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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重负


  迎接他的是地上的一堆灰烬,和一双怒冲冲、挑战的眼睛。这是朱允函的家。
  无疑,具有这双眼睛的,是他的妻子。
  妻子的怀中,是不满一周岁的儿子田田。
  “你把什么烧了?”朱允函预感到不祥,边问,边走到书桌前,把抽屉拉开。
  “别跟我耍‘猫儿腻’!你要跟她拉不断、扯不断,索性就跟她过去!省得她送你这,你送她那,近事远做!”
  朱允函更加感到压向他的是一种灾难的预兆,手,更加慌乱地翻着抽屉。
  他用许多晚上、深夜所起草的《中学语文教师手册》手稿,一页也不见了。郑君颖用那笔买脱发剂的钱替他买的各种资料,也都不见了。
  无疑,变成灰烬的就是它们。
  啊,他的许多个夜晚、深夜!
  啊,郑君颖那本来乌黑浓密、后来频频脱落、应该重新增生的头发……
  更重要的是许多年轻中学教师的来信、以及自己的学生——未来的中学教师——的渴望……
  一堆灰烬,哭泣在地上。
  朱允函颓然坐在椅子上,两只眼凝视着妻子——一位粗壮的、无知的、动不动就发火的女人。
  向她发脾气吗?怒吼吗?那又有什么用!因为她绝不会懂得这一堆灰烬的原始价值,除非告诉她这本书将可能获得的稿费。此刻,他只是凝视着她。
  他不知为什么,每当夫妻吵架、妻子动用了最粗野的辱骂时,他就下意识地这样凝视着她。
  有时,看着看着,他甚而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幻觉:咦?她是我的什么人?怎么居然到我家来了?哦,怎么还糊里糊涂地跟我生了个孩子……
  灰烬,一堆灰烬……
  朱允函还是凝视着妻子。他甚而羡慕能够用发怒来排导心情苦痛的人。而对眼前这位女人,发怒又有什么用呢?那粗粗眉毛下的一对浅浅的眼睛,能理解他的痛苦吗?——下一辈子吧!
  朱允函,没有为自己的损失发怒的权利,却有承受妻子为她自己的损失而发怒的义务。
  “嫁了你算是活倒霉!嫁个干粗活的工人,也就是实惠些!下了班他就往家跑,放下这个就是那个,忙得脚丫子朝天!对老婆,比孝顺他娘还尽心!你呢,占个知识分子的名儿,在家里充大爷!左伺候你,右伺候你,你倒是心眼儿正道些呀!在外面瞎胡搞,勾勾搭搭……”
  “别再胡说了!你要骂,就骂我一个人。谁叫我是你丈夫,有为你受罪的义务!不许你侮辱人家一位清清白白的人!”
  “嗬!你又动了心啦?……清白?若是清白,老天爷就不会给她降灾了!男人当个什么百货公司副经理,手脚不干净,贪污,被带走审查去了,多丢人!这就叫现世现报,罪有应得!”
  “你胡说些什么?”
  “胡说?今天下午我去买东西,想顺便找找这位经理,让他也抽点时间把他老婆‘经理经理’。我跟一个售货员打听他的办公室在哪儿,人家撇着嘴说:他呀,办公室挪到公安局去了!拘留了!我细一打听……”
  什么?又有不幸的事落在君颖的头上了?
  第二天,这不幸的消息就得到了证实。证据就是郑君颖那微红而又显著下榻的眼睛。
  她照例上了两节课,坐在自己的写字台前,痴痴呆呆。等大家陆续回到教研室,她又伏在写字台上翻着书,抄写着资料,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不过,手是颤抖的,她自己也不知抄写的是什么。
  朱允函走到自己的座位,轻轻坐下,扭头看她。
  郑君颖望着朱允函,努力强笑着问:
  “昨天晚上又熬夜了吧?瞧,脸色多不好……”
  朱允函没有回答,眼珠像定了一样。郑君颖从这一双惊恐、痴呆的眼睛中,似乎也望见了自己那微红下陷的眼。
  哦,你知道了?——她的眼睛问。
  别说了,我都知道了。——他的眼睛答。
  千万别让别人知道!——她的眼睛暗示。
  你放心!——他的眼睛表示。
  他们就这样坐着,装作像往常一样办公的样子。到了近午,同事们有的回家了,有的到饭厅去了,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我能帮你做些什么呢?”朱允函压低声音问。
  “我只需要你坐在我身边,什么话也不要说。”
  “我去给你打饭吧!”
  “不,我不吃。”
  他还是下楼把饭打来了,满满的一饭盒。郑君颖推开说:
  “你吃,我看着,就成。”
  “我更愿意看着你吃。”
  “好,我吃。”
  这一口是多么难咽啊!她,完全是怕朱允函替她难过,才把这个“难过”咽下自己的喉咙的呀!
  “允函,你想帮助我战胜痛苦吗?”
  “可惜我没有办法。”
  “有!让我替你抄抄稿子吧!我一抄自己的,手就抖。抄你的,不会抖!”
  “我的稿子已经……烧了……”
  “你爱人烧的?”
  “还会是谁呢!”
  郑君颖咬了半天嘴唇,但还是哭了。朱允函克制了两个小时的感情,也提了闸,流下了泪。
  “君颖,我不该……提刚才的事……又增加了你的……”
  “还是我家出的事,对你折磨太大……”
  他们就这样坐着,一经来了人,就擦了泪,低头胡乱抄写着。
  几天,都是这样。
  人们当然要产生疑问的。怎么回事?几双眼睛包围了他们。
  朱允函打算把最轻的痛苦告诉别人:
  “我的稿子,被我爱人给烧了……”
  大家表示一阵可惜。
  黎索芸嘴里没说什么,心里想:不对!这只能解释郑君颖的痛苦相。至于朱允函的忧伤那么重,他一定不是为他自己!一定是郑君颖遇到了什么倒霉事!
  唉,这个鬼一样聪明的女人!
  她的推断,很快就得到了证实:报纸上,刊载了郑君颖丈夫的不雅之举,处理意见是撤去职务、留党察看。
  天啊!舆论,舆论,这对于一个把荣誉视为与生命同在的女人来说,是何等的难以承受!
  别人的劝慰,难道能洗刷原有的耻辱?大家都离开我吧,让我一个人消化这痛苦吧……
  你,允函,当然是不能走的。哦,你是能体察我的眼神的,坐吧。
  黎索芸是最后离开这一对木雕式人物的。连她,都不得不惊诧生活那铁一样的面孔竟有如此冰冷!以至于使她都替他们战栗!此时,嘲笑他们吗?不,那是小人的做法。幸灾乐祸吗?那似乎也是卑鄙的。只有一点是令人欣慰的,那就是你们这两个蠢家伙的灾难,恰恰证实了我黎索芸平日那些狂言,其实是真理!
  胜利者的宽容是伟大的,胜利者对失败者的拯救更是伟大的。好,我在这时候再温柔地劝说二位几句,实在也是崇高的吧?
  “请看在老同学的分上,体察我的好意。我说的话,当然称不上超度愚人的妙理精言,但是毕竟不是对溺死者不负责任的捧扬。老同学,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人生世上,非要把承受别人的罪过看作道德?我也在想,例如二位,当解脱苦难、获得幸福的跳板只离一步远的时候,宁死也不跨越,这叫不叫作愚蠢?请理解我的意思,我衷心祝福你们到世上做人一次,要享受到人应该享受的东西。这离你们,实在只有一步之隔……”
  难道从痛苦跨向幸福,从昨天跨向明天,从历史跨向未来,真的只有一步?
  是的,一点不错,他和她的写字台是紧邻,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足二尺。这二尺的距离,仅仅是一步!跨过它,并不需要怎样的勇敢!
  说到两颗心之间的距离,简直连一毫米也没有。二十年前,这两颗心就按一个拍节跳动了。什么夫妻!什么朋友!夫妻的心,很多情况下还是两颗;而朋友的心,更多的是由四个心瓣组成!而这两颗心,二十年前就并成一个了!
  宣布二十年的生活只是一场梦,是生活强加给我们的东西,一挥手喊一句“我不要!丢掉它!权当做没有这二十年!”然后,像两个突然减了二十岁的青年男女那样,手拉起手说:“让我们把二十年前仅仅当成只隔一昼夜的昨天吧!让我们今天就实践昨天的愿望、诺言、誓言吧!”再然后,就领结婚证、结婚,趁生育期还未过,再生下一个孩子,又重建了一个成员完整的家庭。这,多么爽快!多么简单!而在黎索芸那种舆论家的嘴里,也不失为一种幸福,一种崇高!
  然而,爽快、简单似乎永远不属于崇高的人。用染发剂涂黑了头发,并不意味着那白发已经不在你头上了!历史给一代人的肩上、背上、心上所加上的负担,就如同白发一样,拔光、染黑、闭上眼不看它,都是无济于事的!
  朱允函闭上眼,就望见了自己的妻子和孩子。二十年前,他连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的名字会和这位女工的名字写在一张结婚证上、一个户口本上。至于这位孩子,也不会和他朱允函有什么关系。但是今天,这一切又无不和他朱允函有关!户口本上不是这样写的吗?
  
  唐良艳,女,35岁,朱允函之妻;
  朱小田,男,1岁,朱允函之子。

  撕掉它!这是多么容易的事。然而,当这张户籍卡变成碎纸屑的时候,朱允函将看到什么呢?他将看到这样的病历卡:
  
  唐良艳,女,惊悸型精神病患者。
  症状:极度抑郁、痴呆,终日流泪,时而狂笑。
  病因:丈夫遗弃,刺激过大……

  朱允函还可能在十几年后的劳教所里,看到这样的登记卡:
  
  朱小田,男,犯罪情况:到处流窜、行窃、拦劫行人、奸污幼女……
  犯罪根源:父母离婚,无人抚养……

  不!不!不不!这些可怕惨景的出现,难道可以作为他朱允函一步跨到幸福后的补充?不!不!他还是愿意看到——当自己温暖的手抚摸着妻子头发的时候,妻子从丈夫那被泪水沾湿了的胸前,抬起自愧的脸,慢慢地,她终于又甜蜜地笑了……
  他还是愿听到:睡在自己身边的儿子,发出匀称的呼吸声,梦中的咯咯笑声……
  想到这里,他扭过头,再看郑君颖,觉得她是这样的远、远、远……
  郑君颖呢?也在痴呆地坐着、想着……
  丈夫,跟她写在一个户籍簿上的人,出了这种丑事。她,能够愤然离开他吗?如果是十几年前,他们毫不相识的时候,她郑君颖见了有这种污点的人,可以高傲得连眼珠都不转,那是因为他本来就和自己没有关系!现在,怎么成呢?丈夫犯了错误之后,再受到妻子离去的打击,他会变成什么人呢?自暴自弃,无限地滑下去,或者,变成整日酗酒、暴打孩子的人。到什么时候,她郑君颖也不能说:这是和我毫无关系的人!孩子,啊,孩子!如果这一生遇到了离了婚的父母,这就意味着,将来不是得到一个继母,就是得到一个继父,而心灵总是畸型的……
  然而,承担这些重负,也实在太需要力气了!
  此刻,她向谁呼救呢?
  她瞟了一眼痴坐无语的朱允函,有些生气了。她抓住朱允函的肩头使劲儿晃着:
  “你为什么不说话?你为什么不说话?最需要你说话的时候,你为什么沉默?难道你就想不出一句给我以力量的话?”
  “我想起了一句……”
  “说!”
  朱允函站起来,像发表宣言那样:
  “承受着历史的重负前进,让下一代崇敬我们!”
  啊,语言!人间最有魅力的东西!它是茫茫雾海上的灯塔,它是劈开阴霾的闪电,它是穿透乌云的阳光。
  郑君颖,站起来了,她从另一个角度责备朱允函了:
  “你为什么不早说!你为什么不早说!”
  两根硬铮铮的脊柱,支撑着两个再也不倒下的躯体。两对眼睛,互相投递着信赖、温情和鼓舞。
  “工作吧,为了下一代!”郑君颖说,“将来他们想到我们的时候,是会为我们所承受的负担加倍努力的!”
  “甚而会提到我们有些稿子是写过两遍的……”
  为了下一代,这句话也像一个重锤,敲在黎索芸的心上。她又一次感到腹中那幼小生命在蠕动,啊,是在感激,还是在抗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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