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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墓人 让我去做一个守墓人吧, 因为那坟园遥对着你的住处; 因为荆棘与不成形的杂树, 代替了耸立的墙壁与白杨之林; 因为它任我的双脚逡巡不前, 正如它不拒绝乌鸦的栖止。 你指引给我那独特的碑石了, 但我要一一去探视的。 我并不经意坟园与我之契合, 我更愿对过路人 喃喃地讲述落枝声与黄昏鸟语。 不说那坟园与我有了十载因缘, 也应说早住在记忆里吧, 我深信它是我的神秘的故居, 倘此时墓中有声, 必为我作真实之证语。 你在那儿寻找我的痕迹么? 我的气息留为墓地之风, 我的手泽是在每一方碑石上, 每一片枯叶上,每一棵树干上, 莫听你的眼睛虚妄的报告。 从此你称我为安定的守墓人吧, 你认识坟园前的老屋了, 我将在那儿鄙视着年华, 只替你夜夜私窥月色。 遗失 “你遗失了甚么呢?” 我不能回答这同情的问询, 让他且听院中的风夹雨, 听那互相交替的高呼与低唱, 再看一看这脸色异常的人, 他就可以知道我何以不回答了, 他就可以想象出我的遗失了。 莫作声,且封住自己的嘴唇吧。 只有我的心思是不听制止的, 他又开始初夏之夜的巡游了, 他认识那一条长街, 那儿有多少清爽,多少沉静, 多少安宁,舒适,柔和, 而且做了我的遗失之所在地。 我常常是一个痴人, 觉得仍会在那儿寻觅得到的, 我知道我完全错了, 一年后呢,两年后呢,三年后呢? 那时长街也改变形容了, 尘沙认得我么,列树认得我么, 两旁静立的房屋认得我么? 做不了一个勇壮的流浪人, 我的岁月会无新无旧吧。 但我遗失的如果是种子, 会长成多叶的小树了, 如果是虫儿,会留下幼小者而去了。 所以我的遗失是永久的, 在无踪迹中度过千载万载。 遗忘 你给我带来多少遗忘, 天空与星辰都是新生的。 我听见昨日未曾流的河水, 水边有辘辘而过的乐音, 是好走夜路的车轮么, 它们为甚么到世界上来呢? 说这屋子是今天造起来的吧, 不然墙上早应有藤蔓了。 窗子羞涩着不肯随手而开。 尘土没有到这儿巡行过。 谁是主人呢?我询问着, 且细听有谁来解答。 但这地方并不是生疏的, 象一个家,象你的或我的家。 家里有时稀时密的语声, 有可听的哭与秘密的笑, 也有自然而且美好的睡眠, 只要没有吹醒人的粗暴的风。 有一个人喜好坐下沉思, 喜好散步从黄昏到夜, 喜好因窗纸响而叹息, 喜好凝望树枝或天空。 他不象是我自己的了, 我想他是我留不住的客人。 在不见你时我会开口而歌, 虽然是没有字也没有曲调的; 或者我折一条柳枝做鞭子, 或者到巷口去听热闹的故事。 因为岁月是不恼人的, 春若去了,夏为我们而来。 城中 商店之行列永远是年青的, 时时闪耀着孩子的眼睛 向每一个过路人作态, 若有意,若无意。 过路人永远是年青的, 它们在追逐迅疾的车轮, 没有疲乏,没有回转, 不知道是否星辰在天。 武装永远是年青的, 象一群人形的钟在街路上, 他们四双脚做了钟摆, 但时间是不会流动的。 且到有夜色的胡同里去吧, 叫卖声永远是年青的。 虽然有人听了十年九年, 他觉得他记错了岁月。 夜色遮不住老树的裂纹, 对面的墙壁也久已失修了, 但墙壁上的影子象花枝, 春风吹过了一个个季节。 只有几个人影静立在门外。 一夜如一年,一年如一夜。 永久与暂时混合了, 让他们怀疑自己年青或年老。 河上 河上,房舍的一面: 淡蓝色的墙壁,在远处, 如一片没有裂纹的天空。 但它的窗子是完全黑色的, 黑的窗格,黑的窗帘, 或者,窗子被黑的泥土封住了。 河上,房舍的一面。 河水已经干涸了,没有声音, 甚至带走了它往日的声音。 房舍不象是记得往日的, 或者它在专心地回想呢, 掀动着它的经历之堆积。 房舍默默地看着河床。 没有小船也没有渔网了, 没有持着钓竿的徘徊者, 也没有光腿赤足的孩子了, 没有浮萍,没有水草, 河床的面容是呆板而灰黑的。 房舍前面有一树枯枝。 这是树叶与草叶一同生长的时候, 行人应当走在覆荫之下了。 房舍不说那一树枯枝的历史, 也许它是在过无数花朵, 没有一朵至今留在它的身上。 房舍遥对着一户人家, 那片灯已经完全失去光辉的。 携带着笑语从门内出来的人们 想是到别处去做新的住客了。 让房舍毫不转动地倾听吧, 蝙蝠夜夜在门前飞舞。 黑色的窗子,永在。 枯涸的河床,永在。 一枝枯树,永在。 人家与蝙蝠,永在。 从此不会有过路人走来 冲破了这千百年寂寞之祝福。 巡游人 我是喜好在小巷里巡游的人, 我可以对你述说它们的数目, 述说那最庄严最古老的门, 那懒惰善睡的高树 和小巷中美好的声音, 我是说那水车和叫卖者的。 在深夜,在不见月亮的时候, 我并不去寻找可厌的灯光, 只去私听乡里行人的歌吟 或已成为自然之音乐的木柝声, 我觉得自己和小巷契合, 是它们的老住客或老行客了。 你从没有到过这些地方, 所以它们保守者单纯的历史。 但今夜我为甚么害怕呢, 怕着曾给我多少抚慰的黑暗, 而且第一次有了独行的自觉, 我爱的音乐也做出怪声了? 我疾走向那放出灯光的板窗, 我知道它是那卖杂货女人的居处, 我不是要做她的雇客, 只觉得你会正在那儿的, 或者她会告诉我你买了甚么, 如果她不嫌弃我唐突的讯问。 石像辞 你来过几次我记不清楚了, 但我记得你足迹的数目, 无论留在草叶上或土地上的, 因为当这园林欢迎你的时候 我就要用力地低头了。 你将怎样猜想我的经历呢? 也许你以为我是一个新客, 还不如一株赤枫或一株白杨, 也许你的思想或记忆 不会来到我的身上,永远地。 如果我对过去生出疑问了, 我回想一些连绵雨的日子, 一些沉重的雪花封住全地的日子。 我曾看见秋冬的转移, 曾听见风歌唱着象一个牧者。 莫近前来看我吧, 这全身上的斑痕 会为我上面的话作证。 你第一次已是来迟了, 如果这园里没有年青的花草。 我的希冀也许是非分的: 愿阳光以外的温暖 或一个生人的眼光 或虫儿们所不了解的声音 使我忘记自己的过去现在。 诉说 我将对负着白花的老树 或新上架的牵牛 或久居在我屋檐下的 叫过秋天和冬天的麻雀 或一只偶来的山鸟 诉说过我的烦忧和欢乐, 甚至是关于一件小事的: 一个小虫飞落在我的身上 或雨击打了我的窗子。 然后我向它问询, 如果有风吹它的细枝落地, 如果它的尖叶子偶然地 受了一个行人的催折, 如果它的旧巢倾颓了, 如果它从山中带来了 往昔的或今日的消息, 让它殷勤地对我讲述, 用对一个友人说话的声调。 静息 如一个稳重的中年妇人, 梨树负着将熟的果实。 马缨花象是画在墙上的, 虽然它正在光荣的季节里。 幼年的白杨是欲睡的孩子 携带着活泼入梦。 在这样晴朗的天日下 它们有秋之预感么, 或因严肃的主人而静息? 我深怨这庭院的沉寂之形容, 但这主人只能在窗前 守望着它们,默默地。 那一双手何能再来呢, 它们会让梨树投下它的果实, 让马缨花飘散在窗格上和屋顶上, 让幼年的白杨摇摆而歌, 然后这儿有了清锐的笑声, 墙外的行人也会愕然止步。 壁虎 门灯的光辉是诱人的么, 稳定的火焰,无声的火焰。 那支赤红的壁虎夜夜来, 灯罩上微薄的温暖 给它一些秘密的冬天的欢喜。 到我可望不可接的时候, 它就要因焦虑而褪色了。 门灯之熄灭是愉快的变更, 不然是何能制止自己呢, 可怜的孩子已惯于窥守。 黎明 隔壁的人, 雪天的报告者。 你的隔壁有什么声音呢? 你在北方, 我也在北方, 而你会做一个南方的孩子, 让我在这儿感受南方的天气, 于是雪的早晨的情调被遗失了。 三个音符的鹧鸪叫, 梦寐的,欢快的,跳动的。 鹧鸪会叫雪么, 我不相信。 随之而来的是早晨的叫卖, 那声音中有负着水珠的菜蔬, 暖湿的带着薄泥的街道。 谁想到雪呢?没有人。 你笑我早晨的听觉么, 我醒了,你来。 鹧鸪是你,叫卖是你, 你这双重的声音占据了我, 而我说我的隔壁人说谎了。 你走近了么, 我要起身,我要起身, 你的春天的衣襟之飘动是静静的。 响尾蛇 马铃薯的田野, 草棉的田野, 残梗和土块的田野。 狭长而柔软的草叶呢? 没有人看得见。 田边的草叶是低矮稀疏的, 夹着曲折无尽头的小道, 一些懒惰的行人走过去了; 广阔的静默伸展在天空之下, 微弱的虫声间歇着 然后沉下去,沉入土中了。 田野是这么虚空的, 但它占据了东西南北, 让人望不见那充实的院子, 这似乎远了,在远处,在远处, 草叶和声音都在远处, 那些狭长而柔软的绿纱巾 封蔽着一条宽广的路径, 风留下行回的低音 浮荡着,从白天到夜间, 于是草叶更清凉了, 美好的噼啪之声蜿蜒而来, 响尾蛇的游行是不肯静默的, 在有月有星的夏夜。 马铃薯的种子伏地不起, 草棉的果实成熟而落了, 一只拖着柴耙的牲畜走过田野。 有屈身在土块中间的人, 残梗便聚成堆了。 为甚么仍然没有声音呢? 枫突然地往来, 残梗是僵直而沉重的。 那在远处院里的草叶怎样了? 是的,是另一个季节了, 长久蛰伏着的响尾蛇 会到田野间来游行一次么? 选自南星诗集《石像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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