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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我想告诉你一个决定,老程。”姚瑶倚在早已辨不出最初颜色的窗帘边,望着窗外楼群夹缝中那轮快要散尽余晖的血阳,以毋庸争辩的口气说道,“我要去美国读书。”
  程铭吃了一惊,抬头望一望妻依然线条优美、楚楚动人的后背,没有搭话。手中的烟头燃到了尽头,把手指烫着了,他才扔下烟头,下意识地嘬了嘬指头。
  “我希望你不会反对,”姚瑶慢慢转过身子,用平静但仍很坚决的口气说道,“你反对也无效,我已经决定了。这可能是我最后的机会了。”姚瑶盯一眼程铭,顿了顿,又问道:“再有多少天,我就三十八了?”
  程铭又是一怔,没想到妻在这个时候,会提出一个让他毫无思想准备的决定,又突然问起自己生日这样一个十分琐碎的事。作为一个计算机专家,他的记忆力不容怀疑,可他确实无法立即准确回答出这个简单的百位数以内的减法题。如果妻的生日是在十一月,那就还有四十来天;如果是十月,就是十来天。
  姚瑶怪怪地一笑:“我知道你记不得了。结婚纪念日你也不会记住的。甚至连你自己的生日也记不清楚了吧?我只想提醒你一个事实:我已不再年轻了。我要走。”
  程铭无法去细究这是不是妻出国的唯一理由,也知道再争无益,就随口问道:“收到通知了吗?是美国哪一所大学?”
  “纽约圣约翰大学经济系,舅舅做的担保。”
  程铭没有再问。点燃一支烟衔在嘴上,径直去了只有一平方米大小的厕所,倒了悬在半空中盆子里的水。一年半前,程铭晋升高级工程师泡汤后,所里为了安抚他,给他分了这套二居室旧房。在所里住房紧张得曾闹出过人命的情况下,能由一居室进入二居室,当然算是关照又关照了。可是。这房厕所一直漏水,反映了几次都无人理睬,最后只好自己想了这么个办法。每次蹲坑,取盆子倒水成了不可缺少的程序。他听着倒水的哗哗声,便想象着妻在美国的生活会怎么样,若是厕所也漏水呢?他打了一个愣,感到自己还是不想让妻去美国,便打算再硬着头皮找妻谈谈。
  可是回到客厅,妻已不见。瞟一眼卧室的门,已经掩上了。程铭一下又泄了气,一屁股坐到破旧的沙发上,砸出一个怪怪的却很熟悉的哎呀声。
  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让程铭感到妻的决定已不可逆转——他和妻已经分居了三个月了。那次争吵的当天晚上,程铭洗漱完毕回卧室,发现门已从里面拴上,而另外那间小屋平时只有客人来了才使用的床已经铺好,他便明白了妻的用意——那里从此将是他夜里的去处。
  以妻的个性,再这么下去,恐怕只能分手了。婚后,程铭为了尽快在专业上站住脚,一再推迟要孩子。一推再推后,姚瑶也主动提出不要孩子了。没有孩子的维系,即便姚瑶不去美国,再分居半年,恐怕也要导致分手。程铭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程铭在客厅里呆坐着,回想起和姚瑶风平浪静相处的近二十年。两个人一本正经地恋爱,一本正经地结婚,然后又一本正经地做夫妻,严谨得像经过周密思考后编出的程序,夫妻间连个玩笑都很少开过。一场在别的夫妻间像是家常便饭的争吵,就导致了长达三个月的分居,这让程铭百思不得其解。难道爱情真的就是这般脆弱吗?姚瑶作出出国的决定,已经充分表明了她的倔犟。难道自己那番话真的把她伤得这样重吗?程铭回忆起那次冲突,不禁默然神伤。
  春暖花开的时候,所里的五十亿次巨型机的主机工程完工了,可是程铭在主创人员的名单中,位置又朝后面挪了两位。本来就列在后面的姚瑶,干脆就从所里报向院里的报告中消失了。程铭知道这是中国学界的通例,并没十分在意。他没想到这件事竟是姚瑶思想转变的一个重要契机。
  得知这个消息的当天晚上,姚瑶破天荒地要喝白酒。程铭知道姚瑶不会喝,就劝道:“没有必要折磨自己。中国就这样,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再过二十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好个屁!”姚瑶骂了一句粗话,“生儿子的资格都给否了,将来怎么当婆婆?这台机器,总体设计由你负责,可你现在已被排到了第六位,等到大功告成的那一天,你的下场跟我今天没有什么两样。最早参加这个课题的,只有三个人,今天清除了我,明天就会清除你。”
  “不至于这么严重吧。”程铭依旧不以为然地说,“总得实事求是。后来这几年,你确实没再为巨型机做更多的工作。人家后加入的,也都不是草包。”
  姚瑶冷笑起来:“是我不想干了吗?我真傻。他们把我调出巨型机室,我还真以为他们是关心你,怕你我都牵扯到里面,弄垮了你的身体。没想到他们这样明目张胆。如果将来,你连个主创人员也排不上了,那我这些年的牺牲到底为了什么?我的劳动从何体现?”
  程铭以为妻说说气话就会好的,便劝道:“有我记着你的功劳就行了,他们不会太过分的。排在我前面的职务和职称都比我高,中国通行这个。”
  姚瑶并没有听进丈夫的劝说,继续据理力争道:“你什么时候才能明白呢?这是因为你的出身太贱!你再能干,也是个工农兵学员,你比不了洋博士,也比不了土博士,甚至比不过一个刚毕业的学士。你没看见那些从国外回来的留学生,又是分房又是评职称。什么贡献?什么实际?在洋水里泡一泡,就泡出了水平,就泡出了一切。可是,他们为什么不让你也去泡一泡,也去修个硕士、博士呢?他们是觉得你现在的能力已经够强了,离不了你。可是,到了大功告成时,就要论出身、论资排辈了。所里有七个副所长,都要求参加巨型机工程,再加上脚脚爪爪,你的名字不排到二十名以后才怪哩!给你这么一套破房子,就封住你的嘴啦?你太善了!”
  程铭不能说妻讲的没有道理。他无法辩解,只好问道:“那你说该怎么办呢?”
  “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姚瑶似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么一句话。
  这绝不是姚瑶平日的言语。程铭吃惊道:“你是喝醉了吧?走,往哪里走?再说,这巨型机怎么说也倾注着我们的血汗呀!”
  “我没喝醉。”姚瑶伸出两个指头弹了弹桌上的酒瓶,似很清醒地说,“当年在平梁当知青时,我曾经喝过半斤多老白干。我正是知道喝不醉,后来才没再喝白酒。这样吧,我们从此分个工,你管挣名,我管挣利。否则这么下去,到时恐怕真要鸡飞蛋打了。”
  程铭仍把姚瑶的话当成气话,一笑了之。
  可是,过了十来天,姚瑶真的拿着一份写好了的停薪留职申请递给了程铭:“你给看看,看有没有不周到的地方。”
  程铭拿过申请瞄了一眼,一下扔在桌子上,叫道:“你疯了!搞了十几年的专业,你真忍得下心抛弃吗?停薪留职,停薪留职,这不是个小问题!你要出去干什么?这可是需要认真论证的。”
  姚瑶抿嘴一笑:“我不会去街上摆‘麻辣烫’的,你放心。我出去还会干自己的本行,而且还有头衔。”
  “总统?”
  “不,总统谁都会当。我当总工程师兼总经济师,怎么佯?”姚瑶斜一眼程铭,自信地说,“我相信我会成功的。什么都谈好了,月薪一千五,如果是由我定的项目,到时我还能拿到利润的百分之十五。我想,用不了五年时间,我们也可以有私房,有私车。前些天我说弄不好我们就鸡飞蛋打,现在呢?弄不好,我们就名利双收了。”
  程铭看她说得很认真,脑子快速地运转起来。这些天又没见她怎么活动,她竟能谋到这样的类差?这几年下海的科技人员不少,可绝大部分的人都是沾着一身“海腥味”,带着遍体鳞伤上了岸,剩下的也不过做做维持会长,真正扑腾出名堂的,实在是凤毛鳞角。他略带疑惑地问道:“天上真会掉下来个馅饼给我们吃?你找的是哪个三资大企业,他们连你的能力也不用考察了?要是你立的项目赔钱了,你是不是也要负责百分之十五?”
  “为什么非要去大企业呢?”姚瑶反驳道,“我们所可算是大庙,和尚多了没水吃。私营企业有什么不好?只要能实现自己的价值,一分劳动一分收获,在哪儿我都不在乎。如果要那个好听的名分,我呆在西南最大的计算机研究所还用动吗?你知道,邓大人关于香港和台湾问题有个一国两制的设想,这个天才的想法,在南方和北京、上海已经率先在家庭里实施了,它有个名称叫。‘一家两制’。”
  “你从哪里听来这么多的新名词?”
  “你别打岔,你听听有没有道理嘛!几十年来,中国的动荡太多了,再好的政策,都怕它变,‘一家两制’就是为了预防万一。不管男女,留一个吃大锅饭的保底,一旦政策变了,好有个退路;另外一个出去闯世界,闯出一定的规模了,就可以彻底告别大锅饭。前些天我的想法也是这样,这不正好证明我的脑子还够使,并没有落伍?”
  程铭隐约感到一种不祥,妻最近的变化太大了,这不能不让他生疑。能够把一个逼急了才咕咕叫两声的温顺的鸽子几天内变成一个整天价叽叽喳喳叫个不停的金丝雀的,会是什么样的力量?他再开口时,目的就十分明确了!“你搞‘一家两制’,我没什么意见。我想门门你到哪家公司高就?”
  “鸿飞电子公司。”
  程铭想了想:“电子一条街所有的店名我都熟悉。好像不记得有这家公司。街东头有科思、飞龙、宏达、永昌、汉高,街西头有飞马、王者、鸣惊,难道不在这条街上吗?不在这条街上,恐怕就赚不到什么钱。做生意我不愤,到一个冷僻的地方开电子公司,恐怕前景不妙。”
  “在电子一条街的中央,有一幢两层小楼,原先开的是杂货店,现在办成了鸿飞电子公司。”
  “你是说钉子户陈家呀!这人在电子一条街可算是出了名的。当年修这条街时,他硬不盖成六层楼,要一笔七位数的拆迁费,弄得如今只有他这个老户留在门面上。”
  “咦,你除了上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竟然知道老陈家的底细!老陈老板已经中风了,这块地现在可值钱了。现在别看它地理位置不好,等公司有了大名气,也不愁赚不了大钱。”
  程铭越听越不对头:“半个多月前,我路过那里,还见那是个杂货店,怎么会转眼间成了鸿飞电子公司?”
  “这你就外行了。S城这么大,每天有几十个新公司成立,同时也有几十家公司倒闭。一周前那里还是一个杂货店,今天也还不是鸿飞公司,因为正在装修,开张要在下一个月,要不然我怎么能一下子谋到这样一个位置?”
  程铭长出一口气,笑道:“怪不得,你还是个谋事的元老呢。如果是个老店,他们恐怕不敢给你开这样的价。不过,你到那里干,风险也大,弄不好是个皮包公司。”
  “你猜猜老板是谁?绝对不是皮包公司,这点请你放心。”
  “我怎么能猜得出老板是谁?中国这么大,S城也不小,九百万人呢!我猜不出。”
  “还是你我的一个熟人。”
  程铭心里又是一紧,故作镇静地想了想:“我想不出。听你的口气,此人似乎财大气粗。我认识的人当中,还没有人长这么粗的腰。”
  “是焦锐。”
  “哪个焦锐?”
  “还有哪个焦锐?我们一起插过队的,还曾经做过你三年助手的焦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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