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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


  燃冰和白梅一走进大肚仁海家,齐齐被他家中的装修吓了一跳。
  一进门是个大院子,约有一百多个平方米。四周种着柑桔树,每棵都有一人多高,枝叶繁茂,墨绿的叶间一簇簇洁白的小花朵怒放着,发出一股浓郁的异香。树下有几只老母鸡在东扒西找,发出咕咕的叫声。中间在一条水泥路直通楼前。
  才走几步,猛地听到一阵沉闷的狗吠。令人毛骨悚然。仔细一看,原来楼下走廊的一头有一只灰色大狼狗,正在呲牙裂嘴的对他们咆哮,不时跃起来作撕咬状,把系着它的铁链拉的咯啦啦响。白梅惊叫一声,连忙躲到燃冰背后,紧紧拉着他的衣襟。
  燃冰不怕狗,插队时他亲手宰过好几头呢。但还是被这条狼狗的巨大身躯暗吓了一跳。看清是用铁链栓住后,才放下心来:“别怕,拴住呢。”
  大肚喝道:“莫吼!是客人。”
  那狼狗这才老实一点下来,放低了声音,犹在转来转去。
  进了屋子,燃冰这才发现这座外表看来并不很豪华的砖楼,里边非常宽敞漂亮。正厅有好几十个平方米,地上铺着红瓷砖。中堂用彩色瓷砖镶成一幅巨大的八仙过海图。两边墙壁挂着大大小小十几面镜框,看题字是亲友们在庆贺新厝落成乔迁时送的。其中一幅最大带钟的,赫然醒目地写着乡里领导的姓名。下边靠墙摆着一溜紫红仿皮沙发,红漆茶几,擦洗的干干净净,纤尘不染。再看房间,更加叫人吃惊,竟是红地毯铺地,空调彩电,新式组合家具,所有现代化家庭设备应有尽有。
  燃冰粗粗估计一下,大肚这个家至少也有二三十万家当。这对他来说,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他在机关工作十多年,今年要房改,自已住的那套八十平方米房子要交一万元,要不是在香港的内兄支持,一时还拿不出呢。其实就是地区其它干部,好多人买房都借钱。要叫自己花几十万搞房,一辈子不吃不喝也做不到。可是大肚这个不入流的“官”,远比他们这些真正的“官”富裕。难怪农村里流行一句话:“要想富,当干部。”
  “你可真有本事。率先到达小康。”
  燃冰言不由衷地赞道。傍晚大肚找到他,一定要请他和白梅去吃饭。他本不想去的,但经不住大肚的坚持:“我们当年还是在一起滚泥巴的朋友嘛。如今你是领导,总不能一当领导就忘了朋友。你要不赏脸,今后我就难做人了。走走,白梅同志一起走。”
  这当然是客套话。他做知青那时何尝和他做过朋友?那时大肚是红极了的民兵营长,而他是个被“内控”的黑五类子女。为了争取进步,燃冰多次申请参加基干民兵,然而每次的申请书交到大肚手中都没影没踪掉。有一次他上大队的厕所,低下头去,竟看到他满怀忠诚写的申请书,被当作手纸扔在黑呼呼的粪便上面。但是每一次大肚接过他的申请时都笑眯眯的说:“一定会研究。”
  要不是后来一次偶然的机会让燃冰撞了大肚的红,恐怕他还永远当不了基干民兵。
  有一天夜里,月亮很好。燃冰独自一人跑到村后山垅田里去捡田螺。那时候田里用农药化肥不多,水质没有污染,田里长着许多薄壳螺。这种螺味道特鲜美,知青们常去抓了煮来补充营养。燃冰用一支手电筒照,一会儿就捡了一大竹篓。回来的路上,经过废弃的大队猪场时,隐隐听到里边好象有什么动静。也是他一时好奇,停下脚步,再仔细一听,好象还有人在哼哼唧唧的。怪事,半夜三更了谁在里边?是不是有什么阶级敌人在里边密谋造反?或者是空降特务躲在里边?燃冰心里这么猜测着,一边就弯下腰去路边捡了两块石头揣在口袋,悄悄地摸进去。还好是有月光,里边虽朦胧,勉强能看的清,声音也越来越清楚。一手抓好石头,打算一有情况就当头给对方一击。一手就猛地拧开电筒。这一照不要紧,竟照出了两个正在偷情的男女,四条腿光溜溜的,露着白屁股。
  燃冰从没见过这种场面,吓了一跳,喝问道:“谁?”
  那爬在上边的男人回过头来,眼睛被电筒光刺的眯着,竟是大肚仁海。那个女的是阿凤。他们本来正在兴头上,这下被人撞着,慌忙跳起来,急急套上裤子。大肚看清了是知青燃冰,镇静下来。从衣袋里掏出一支九分钱的经济香烟,递到燃冰面前,笑着:“嘿嘿,吃根烟,吃根烟。”
  想起大肚将他申请书如此不重视,又撺唆老海与他过不去,燃冰很想惩罚这家伙一下。但是转念一想,桐花林这种事多的是,女人的裤带都很松,怎么个惩罚?倒不如装作没看见,卖个人情给他。免得以后他在民兵问题为难。正在思考时,那女人也跑了过来,伸出肥,溜溜的手一把拉住他,“老李,我们的事好说。”
  说着就蹭过身子来。燃冰惊的急忙灭了手电筒,往后退着,“我不知道,我什么也没看见。”说着转身就跑。
  尽管如此,第二天大肚还是一大早就悄悄地提了一壶老酒来给他挂红,“老朋友了,你的事包在我身上了。”果然没多久燃冰就成为基干民兵了。从此见了他都客客气气。
  这些当然都是过去的事了。农村里对这种事也不大看重。如今大肚是村委会主任。不管怎么说,从今后的工作出发,燃冰也要和他搞好关系。再说,到他家去看看,和他正面交谈交谈也好。
  他们在厅屋坐下后,有一位十七八岁的胖女孩端出茶来,眉眼很象大肚。
  “这是你女孩子?”
  “这是老大。”
  “念几年书了?”
  “刚刚初中毕业就不念了,在小学里代课。”
  “大嫂呢?”
  “在灶间里做事,她听说你来,也真高兴。”
  稍坐片刻,酒菜上桌。大肚果然是有钱,也不知他从哪里弄来的,变戏法似的摆了满满一桌菜,不但有全鸡全鸭全鱼全蹄膀,还有石鳞,黄鲶这些山珍。不过燃冰一见到这些东西,心里就冒出一股腻味。这几年他在地委机关,经常跟着领导去应酬。酒呀肉呀,早吃倒了胃口。现在他最喜欢的是豆付青菜。从前他读书时看到有一位先哲说过“大味至淡”的话。当时他只是一介寒儒,终日啃咸菜疙瘩,也就无法理解为什么最好的味就是最淡的味。直到近年他才恍然大悟。先哲为什么此崇尚淡泊?淡泊是一种至高无上的人生境界。这种境界不仅表现在人对世俗名利的超脱上,同时也贯穿在人对现实生活的审美情趣上。一个没有经历过丰富人生沧桑的人一个没有智慧的人,是不可能领略这种境界的奥妙的。就以吃来说,平头百姓的美味是大鱼大肉,讲究的是有没有荤菜。达官阔佬的美味是山珍海味,讲究的是食精脍细。而一个真正悟道的智者,他的美味就是粗菜淡饭;从粗淡中他闻到山野的清香,尝到自然的风味;他不需要刻意追求,也不需要故意约束,而是随意地自然地感受和领略蕴含在粗淡中的无穷回味。
  因此他对着那满桌的菜肴竟没有动一下筷子,弄得大肚仁海有点惶惑:“吃呀,怎么不吃一点?乡下菜粗,不对你的胃口吧?”
  燃冰一笑:“我喜欢吃腌菜。”
  “唉呀,你说笑话。这些粗东西怎么好意思上桌。明天他们说,领导到了我家只有腌菜吃!”
  “我就喜欢粗东西。”燃冰坚持着自己的意见。“要说吃这些东西,我在城里这么多年,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用不着跑到这里来吃。我确实是很想吃些农村的土腌菜。”
  这一说,大肚没奈何,只得叫他老婆去弄腌菜。
  当大肚老婆用又黑又粗的手不好意思地把腌菜端到燃冰面前时,那种淳朴的甜酸味,顿时将他的食欲刺激起来。大肚老婆人长的丑,做的腌菜倒很好,燃冰就着腌菜,破天荒吃了三碗白米饭。
  同样的,他也拒绝了大肚的汾酒。
  “酒也不吃?我记得你是能喝酒的,还常到人家里要酒喝的;”
  以前他确实常到农民家里要酒喝。也喜欢喝两口。但是他喜欢的不是什么名酒,而是闽北农民家酿的老酒。这几年城市里酒风盛行,时髦的酒牌不断更换。“白酒客气,啤酒洋气,老酒土气”,开初是四特,竹叶青,后来是汾酒,杜康,贵州醇,茅台,古井贡,孔府酒,再后来就是蓝带,青岛,贝克……,人头马,拿破仑,爱斯恶……,五花八门眼花缭乱。但是吃遍了这些名酒,其实味道大同小异,回过头来,还是觉得农家的土酿味最醇,香最浓。
  这些感受,大肚这样的暴发户怎能理解?巴尔扎克说巴黎一夜可以造就十个暴发户,但是十年造就不了一个贵族。一个人的修养不是靠钱就做得到的。大肚可以拿出无数的名酒名货,但他永远不会体会到无名的美与乐。
  燃冰不屑与他说这些,他只是淡淡的说:“过去是能喝一点的,但现在身体不行,只好禁了。”
  “禁什么酒,身体不好,少喝一点嘛。白梅同志,你也喝一点。我们农村干部,水平不高,有话都在酒中。”
  给大肚这一说,燃冰与白梅也只好端起酒杯意思意思。大肚也不客气,自斟自饮,三杯一下肚,马上脸红起来,话也多起来:“老李,你这次能来,是看得起我,我真高兴。我们过去是朋友,今后更是好朋友。我这人没别的,就是个为人讲肝胆。今后你要多关照提携我。农村工作不好搞。桐花林事情很复杂,人心很坏的,你要小心。”说着,突然吼起来:“阿妹仔,来给李队长敬酒!”
  阿妹仔闻声而来,扭着大胸脯,挺大方的给燃冰敬酒。
  “谢谢,酒是不喝了,不过有些事倒想和你聊聊。”
  “好说好说。”
  “这几天我都在村里了解情况,在捉摸我们村如何发展经济。我有个想法,你看对不对的。”
  “李书记真是太谦虚了。”
  “桐花林是个好地方,山上资源多。可是却没有加工业。光卖原材料。我想利用我们的优势,好好地抓一抓工业企业,你觉得怎样。”
  “抓工业?好哇,以前我也想过的。”大肚满口赞成。
  “如果不搞企业,桐花林的经济永远也上不去,无农不稳,无工不富嘛。如果你觉得我的这个想法不错,就干起来嘛。”
  “是是是,不过,要办工业,问题很多。技术,人才,这些都好说,最重要的是要有资金。”
  “村里能拿多少?”
  “村里?一分钱也拿不出。”大肚摇着头。
  “怎么会呢?不是说我们村财一年几十万吗?”
  “几十万是几十万,可是开支也很大。代交三金要十来万,教育要五六万,村里干部工资要五六万,平常业务开支要三四万,招待人客也要几万。什么都不做,就要三十万了。还有这几年上边年年都有中心任务,修公路,开铁路,搞乡镇建设,五花八门的集资,都要村里拿钱。况且,前几年搞水库修路贷了三十万,每年也要还一点,哪还有钱投资办厂。难哪。本来我们村经济不错的,现在差不多成空壳村了。”
  听了这话,燃冰默然。这种情况,其实好多村都存在,他相信大肚说的不假。
  白梅却不信:“我不信,村里会这么紧张。都说我们这里农村集体经济不错,财力不错吗?”
  大肚苦笑着:“说是这么说,村里的情况我最清楚。要是前几年搞厂,可能还有一点钱投资。可是现在,哪个村不是欠了一屁股的债。以前乡里也动员过村里要大搞企业,也投资办了几个厂,到现在除了一个茶厂,别的全倒了。所以,现在一提办厂的事,村里人就怕。我们山里人,天生就是山里刨食吃的,那些事,不是我们干的。”
  说到茶厂,燃冰想起华亮说的情况,办新厂一时有困难,先把茶厂搞好可以吧。
  “茶厂的情况听说也不大好?”
  “这两年差点。”
  “什么原因?”
  “原因多了。主要是国营茶厂收购价太低了。”
  “不一定吧。我听说,那茶厂是大脚当厂长,还是吃大锅饭,怎么做的好?我看,这个茶厂要先整顿一下,厂长要换,村里对茶厂的管理办法也要变,要搞承包责任制,谁承包谁就要保证一年上交村里多少钱。”
  “是啊,是啊”大肚虽然连连点头,神情却越来越不自然了。他当然不愿将茶厂承包了,也不愿意将大脚换掉。大脚人虽胡涂,总是自己温家人;茶厂里有好处也不会少了他。有时要弄点茶叶送送人,也方便。可要是一旦承包了出去,承包的人按合同办事,帐也算的清楚了,哪还会管你什么村主任的好处。这几年村干部工作越来越难做,不就是因为搞了承包,农民自己种自己的田,再也不听你的了。所以过去也有人提过说要将茶厂承包掉,他坚决不肯。可是你这个燃冰,居然又提出这个事来,真是妈的。
  大肚的这种神情态度,燃冰马上觉察到了。原来不但是村支书老霜,村主任对办企业的态度也是这样,难怪桐花林的经济上不去。看来,要说服村干部办厂,得花大力气转变他们的观念。
  大肚却不愿再谈企业的事了:“来来,喝酒。李书记不喝了?去,去拿饮料。嗨,何必禁酒,人生一世有多长,能喝就喝,不喝白不喝。”
  自言自语的,又喝了几杯,脸越发红起来,舌头也开始大起来;“老李,我们是好朋友,以后用得着我,一句话!什么人都靠不住,就是肝胆朋友最靠得住。这村里人坏着呢。看见我这两年日子过的好一点,眼睛就红了,还有人告我想搞我。哼,我的日子是过的比他们好一点,可是容易?我又要忙村里公家的事,又要忙自己家的事。承包那些桔子,当初没有一个人接手。我是硬着头皮把它拿下来。为种这些桔,我是下了血本的,第一年就贷了一万元投下去。要是亏了本,我就卖老婆女孩子。总算老天保佑,赚了一点钱,他们就又来说七说八了。妈的,我算看透这些人了!”
  ……
  这一大堆自我表白的话,不知是真是假。姑妄听之吧,也不是全没道理。现在的问题关健是:你的这些钱究竟是不是如你自己所说靠你的智慧与劳动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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