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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冰一到桐花林，大队就把他安排在她家住。那是一幢小小的两层土木结构老式旧屋。干打垒的土墙只有半截，木柱只有碗口粗细，也不知是哪一年盖的，整个房屋都倾斜了，一边用一根杉木斜撑着。前后都是通天的菜园，门口有一个比房子更歪斜的木头猪栏，里头一头半大不大的黑猪在有气没力的哼唧着。 燃冰不知道为什么把他安排在这家住，村里许多人家的房屋都比这家宽敞牢固。后来才知道，大队之所以将他安排这家，是因为春姑的父亲冷老海成分高，是个富农。而燃冰的父亲是个右派分子，既然都是黑五类，那就干脆合并吧。 燃冰感到受了极大的污辱。大队也太欺侮人了。我虽然是右派子女，可是难道不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你们应该把我安排到贫下中农家去住呀。他几乎想跑到大队去，与那些干部论争一场。可是才站起身脚就软了：你争得过他们吗？ 他垂头丧气地呆下来。让老海带到楼上。楼上没有土墙，四壁用破竹席马马虎虎地围着；也没有床，只是在地板上铺一层干稻草和一领草席；他一声不吭，把唯一的行李，一只串联时用的印着为人民服务字样的黄布书包扔到楼板上，十分疲倦地躺下去。嗨，命运啊，怎么对他这么不公平？ 他一动不动地躺到天黑，直到老海叫他吃饭才爬起来。看老海阴沉的脸色，他知道这家主人并不欢迎这个城里来的知青；尽管如此，晚饭还是热了一壶老酒来招待他，还炒了一盘过年薰的田鼠干，香喷喷地端上桌，诱的胃田口大开。结果是那一餐他吃的特多，足足吃了六大碗白米饭。把老海吃的目瞪口呆，脸色更加阴沉；也把春姑看的一直抿着嘴笑。 其实他们哪里知道，燃冰已经几天处于半饥饿状态了。来插队时身上分文全无，从早晨上路起就没有吃过一点东西；又正是年轻力壮消化力极强的时候，见了香菜米饭，怎不狼吞虎咽？ 酒足饭饱后，燃冰觉的精神好的多了。他想，既然命运将他甩到这里，那么也许只有勇敢地面对现实才是最明智的选择了。他应该尽快地安排好自己的生活，尽快地投进广阔天地用自己的表现来改变命运。不过首先要解决的是睡觉被子问题，天气这么冷，没有棉被是不行的。 “有没有棉被？” “要去问大队。”老海摇摇头。 他马上跑出去找大队管知青的干部老冷。老冷的回答是都被人领走了。他只得空空手地回来。沮丧而又愤怒地爬到楼上。 正在这时，楼梯咯吱咯吱地响了，春姑抱着一大包黑乎乎的东西走上来。 “这床棉絮先借你盖，就是太旧了。” 棉絮确实太旧了，又黑又硬，跟木板一样，也不知是多少年的古董了，但是总比没有好哇。燃冰十分感激她的好意。他突然发现，这个少女虽然皮肤黑一点，身材五官都长的挺漂亮。挺耐看的。 从此他在她家安心住了下来。每天跟着他们出工做事，和他们一起吃饭。那时他十分孤独。因为是黑五类子女，大队干部也好，其它知青也好，都对他有种戒备，不愿意与他多来往。家中人也因为处境不好很少给他写信。为了打发那难耐的寂寞与孤独，除了劳动，他就闷在楼上看书。开初是看大队发的毛泽东选集，马恩列斯选集；后来发现大队有个小小的图书室，里边不但有农业的书，医学的书，还有一些艳阳天之类的文学书，和一套鲁迅全集。他如获至宝，如饥似渴地读遍了这些书籍。面前展现了一个崭新的世界。 有一天晚上，老海不知为什么出去了，燃冰照例躺在床上，就着昏暗的煤油灯，翻开书来看。春姑跑了上来，端着一碗热腾腾香喷喷的糖瓶仔花煎饼，放在他面前。“老李，尝一下花仔饼。” 因为常吃她的东西，习惯了，燃冰也就不客气，抓起就吃，那饼，又香又甜又嫩滑，好吃极了。 “好吃吗？” “好吃，好吃。”他边夸奖边大口大口吞咽。“这是什么花饼？” “糖瓶仔花。” “什么糖饼仔花？” “这花长在溪洲路边，一丛一丛的，浑身有刺。春天时开白色的花；花谢了就结一个个的红果，果子象小花瓶，所以叫糖瓶仔花。” “原来是这样的，难怪味道特别，太妙了。”燃冰赞叹着。 见他高兴，春姑从怀里掏出一本薄薄的书，递过来。“老李，你喜欢看书，我帮你找了一本书来。” “你也有书，真是太好了。”燃冰大喜。 接过手来一看，那是一本很旧的毛边纸线装书，繁体竖排，也不知是什么年代印的。“这是什么书？” “花仔本。” “什么花仔本？” “我也说不来，花仔就是花仔，唱着玩的。” 燃冰兴趣大发：“你唱给我听听。” 春姑有点脸红起来：“我唱不好。” “不要紧。你肯唱，随便怎么唱都好听。” “那就唱一个十夜眠。” 情郎结交一夜眠，一碗清水上郎心； 清水养花花常开，妹妹少年郎青春； 情郎结交二夜眠，二月蜜蜂采花心， 毒心大个不采花，蜜蜂虽小采花心； 情郎结交三夜眠，三寸油垢上郎身； 油垢再厚娘会洗，慢慢洗退白如银； 情郎结交四夜眠，我郎路上遇了人； 百样做事你都讲，莫讲与姐同床眠； 情郎结交五夜眠，一对鲤鱼河底沉； 长长棕线吊不起，别人吊去没甘心； 情郎结交六夜眠，六月稻子正抽心； 白米做饭郎嫌涩，姐仔真真难为人； 情郎结交七夜眠，买尾鲤鱼补郎身； 鲤鱼煮汤郎嫌硬，叫我奴奴难做人； 情郎结交八夜眠，八幅绸被遮郎身； 绸被遮身郎嫌冷，叫我奴奴难为情； 情郎结交九夜眠，九夜郎仔叫头眩； 抽签算卦郎冒病，贪花得病怪何人？ 情郎结交十夜眠，十夜郎仔要起身， 郎要起身就起身，两人相会等明年。 …… 燃冰捧着花仔本，春姑在一旁哼唱着。他只觉得一股温和的淡淡馨香，由远至近地逼着他，他的心一抖，回过头来，她正笑眯眯地望着他呢。她的眸子和他的眼神正好相撞；那眼睛，明如秋水，深如碧潭，会说话般扑闪扑闪，刹那间，仿佛雷电交会，一股奇怪的感觉透过心脏，全身顿时酥麻了。 她低下头，一下伏在他的怀中，带汗味的女人气息浓厚地包围着他。他感到她那有弹性的臂膀正在使劲地抱着他，温暖潮湿的嘴唇在他脸上狠狠地吻着。他脸孔发烧，全身战颤不已。 “李哥，李哥。”她低声呢喃着，任由他摆弄。 突然，他的心头穿过一股寒意。就象一脚踩了空，他松开了手。 “不，不行，这样不行。” “为什么？只要我两有情有意就行。” 又一股巨大的恐惧袭来，他不由自主地把头拔的浪鼓似的；“你是个好女孩子，可我是是个倒霉鬼。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出头……。” 燃冰想起自己的处境，一股男儿泪刷啦啦地淌下来。喉咙全哽塞住了。 春姑痴痴地望着他，脸上呈现出一种异样的光芒，她掏出一条花手帕擦去他的泪水：“李哥，你是男子汉，没有过不去的桥。我会对你好的。几多人种田都过一世，我们也能过。” 这话真是说的感人之极，燃冰握住她给他擦泪的手，放到唇边轻吻着：“你对我这么好，将我要有出头的日子，一定会好好报答的。……” 月光透过竹席缝，洒在楼板上。小楼飘荡起欢乐的花仔，充满了希望的梦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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