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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过去有个江洋大盗,被判了斩刑。临刑前他只要求吮一下母亲的奶头。监刑官无奈,只好让他老娘把干瘪的乳头给他吃。大盗一口咬下母亲乳头。他哭述着怨恨母亲,从小时他偷别人的东西不但不管教,反而时常夸儿子“能”!
  看来,滑向深渊的罪犯,也知恶习的养成是有其由来已久的根源的!
  胡喜妹到死,不能只说是“红颜薄命”。同样,汪桐的淫乱历程,也有他一步步私欲膨胀的“腐败”祸根!有很多事,自己是在不知不觉中陷进去的。可悲的是当自己有所察觉后,不但不悬崖勒马,反而欲盖弥彰!
  是否胡喜妹的死,就是汪桐为掩盖自己的罪行而杀人灭口呢?现在仅仅是各种迹象的推论罢了。这就是如今把判了刑的罪犯而改称“嫌疑犯”的原因。有人说,既然是“嫌疑”,就不该判定。这只是很片面的看法。法律用语的严肃性是有它一定的道理的,这才是客观的态度。
  文广利寻声来到胡喜妹哥嫂的屋子外。
  从屋里传出大人注吵,孩子嚎叫的声音。
  广利站在门口,打算先听一听情况。
  女人的声音,哭闹得最凶:“哎呀……天杀的呀……我为什么要害她?她回来才两天,没跟我说过一句话。她……她也没打我……
  骂我,挣了钱……也添补过咱……她又不是你的姘头!我……我凭什么要害死她哟……妈呀……真是倒了大霉啦……我不知杀人要偿命吗……”
  男人可能觉得有道理,呜噜呜噜软软地说:“她是我……亲妹子,还不许我……说几句埋怨的话?我也没说是你投毒害死的她……只是说你不给她好脸子……逼她……为啥你还去报官?”
  “嘿?你说的倒轻巧。人命关大……你只是埋怨我买错了菜了吗?我不报官,不查清怎么死的……我可不背这黑锅!我怎么回家见人?人都死了,拉走去验尸又怕个啥?”
  “我是说……人死了还不让她安生……一个姑娘家……验尸还得让人扒光了……你这不缺了德了吗?”
  女人火了,吼叫起来说:“得啦!还大姑娘呢?就你装糊涂呀,你妹子还是贞节烈女呢!她不成天让人执光,上哪挣那么多钱?打扮的花枝招展,你还不清楚她是干什么的?”
  还是女人厉害,把男人说得只剩下呜咽。
  孩子叫:“我要姑姑……我饿啦……”
  女人没好气地说:“你姑死啦!没看见一大早就拉走了吗?都是她惯的你们,饿死你们算啦!”
  孩子哭得厉害起来。
  文广利再听不到吵架了,就敲了下破门。
  门实际是开着的。为了礼貌敲一下,广利就走进了破屋。他猫腰低头,进去后不敢站得太直,还得缩着脖子,像根柱子站在中央,头顶着棚纸,蹭得直掉尘灰。
  全家一下子像咽了气,全都惊愕地鸦雀无声了。连孩子们也止住了哭恸。
  他们没见过这穿一身黄色制服的人,鲜红如血的领章肩章,大壳帽下闪闪发光的国徽,又这大的个子,是够威严的。虽不知还有个检察院,但他们知道,凡是穿制服的人都厉害,招惹不得。
  就连孩子们也知道,这里只要来了警察,不定是哪家又偷了重要东西!找上门来一抓就一个准儿。
  他们这里人拾破烂,大多都顺手牵羊,瞅冷子就要犯大烟瘾似地,偷些用户值钱、有用的东西。拿回来也不马上变卖,要放上几天,等没人找来,算落着啦。要是随后警察跟来,倒也大不了地提着“罪证”在前、警察在后连推带踢带踹地去趟所里。顶多待上一宿,回来后转天照样去拾或捡……甚至报复性地多偷些,就算解了心头之恨……
  山里人哄孩子说:“别闹呀,不听话狼来啦。”
  这里人吓唬孩子说:“再不听话警察来啦!”
  文广利忙笑容可掬地说:“打搅你们啦。我是区检察院的。因胡喜妹的事,公安局处理的有些不当……是不是有些冤枉了?所以我来了解些情况。”
  男人一听又哭嚎起来:“哎呀……喜妹呀,你死得冤枉呀……你不该死呀……”
  女人一听男人哭述,似乎明白了什么。她壮起胆来冲广利就叫:“人都死啦,你才来说是冤枉,这不是害死人啦?早干啥去啦?谁知你们是哪个院子的!还检查个屁……”
  文广利实在是站着说话嫌腰疼了,只好自己找个木炕边坐下来和气地解释道:“你们误会了。我是负责监察案子的,出了偏差要纠正。人已死了,你们哭闹也没有大用啦。不过,事实总得搞搞清楚吧?就是死了,也得弄清为啥死不是吗?不能不明不白……”
  女人生怕赖在她头上,忙抢着说:“哎哟喂,可没有逼她害她呀!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十七八的大姑娘家,出了这种事,没脸活了呗。”
  广利说:“要是这么简单,还报什么案呀?还用拉公安局去验尸吗?”
  他们以为文广利是跟验尸有关的人,就被问住了。女人抱着个小不点儿,无聊地奶起了孩子。另两个稍大点儿的一边依偎一个地又开始吭叽起来。
  广利继续说:“我知道,你们是胡喜妹的兄嫂,决不会与她的死有关的!但我也得来找你们问些情况不是?否则如何搞清她为啥要死呢?比如,昨天就没来过什么外人吗?”
  男人擤掉鼻涕,在手上抹来抹去地说:“这地方没人看家护院的……白天连孩子都出去挣钱……”
  女人说:“就她一个人睡在家里。真会有人来害她?她得罪啥人了呢?”
  男人不耐烦地说:“唉,你瞎说个啥。我看她就是想不开!放出来也不出去,成天躺着睡。”
  广利说:“没送医院去抢救呀?”
  男人又抹了泪水说:“发现时都凉透啦……我们拉扯着孩子一出去就是一天,进门天都黑了。孩子要吃要睡,随便做点饭,我才过去给她送点吃的……还以为她蒙着头睡着了呢……”
  女人又说:“她哥大哭大闹了半天,怪我逼死了她……我一气之下蹬上三轮车去了公安局。半夜来了不少警察,看了好一阵子,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男人还是怪怨地说:“你要不说她才放出来,人家也就不会拉走啦。”
  “人家问我,我能不实话实说吗?一个老警察,看样子是个官儿。他听我说了喜妹的情况……又问了姓名,说原来她是‘华利’酒楼的呀?就对别人说,干脆拉回去验尸吧……看看市局有什么说法?走时还戴着白手套拿纸裹走了喝水杯子。”
  广利想了想,也实在没什么破绽好问的,就随便追问了一句说:“就从来没有什么男朋友来找过她吗?”
  女人一撇嘴说:“一个妓女还有男朋友?”
  男人不爱听地顶撞女人说:“妓女,妓女,你他妈想当妓女还当不成呢!瞧你那样子……”
  女人不知几天没洗脸了,本来容貌就很一般,脖根儿又黑成车轴。脸让泪水一抹,跟个花狸豹似的根本就看不出模样来。个头比男人高半头,头发乱草般地枯黄……
  可她不服气地对男人说:“你样子好,武大郎的个子,前鸡胸后罗锅儿……躺炕上都压不平!还想生儿子……你们胡家有那份德行?你妹子长得好,让万人骑……”
  男人不说话啦。要说也是,没人相信他是胡喜妹的亲哥哥。蜡黄的脸上几颗浅白麻子,也新鲜,再厚的尘土不往麻坑里盖。酒糟鼻子拧得像个紫皮蒜头;下巴上胡子半寸长,一直连在腮鬓上,但怎么看也不像“导演”。可鼻子下的嘴唇却像个老公,干旱的连根毛也不长。坐在小凳上不知多高的个儿?嘴就像蹲了头黑猩猩,噘起的嘴唇厚得似时髦女人的加高鞋底儿。如果真把他和喜妹放在一起,谁能想象他父母是啥样子?
  文广利打一进屋就强忍着一股股臭腥的霉味儿。他想,再也问不出什么了,还是去郊区公安局看看才好。就站了起来半低着头说:“能让我去看看喜妹的住处吗?”
  他心想,既然来了,就顺脚看上一眼。
  男人站起来,还是个罗因腿,“去吧。反正同屋的妮子也搬走了。隔仁门就是,自己去看好啦。”
  广利就钻出了门说:“打搅啦……也许我还会来,有什么新情况,我会告诉你的。”
  女人说:“白天没有人。要不是喜妹死了,今天你也碰不到我们的。”
  广利轻轻地推开了用塑料布蒙的破门框,更低矮的小棚屋,只有一个比大牢里还小的窗口,被塑料布蒙得严严实实,很暗很暗。
  一股浓烈的来苏水味儿,冲淡了霉气。
  广利眨了眨眼,连站着都费劲。
  迎面有张单人床,单看这张床,还真跟这里的一切不协调。
  床上挂着个半吊下来的蚊帐,撩开着大口。
  广利伸手把窗上的塑料布扯了下来,屋里亮堂了许多。
  蚊帐下的床,很整洁。上面铺着浅格布的床单,被子虽旧,却很于净地叠堆在一边。枕头上的花枕巾是新的,但很皱巴巴地盖在破枕心上。
  广利走近床,他认定这就是喜妹的床了。他本来就得哈着腰身,这回在床上仔细地查找着倒方便了。没一会儿,他挺幸运,忙从皮包里拿出个日记本,小心翼翼地在床单上捏起了两根扁粗、弯弯曲曲的毛,一定是阴毛了。他夹在了本子里。他心想,不知是男的还是女的?他又在枕巾上找到几根长短各异的毛发。他觉得,男人的头发短,女人的头发长……
  文广利觉得总算没白来,若化验出这些毛发是两个人的……就证实了自己的推断。
  广利费了牛劲,才把摩托推上了公路边。他找了根棍儿,刮掉车轮上的泥巴。
  对面兵营里的小哨兵,睁大着眼睛看着他,像是奇怪地在说:“洼子里出了什么事了吧?打昨天穿制服的人就没断……”
  广利只顾快着弄好车,急着去郊区分局,也没注意哨兵的好奇目光。
  一路上,文广利琢磨着,这胡喜妹难道真像她嫂子说的,是没脸面而自杀吗?他肯定地摇摇头。要是没脸面,她在遭村长侮辱后就该自杀了!据劳教的她的同乡说,她回家过年时就听到了喜妹的传闻。等她在这儿见到喜妹时,家里来信说,全村都闹翻浆了!那喜妹要自杀,不早就自杀几次啦?看来还是那老警察有经验!难道汪桐真有这么大胆子?这可是“该出手时就出手”啦!但广利想,尽管怀疑到汪桐了,可心中实在没底!毕竟他是个公安干警,还是副局长兼治安科长……又是自己科长的丈夫……自己也不能只凭第六感觉,一下子把杀人灭口的罪给他套上。当然,广利也并没完全指望着,从几根毛发上,能找到凶手的确凿证据。只是凭多年的工作经验,意识发现了疑据,“顺手牵羊”罢了。
  现在,广利关键是要走在重要疑犯的头里!立即验尸,看喜妹尸体上还有什么问题?
  郊区分局离这儿不算太远,还没容他想出什么结果就到了。他给孟科长打了电话。
  文广利打完电话,没想到科长转变得这么快,跟自己不谋而合地也怀疑胡喜妹不是“自杀”。
  广利进了郊区分局大院,快到中午了,院内静悄悄地,一点儿不像有过大案要案的迹象。也许都下班吃饭去啦?他也感到饥肠辘辘的。
  值班室民警探出头来,喊他过去问找谁?
  广利简单地说了自己的来意,打算找负责人谈一谈。
  民警看了他的证件说:“哎呀,老局长忙乎一夜,一上午没睡啦,这刚刚说要眯一会儿……到了中午都不让叫他吃饭呢。这样吧,你也去街上先吃点饭,过了中午再说行吗?”
  文广利站在值班室门口,一副为难的样子往院里看。
  院子挺大。一边排放着几辆吉普、跨子、摩托和国车,再就是二十几辆自行车架在木车架框上,井然有序;另一边是个大篮球场,篮网的绳子有些烂断了。
  正面是一排老式的平房,中间门廊探出,四根水泥柱子支撑着,柱子上挂着标语牌子;中间门眉上是个大个的警徽,蓝色的盾牌,衬着金光闪耀的五星等图案……
  文广利无奈又焦急,还想再求求值班民警,就听门廊里说说笑笑地走出几个人来,他忙转头看去。
  一个女的、四个男的都穿着警服,只一个五十多岁的人穿着绿色警裤,上身是件雪白的衬衣,也没戴大壳帽,一头花白的头发很显眼。
  广利一眼就认出了是区里老刑警周大民。他也没来得及跟值班的人打招呼,就冲老周叫着快步流星地走了过去。
  “老周,周叔,你在这里吗?”
  周大民一愣,见走过来的人很面熟,猛然想了起来,高兴地拉住走上前的广利的手说:“哟,是小广利呀……你不叫我还真认不出来了呢!”
  老周上下打量了一下广利,一拍亮亮的脑门说:“你……八成是为……‘女尸’来的吧?”
  广利一下子被问住,当着这么多人,他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他转念打岔地说:“你多会调这儿来的呀?咱可有十来年没见了。”
  旁边一年青民警介绍说:“这是我们周局长,来这儿都五年啦。”
  周局长笑着对广利说:“你一定没吃饭。走,先填肚子去!有嘛事回来说。”他声若黄钟大吕,爽朗地笑着。
  文广利面有难色地说:“周局长,有件急事,先跟你……”
  周大民明白了,就对介绍的那人说:“小刘,你先领大家去饭馆,叫上几个菜吃着,别等我们。”
  小刘回头说:“局长,您连早饭都没吃,快点儿呀。”
  周大民拍着广利的肩往回走说:“这一晃可真快呀……记得你那时刚当上民警……现在你成了检察官啦,哈哈……挺好的吧?”
  那时,文广利在派出所转正成了民警。周大民也刚刚当上了刑警队队长,他跟广利恩人侯所长关系特别好。广利又常去局里办事,两人就认识了。
  区局本来打算调周大民到治安科当正科长,据说上边好几个头头都不同意。大家心里都明白,老周是个老炮筒子,脾气又急又暴,根本就没巴结上司的习惯,而且资格老,只要他觉得不对,就是头头他也敢撞,敢顶。谁还敢要他?当然也有主持公道的。有人就说他不适合坐办公室,抓抓“罪犯”还行。也有人说,郊区局正缺个局长,干脆他去吧。
  郊局差事苦,没人愿意去。这也是头头们想把他踢远点,眼不见心为净的一个策略。
  那时汪桐还没到治安科呢,还是老周手下的一名年轻刑警。从此周大民就到郊区公安局,待遇一直是正科级,看意思他到退休,也就“赵老二扛房檩”顶这啦。
  周局长看在老同事的面子上,老侯虽死了多年,但也知文广利就跟他亲儿子一样。如今找上门,能不亲热地善待吗?甭管什么事儿先放在一边。
  进了局长室,周大民客气地递给广利烟,示意他坐。
  广利摆摆手说:“谢谢。”
  周大民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点上烟,用梳子梳了两下花白的头发,头发反而更乱了些。他并不是想梳理,而是一种开始进入思考状态的习惯。他吸着烟说:“嘛事,说吧。”
  文广利早就等急了,忙把“华利”案件由他们起诉,得知胡喜妹死的简单情况说了一遍。
  周大民笑了两声说:“好小子,就这么简单?一个妓女死了,就能这么快地把你吸引来?行,对我还留一手哇。”
  广利不好意思地笑了说:“您是老刑警啦,谁想瞒您呀?我只是为了快才……”
  周大民点点头,老谋深算地说:“昨晚我们接到胡喜妹死的消息,我到那一听,就琢磨这死里有文章……你们也怀疑不是自杀吧?能干这种营生的人,脸皮比城墙都厚。就是她嫂子骂她也不会自杀!别看你对我保留,我还是相信你的。跟你把情况实说了吧。”
  早上周局长把胡喜妹的尸体运回局里。
  他马上就给市局的肖副局长去了电话。当年肖局长在区里当副区长,分管政法工作,与周大民是“打”出来的交情。他认为周大民是位很正气的干部,耿直、坦诚、机敏、不计个人得失……是个很难得的好人,彼此渐渐产生了信任感,工作上的交往使个人的友谊也日渐深厚起来。后来两人虽都多次调动岗位,但总还算一个系统,从来也没断过联系。
  肖副局长在区局也任过一届局长,老市长很器重他就提拔到市局。市长调走后,肖副局长有些受挤……
  肖副局长在电话中说:“大民呀,你做的很对,先别管其它。我给你派去俩法医,尸检一下看看是不是常规自杀。我再打听一下,看‘华利’这案子谁具体接的手……对了,你知这案子轰动很大吗?是老首长亲自过问的……咱们这里……怕是出了‘大问题’,你要小心行事!”
  周大民笑着说:“嗯,我是闻出些‘臭’来了。法医几时到。”
  “我让他们马上动身,有情况随时联系吧。”
  周大民放下电话,处理了一下日常工作,并亲自监督着安放好尸体,做了一些必要的防腐措施……都忙完就打算眯盹一会儿,还没屁大的工夫,法医就来了。
  周局长对文广利说:“正赶上饭口,能让人家瘪着肚子去检尸吗?验完尸还能吃下饭去?”
  广利说:“好!您还是老刑警的作风,痛快。您不打个电话,让肖局长查查我?也好验明身分呀?”
  “我不相信你就不跟你说这些啦。有什么要求,说吧?”
  广利笑笑说:“我要求的您都做了,只是想听结果……法医比咱内行,又是市局派来的,无非是常规检查吧?”
  周大民想了下,狡黠地笑着说:“你要是要求尸检增加些特殊项目,我可以答应。只是这结果嘛……说实在的,若没特殊情况,我还能告诉你。要是有问题嘛……对不起,我可得向肖局长汇报请示一下……”
  “您还是那么耿直、坚持原则啊!给,这是我的工作证,起诉科的文广利。请便吧。”
  老周按下广利拿起电话的手说:“咱先去吃饭,别让他们等急了。回来,他们验尸,咱们再打也不迟。现在中午,肖局长不也得歇会儿?再说啦,我能让你饿着等结果吗?就是看在你干爹的面子上,大老远来的……”
  工作便饭不上酒,有饮料,饭菜还很丰盛。
  男法医四十多岁,看样子像个屠夫,五大三粗的一脸横肉,胡子拉茬儿地不修边幅。可说话却细声细调儿地一副娘娘腔。他很有城府,不苟言笑,不多说半句。
  女法医跟佟培培的岁数差不多。正相反,比她“师傅”男法医可善笑健谈得多。见广利谈吐大方得体又不媚俗,一下子就毫不掩饰地表示好感起来。
  女法医说到“华利”后台的事,就说:“听说市里的“交管”局长,跟这女老板关系密切……外面传得最凶的就是这局长啦。说中央来人时这交管局长被当场捉了!还带着个据说是唱戏的女演员小蜜一块嫖妓……哈哈,我就不怎么信。后来一打听呀,这大多是从司机们嘴里传出的……尤其‘面的’司机。司机们恨死警察啦!主要是交警。管他们叫‘舅爷’,比过去叫‘老爷’小了一辈儿。意思是骂人,搞他妹子!还说‘岗亭’是‘鸟笼子’,过路口注意有没有警察,叫‘看看笼子里有没有鸟儿’……”
  女法医知道了女尸是“华利”小姐,就滔滔不绝地说起来。
  大家听得喷饭,像听女相声演员在表演。
  要说,这也是个才能,把大家逗乐了确实是件不容易的事。
  文广利像个捧哏的,不失时机地说:“是啊,司机跟交警是‘天敌’嘛……这都是乱罚款,一言堂造成的……”
  周局长说:“今后好啦,主要路口都要安上监视器。处理不当的也可以投诉了……”
  男法医自顾自地吃喝好啦,把筷子一放,拿起餐巾纸抹着嘴,也不问别人吃好没就说:“好啦,我们走,去看看尸体……”
  人家可是“主角”,别看你武把子在台上翻的热闹,一挥手就得跟我走!
  女法医无奈地白了一眼“师傅”,快快站起,她肚里也就七分食,这倒不可惜。只暗叹谈兴还没尽呢。
  文广利跟在男法医后头走。女法医靠着广利,就差要挎上胳膊啦,还是继续说着……
  周局长怕慢待了男法医,赶到前面陪着,礼貌地说:“白医生没吃好吧……”
  白法医嘬嘬牙花子只是摇摇头,像是遗憾什么,可又说不出来。
  周局长回头看看说得正欢的文广利和女法医,心想,这闺女,将来要吃亏在嘴上的……
  尸检工作开始了。
  周局长让广利陪着法医,说先去打个电话,打完就过来。其他人都是局里的头头,有各自的工作,也就告别后走了。
  女法医忽然想起什么,让广利掏出本子来,要交换通讯地址和电话。
  广利就拿出小小的通讯录让她写。
  女法医写上自己叫方芳的名字和其它,然后她让广利写完地址撕了下来。
  方芳别看是唱“硬里子”的配角儿,干活动手还主要看她的。“师傅”男法医只是指指点点,很少说话地站在旁边。
  方芳很快就剪开扒光了胡喜妹的衣眼,一边干活,还不忘跟文广利说话。她很熟练,据自我介绍是刚从医学院法医专业毕业。看她那麻利劲儿一点儿都不像。她说什么,白医生像个聋子,也不阻止她。是有那么种人,自己沉默寡言,却很爱听别人说话。很像是一种弥补。
  方芳当着广利的面,脱着胡喜妹的衣服说:“哎呀,是个数得上的大美人……你看,她就跟还活着睡着了一样……白皙的皮肤,可惜呀……”
  文广利都不好意思了,脸红红地说:“方大夫,你看她像服毒吗?”广利也懂中毒而死的情况,只是确有些异常,借机打岔地问。
  方芳摇头说:“是不太像……中毒后肤色该有变化,还得出现尸斑……七窍要出血……”
  白医生说话了:“也有特殊的……剧毒死得相当快……也许死后处理过了,出尸斑便要二十四小时。”
  方芳说:“是啊,现在都很难讲。一切要经过科学手段后……不过也得仔细检查有没有外伤?”
  方芳把胡喜妹从头到脚,翻来复去地每寸皮肤都不放过地看着。
  广利有些着急地随口说:“还用这么仔细?”
  这话又勾起了方芳的谈兴:“那当然!就是针眼儿大的外伤也不能放过!当年有个情杀案,三次开棺验尸,八年后才验出死者是被根针致死的,差点让凶手逃出法网……”
  “噢?针能致死人……”
  女法医方芳边验着尸边讲了这案例。
  “有位在外地工作的警察,突然接到哥哥暴毙的电报,急回老家奔丧。他觉得哥哥没病,死得蹊跷……下葬时有人偷偷塞给了他张条,说他嫂子是‘潘金莲’,公社管司法的副书记是‘西门庆’。几天后他也没声张就告诉嫂子说该走了。其实他藏在家中地窖里,晚上嫂子就被小叔子抓了奸。可这书记懂得法,奸情败露关系不大,一口咬定决没害死他哥哥!这警察也懂法,一纸诉状就告了副书记,坚决要求开棺验尸。那时司法界还是军管。县里的司法军代表正是这警察的同学。一句话,派人并请了医院的大夫下来开棺验尸。奇怪的是,死者全身无伤,腹内无毒,脏器完好没有病变的迹象。大夫说,很可能是心脏突然停止了跳动……医学上叫猝死。警察无奈,只好暂罢。回单位不久,越想越觉哥哥死因不明,嫂子明明与人通奸,奸情出人命,却没有证据……他死不甘心!一年多后司法部门开始恢复了正常工作,他又接到一封匿名信。信中说他嫂子已和那副书记结了婚,并在外面扬言,人就是他们害死的,也没人能找出证据来!这警察下了决心,一定要找到证据!就通过公安口的同事、朋友,要求老家的公安部门侦破。这又第二次开棺,尸体已腐烂。做了一次详尽的化验,而且将切片送到北京。但还是没有结果,找不出任何致死的根据。这位死者的弟弟精神几近崩溃了。虽没证据但他非要告倒这位欺兄霸嫂的书记。为此他把工作丢了,老家房子也卖了,后来钱也花光了。从县告到地区,再告到省里,一直八年后告到中央。简短截说,争得第三次开棺时他已经不成了人样。棺材内只剩下一堆白骨,头发全部脱落……这次来的是法医,细心地找到了铁证。是在头盖骨处发现了一个铁锈的针斑,终于取出来一根大针。原来奸夫家是祖传世医,他虽从政当了书记还是懂人体的穴位。警察的哥哥酒醉,被女人用被蒙住压着,由奸夫从头顶砸进了缝麻袋的大针……”
  方芳说:“若是法医仔细检查,不会发现不了头顶的针迹吧?怎么也会发现头发根的血迹。”
  广利说:“这弟弟是好样的!”
  方芳说:“若遇不上这样的亲人,岂不冤沉海底?罪犯也就难以正法啦。”
  “嗯,这也是天网恢恢呀。”
  周局长回来了,高兴地拍着广利的肩膀说:“我完全可以信任你了!我等了肖局长了解你后的回话,证明你确实是负责此案的。肖局长让我尽量帮助。”
  广利说:“你还真仔细。我说这半天不来呢。”
  尸检全部程序顺利结束。
  首先确定了没有丝毫外伤致死的痕迹。
  广利玩笑地说:“头顶也没针眼儿?”
  方芳也玩笑地说:“她的‘奸夫’太多了,要是砸针,头盖骨也成了筛子。”
  周局长不知“典故”,看着他俩笑,有些奇怪。心中就有了念头。
  方芳继续总结地说:“解剖后,提取了各种体液。根据目测,脏器的颜色变化较大,可能服了剧毒物。但必须要经过化验后才能下结论。”
  广利忙问:“能说明是‘他杀’吗”
  方芳摇头说:“服毒是一种致死的原因,是一种手段,不能仅凭体内有毒就断定是‘他杀’。我们只提供实际的证据,判断还要由侦破专家来敲定!我们也从死者的阴道内提取了分泌物。”
  白法医总是在关键时刻说话,很像是在更正或指教学生似地说:“根据我的经验看,这女子在死前很短的时间内,也可以说刚刚性交完就死了。因为她阴道内存留了精液。她的分泌物要比常规的女子多……但还得化验后,才能写出尸检报告。”
  周局长以老刑侦的口吻说:“若化验证实有精子,并有一定的存活量,完全可以推断,死者是被奸后‘他杀’的!”
  方芳特意加重语气说:“仅仅是‘推断’!”
  广利说:“有了推断,才有第三次开棺验尸。”
  方芳笑道:“你不愧是检察官,头脑灵活,应用及时!可是就算断定‘他杀’,离找到凶手还差得远着哪!”
  广利不服地说:“那你也太小看我们这位老刑警大队长啦!”
  方芳用抬杠的口气说:“我说的是有根据的!精液又不像手印、指纹,什么人的都能随时提取对照……它要经过一番特殊的过程,起码提取者要自愿合作吧?比如你吧,你要知道怀疑你是凶手,你肯提供吗?若是怀疑错了,你肯就此罢休吗?所以说难点极大……”
  广利还是不服地争论道:“也不尽然!比如是我,还想尽快洗清自己呢。我会让所有被怀疑的人和可能接触死者的人,全都化验一下精液,就能很快……”
  方芳咯咯地大笑起来说:“你真是‘烂土豆’不经夸呀。这怎么可能?她又是个按摩小姐,等你搜集来精子让我们化验,还不得累死呀?刚表扬你,这又打了我个嘴巴子。”她说着深情地瞟了眼广利。
  白法医又说:“死者体内的精液可以验出血型来。根据血型去找凶手的嫌疑人,就大大的缩小了比例……而血型在案的不少于手指纹。”
  周局长说:“你们也别争论啦,一切得等有了‘数据’才能‘计算’得出。”
  方芳开始收拾尸体。她还不住地微笑着看文广利,一种神秘的姑娘眼神,刺射着爱意无限的光芒……
  文广利没心思看姑娘的眼神,他微低着的脸在琢磨着女尸的问题。
  周局长捕捉到了姑娘对广利有些意思的眼光,就趁方芳忙没注意,拉了把广利,凑到他耳边小声说:“听说……你是离婚了吗?又结了没?”
  广利摇摇头。
  周局长说:“看了吗,这姑娘可对你……有点那个……咋样,我给你当个月老?”
  广利忙说:“哎呀,你倒有闲心。这头一次见面,你又不了解她……”
  周局长笑着说:“征婚启事、婚介所不都一样?我是替你干爹关心你!”
  “谢啦。你还是帮我完成任务吧。”
  “那也得等化验结果呀。”
  广利说:“对了,我这还在死者床上找到几根毛发呢。”他忙去拿过提包,找出日记本来。
  方芳又白了一眼广利说:“还得夸奖你,你是个细心人。我刚才还想问周局呢,是不是在现场找到些毛发?因为怀疑‘他杀’,这都是很容易找到的证据。”
  周局说:“对不起,当时我们还真没怀疑是‘他杀’。我一时只想,她会不会是知道什么情况,害怕而‘自杀’的?因为她嫂子说不是她逼死她的。如果不牵扯‘华利’,她只是一般妓女的话,我还真不拉回来,就让他们去烧啦。”
  广利说:“这也得感谢你,保留了完整的尸体。毛发在这啦,也请你们给化验一下吧?”
  方芳说:“给我吧,我这有标本夹。只能证明是不是死者自己的毛发。”
  她把毛发分别一一夹好登记注明,又在喜妹身上取了她的毛发,也分别夹好登记。
  广利又着急地问:“看意思你们不在这化验呀?这得多会儿出结果啊?”
  周局长说:“笑话。我这破地方能给你们找个地方验尸就不错了!哪有化验室和设备呀?这还得保存好尸体……”
  方芳说:“尸验报告,最早也得后天送来。常规没五天都难。你这项目又多……”
  广利急得抓耳挠腮地说:“哎呀……我说方小姐,不能快点?就让我这么等着?”
  方芳笑了说:“你不等就跟我们回去,不行就一块看着我们化验。”
  “你理解错我的意思啦。我是嫌时间太长!”
  “这你就不懂我们的规矩啦,跟你说细了也没用。我们写出了报告,还得领导审批呢!”
  忽然一女民警推门进来说:“周局,市里来的电话,说是有急事找您。是在我总机接呀,还是回办公室?”
  周局高兴地以为是肖局长有什么新指示,就拉了把广利说:“走,办公室去接电话。你着急也没用,看看肖局长有啥好办法?”他又回身对俩法医说:“你们先收拾着,我回头派车送你们。”
  周大民没用话筒,按了免提接电话。
  文广利紧张地在一旁听着。他盼望上边有具体的指示传下来。这次能跟周局长合作搞侦破,可是难得的机会……
  “喂,我是周大民……”
  “老周吗?身体好吗?”
  大民听着不对味儿:“喂,请问是哪位?”
  “是我呀,哈哈……连老朋友都听不出来呀?我,老麻。麻恒昌呀……法院刑庭的……”
  “是麻庭长呀……没想到你来电话……麻庭长有指示吗?”
  老周还能不认识麻恒昌?他在刑警大队时,就常跟刑庭的审判员麻恒昌打交道。今年四十多了,比老周小十好几岁。那时法制刚纳人正轨不久,案件又没现在这么忙。周大民死看不上麻恒昌!因为他审理案件自己创造了“吃、拿、求、要”的四字工作法。你想,老周这人能看得惯?给他起了个外号,见面就叫他“坑人”,他姓麻,又办缺德事,真是麻子不叫麻子!老周还当着他面给大伙解释着.后来这“宝号”还真传开了。麻恒昌脸平平地,没麻子,可睑皮厚。谁爱叫嘛就叫嘛去!反正我得落实惠!仗着上边他能巴结,自己“东西”多了送上去也方便,他才不把领导的劝告放在耳边呢。
  麻恒昌在工作上老是总跟周大民顶牛。两人就跟“乌眼鸡”似地,一到一块儿就吵架。周大民调到了郊局,麻恒昌升了庭长,两人不在一个区啦,工作上再没了交往,也就断了联系。
  今天突然麻“坑人”来了电话,周大民能不奇怪吗?
  文广利一听是麻庭长来电,颇感震惊!吃饭时孟科长给他来了电话,他到外面接的。他知道了麻恒昌就是敲诈港商的穿制服人之
  这小子好快呀……鼻子这么灵?准是为胡喜妹检尸事……文广利想。
  麻恒昌笑哈哈地说:“老伙计,我很想你呀,有多少年没见啦?”
  “想我吵架呀?”
  “嗨,那是老皇历啦……我年轻,你还往心里记恨我呀?再说也是为工作,争吵几句不是正常的吗?有时间,我请请局座大人……咱们一块儿乐乐……”
  “得啦,我可没你闲在。我想你打电话来,不会只为请我吧?我这还忙着呢,没正事就……”
  “好,你是痛快人!你接手个‘自杀’的女尸吧?尸检有结果了吗?”
  老周没好气地说:“这与你有什么关系?”
  “看,又来了不是?咱们还顶牛呀?你都升局长多年了,脾气也该改改啦不是,别总跟我一般见识呀?”
  老周看了眼文广利。
  广利的眼挤了挤,又示意让他听下去。
  “坑人”,哪边说:“周局长,是这么回事。这个死者呀……是‘华利’事件中的妓女。老兄不会没听过‘华利’的事吧?区检察院正在起诉女老板……最后不还得到我这来审理吗?”
  “离开庭还早着哪,到时候你不就清楚啦?”老周揶揄着他。
  “老伙计呀,怎么说呢?唉!你这是让我为你犯纪律呀……我实话对你说吧,我这真是为你担心呀!这又有何保密的?尤其对我。”
  老周说:“为我担心?笑话,又不是我害死了她!”
  “不是市局派去了法医?这边都知道了,你猜人家都议论你什么呀?”
  “议论我?不会说我‘吃喝要’当事人吧?更不会说我让人家请三陪、嫖妓吧?不必劳你为我多担心哟。”
  “嗳,我说周局长,你还总用老眼光看人呀?拿我好心当驴肝肺,可不够交情啦!这么说吧,我听人家在说你,老毛病改不了。一个妓女自杀了,还用你费这么大神?要市里派法医,简直是多此一举嘛……”
  “既然是不重要的妓女,还劳大家费神地议论我干嘛?”
  “哎呀,你怎么还不明白呢?总钻牛角尖。议论的人不知详情嘛?我想,你要是尸检出什么问题,我不就替你放心啦?我这真是为你着想啊,毕竟咱们还有一面之交吧……”
  周局心想,用你替我放心呀?你是想自己放心吧。还不定有什么鬼毛病呢!你这癞皮,不给你个明确答复你是不会自动放电话的!就看了看广利,用眼神征求一下他的意见。
  广利心话,这小子算露了马脚。他哪想到我会先到这里呀?他还以为老周不知内情,好哄骗呢。就向老周点点头,意思是再纠缠也没啥意义啦。
  周局长就说:“好啦,我跟你扯不清皮!你不是就想知道化验结果吗?没个五天八天的上哪儿给你弄结果去?你又不是不懂!我也知道,你们是埋怨我多管闲事,一个妓女自杀死了就死了呗,还化什么验,验哪家子尸?我后悔沾上了……”
  麻恒昌一听忙说:“这好办!你就别过问了不就结啦。法医回来,这边由我来处理。”
  “那就拜托啦,先多谢喽。”
  “没说的!你放心好啦。有事就找我……”
  狐狸尾巴总算露了出来。其目的跟录像带一联系,就昭然若揭了。
  麻恒昌的电话,使文广利更加警觉起来。他把录像带上出现的法官情况跟老周细说了一遍,最后和周局长进一步商量起来……
  周局长可谓老谋深算。他思索着,很快就和文广利研究了果断的新方案,并给肖局长打了电话。
  肖局长很同意他们的方案,支持他俩的新行动,并鼓励他们一定要打好这一仗。
  周大民一切安排就绪,握着文广利的手说:“你就放心地回去吧!随时听我的消息,也许一夜都不会让你睡好……”
  广利激动地含着泪说:“幸亏遇上了你呀。周叔,你可比我要辛苦多了!说不定还会有危险……你可得注意呀。”
  “我不会随便就扔了我这把老骨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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