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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戴晓梦像一片羽毛降落在陌生的广州城里。走出火车站口,一条桥形的马路就横陈在戴晓梦面前,她立刻有种气出不顺的感觉。难道广州大修这样一个立交桥,为的就是给初来年到的外地人一个下马威么?
  戴晓梦在立交桥前面伫立了一会儿,心里隐隐生出一种不祥:广州之行恐怕难以成事。再放眼开去,戴晓梦看见广场停车处停着一排排各种档次的轿车,其中有一辆白色的林肯十分显眼。看看天色,戴晓梦知道只好明天去环球实业集团总公司了。她走到一梁铁栏杆前,掏出小镜子看看,很想摸出口红涂一涂苍白的嘴唇。
  这时,她发现一个高个子的中年男人还踮着脚朝出站口里面张望,不由得放下了已经拿起来的化妆盒。这个男人也穿一件“皮尔·丹”西服,是灰色的。程铭现在在干什么?娃在美容院呢,还是在计算机房里?他是在生自己的气,还是心平气和地等她的好消息呢?
  中年男人发现了戴晓梦的注视,走过来微微点点头道:“请问小姐,251次直快是不是正点到的广州?”
  “是的,如果我的表没错的话,火车还提前了五分钟进站。”戴晓梦微笑着。
  中年男人抬腕看看手表,自言自语说:“已经到站二十几分钟了。”
  戴晓梦朝一边走了几步,眼睛斜着这个男人,心想:他在等一个什么重要人物?
  一个白面书生走出来,中年男人向前走两步问:“你都看过了?”
  “总经理,我一节车厢一节车厢都找过了,没有这个人,一共看不近十个披肩发的姑娘,都不是她。”白面书生板板正正地回答。
  “她恐怕已经改变了发型了,三年多了,”中年男子说,“三年多什么都会改变的。会不会从另外一个出口出的站?”
  “我问过了,这趟车只从这里出站。”
  中年男人摸出一支烟点燃,猛吸一口,眼睛仍然盯着空空荡荡的出站口。
  一个夹着文件包的小平头走到中年人面前小声提醒道:“总经理,六点钟还要赶到白天鹅酒店,是不是……”
  中年男人眼睛一眨不眨地还看着里面,不耐烦地回答:“慌什么?二十几分钟还到不了白天鹅?大意了,大意了,我应该到站台上去的,她肯定生我的气了。小刘,等会你把我和林秘书送到酒店后,到各大饭店查一查,看看她是不是已经住下了。查到后呼我一下。”说着,他的眼睛突然一亮。“快看看,还有人哩,说不定在这一批人里面。”
  小平头又看了一次表:“总经理,这是北京开过来的十五次。你看,只剩下十八分钟了,这个时候又爱堵车,日本人一向很守时的。”
  中年男人轻叹一声,转身走向广场那辆白色的林肯。
  戴晓梦看着那辆白色林肯消逝在车的河流里,心里暗自嗟叹了一番。如今,这种痴情的男人已经不多了,成功的男人又能这般痴情,足可以称得上珍奇。眼看晚霞已经在前面的高楼身后散尽,戴晓梦只好走出车站去找住处。
  住什么档次的旅馆,什么档次的房间呢?戴晓梦犹豫不定。如果此行完满,这根本不是问题。如果空手而归,花去一大笔钱就太不值了。开办美容院,自己基本上花的是程铭的钱,如今试婚还没开始,就大手大脚的,程铭不说什么,自己也不能原谅自己。戴晓梦又一次感觉到这次广州之行的冒失。一张名片,一张火车票就让她下了决心,真是鬼使神差,简直太不可思议了。可是,直觉又告诉她,接近环球实业集团公司总经理任无忌,也不是很难的。但也不能大意,需要重温一下公关小姐的旧梦。如果第一次见面不顺利,留下一个下等旅馆的走廊电话,恐怕就不会再有别的机会了。戴晓梦一咬牙,准备住一家房间里有电话的宾馆。
  戴晓梦把两万五千元现金存在五羊饭店贵重物品保管处,回到510号房间,正准备洗个澡,一个穿黑西服的男人走了进来。戴晓梦以为是饭店服务人员,不经意地问了一句:“请问这时饭店还有没有晚餐?”
  那男人眼睛一亮,上上下下把戴晓梦打量一遍:“我正要来问小姐,怎样一个吃法?”
  戴晓梦一听这口气不对,有些淫邪,便放下小梳洗袋直起身子,仔细地盯了一眼那男人。她发现这个男人年纪已经不小了,不可能是服务员,不由得警觉起来,板着脸问:“你找谁?”
  男人走到沙发前,嬉笑道:“小姐明知故问啦,我来小姐的房间能找谁啦。傍晚你进来时,找就注意到小姐啦,小姐好靓好靓啊。是初次到广州做生意吧?”戴晓梦明白了这个红脸男人的来意,怎么能把她当作妓女看呢?她咬着牙骂道:“你给找滚出去!”
  男人一怔,说:“你说什么啦!”
  戴晓梦伸出手指着门口:“我叫你立即滚出去,要不然我就喊人了。”
  男人两手一摊,耸耸肩道:“小姐好没礼貌啦,生意做不成,也不能骂人啦。要讲讲精神文明,知道啵?”说罢,一声“拜拜”,便彬彬有礼地退出了房门。
  戴晓梦跟过去,“砰”的一声。把门摔得出响。拴好插销,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发了一会儿楞。真他妈的人可笑了,闹了半天。自己反倒成了一个没教养的人。大宾馆都如此,可想而知其他地方乱到什么程度。丽都大酒店也有这样的人,但哪里敢赤裸裸地谈这种事!就是常常住在酒店的妓女,也要顾及一下自己的面子,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戴晓梦想起这几年的苦斗,心里掠过一丝尖锐的伤感。女人想在这个世界上出人头地,实在太难了。
  戴晓梦洗了澡,把毛巾被当成睡衣裹在身上,坐在床上等头发风干。突然,她有点想程铭了。她想如果前天下午不走,那天晚上会是个什么样的感觉呢?程铭能要死要活地爱她么?他行么?自己呢?想着想着,戴晓梦感到身上有一种难耐的燥热,她下意识地紧了紧毛巾被,顺手从床头柜上拿过在火车上买的一本杂志,她想分散一下精力,翻了几页,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她又纳闷起来。坐了一会儿。她不知不觉又拿任无忌的名片看了起来。这个任无忌会是什么样子呢?
  戴晓梦突然间对任无忌这个人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同时又有一种神往。
  任无忌走出白天鹅宾馆,心情突然变得恶劣起来。刚才在饭桌上和日本人谈笑风生的,这会儿却戚首蹩额了。小刘已去查了十四家饭店宾馆,也没发现杨璐在哪里登记住宿。
  任无忌板着脸对林秘书说:“给家里打个电话,我今天不回去了。”
  林秘书拿出大哥大,拨了号码说:“是大姐吗?总经理要连夜召开个董事会,今晚不回去住了。”
  任无忌盯了林秘书一眼,生气道:“你婆婆妈妈说这么多干啥!不开董事会就非回去住不可?记住,以后我怎么说,就怎么转达。”说罢自己拉开车门往车里钻。
  林秘书忙把大哥大英在腋下,斜跨一步,伸出手挡在车门框的上方,待任无忌完全钻进去后,小心地关了车门,绕过去,从另一侧上了车。
  一路上,任无忌一言不发。头枕在靠背上闭目苦思。
  林秘书偷偷漂了一眼任无忌,心中犯起了滴咕。任无忌生活上绝对严谨,对下属不苟言笑。用男秘书不用女秘书,已足以说明他对女人的态度。他平时也不常回家,四十几岁正值壮年,个人间题是怎样解决的?林秘书对这一点大惑不解。他家有娇妻。有时候还免不了春心摇荡,任无忌身为有上十亿资产的大公司的总经理,这么做可是太不懂得生活了。在林秘书看来,任无忌在广州能呼风唤雨,什么样的女人找不到?直到今天,林秘书才发现了任无忌的秘密:原来是为某个女人守节。林秘书暗自祷告,这个神秘的女子,你赶快出现吧,你晚来一天,我要多挨多少次骂呀!这女子肯定有倾国倾城的姿色,要不然绝对不会计任无患这样铁石心肠的男人如此牵肠挂肚。
  任无忌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林秘书也跟了进去。
  “你进来干什么?找要一个人清静清静。时间不早了,你回去吧。”
  林秘书退了出去。过了一会儿,他抱来一床毛巾被放在任无忌身边,又沏上了一杯龙井才走。
  任无忌仰在长沙发上,以手作梳梳着自己的头发。往事如烟,纷纷涌来。
  十年前道人暗算,致使十多年的努力付诸东流。总公司对他隔离审查了半年多,花了五万多元到全国十八个省市调查他贪污行贿受贿问题。到第二年春天,总公司党委才做出决定,宣布他无罪。经营几千万的大生意,挪用十多万元作为信息费,收取四五万元作为好处费,能算经营得不好吗?总公司的头儿们似乎最后才算清楚了这笔帐,任无忌每年上缴几百万的利润,应该有这点自主权的。为了表示对任无忌的安慰,总公司出面把他妻子儿子从惠州老家迁入广州。任无患面对这种安抚,哭笑不得。如果他愿意和妻儿一起生活,早把他们的户口办到深圳了,何须拖到今天。
  他在总公司作为高级幕僚被闲置起来了。恰在这个时候,环球实业集团港方老板派人找任无患鼓动他跳槽。两年前,双方在一次谈判中,港方老板提出过这件事,任无忌一口回绝了。港方老板并不气馁,曾给任无忌留下话:任先生什么时候过来,我都欢迎,副总裁的位置一定给任先生留着。港方老板耐心等了两年,见任无忌落难闲置,自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
  谁知任无忌回答得比原来更干脆:“谢谢王老板美意,无忌不想以目前的身份加盟环球实业集团。”
  香港的王老板亲自到广州找到任无忌,对他说:“任先生,今天找是来给你讲个故事的。四十年前,一个身无分女的司机到九龙半岛歌舞厅给老板开车,两年后,司机当了老板,老板反成了司机的司机。你知道吗?这个后来由司机变为老板的就是我。我给你讲这个故事,就是想让你知道,我看重的是你这个人,而不是你的什么头衔。大陆方面,像你这样能干的人不是很多的。”
  任无忌有些感动,也对王老板吐露肺腑:“王先生的美意,无忌心领了。我想总会有回报你的那一天。但是现在——”
  “现在怎么样?不行吗?”
  “难说地。我也有奋不寻常的经历。”
  “说说吧。”
  “十五年前,我偷渡到九龙,在一个码头擦皮鞋。一年后,我挣了一些钱,心里就想着自己要当老板,而且心太大,把全部的积蓄拿去买了彩票。十五天后,我又是一个身无分文的穷光蛋了。第二天,我向人借钱重新购置了一套擦皮鞋的行头去了码头。那一天,我遇到了一个做服装生意姓马的老板。我给他擦皮鞋,他问我:‘小伙子,你为什么要擦皮鞋呢?这么五大三粗、精精干干的。’我对他说:‘我刚过来时擦了一年多皮鞋,后来攒了三万多元,就想自己当老板,把钱全部押在彩票上赔了个精光。嘿嘿,我又只好来擦皮鞋了。’马老板接着问我:‘以后还想当老板吗?’我说:‘当!只要我有钱,有机会,我还想当!’我话音刚落,马老板站起身子,一拍我的肩头,说了一声:‘好样的!’随即拣起我的工具箱,一古脑儿给扔进了海里。当下又对我说:‘小伙子,跟我干吧。’他还说:‘不要小看任何一个人,也不要把任何一个人当作一回事。’”
  王老板唏嘘了一下,问:“后来呢?你为什么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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