是一张带彩的画,上面一个红裙绿袄的姑娘,举着袖,拧着脸,真人一般,粉堆似的,极是好看。尤其是那一脸笑模样,忒象秀秀。 爹拿在手里,看了又看,说:“有点儿象。” 娘接过来,比着秀秀瞄了瞄,说:“人家胖。” 女队员凑过来,说:“您们看那神态,不就是秀秀扮得么?” 秀秀却伸过手指尖,戳着那几个盛开的大莲花,大惊小怪地叫道:“娘耶!这就是荷花呀?” 炕上顿时翻倒了一片笑声。 从此这张画便端端正正地贴在了灶间的墙上,盖住了那个呲牙咧嘴的灶神。 但是那女队员不久却走了,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走的那天,秀秀的爹赶着大车,秀秀和女队员跟在后面,一直走到蜈蚣河拐弯的地方,秀秀叮咛说:“回啊!”女队员点了点头。秀秀又嘱咐说:“给信啊!”女队员也点了点头。秀秀这才停下,看着大车没进森林的桦树林。 可是女队员却再也没有回来,也没有捎信给她。她把秀秀完完全全忘了,只留下那张画着象秀秀的画贴在秀秀家的墙上。一直到过了好久好久以后,秀秀才听别的队员说,那个女队员失恋了。啥叫失恋?她不懂。但她想那一定是一件非常不痛快的事情,不痛快得足以使姐姐忘记了秀秀。 〃七〃 女队员走了,对里又来了一个男队员。他是替换那个女队员的,便继续住在了秀秀家。 来的那天,他左手里提了个网兜,右手提个柳条箱,头上顶着个很大的草帽。秀秀爹扛着他的铺盖卷儿跟在后面。 进门的时候,秀秀堵在门口,看了他半天,问:“你咋戴这么大个帽儿?” 那个队员打量着她,笑着问:“你们这儿没有?” “没,这是啥帽儿?” “草帽儿呀。” “草也能做帽儿?” “是呀。”那个队员的神情变得有些古怪,挺了挺脖子。于是秀秀一下子被逗乐了。 那队员有些莫名其妙,立在门口瞪着她。她爹却在外面一跺脚:“死丫头,有规矩没有?还不让同志进屋?” 娘也从里屋走出来,在她背上拍了一鞋底子:“笑啥?还不快接着?” 秀秀这才忍住笑,一把抢过了那个队员手里的网兜儿。她转身把网兜递给娘,又回过身来抢那箱子。可是那箱子太沉了,她一下没提住,哎哟一声重重地礅在了地上。只听哗啦一阵响,一大堆大书小本的全撒在了地上。 秀秀吓住了。她爹挤在门口,将铺盖卷顶在门框上,伸手给了她头上一掌:“要死呢!你赔得起么?” 秀秀脸一红,不吱声了。 “还不快捡着?”娘在背后悄声捅了她一把。 “不碍事,都是书,不怕摔!”那队员很通达地一笑,和秀秀蹲下身,几下便把书全都捡进了箱子。 收拾屋子的时候,队员问秀秀:“刚才你笑啥呢?” 秀秀向灶间看了一下,悄悄指指他的脑袋:“俺看见你帽子上吊着个线线。” 〃八〃 点上灯,新来的队员与秀秀一家吃第一顿饭。相让了一番,秀秀爹坐在了最里面,秀秀娘和队员坐在了左右,秀秀扭身坐在了炕沿上。那饭很简单:粥、馍,还有一海碗咸菜。 “吃。”秀秀爹招呼了一声,然后很客气地问,“同志,啥方人氏哪?” “关里。” “啥官哪?” “没官。是个测绘员。” “好官。”秀秀爹说,“满州国的时候,这儿也来过一个测绘官,一个人坐两辆爬犁,那官好大。” 娘嗔了爹一眼:“人家是公家同志,说啥满州国?” “也是。”秀秀爹表示了同意。“打哪来哩?”他又问。 “哈尔滨。” “好地方,那地方大。” “是。”队员嚼着馍,表示了赞同。 秀秀合不拢嘴了。 “高寿?” “啥高呢,今年二十一。” “尊姓大名呢?” “不敢不敢,我姓申,叫申涛。” “唔,好名儿。”秀秀爹又点了点头。 噗哧一声,秀秀笑得吃不下饭去了。 “疯!人前人后的,没个样儿?转眼十七了!”娘终于在她肩上打了一巴掌。 “十六!”秀秀冲娘一挤鼻子,端起碗溜下炕,到灶间乐去了。 “别见怪,丫头大了,管也管不得了。”秀秀娘陪着笑。 “没关系。”那个申涛说,“女孩子聪明,总是个好事情。” 秀秀家只有四间木房。进门是灶间,灶间右边是马厩,左边灶前有一个门,灶后一个门,里面用一堵火墙隔着两间。原先女队员和秀秀在前边住着,秀秀爹娘在后边住着。现在秀秀也挤到后面去了。 “咱们还是换过来吧。”申涛说。 “不妨事,后面大。”秀秀爹扬扬手,夹着秀秀的被盖到后面去了。 申涛打开箱子,把书在窗台上满满地排好,然后洗了脸,洗了脚,又去把水倒了,便打开铺盖,坐在炕上看起书来。他一页一页翻书的声音,全都传到那堵半截不到顶的火墙那边去了。 墙那边儿,秀秀已经响起了轻轻的鼾声,娘也睡着了。秀秀爹躺在黑暗中,望着房顶架子上的一片灯影,听着那[穴悉][穴悉][穴卒][穴卒]的翻书声,心里想:“这男的可比那女的有本事。这人,能耐大!” 〃九〃申涛就这样住下了。白天,他和大家一起扛着标杆,背着测绘仪器满山林转悠,回来便写呀,算呀,画呀,整到天黑。 可是他在大学时就有个坏毛病,东西乱放。随手的东西用过了,往哪一撂,转个身便找不到了。找不到了就喊秀秀。 “秀秀!”他直起身来一叫。 “哎!”就象从地下冒出来,声还没落,秀秀已经站在眼前了。 “看见我的书了么?” “啥书?” “这么宽,这么长,蓝皮儿的。”他比划着。 “这不是么?”就象是变戏法儿,那本书已经举在了她的手上。 “你怎么找到的?”申涛接过书,心里好奇怪。 “你怎么就找不到呢?”秀秀瞪着他,好象比他更奇怪。 “在哪儿呢?” “不就在炕上撂着呢吗?” 申涛抓抓脑袋,不说话了。他看看秀秀,心里说:“她的眼睛可真尖!” 过了两天,申涛又叫了:“秀秀!” “哎!”秀秀又打闪似的出现在门口。 “看见我的笔了么?” “啥笔?” “钢笔。这么长,这么粗,黑杆儿的。”他又比划着。 “这不是么?”那笔早已举在了她的手上。 “咦?在哪儿呢?” “不就在窗台上插着呢么?”秀秀把笔递给他,直愣愣地看着他那双似乎什么也找不着的眼睛。申涛有些不好意思,转过身继续干自己的事,心里说:“她的眼睛好亮!” 过了几天,他又叫了:“秀秀!” “哎!”秀秀一掀帘子,又站在了他的面前。 “看见我的眼镜了么?” 秀秀惊奇得眼睛都圆了。她慢慢走到他眼前,伸出的手指几乎碰到了他的鼻子,说:“不在你眼睛上架着呢吗?” 申涛伸手一摸,连自己都笑了。 秀秀笑得弯了腰:“哎呀,你可真瞎!连眼前的东西都看不见?” “就是眼前的东西才看不见呢。” “真的?” “真的。而且越近越看不见。” “我试试。”秀秀立刻伸出了手。 “别闹,小心摔了。”可是那眼镜已经落在秀秀手上了。 申涛生怕她把眼镜掉在地上,伸手去拿,秀秀一闪身躲开了。她把眼镜架在鼻子上,晃了晃脑袋,快活得大笑起来。可是身子也跟着晃起来了,申涛赶紧伸手去扶她,她转身便往外跑,却一下子跌倒了。 申涛把她扶了起来,从她鼻子上取下了眼镜。 “哎呀,咋这么晕呢?”她说。 “有些度数,你怎么能戴呢?” “啥叫度数?” “说了你也不清楚。” 秀秀撅嘴了。她挣开申涛的手,坐在炕沿上,很不高兴地低了一会儿头,然后看他一眼,说:“你呀,你可没有俺姐好!” 申涛惊讶了:“为什么呢?” “你会小瞧人呗!” “怎么会呢!” “俺姐可从来不说那话。” “我说啥话了呢?” “自个儿想呗!”说完,秀秀一甩辫子走了。 申涛抓抓脑勺,回了屋。 秀秀赌气,担起水桶挑水去了。倒缸里的时候,还故意泼了申涛门口一地。可是等她回到后间屋,却看到有两个白皮本本放在炕上,每个里面还夹着一枝削得尖尖的铅笔。 “哪儿来的?”她问娘。 “你涛哥给的。”娘在做针线。 秀秀哼了一声,丢到了一边儿。 “不好好收着,丢啥?” “谁稀罕?” “咋着了?” “没咋着。” “跟你涛哥还使性子?” 墙那边哗啦一声抖开了一张图纸,只听申涛笑声笑气地说:“明天开始,我教你完小第二册,咱们入冬前学完,还不行么?” 秀秀撇撇嘴,轻轻收好本子,不吱声了。 〃十〃 由此,秀秀又跟申涛学开了学。她很聪明,不到两个月,她已经可以咿咿呀呀地念出几段申涛窗台上的书了。 跟着申涛,她总是那么快乐,凡是申涛的事,她都乐意去做。可是时间一长,她也就学会调皮了。 十月的时候,头一场大雪封了山林,勘探队不再进林子了。申涛整天忙于设计计算,常常一忙便忙到深夜。这天晚上,外面狂风大作,他在炕上又铺开一张大图纸,俯着头聚精会神地校对数字。这时,突然好象是就着风声,他的马灯不知怎么忽忽悠悠地飘了起来,把他吓了一跳。他愣愣地看着那马灯,伸手去抓,它却又忽地一下躲开了。他惊奇极了,不知究竟是发生了什么。这时那朦胧的灯影上面传下秀秀吃吃的笑声。 “秀秀,你又调皮了!”他仰着头叫。 “不是我,是你的灯调皮了!”那灯得意地晃了晃。 “快放下来,小心烧了你家的房子。” “才烧不了呢。你的灯没那么大本事!” “看我不告诉你娘。”他吓唬她。 “俺娘在这儿呢。”秀秀的声音越发得意了。 “好了好了,别误了你涛哥办事。”墙那边传来秀秀娘的声音,那灯才慢慢落下来,座在了原处。 灯一落稳,申涛冷不丁伸出手,想抓住什么,可是什么也没抓着。他抬起头,看见秀秀穿着件小花褂,挽着袖子,手里晃晃荡荡地提着一只木钩钩。 “你呀你呀,什么时候才能安静一些呢?” “深更半夜,睡着了的时候呗!”秀秀嘻嘻一笑,缩了回去。那边传来她心满意足地钻进被窝的声音。 申涛看着秀秀消失了的墙头,心头好象突然碰触到什么。他想了想,自己摇了摇头,卷好图纸睡了下来。但那一夜他却睡不着了。 秀秀的模样,终于撩乱了他的心。 〃十一〃 冬去春也去,短暂的夏天终于来了。森林象是要驱赶这支勘探队,蜢子、蚊虫、小咬成团成阵地飞起在空中,开始轮番着地向他们进攻。队员们个个被叮咬得红一块肿一块。一个月的功夫,他们的模样全都变了。申涛给咬得格外严重。每天从林子里回来,秀秀总要拦住他,仔细打量一番后说:“涛哥,你今天可又一个样儿,越来越胖啦!” 秀秀娘看着不忍,说:“顶不住回吧。洋学生血甜哪!” 秀秀爹却磕着烟杆儿说:“不碍事,初来乍到的全这样儿,见秋就好。” 可申涛到底还是垮了。他的脸肿了,手肿了,后来全身也肿了,还流起了清水儿。人们有些慌。秀秀爹看了看那水儿说:“这可没见过,怕是要坏。”于是赶紧套上大车往林场送。秀秀也跟去了。 大车沿着蜈蚣河坑洼不平的河滩慢慢地走着。秀秀坐在车帮上,手里拿着一把柞树叶,左一下右一下地为申涛挥赶着漫天的蚊虫。申涛脸上手上全是绷带,躺在颠簸的大车里,默默地想着自己的心事。 走了一程,秀秀突然懒懒地说:“涛哥,你还是没有俺姐好。” “为什么呢?”申涛微笑着问。 “俺姐送俺画儿。” “我送过你本子么。” “俺姐教俺认字儿。” “我也教了么。” “俺姐是情愿的,你呢?” 申涛一笑:“我当然也是情愿的。” 秀秀抬头望望灿灿的云彩,“谁知道呢?” 申涛不能不认真了。他欠了欠身子,看着秀秀,“那你说说看,我怎么不情愿了呢?” “自个儿想。” 申涛缠头缠脑,有些艰难地摇了摇头,“我实在想不出。” “你,不大理人呢!” “才不会。”申涛努力笑了笑,“我怎么能不理秀秀呢?秀秀帮我做了那么多事情,我怎么会那样呢?” 秀秀淡淡地笑笑,不说话了。 大车笃笃地继续走着,申涛又问:“秀秀,现在学多少字儿了?” “加上你的五百了。” “真不少了。学了字儿,将来准备干啥呢?” “还干啥呢?学着玩儿呗!” “学了字儿,就是有了文化,将来可以出去做事情。这可不是玩儿啊!” 秀秀却摇了摇头,“俺哪儿也不去。” “为什么呢?” “俺要在家守着爹娘。” “为啥呢?” “爹娘指望俺养他们哩!” 申涛想了想,伸手碰了碰秀秀爹的后背:“大叔。” “咋?”秀秀爹一边赶着马,一边扭过脸儿问。 “我说,叫秀秀去念书吧。” “咋念?” “林场那边开夜校了。” “太远。” “可以住那儿。” “咋住?” “林场正召工呢。” “要姑娘?” “要。” 秀秀爹想了想:“咱不去。” “为啥呢?” “反正不去。” “她可以挣工资呀。” “那也不行。” “为什么呢?” “将来婆家咋整?” “那边有许多工人呀,找个工人不好?” “工人要咱?” “哪的话呢?秀秀这么好的姑娘,工人咋的呢?” “哼,瞧吧!” 话还没说完,秀秀哎呀一声,跳到车下去了。 车辕猛地一轻,抬了起来。秀秀爹一扳车闸,大车在河滩上吱地一声停住了。 “咋了?”他转过身问。申涛也坐了起来。只见秀秀背对着他们,两手捂着耳朵蹲在地上,不知是怎么了。 “秀秀,咋了?”申涛小心地叫了一声。 “没咋。”秀秀嘤嘤地说。 “没咋,怎么蹲在地上了?” “俺不去了。” “为啥呢?” “不想去了。” “为啥突然不想去了呢?” 秀秀从地下站起来,使劲一跺脚,说:“啥也不为,就是不想去了呗!”说完,顺着河滩头也不回地跑了。 申涛感到不解:“这是咋了?怎么突然自个儿走了呢?” 秀秀爹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咋了?臊了呗!嫌你说给她找婆家了呗!” 申涛明白过来,想哈哈笑一笑,可是咧了咧嘴,竟没有笑成。 秀秀爹骂骂咧咧地在空中很响地甩了一鞭子,大车重新走动起来,申涛自己在车里靠好身子,躲在暖洋洋的阳光里,远远地看着秀秀的背影。她一跳一跳地走着,向旁边一拐,便看不见了。 〃十二〃 申涛一去便是两个月,回来时已经秋凉了。他是走着回来的,从林场出发,沿着一湾接一湾的蜈蚣河,傍着一片又一片的桦树林,走了一整天。看见小站的时候,已经快黄昏了。夕阳的余晖,正掠过河面照在屯子里零落的西墙壁上,倒映在河水中,变成一丛丛一簇簇抖动的金片片。家家户户正冒着炊烟,那烟罩在屯子上空,徘徊缭绕,久久不散。 申涛走到河边,想趟过去。就看见秀秀一个人从屯子里挑着水桶走出来,踏上一块斜浸在水中的大青石,卸下桶,晃了晃,轻轻一扣,那桶咚地沉进水里。然后就用胳膊弯勾着,把满满一桶水提出了水面。 申涛一眼便认出了她。他脱了鞋,挽起裤腿,趟着河水走了过去。走到跟前,他问:“挑水呢?” “哎。”秀秀挂上铁钩,漫不经心地答应着,根本没有认出他来。她弯腰挑起了水,却被申涛抓住了。 “你找谁?”秀秀转过脸。 申涛惊讶了。“我是申涛啊!” 秀秀抬起头,眼睛睁得大大的了。才两个月她似乎已完全认不出他的模样了。他瘦了一圈儿,黑了一层,连声音都变了。她的眼睛在他脸上直勾勾地转了好几遍,突然咣啷一声把担子丢在了大青石上,一把扯住他的袖子,叫起来:“哎呀,是你回来啦!” 水桶在他们脚下晃着脑袋,把水全倒回河里去了。 秀秀在暮色昏黄中打量着他,“你可真老!” “是吗?”申涛笑着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你也长大了。” 秀秀闪了闪快活的眼睛,没说话。的确,才两个月,她又长大了一些,似乎更高,更丰满了。挺着高高的胸脯,垂着长长的辫子,稳稳当当地站在彩霞流水之间,俨然是个大姑娘了。“好了?”她问。 “好了。” “到底儿是咋了?” “医生说是中毒了。” “中的啥毒?” “丹毒。” “啥叫丹毒?” “就是……一种挺厉害的毒。” “虫儿咬的?” “虫儿咬的。” 秀秀啧了啧嘴,不说话了。 他们用扁担串起两桶水,一前一后地提着,向屯里走去。 “你爹妈都好?” “都好。” “没啥事?” “就是老念叨你。” “我有什么好念叨的?” “说你这人和气。” “和气有啥呢?” “我爹说,和气就全有了。” 申涛停下脚,从挎包里取出一团红红绿绿的东西隔着水桶递给了秀秀。 秀秀惊奇地拿在手里,看了一个转,“啥玩艺儿?” “玻璃丝。” “玻璃还能抽丝?” “化学的。” “能干啥呢?” “还能干啥?给你们姑娘家扎头发呗!” “就给我带?” 申涛拍拍挎包,“给你爹娘也带着哩!” 秀秀笑笑,用扁担顶开院门,大声说:“爹!娘!我涛哥回来啦!” 〃十三〃 申涛回来,秀秀还是那样的快乐和亲切,但是不再象从前那样调皮和随便了。申涛的事情她还是去做,但不再去闹那些异想天开的花样。申涛教字她还是去学,但也不再嘁嘁喳喳喋喋不休了。她安静了许多,稳重了许多,她正在发生许多姑娘都在发生那种变化。 下了一场秋雨,林子里刷刷地凉了下来,满山的柞树叶子开始变黄了。不几天,又落了霜。这天,森林里下起了头场雪。申涛在纷纷扬扬的雪片中挎着一杆猎枪进了院,秀秀看见了。“哪的枪?” “队里的。” “干啥?” “打獐子。” “去哪儿打?” “河泡子那边儿。” “我也去。”秀秀立刻说。 “行。”申涛掸掸满身满头的雪,答应了。 第二天停了雪,秀秀果然跟着申涛去了。他们翻过两架山冈,来到蜈蚣河上游一个很大的泻湖边,这就是“泡子”。 他们找了一道生着稀疏灌木的土坎,隐蔽了下来。水泡子很静,绿绿的水面连个波纹儿都没有,对面幽深的樟子松林批琼挂玉,悄无声息。 他们在积满雪的土坎下守了一会儿。秀秀轻轻叫了一声:“涛哥!” “嗯。”申涛目不转睛地盯着远处。 “你真打过枪?” “真打过。” “准么?” “差不多。” “你打的啥枪?” “步枪。” “那你干吗不带步枪?” “那枪太沉。” 秀秀轻轻碰了碰他,“你知道么,这可有黑瞎子。” 申涛一愣,转过头。“真的?” “真的。” “你怎么知道?” “这有过呗!” “那咋办?” 秀秀吐了吐舌头,“那可没法儿办。” “看,你怎么不早说?” “我忘了。” 申涛想了想:“拿枪打不行么?” “这枪不行。” “跑呢?” “也许行。” “那来了咱们就跑。” 可是秀秀依然望着他,“那,你先跑俺先跑呢?” “一块儿跑不行么?” “不行。黑瞎子准能逮着那个跑得慢的。” “那你说呢?” “俺先跑。” “那我呢?” “留着喂黑瞎子呗!” 申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秀秀已经露出了狡猾的笑容。申涛一下子明白过来秀秀又在捉弄自己了,忍不住一把拽住了她,笑道:“好哇,你又调皮了!” 秀秀早就笑成了一团。她夺回自己的手,想躲又直不起身,竟咕咚一声翻倒在申涛身上,再也挣不起来了。 这突然落入怀中的秀秀,使申涛整个儿惊呆了。他没有想到秀秀会带着这么巨大的力量来撞击他,在一瞬间如此沉重地震动了他的全身。他一下子呆在那里,心也停了,血也凝了,脑袋嗡地一声,所有的东西都飞去云天之外,好象世界一下子什么都不存在了。就连他自己也变成了一个空空荡荡的躯壳,这躯壳里什么都不复所有,只剩下了秀秀那闪展腾挪的身体,和她那一串开心的笑声。 申涛木然地坐在那里,好久,才重新听到自己砰然作响的心跳,和血液在全身流动的汹涌的潮声。 秀秀笑够了,哎哟哎哟地叉着腰直起身来,这才发现申涛竟是一副那么古怪的模样。她好容易才忍住了笑,惊奇地问:“咦?你咋的了?” 申涛慢慢松开手,转身坐下来,一言不发地拿起了猎枪。 “咋不说话?”秀秀敛住了笑声。 申涛对着她看了好一会儿,从她头发上摘下一根草棍棍,说:“咱们回吧。” “不打獐子了?” “不打了。” “为啥?” “别出事儿。” “吓你玩呢!哪就真的有黑瞎子呢!” “不管怎么样,我们得回了。” “俺不干!”秀秀一拧身儿坐在了雪窝窝里。 申涛却背起枪,跨出树棵,头也不回地走了。 申涛走了好远,秀秀才追了上来。她什么也没问,老老实实地跟在他背后。申涛从来也没有这样对待过她,她有点怕了。他们就这样走过了两架生满樟子松的山冈,在蜈蚣河边停下了。 “秀秀!”申涛叫了一声。 “干啥?”秀秀怏怏不乐。 “我想问你个话。” “问呗。” “那黑瞎子要真来了,到底该怎么办呢?” “还想?” 申涛没理她,用一种不寻常的严肃神情看着她。这神情把她慑住了。 “到底该咋办呢?” “啥咋办呢?啥办法儿也没有呀!”秀秀的声音低多了。 “就没法儿了么?” “嗯,反正也挡不住它呀。”秀秀的声音完全规规矩矩的了。 申涛被这种豁达的超脱深深地感动了。他对着她的眼睛看了半天,突然慢慢伸出手,扶住她那双弱小的肩膀,感慨万千地叹了口气,说:“你呀你呀,你可真是个……秀秀啊!” 〃十四〃 入冬以后,申涛就象是走了神儿,话越来越少。每天勘探回来,书也不看了,字也不写了,图也不画了,只是往窗户上那块小玻璃前一站,望着远处的山脊梁出神。这情景使秀秀爹妈奇怪起来。 “申涛别是病了吧?”有一天秀秀爹悄悄问。 “兴许是想家。”秀秀娘说。 “俺知道!”秀秀不知从什么地方跳了出来,“他是叫黑瞎子给吓着啦!” “瞎说,公家人哪有那么胆小的?” “俺一起去的么!” 秀秀爹娘才不信。那天打猎的事他们知道,根本没碰着啥。秀秀娘象想起了什么,“他别是想媳妇了吧?” 秀秀爹吧嗒了一口烟,心中算了算:“象!” 没想到这一下可把秀秀惊动了,“呦!他都有媳妇啦?” “嚷!满世界嚷去!不怕臊了人家?” 秀秀吐了吐舌头,不吱声了。可是心里却直想乐。申涛家里有个媳妇,这事可真有点神秘。这天上午,只秀秀在家,申涛上队里转了一下,就回来了。 “你爹呢?”他把标杆往门后一靠。 “铲粪去了。” “你娘呢?” “串门去了。” “你干啥呢?” “收点蘑菇。” 申涛拉了一下她,“你下来,我跟你说个事。” 秀秀跳下板凳,和他一起坐下了。 “秀秀,你说我好么?” “好呀!”秀秀看着他,说得很认真。她已经好些天不敢跟他开玩笑了。 “比你姐呢?” “要好。” “为啥?” “俺说不上。” “那你愿不愿意我和你姐一样,走了就再也见不着了呢?” 秀秀看着他摇了摇头,她不大明白他的话,也不大想象得出来他们走了以后小站会是什么样儿。也许一切都还是老样子吧? 申涛拉过秀秀的手,想了半天,说:“如果我把你带走,你乐意吗?” “带走俺?”秀秀抽回手,惊奇了。“上哪儿呢?” “上哈尔滨。” “上那儿干吗呢?” “那儿是我家。” “你家?俺去你家干吗呢?” 申涛没说出话来。他还没有找到合适的话。 “说呀,俺去干吗呀?”秀秀催着他。 申涛低头坐了半天,终于说道:“秀秀,我想要你嫁给我。” “嫁给你?”秀秀惊讶极了,眼睛睁得大大的。 “对。”申涛抬起头,语气终于坚定了。 这话也许太突然了。许多姑娘在这样的时候,都是立刻便红了脸,捂着耳朵跑掉。可秀秀却出奇地平静。她一动也没有动,连眼睫毛都没有抖一下,只是在他脸上打量了半天,然后问:“真的?” “真的。” 秀秀慢慢低下头。 “你愿意么?” 秀秀将两只掌心上的土摩挲了好一会儿,点了点头细声细气地说:“嗯。” 申涛慢慢扯过秀秀的手,紧紧地攥住了。现在,他心中如释重负,他已经得到了一个切实的希望。 “你看,你爹妈会同意么?” “不知道。” “你想呢?” “兴许会。” “那我们怎么去和他们说呢?” 秀秀看着他。 “我去和他们说。”申涛说,他已经对未来充满了信心。“你看着吧,我要给你带来你一个崭新的生活,那生活会好得我们永远也忘不了这一天!” 秀秀已经什么话都不再说了。 申涛跨出了院门,刚想走又转了回来。“秀秀,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 “为啥呢?” “你好漂亮。” “俺知道。” “你自己不觉得?” “人家说,就是呗。” 申涛看着她那透着一丝迷惘的眼睛,无限爱怜地叹了口气,说:“你可真是,你不知天地给了你多么好的容貌。你又是那么快乐和聪明,你的心地也是那么美好。你不知道你已经给了我多么好的东西啊!” 说完,他扛起标杆走了。 秀秀静静地笑笑,什么也没有回答,只是站在院门口目送着他。一直到他快要走出巷子口的时候,她才喊了一句: “你可一定去说啊!” 〃十五〃 兴安岭里起了风雪,天地之间充塞着呼啸声。林子里迷迷蒙蒙的。这天傍晚,申涛兴冲冲地回来,从大衣襟里取出一瓶烧酒,和一大包熟狗肉,摊开在了炕桌上。 秀秀爹惊讶地看着他,不知他从哪里来了这么好的兴致。 “这是咋的了?”被申涛让上了炕,老头子有些不知所措。 “今天有事儿和您们说。”申涛笑模笑样地也脱下毡靴上了炕,然后招呼说,“大妈,您也来啊!” 秀秀娘忙不迭地到灶间去烧菜,一边叫道:“秀子!秀子!” 秀秀却早已悄悄滑下炕,一溜烟跑到邻居家去了。 “别管她,咱们喝吧。”申涛坐好,已经打开了酒瓶盖儿。爷俩儿一盅对一盅地喝起来。三杯下肚,秀秀爹的话也就渐渐放出来了。 “俺说,你今天这是怎么啦?” “先喝着,先喝着!”申涛只管又斟上酒。 “不行啊,不能这么闷着。”老头儿用手把酒盅压住了。 秀秀娘端着两碟子菜走进来,“到底啥事哩?” 申涛张了张嘴,却泄气了。 “都不是外道人,说说怕啥?敢情是要啥东西不?” 申涛摇了摇头。 “是要办啥事情不?” 申涛又摇了摇头。 “那是啥哩?”他们再也想不出别的了。 “哦--”秀秀娘突然大悟起来,“你是不是相上亲啦?” 申涛这才点了点头。秀秀爹一下抓起了酒瓶子,“那--咱们可得喝几盅。”他拍了拍申涛的胳膊,“大喜事大喜事啊!” “是哪儿的姑娘呢?”一边喝着,他们一边打听起来。 “就是这儿。” “林场上的?” “不,就是屯儿里的。” “屯儿里的?”秀秀爹娘疑惑地对视了一下。“是谁家的?” “就是……秀秀。”这件事总算挑出来了。 就象是当头响了一个雷,把秀秀爹的酒全都惊醒了。他愣愣地看着申涛,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他说的。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他一个大地方来的洋学生,怎么就好上了他们这个土头土脸的闺女呢?这是哪一门子对哪一门子的事呢?他与秀秀娘面面相觑,好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来,炕桌上的酒肉一时失去了滋味儿,刚才还亲亲热热的劲儿,一下子僵住了。 “秀子?你是说秀子?” “是。” “你是要咋的来着?” “我要娶她。” 一味从未尝过的苦酒,把秀秀爹的心淹没了。 申涛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种结果,他看着秀秀爹,又看着秀秀娘,“您们到底是同意不同意呢?” 秀秀爹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嫌我不好么?” “不是哩……” “舍不得她?我们可以接您们出去呀!” 秀秀爹无言以对,好久才说。“这哪行呢?你是他叔行哩!” “怎么会呢?她不是叫我哥么?” “那是瞎叫哩。你比她……” “才大五岁!” “你俩命相也不对。” “她属马,我属牛,有啥呢?” “唉,俺说的不是那个。她哪一行家世,你哪一行出身呢?”秀秀爹简直是在告饶了。他已经失去了平日的刚强和爽朗,苦着脸,抄着手,活象被人逼进了角落。 申涛不知如何是好了。他已经看出来,他们是在千方百计地推挡他。可他们这是为了什么呢? 他万般无奈,只好说:“这事我和秀秀都说好了呀!” 秀秀爹娘张大了嘴,呆若木鸡地坐在那里了。 “什么?你……和……她……已经说好了?” 申涛沮丧地点了点头。秀秀爹娘的脸,从来也没有这样地凄凉起来了。 小屋里陷入一片沉寂,似乎有一条绳索,在绞紧着三颗沉默的心。过了好一会儿,秀秀爹突然用尽全身力气举起手,猛猛地拍在膝盖,“这死丫头!……” 秀秀娘赶紧止住他,向申涛说:“这事,让俺们再跟秀秀商量商量行不?” 申涛只好点了点头。他原想一切都替秀秀办好,现在却不得不让她来应付这一切了。 那一夜,秀秀很晚才回来,她轻手轻脚地推开门,又无声无息地摸进了屋。她[穴悉][穴悉][穴卒][穴卒]地上了炕,又悄悄叫了一声娘。 “啥?”娘问。 “行不?” “啥行不?”, “涛哥的事行不?” 秀秀娘没有回答,秀秀爹叹了一口气,说:“明天说,明天说……” “哎。”秀秀答应了一声,便再也没有声音了。 〃十六〃 第二天申涛吃完了早饭去队里,秀秀追了出来,他们在屯外的雪地里站住了。 “俺爹咋说?” “他们不乐意。” 秀秀很惊奇。“咋会呢?” “我也不知道。” “他们咋说?” “说要和你商量商量。” “这不行了呗!” 申涛抬起头来,闷闷地看着她。 秀秀也看着他,完全想不出她爹娘那万般为难的一切。 申涛叹了口气,“你爹娘好象很不乐意呢!” “到底咋说呢?” 申涛大要地给她复述了一遍。秀秀一笑,说:“才不会呢?!俺爹早说过还没见过你这么和气的人呢!” 和气?难道和气就能给他带来一切儿?申涛在寒冷中摘下手套,拉过秀秀的手紧紧地握住了,“我不敢跟你说得太好也不敢跟你说得太坏,可是你千万要想好,要是你爹娘死活不答应,你怎么办?” “俺好好跟他们说呗!” “你能行?” “能行!”秀秀抽回手,笑眯眯地看了他一眼,一甩辫子跑回去了。 中午,申涛怎么也放心不下,提前回来了。刚接近院门,便听到了秀秀的哭声,他心一紧,在门口站住了。这是他从未听到过的秀秀伤心已极的哭声,还伴随着她娘好言好语的劝慰声。 “别哭三嚎四的!”秀秀爹使劲在炕沿上磕了磕烟袋锅子。“给个明话:你涛哥要娶你,你去不去?” 秀秀一下子大放悲声:“不去,不去!死也不去!”那哭象是倾泄了江河,再也止不住了。申涛象是叫雷轰了顶,简直惊呆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怎么才转了一个身,就连秀秀也变了呢?他拼命抓住了门框,才没有使自己跌倒,但是却再也没有力量进去或离开了。 秀秀的哭声好久才平息下来。最后她爹不耐烦地喝住了她,“那你说要咋着呢?” “还咋着?”秀秀抽抽答答地说,“爹娘……给拿主意呗……” 屋里再也没有声音了。 申涛转过身子,慢慢向外走去。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的,也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当他重新看清眼前一切的时候,已经来到了那个水泡边上。这里一切如旧,还是那样地清冷,安谧,满眼的林子一片洁白。只是那水面已被厚厚的雪覆盖了,只有水心处浸出一片浅浅的绿色。他一屁股坐在灌丛后面的雪窝里,再也不想动了。 今天到底是发生了一些什么?怎么一切都不明不白地就变化了呢?不错,秀秀淘气、调皮,有时还变着花样来捉弄他。可是今天这一切算是什么呢?还有那哭声,哭的那么狠心,那么决绝,这又是为了什么呢?天地间总会发生些什么变化,那些变化无一没有原因。而今天的一切却都是为了什么呀!他只觉得昏昏沉沉。一个清清彻彻的世界变得混浊起来,再也弄不清了。 申涛不知道自己到底坐了多久,一直到惨淡的太阳在阴霾中触到林梢的时候,他才突然站起来,向这寂静的水面和森林叫道: “秀秀!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是怎么回事呀……” 〃十七〃 第二天申涛没有去队里,决心向秀秀问问清楚。 早上一起来,秀秀爹妈便赶上大车走了。申涛跨出了自己的屋门。 秀秀正坐在灶前煮豆浆,抬眼看了看他,没有吱声。 申涛在旁边坐了下来。 “说了?” 秀秀点了点头。 “你爹娘咋说?” 秀秀不说话,只拉得风箱呱嗒呱嗒响。 申涛把风箱止住了,“到底咋说的呢?” 秀秀的声音象蚊子叫:“俺不知道……” 看着她怯怯的样子,申涛的心都在发抖。可是他忍住了: “那你咋说的呢?” “俺说,俺不乐意……” “为什么这样说呢?” 秀秀不说话了。 “你不是答应过我吗?” “……” “你不是答应过去跟你爹妈好好说吗?” “……” “那你怎么反悔了呢?” 秀秀还是没有声音。申涛的话终于变成了责备,“秀秀,你骗我了。” 一颗泪水啪嗒一声掉在了秀秀的膝盖上。 申涛慢慢抓住了她的手,“不对,这不是你的心里话,你一定是受了什么恫吓。告诉我,你昨天听到了一些什么?” 秀秀惊慌地看了他一眼,想抽回自己的手,但申涛抓得更紧了。 “没,俺们什么也没有听说。”秀秀几乎是在央求。 “一定是有什么。你应该告诉我,不然我怎么也弄不明白,我该怎么帮你呢?” 秀秀直直地瞪着他。 “是不喜欢我?” 她摇了摇头。 “是怀疑我?” 她又摇了摇头。 “那么……是怕我?” 秀秀的深情渐渐变得坚定起来。她突然使劲儿地甩开申涛的手,叫了起来,“火!”她狠狠白了他一眼,“你看火都叫你弄灭了!”说完用力拉起了风箱,再不理他了。灶膛里的火苗呼呼地又烧起来,映红了她的脸。 申涛颓丧地垂着两手,几乎是在恳求她了,“现在我什么也不要,我只向你要一个明白。”秀秀停下火,掀开已经滚开的锅盖,冷冷地拿起铁瓢说:“别问,俺什么也不知道。” 申涛万念俱灰,知道秀秀不会再属于他了。 〃十八〃 四家子集离小站大约有四十里,是方圆二百里内最繁华的所在。逢集这天,秀秀一家坐着马爬犁走了。中午申涛从队上回来,看到马爬犁已经回来了。 他走进院,听到屋中传出客气的说笑声,推来开门时,见秀秀正一个人在灶前烧饭。 “你家来客了?” 秀秀悄悄看着后屋,示意他低点声。 “谁呀?” “大花鞋呗!” “大花鞋?”申涛为这个名字感到奇怪。“你家亲戚?” “鬼哩!有这么个亲戚,臊死祖宗啦!” 申涛突然明白过来,心里一苦,进了屋掩上门,一头扑在炕上再也不想动了。 隔壁传来一个陌生女人的殷勤的声音。那极为诱人的话语,正在描画着一个家道殷实而又出息能干的年轻后生的形象。 “中!中!” “好!好!” 秀秀爹娘一个劲儿地附合着,早已掩饰不住那难以名状的满意和喜悦了。 申涛听得心烦意乱,可是外面冰天雪地,他哪儿也去不了。这时门板呀地一声,他一骨碌坐了起来。 秀秀悄悄地挤进来,坐在炕沿上听了一会,问:“你听见了么?哪有这么会说道的老太婆呢?” 申涛苦笑了一下,“那都是为你啊!” “知道。”秀秀侧着头,听得那么认真。 “她说的那些,你都满意么?” “谁知道?我又没见过。” “那你怎么打主意呢?” “俺打啥主意?有爹娘呢。” “要是你自己不满意呢?” “爹娘都说好,有啥不满意的呢?” 申涛沉吟着,不再说什么了。 墙那边的交谈越加兴奋了起来,似乎有了辉煌的结果。秀秀爹终于大声叫道:“秀子,给你婶子端饭啦!” 秀秀赶紧起身,回到灶间里去了。 当申涛也被拉过去时,看到炕桌上的酒菜都已摆好,最里面的正位上,正尊尊贵贵地坐着那位“大花鞋”。这是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妇人,脸皱得可以了,却敖了厚厚一层粉,象是不大均匀地撒了些红白粉笔末,衣着倒也普通,只是盘起的双脚上,赫然穿着一双花鞋。申涛不大习惯看到这种角色,很客气地打了个招呼,然后坚称自己是晚辈,和秀秀一起侧着身在炕沿上坐下了。 看到申涛进来,那妇人似乎有些惊讶,立刻显出了几分恭敬,欠了欠身,“这位是……” “公家同志,勘探队的。”秀秀爹立刻说。 “唔。”“大花鞋”打量了申涛几眼,不说话了。 “同志,啥公干哪?”吃酒的时候,“大花鞋”搭起话来。 “我们在这丈量林子。” “哦。住好久啦?” “快一年了吧。” “娶亲没哩?” 申涛一愣,刚想回答,秀秀筷子一抖,一块肉掉在了桌上。她想夹起来,可筷子怎么也不听使唤。申涛夹过来,放到自己碗里来了。 “大花鞋”没说话,眼睛在申涛脸上转转,又在秀秀头上瞄瞄,然后向着秀秀爹娘扫来扫去,桌上的气氛顿时不自在起来。申涛闷着头,心里好别扭,自己怎么和这么个媒婆坐到一起来了呢? “没啥,没啥!瞎问哩,啥要紧呢?”“大花鞋”立刻又打起圆场,声音中带着掩饰不住的油滑。 一桌子人喝酒的心,全给破坏了。 现在,只有“大花鞋”一个人神态自若,俨然成了这里的主宰。一会儿。她故做推心置腹地拍了拍秀秀娘的膝盖,“老妹子,这事儿,怕是还得掂量掂量。” 秀秀爹顿时生了警惕,“咋着,不是都说好了么?” “掂量掂量。掂量掂量有啥不好呢?” “她婶子,这事儿可反悔不得哩!”秀秀娘带着恳求,透着惊慌。 “不是这样说。”“大花鞋”不动声色地凑了凑近。“那头后生,怕是不大般配呢。” “般配!有啥不般配!” “大花鞋”凑近秀秀爹耳朵,不知嘀咕了句什么。秀秀爹一下子叫起来了: “没那事!祖宗八代的站棒子,啥命谁自个儿不知道?”老头子急得眼睛都红了。 “那--”“大花鞋”瞟了申涛一眼,“这事就不掂量啦?” “不啦!”秀秀爹的大拳头几乎要敲在桌子上。 秀秀娘也说:“她婶子,她爹乐意,她自个儿乐意,全仗着您呢,您可不能撒手不管呀!”“大花鞋”也正色起来,“这可都是过心的话。往明日后,你们要后悔了可别怪俺!” “不悔!不悔!”秀秀爹娘一迭声把话说死了。 申涛如坐针毡,极力克制着才没有离席而去。他硬着头皮,听着她的饶舌,心里恨着这老媒婆公然的无礼,一直陪到了终席。 〃十九〃 腊月初,停了风雪,秀秀的夫家终于来相亲了。 秀秀爹早早便迎出了屯,秀秀娘包完饺子坐不住,也迎了出去,家里又剩下了申涛和秀秀两个人。 秀秀穿了身簇新的衣服,显得很平静,无事可干,她便张开手指一掌一掌地数饺子。 “秀秀,在集上,你见着那后生了么?”申涛掸掸手上的面,问。 “见着啦。” “咋样呢?” “啥咋样?还不都一样么?” “你们很满意?” “爹娘满意。” “你自己呢?” “爹娘满意,俺也就满意呗。” “你们要过一辈子呢。” “谁说不是呢?” “将来的生活,你怎么想呢?” “咋个想法儿?” “凡是以后的事情,都可以想呀。你没想过?” 秀秀不解地摇了摇头。 申涛尽量使自己保持温和,“以后可不能再这样了。出了嫁就要自己生活,就会有许许多多的事情等着你,怎么可以不想呢?想了才能有准备,才不会把事情做错。所以今后对将来的事,要多想想才行。你说呢?” 秀秀愕然地看着他,点了点头。 申涛考虑了一下,决定最后再问她一遍,于是说:“秀秀,你的事,你爹娘没有逼过你吗?” 秀秀摇了摇头。 “也没有人逼你的爹娘?” 秀秀依然摇了摇头。 申涛仔细地看着她的眼睛,知道她说的是真话,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这么说,你愿意这样出嫁?” “嗯。” 一切都是这样地清楚明白,没有任何的含混和犹豫,申涛无法再问下去了。 屯外终于远远地响起了马铃声,孩子们的喧闹涌到巷子里来了。 申涛和秀秀迎出去,在院子口接到了热热闹闹的一群人。亲家爹是个红脸膛络腮胡的大汉,在门口与秀秀爹互相推让着,哈哈的笑声震得窗纸哗哗响。亲家娘是个微胖的中年女人,话不多,但明利的目光中透着精明。他们的儿子拿着长长的鞭儿跟在后面,敞开的羊皮大氅里穿着崭新的棉袄。这后生低眉细目、圆头圆脑,一望而知是个身体健壮而又性情憨重的人。听声音,看气度,这一家的家境显然要比秀秀家强一些。 “这位是……”亲家爹似乎没注意秀秀,倒一眼先看见了申涛。 秀秀爹立刻做了介绍。 “啊,久仰!”亲家爹一抱拳,把申涛弄了个不知所措。 亲家娘赶紧接过说:“听说过,听说过。”一堆人这才进了院。后间屋顿时挤得满满了。 “俺那媳妇呢?”亲家爹在炕上坐好,接过秀秀爹递过去的烟秆,便叫起来。 秀秀娘赶紧叫她过去见了礼。 “锁子,”亲家爹又叫了一声,“去见过你岳丈。”那后生也来见了礼,然后把一个红包袱递给了父亲。亲家爹在背后放下了。 “同志也坐呀?”他又招呼申涛。申涛说了几句客气话,就向外退,他也没再留。又冲秀秀和锁子挥了挥手,“你们也去吧!”那锁子便跟着秀秀到申涛这边来了。 年轻人到了一起,锁子随便一些了。 “多大啦?”申涛问。 “十九。” “在家干啥呢?” “帮爹做小买卖。” “买卖些啥呢?” “日用呗,百货呗。”秀秀代他答了。 “你老家是哪儿呢?”申涛找着话。 锁子抬起头看了看申涛,眼中透出一丝羞惭。 “也是云南。”又是秀秀代他答了。 “你也是云南?”申涛表示了惊奇。 “他祖上我祖上,说不定还是一队出关的呢!” 锁子有些嗔怪地看了她一眼,不说话了。 申涛陷入了一阵沉思。到林区以后,他听不少人说起过站丁。但那些支离破碎的故事并没有给他留下什么鲜明的印象。只是到了小站,他才开始感觉到他们是一个背景有些特殊的集群和阶层。但也并没有认为他们就真的和别人有什么不同。而现在,他似乎突然感觉到了他们之间的那种自我亲和力,以至于当秀秀和锁子并肩坐在一起的时候,也突然觉得他们是那么地和谐。他在心中嘲笑着自己,终于确信秀秀的命运与锁子的结合是天意,现在,他只有为他们祝福了。 可也就在这个时候,隔壁的声音高起来了。那亲亲热热的交谈已经变成了争吵。他们三个人全愣了。 “嚷啥哩?”秀秀吃惊地说。申涛立即止住了她。 那边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了过来。 “那不是不叫俺活了么?”秀秀爹的声音透着愤懑。 “啥话呢!咋就是不叫你们活了呢?”锁子爹毫不相让。 “闺女没了,活啥哩?” “白要了你的么?” “那就行了么?” “还要咋的呢?俺们是娶媳妇呢?还是嫁小子呢?” “就不能通融么?” “通融?通融了你们,俺们还是人么?” “那你说咋办?” “照着天经地义的办。要不,你也甭嫁了,俺也别娶了,咱两家不办咧!” 那边疆住了。 秀秀听得莫名其妙,“这是说的啥哩?”锁子的脸却早白了。申涛也听出了问题的症结所在,秀秀的去留,关系着她爹娘未来的存亡,可是两家显然现在才把这个问题提出来,他不由得看了看秀秀,她双手抠着炕沿,低头坐在那里。锁子全无主意,慌乱地看看秀秀又看他。这个问题的严重性是显而易见的,它可能会导致这次联姻的失败。申涛问锁子:“你说,这事该咋办?” “俺……听爹的……” “要是你爹不同意呢?” “俺……不知道……”锁子嗫嚅着,话都说不全。 申涛不由得皱了皱眉头,“你家兄弟几个?” “四个。俺是老三。” “那你为什么不可以到秀秀家来呢?你又不是长子,又不是老儿子,过来独承一分家业,有什么不好呢?你们娶走了秀秀,将来让她爹娘怎么办?” 锁子可怜巴巴地看了他一眼。“只要俺爹让……” 申涛有些火了,“要是你爹不让呢?” 锁子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当时媒婆是怎么说的?”申涛突然想起了什么。 “啥也没说,就是说她家急着嫁闺女,别的都不打紧。” 申涛一下子明白了。这是“大花鞋”埋伏下的危机,这用心使他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他叹了一口气站起来,向外走去。 “你干啥?”秀秀问。 “我去替你们说说。这件事也许不难。”申涛向后间走去。 炕桌上放着那红包袱,四位爹娘围坐着,垂头丧气,泥胎土塑一般。 申涛在炕沿上坐下,轻轻地说:“两家大叔,我都听到了。我有个说法,你们听听行不?”“咋说?”四双眼睛全射向他,带着疑惑。 “这位大叔,不是要面子么?” “是。” “这边呢,不是要养老么?” “对。” “那您们看这样行不行。秀秀先嫁过去,住上三五年,等日后兄弟分家了,就过来继承这边的家业,养您二位的老。这不是全有了么?” 四个爹娘全愣了。似乎不敢相信事情竟是这样的简单。 “到底行不行呢?”申涛又问了一句。 几位老人这才同时省悟过来,连连点头,“中,中!”“行,行!……” “您呢?”申涛又俯下身去问低头不语的秀秀娘。她用袖口抹了抹泪,使劲顿了一下头说:“哎!” 申涛没有理会锁子爹殷勤地斟酒相让,起身便走了出来。也没有理会锁子感激地起身相迎,回到原处坐了。他抱着双臂,闷闷地望着窗外,只感觉到秀秀直直地望着他,满脸都是惊讶。 〃二十〃 事情的发展比预计的要快一些,过年的时候,秀秀便过门了。 这天上午,满屯的姑娘媳妇来了一屋,七嘴八舌地笑着闹着,把秀秀装扮了起来,申涛回来的时候,秀秀已经变成了一个红人儿。一身的红袄红裤,脚下是红绣鞋,头上是红插花,大襟上别着条大红手绢,膝盖上放着红头盖。也许是动手的人太多,她脸上擦了重重的(月因)脂,放着异样的光彩,使一向清清淡淡、明明爽爽的秀秀一下子浓艳了起来,申涛几乎认不出她的模样儿了。 屋中不断爆起女人的哄笑声。秀秀规规矩矩地坐在那里,由人摆布。 申涛不想进去,但秀秀还是在人群中把他看见了。秀秀向陪在一边的娘说了些什么,她娘立刻站起来,把申涛唤进来,又陪着笑脸请大家候在外面。姑娘媳妇们立刻哄笑着,涌出小屋。申涛屋里一下清静了。 “娘,你不也去迎迎?”秀秀问。 “哎。”百依百顺的娘稍事整理了一下,也出去了。 申涛踌躇了一下转身也要出去,秀秀却说:“你别走。” 申涛转回身,看到秀秀正坐在那里望着他。 “干什么呢?” 秀秀立起身,把门关上了。申涛静静地看着她,不知她要说什么。 “涛哥,俺想问你个话。” “什么呢?” “你,真的喜欢俺么?” 申涛一愣,没想到这会儿了她又会旧事重提。“你让我怎么说呢?” “俺要你的真心话。” “是的,我是真的喜欢你。” “那现在呢?” “现在……也还是一样。” 秀秀摇摇头。 “你不信?” “……” “你以为我在骗你?” “……嗯。” 申涛心中一阵凄然,“你不该这样想我。” “俺没法想别的。” “为什么呢?” “那话谁也不信。” “可是你要我怎么样啊!” “那你干吗半道儿上撒手了呢?” “什么?”申涛简直惊呆了。这是怎么回事啊?难道不是她挣脱了他,倒是他半道儿上撒手了吗?他几乎是叫着把这话说了出来。 “都一样。”秀秀说,回到炕沿上坐下了。 申涛简直要仰天长叹起来,他瞪着眼睛看着她,“你说的是什么呀?你哭着闹着不跟我,又那样忙着去请媒人,相亲,还这样快地出嫁,还要我怎样?我能不撒手吗?现在你哭也哭了,闹也闹了,事情都办成了这样,却又来说我,你到底是在干什么呀!” 秀秀不言不语地走过来,被他粗暴地一把推开了,“用不着这样!我说了那样多,你什么也没听。我问了那样多,你又什么都不告诉我。着究竟是为了些什么呢?你告诉我,你究竟哪些是真话?哪些是假话?这个事情前前后后,到底是我在骗你,还是你在骗我呢?” 申涛从来也没有发过这样大的火,他觉得自己的眼睛几乎要燃烧起来。可是秀秀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勇敢地直视着他。 “说吧,你要怎样?” “不知道。” “你要我怎样?” “不知道。” “那你现在问这些干什么呢?” 秀秀依然说:“不知道……” 申涛一屁股坐在了板凳上,双手抱住了脑袋,他觉得自己的心在流血,但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远处终于传来马铃声,鞭炮也稀稀落落地响起来,迎亲的马爬犁已经到了。 姑娘媳妇们又哄闹着涌进来,门口首先出现了“大花鞋”的身影。她比上次打扮得更加糟糕,风风火火地一脚便踏了进来,大声召唤着新娘子。锁子披红挂彩跟在后面,脸上放着幸福的光。秀秀爹娘在人群的簇拥下跟在后面。 “都好啦?”“大花鞋”走到秀秀跟前。 秀秀却连动都没有动。 “咱们该走啦!” 秀秀依然悄静无声。 秀秀娘走过来,问:“秀子,咋啦?” 秀秀还是没有反应。 秀秀爹急了,扯了她一把,“你没见人都来了么?” 秀秀一拧身子,把脸转到里面去了。 屋里的笑声平息下来,所有的人都感到奇怪了。秀秀爹气得跺脚,秀秀娘急得不知所措,“大花鞋”的眼睛却转了一圈,在申涛身上停住了。她的嘴角立刻浮上了会意的笑容。“看啥?”她转了个圈儿,一挥手,“都出去!都出去!没见过娶媳妇吗?”说着,不由分说地把那些姑娘媳妇们连同锁子一同推出去了。随即咣当一声关上了门,连栓也插上了。 秀秀爹娘慌了手脚,呆呆地看着这突如其来的变化。锁子在外面晃着门,带着哭腔问:“这是咋着哩?这是咋着哩……”申涛也不知所措了。 “大花鞋”转过身来,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将手绢往腰里一叉,冷笑了一声:“今天这事儿,谁也别插嘴,全都得听我的!”说完身子一扭,在秀秀旁边坐下了。她将手搭在她肩上,轻轻拍着她的腿,“闺女,悔啦?” 秀秀爹一听差点跪了下来,“她婶子,使不得,使不得哩……” “啥使不得?”“大花鞋”白了他一眼。 秀秀娘早没了主意,只是一个劲儿地说:“行行好。您成全,您成全他们哩!” “大花鞋”却再也不理他们了。她转向秀秀,“你究竟是个啥意思呢?说个明话,婶子给你去办?” “敢!你敢去丢这个人!”秀秀爹跺着脚骂起来。 可是秀秀什么也没说。 “是不是明白过啥啦?” 门外的叽叽喳喳响成一片,屋里却静得能听到人们急促的呼吸声。 “大花鞋”拍了她一下,“有啥做难的呢?点个头,婶子给你去办!” 秀秀把头抬起来,拿起头盖丢在一边,不声不响地站起来,走到申涛面前,用手扶着他的胸脯,看着他问:“涛哥,你说咋办呢?” 申涛感到全身的血都往头上涌,眼前浮起一片雾翳,迷迷蒙蒙之中,只有秀秀那双清亮的眼睛在注视着他。他把她的手抓住了。 然而他的心却是清醒的。他知道现在有一件巨大的事情,维系在他的手中了。他注视着那双眼睛,耳边响起里自己的声音: “秀秀,你已经嫁了。现在你已经不是一个人。如果你现在改变主意,着两个屯子里会有许多人活不下去,那不是你能应付得了的。所以不要变了,现在锁子就等在外面,他一样能带你远走高飞。你说呢?” “这是真话?” “是真话。” “那你呢?” 申涛哽咽了一下,“我没有关系,这个世界大着呢!” 那双眼睛失去了光彩,从他的视线中消失了。 当申涛重新看清屋中的一切的时候,秀秀已经为自己盖好头盖,端端正正地坐在了炕沿上。“大花鞋”的殷勤与自信早已烟消云散,她抱着双臂,冷冷地看着这一切。她用极为不满的神情看看秀秀又看看申涛,然后狠狠地白了这屋子一眼,一把拉开了门栓。“走啦!”她扬起手喊了一声,便推开人群,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风卷彩云一般,申涛屋里转眼之间空空荡荡的了。 那天,申涛再也没有看见秀秀的脸。他只是远远地跟在后面,把迎亲的马爬犁一直送出了屯外,送过了冰封雪锁的蜈蚣河…… 〃二十一〃 二十九年以后,申涛又回到了小站。夹在小兴安岭之间的这块地方,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随着这一带广袤森林的大规模开发,木材源源不断地集中到这里,又装上火车南输北运,使这里变成了一座小城。因此当申涛走下火车,站在那个小小的广场上的时候,他完全认不出这个地方来了。 他提着手提箱,挎着风衣,向市中心走去。大街宽敞而整齐,不太多的汽车和自行车在街上流动。两旁有一些机关和商店,甚至还有一座小小的公园。昔日的小站,它的空旷宁静,它的慌僻贫穷,它的东倒西歪的木房子和袅袅的炊烟,还有那傍着河边的小道以及铃声铛铛的马爬犁,已经永远也看不到了。 申涛在阳光下走着,感慨着世事的沧桑。小站已经带着他的青年时代和那个时代的许多往事,一去不回地永远地走了。 可是当他沿着那条笔直的大街走到这座小城的另一端的时候,却又看到了蜈蚣河。弯弯曲曲的河水,正无声无息地流着,河中那一片片的沙洲和一丛丛的柳丛,似乎都还是老样子。那块大青石也还依然倾斜地浸在水中。只是对面的森林已经远远地退到了起伏的山冈上,留下的地方出现了一个空旷的贮木场,到处是零乱的原木。一架工棚,孤零零地座落在中间,把一缕淡淡的炊烟抹进蓝蓝的天空。 一股温暖得烫人的感情,开始在他的心中流动。他踏着潮湿的河岸,走上那块大青石坐了下来,用手摩挲着那光滑而细腻的石面。许多遥远的,让他魂牵梦绕了多年的记忆,又这样近地回到他的身边来了。 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两手拢着膝盖,久久地注视着森林那遥远的树梢,已经多少年了,他说不清自己都在什么时候和什么地方曾经想起过这里。他以为它已经遥远了。可是当他真地回来了的时候,却突然感到它竟还这样亲切地在自己的心里颤动。 他在河边坐了很久,看这火红的太阳落入森林,灿烂的晚霞在天际消散。一直到第一枚星星开始在天空闪烁的时候,他才起身离开。 他决定好好看看小站。 〃二十二〃 这时的申涛已经五十出头了。他的头上已经有了许多白。然而他的生命却正是盛年。回到这里之前,他一直在全国的各个森林地区奔走,他几乎走遍了西北和西南的森林,甚至长白山的森林也去过了。兴安岭森林却成了他最后的一站,而当他终于来到这里的时候,几乎是对照着地图,首先便找到小站来了。 他是在勘探工作结束以后离开这里的。当时林场抽出了好几批人去支援西北,他第一批便走了。在那之后的几年里,他扛着标杆走遍了青海戈壁和河西走廊,那里漫漫的风沙和茫茫的瀚海,以及在轰轰烈烈的建设开发中心决心改变亿万年自然面貌的人们的激情和汗水,渐渐溶解了他从小站带出来的那些苦涩和辛酸。他的生活,被那激荡的热情重新充实起来了。 几年以后,他被送去兰州进修,在那里他认识了一个学测绘的姑娘。进修结束以后不久,他们在阿拉善大沙漠边缘的勘探营地中结婚了。 这是千千万万普通家庭中的一个。相通的爱好,和谐的性情,还有一对可爱的小儿女,使他确信自己终于得到了许多人所梦寐以求的那些东西,他的人生平静了。生活从此有了避风港。他可以时时将自己疲倦的蓬帆驶进这个小小的码头,靠在上面歇一歇,喘口气,然后再抖擞精神驶出去,迎接任何的风浪。 生活也就象海里的水。当你博击它的时候,觉得它是那么地沉重。可是当你顺流而去,也许会觉得倒不妨让它把你带去任何一个地方。 然而申涛毕竟没有放弃去划动自己的桨。多少年来,哪怕是在最干旱的沙漠里,他也没有忘记森林。因此当他第二次获得进修机会的时候,他选择了林业,从此他的航船改变了方向。十几年以后,当他终于确信自己已经认识了森林真正的价值的时候,他参加了一部著作的编写。这本书叫做《中国森林的土壤》。就是带着这本书的目录,他跑遍了整个中国。 “土壤……”申涛躺在宾馆柔软的床上,在台灯泛起的微光中望着暗淡的天花板,心中浮想连翩。是的,他是为了黑色的土壤而到东北来的。可是关于东北黑壤的全部资料都在省林业厅,自己怎么千里迢迢跑到这里来了呢? 他无法向自己解释此行的目的,不紧在黑暗中解嘲地笑笑。他枕着自己的手,睁着眼睛想了许多。这一夜他完全失眠了。 〃二十三〃 第二天一早,申涛独自一人走过蜈蚣河上的一座石桥,走到了远处的森林。 他走得很慢。但旧时的情景已很难看到了。这一带的老林已经采伐尽净,代之而起的是一片又一片的人工林,清一色的小而整齐的冷杉树笔直地拥挤在阳光中,只有散落其间的那些老根,星罗棋布地扎在深深的泥土中,还依稀出当年幽密深邃的气象。 他沿着那些荒弃的集材小道走了很远,终于发现这里的开发正是按照他们当时所测绘的蓝图进行的。那些纵横交错的形状他太熟悉了。他甚至能够记起哪些片段是自己亲手所绘,当时这些小道在图纸上一条一条地延伸进那些最浓密的树林,它们曾经唤起他多少的憧憬啊!而现在,它们却已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荒落了,寂寞了,甚至不再有人走上它。拖拉机和推土机所留下的深深的痕迹中积满了水,旁边生起了茂密的草丛,这里的变化和发展,早已远远超出了他们那时所能设想的范围。 他走上了一个山头,站在一块巨石旁,远远地看到了蜈蚣河,闪闪的河水在稀疏的数影中蜿蜒而过,紧贴着小城绕了一个圈,然后流向远处的山谷平原,这个河湾原来是看不见的,他仅仅是在图纸上看见过它的形状。而现在它完全显露出来了。站在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出来,小站的位置,差不多正好被覆盖在了这个城市的边缘上。 这时,他在万绿丛中看见了一点紫红色。那是一个穿着红色外套的人,正伫立在一片新生的人工林当中,很久也没有动一动。那人很远,很小,看不太清楚。这情景引起了申涛的注意,于是折向那个方向走去。 他渐渐看清了那个人。那是一个穿着薄呢大衣的满头银霜的老妇人,她拄着根细细的手杖,似乎全身的重量都倚在上面,正对着面前的幼林呆呆的凝视。似乎是感觉到有人来,她转过身,两个人对视着站住了。 “请问先生,您对这一带熟悉么?”老妇人用略带沙哑的声音问,举起干枯的手,指了指四周。 “是的。”申涛客气地回答。 “这里原先是些什么?” 申涛大致判断了一下:“二十年前是一片松柞混生林。” “有一个很大的水泡子,在什么地方?” “在河上游,离这里还有两道冈。” 老妇人凄怆地向那个方向望了望。她显然已经没有力气再走到那个地方去了。 “您到过这里?”申涛十分奇怪。 这个显然归自海外的老妇人伸出四个颤颤的手指:“四十年前我在这里……” 看到她想离开那里,申涛踏进林中潮湿的而柔软的泥土,扶住了她。老人的身体单薄而衰老,干枯的得就象一片凋零的树叶,仿佛一阵风都能给她带来一阵颤抖,老妇人谦恭地道着谢。走回小道的时候,又向他深深地弯下了腰。这饱经风霜的老人使申涛很不放心,便陪着她向回走去。 “您从哪里来?”申涛问。 “韩国。就是你们说的南朝鲜。” “您是本地人?”申涛注意到了她那已不太精熟的中国话中仍然带着浓重的东北乡音。 老妇人停下步,从怀中摸出一张名片递给了他。他看了一下,上面用朝鲜汉字写着“光州平山道一千九百一十四号隆森店主冈山千树子(日本国侨民)”。 他惊讶了:“您是日本人?” 冈山点点头。 他们在浓荫密障的山林中缓缓地走着,冈山对当初这里大不相同的情景依然记忆犹新,不时对沿途的一切发出细细的询问,申涛尽自己的所能,一一告诉了她这里何以会发生这样大的变化。他们谈了很多。当她得知申涛当初仅仅在这里工作过一年多,并且也已经离开这里将近三十年了的时候,她在桥上站住了。 “唔,原来并不是只有我才回来寻找旧时的梦。”她自语似地说着,然后有些冷淡地问,“可以给我你的住址吗?” 申涛告诉了她。 〃二十四〃 申涛没有想到冈山当天晚上便会来访。她换了一身灰色的便装,气色比白天显得庄整了一些。申涛迎进房门,请她在沙发上坐下了。 申涛冲上茶,静等她开口。 “我想请您讲讲您在的那个时候小站的情景,可以么?” “您都关心一些什么呢?” “一切。” 于是申涛一边回忆着,一边尽可能地讲述着自己所知道的事情。屯子里的很多人,那些往事渐渐地使申涛自己也深深地沉浸在里面了。但他没有提起自己的房东,没有提及秀秀。 当他讲完了抬起头的时候,冈山却用枯涩而潮湿的眼睛望着他,直直地问:“那么您在的时候,屯子里是不是有过一位漂亮的姑娘?” 申涛一下子愣住了。难道是秀秀吗?难道是秀秀吗?他呆呆地望着冈山,心脏不可遏止地跳动着,好半天没说出话来,谁?她说的是谁?这怎么可能呢?冈山的脸上透出了疑惑。随后便细细地审视着他,一阵痛苦的浪潮扑进了他们心中。他无言以对,只好把头垂下去了。 “这么说,是有这样一个女孩子?” 申涛点了点头。 “那你为什么不说?” 申涛没说出话来。 冈山坐直了身子,神情已变得异常庄重:“您喜欢过她?” 申涛不可能再回答别的。他的十指交织在一起,用力点了一下头。 “那么。你把你们之间发生的一切都告诉我。”冈山的话带着不可抗拒的威严。 申涛讲了起来。他的心在流泪。他讲了许久许久,一直到窗户上泛起白色。冈山几乎没有再说话,只是一支接一支地吸着烟,当申涛讲到他陪着秀秀神情黯然的爹娘回到已经空空荡荡的家里的时候,冈山一句话也没有说,站起身推开门,摇晃着苍老的身影,撑着手杖慢慢地走了。 〃二十五〃 申涛在小城迟延了三天,没有再见到冈山。他寻找秀秀的企图也一无所获。这里最早的住户,和那些最早开发它的人们,都已经风流云散了。 现在他不得不带着他的全部惆怅离开。冈山的出现,给小站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以往的事情也许会更加不清。在小站,究竟是曾经发生了一些什么呢? 可是当他在第四天早上准备离开的时候,却收到了一封冈山约见他的信。 那是一个不大的宾馆。冈山正深深地靠在沙发里,静候着他的到来。 “准备走了?”冈山没有起身迎接,只是指了指沙发请他坐下,默默地看着他,满眼都是疲惫和失望。“为什么不去找秀秀呢?” 申涛张了张手,没有讲出话来。 “她不值得您再去找?” “不!” “这么说您找了?” “是的。” 冈山转过脸,不说话了。 “我能为您做些什么呢?” “我唯一的希望,就是能找到秀秀。” 申涛不紧苦笑了。他又何尝不想找到秀秀?可是人海茫茫,到哪儿去找呢?但他又无法拒绝这个悬隔在海外的老人。这时他感到自己必须问些什么了: “请问,您是她的什么人?关于她您能不能告诉我一些什么呢?” 冈山未置可否地闭了一下眼睛:“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一个故事,一个关于她的故事,也许听了这个故事,您才会真正地知道小站。” “故事?”申涛大为不解。但是他预感到会有什么东西在他面前出现了。 冈山开始讲起那个传说。申涛和勘探队的任何人都没有听说过它。这个小站人始终守口如瓶的故事,把申涛的心紧紧地攫住了。 阳光射进禁闭的窗户,将冈山阴暗的身影笼罩在明亮的烟雾里。她静静地吸着烟,缓缓地追述着那些环环相扣,似乎永无底止的古老往事,一直讲到那个随人远去的淑贞……她讲得平缓而冷静,甚至那苍老的声音都不再颤抖。申涛却知道她心中早已老泪纵横。看着她那疲倦的、强忍着哀伤的侧影,他突然想象出了她年轻时的模样。 人间有多少事情,永远都没有答案。可是申涛却在这里找到了它。 在相对无言了许久以后,冈山突然凄凉地一笑:“我给您讲了一个荒唐的故事。” “不,您把我人生中的一个未解之迷解开了。” 冈山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所以,当秀秀站在您面前的时候,在她背后站着的,就是这个世代相传的可怕传说。小站从来也没有人能征服它。可是当只有您才能做到这一点时候,您却松手了,您知道秀秀当时是在做着什么吗?她是在做小站的人从来也没有做过的选择。这时她需要勇气,需要思考,需要您的帮助和指导。可是您却让她一个人去承担了一切。您在最重要的时候撒了手,又在最后的时刻赶走了她。您把小站最后的机会毁灭了!” 冈山终于泣不成声。 “小站是那么的驯顺和善良。它在这里存在了三百年,现在已经消失了。这三百年中,它做过了多少温柔的梦,可是从来也没有人理会它,天下没有一个地方没有它的骄傲,唯独小站至今也不能宣称它曾经得到过什么样的爱。这又是为什么呢?……” 申涛将十个手指深深地插在自己的头发中。冈山的诘难和责问,把他感情最深处的那些东西触动了,可是面对这个哀怨的老人,他能说什么,又能做什么呢? “所以您不能再一走不返。您应该找到秀秀,把应该还给她的东西还给她……” 申涛坠入苦网,不能自解,一个他从未认真去想过的问题,把他难住了。 房间里一片寂静,静得可以听到遥远的市声。冈山端然坐在那里,等候着他的回答。 往事一幕幕展现出来,久别的面容一个个浮上他们的心头。他好象又看到了秀秀爹娘善良的面孔和他们那惊慌的神色,又听到秀秀快乐的欢笑和那撕裂人心的哭声。所有这一切,竟是和那样古老的一个故事联接在一起的。这故事循环不已,而恰恰是他自己,奏出了它惆怅的尾声。那个故事把他的经历溶解到一个遥远的背景中去了。时间的长河,仿佛倒退了回去,然后又一泄而下,淹没了它三百年的旋转和曲折。一个伟大的走向,从来也没有这样地清晰起来了。 他突然感到了一种震撼,这震撼来自一个深刻的底层。在他的情感上蹉跎了多少年的块垒,被一个明确的答案代替了。 他重新抬起头,看着冈山期待的眼睛。 “我不知道应该怎样来评价秀秀的婚事,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是秀秀自己选择的归宿。当她决定了的时候,没有任何人能去执拗她。要知道小站从来也没有人做出过这样的选择。也许她没有按照自己真正的意志去做。但任何人都会做错事情的,任何人都会在这样那样的事情上耽误甚至伤害了自己,然而真正可悲的却是那些被剥夺了意志的人,小站过去的悲伤不正是在于任人摆布吗?可是在秀秀那里,它结束了。您不知道秀秀的决定在当时是多么有力,以至我的愤怒都不能抗衡她。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呢?那些妖魔鬼怪,那个可怕的预言,从秀秀开始永远地结束了,并且终将被人们遗忘。而这一切又是由我来实现的。当我放弃秀秀的时候,我对小站表示了真心实意的尊重。我为此而自豪。因此,假如现在能让我重新面对着小站的乡亲们,哪怕还面对着它三百年的历史,我都会大声说:我是第一个尊重了它的人。这就是我给小站的一切,也是我给秀秀的一切。除此而外,我还能再带来些什么呢?”冈山愣愣地看着他:“你说的是那个锁子?那不也是一个站丁么?” “不,不是了。从他开始他们不是了。如果您能亲眼看到他是怀着什么样的自信和憧憬去谋划他们婚后的生活的,那您一定会深受感动。那是一个好小伙子,他不需要秀秀去把握她把握不住的东西,却能给她创造一个更加可靠的未来,从这方面去想,也许秀秀并没有错。”冈山摇了摇头:“您是在摆脱责任。您为自己保留的东西太多了。要知道您曾经怎样地辜负了她!可是现在您却把什么都推给了锁子。我看得出来,您现在对生活心满意足。可是秀秀呢?您这样说,不觉得愧对秀秀对您的钟情?” “不,绝不,”申涛的口气变的坚定了。“锁子有能力承担起秀秀的一切,否则我也不会帮助他。如果您今天能见到他们,我相信,他们一定早已得到了您曾经梦寐以求的一切。” 冈山的眼睛迷蒙了,“真的?” “真的。” “为什么呢?” “因为秀秀是小站的皎皎者,而我不过是外面的一个平平之辈。谁也不能恩赐给你们什么。你们曾经使这条古道闪出奇异的光辉。现在这个历史已经美好地结束了。” 冈山的嘴唇颤抖了。一颗老泪顺着她衰老的脸颊落了下来,她喃喃地说:“我没有想到您是这样思想的。您的思想为我化解了天地。我们的秀秀曾经征服过您这样的人,小站可以含笑九泉了。它会永远为此而骄傲!” 说着,她颤抖着伸出干枯的手。申涛把它紧紧地握住了。 〃二十六〃 大街上行人如潮。夏天的太阳刚刚掠到树梢,把金色的光线镀在了所有的物体上。申涛提着手提箱,在冈山的陪伴下走出了宾馆,在灿烂的金光中站住了。宁静的小城,正是它最热闹的时刻。 “您什么时候还会回来呢?”冈山问。 “也许明年,也许更晚。但我想我一定还会回来看看的。您呢?” “不知道,也许一去不返,也许就永远不走了。” “回来吧,这里的人比什么地方都亲切。” 冈山宽慰地笑笑,看着申涛:“如果我得到了秀秀的消息,又该怎么办呢?” “那就赶紧告诉我。”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他们最后一次握了手,申涛便转身向车站方向走去。他披着夕阳的余辉,走的是那么地有力,很快卷进了人流,向着他事业的路程继续前行了。 冈山目送着他走远,也转过身,缓缓地走向了蜈蚣河。 蜈蚣河静静地流着,亲切地依偎在土地的怀抱中。贮木场那边起伏的林梢上,彩霞正映满天空。冈山静静地立在松软的河岸上,眺望着她久违了多少年的美的黄昏。她在等待,等待着一个新的希望的出现。 这时,从河水对面响起了远远的呼唤声。一个梳着短发的妇女正挥着手,穿过贮木场向她走来,那妇女微笑着,笑得是那么质朴和亲切,似乎带着她失落已不知多久的全部亲情向河边走来。冈山的眼睛模糊了,她无法再细辨那个妇女的模样,只看见那亲切的笑容映着晚霞,笼着黄昏。冈山走下坡岸,笔直地向着夕阳中的那个妇女走去,忘记了在她们之间还有一条浅浅的小河。此时此刻,她已忘记了一切,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能阻挡她了。她张开双臂,迎向那个她已经寻找了许久许久的人。她并不知道她迎接的到底是谁?是她的女儿?她的妹妹?还是她在人生的孤旅上等待己久的伙伴?但她知道那是她在梦中不知思念过多少回的一切……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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