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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两件事,又纠正了我对万老太太的不良印象。老实说,我对她有些小敬意兼小可怜了。
  一次是我在拂晓扫街的时候,夜色尚未完全褪尽,加上有雾,看不见有什么行人。
  这时,有一个熟人遇见了我。
  这人叫袁良栓,四十八九岁,是一位架着单拐的残废军人。几年前,他那一条腿丢在越南河内郊区的一片椰子、棕榈、桉树的丛林中了,为的是支援越南人民的抗美救国斗争。
  这是一位脾气有些粗暴,但心肠极好的老炮兵。因为他是二级战斗英雄,是功臣,别人对他的脾气也只好忍让几分。
  我来到本镇的中学后,由于他的小儿子跟我上学,又喜好美术,我也曾去过他家。这男孩叫袁二奎,是个很忠厚、学起画画来又很认真的孩子,我很喜欢他,我发现他的家长对于给他买水彩、蜡笔、炭铅、图画纸不怎么感兴趣,便主动代他买了。
  这事被老军人知道后,感动异常。等我再一次到他家去的时候,老军人不但一叠声要老婆买酒备宴,还把他的儿子袁二奎往我跟前一推,笑着命令道:“二奎!先认干爹,后学画!”
  我的脸一下子红了,连忙解释:“那怎么成!我跟您的大孩子——大奎同志同岁……”
  “那有啥!一日师徒,终生父子。我就信这个理……”
  老军人不懂美术,就懂得我这个人“可交”,对我显示了真诚的友好。我也很喜欢他,在这镇上,他家是我唯一可以坐下来吃些饭、喝些酒的地方。老军人听说我很想搬出学校的教师宿舍,另租一间房,以便于练画和创作,便打了主意。
  “国家要给我盖新房了!”老军人爽快地说,“盖了新房,这间旧的就给你住。”
  老军人说到做到,我后来果真有了自己的“创作室”。
  我要给他房租,老军人不高兴地说:“你真见外!当过兵、舍过命的人再看那块儿八角钱,鸟毛不值!世界上啥最金贵?我算看透了——就是人心!人的德行!只要是遇上了实心人,甭管他有能耐没能耐,也甭管他干的是哪一行、哪一业,只要他有个好品格儿,就算是过得心的!实话说吧,人跟人的友情长久,比国家跟国家来往得长远!国跟国,没有千年的铁哥们儿,你不信……”
  他压低了声音对我说:
  “我说这话你先记下:越南跟咱们中国大概不会好得很长远……你想啊,他对苏联和对咱们分不出个远近。这宗有奶便是娘的脾气,能有常性?这话我就是对你一个人说……”
  总之,我们之间也算是有些友谊的了。他知道我集邮,他的来信的信封上如果有好邮票,便急急地打发孩子给我送去。
  这是往事,话说回来——
  今天他架着单拐走来,见四下无人,便低声说:
  “小唐先生你沉住气儿!只当是发了一场高烧,打了一场摆子——豁出难受它几天!唉,这年头儿……”
  我见他刚才走路时是一种气冲冲的神气,便寒暄式地问他:“你干什么去?”
  “去找我那混帐小子——大奎!昨天晚上跟我怄的气,叫我一顿好骂!妈的,他也长能耐了——竟敢跑了一夜没回来!——唉,我也要败家呀!”
  “到底是怎么回事?”
  原来,大奎竟因为什么“观点一致”,和万世宝的闺女——万金玲搞起了对象。这本来就已经使袁良栓这位老军人气得受不了,万世宝的几句话更使袁良栓心中的火苗子燎着嗓子眼儿。万世宝是很欣赏这门子婚事的,美滋滋地对袁良栓说:“亲家!不是吹,咱这门亲作的,天下第一!你想嘛:我是个真无产,你是个大功臣,嘿,这个门当户对的劲儿,拔了尖儿啦!”
  袁良栓当着我的面用木拐在地上戳得笃笃响,气得牙齿打战,骂着:
  “妈的!这个年头儿可是出了奇了!弄得我一个二级战斗英雄,竟和旧社会的叫花子头儿是他娘的什么门当户对起来!看他万世宝这些日子的张狂劲儿,好像他比我还威风,够个一级战斗英雄!他究竟算是哪路大仙?旧社会,他是叫花子河西帮的头号杆子——大头目。你年轻,不深知旧社会的事。叫花子当中,有正经庄稼人、穷苦工人,也有一辈一辈传下来的花子世家。像这万世宝,自小就没走过正道。当了花子帮的头目以后,活活是地方一痞。就说解放以后,他也没变成人呀!从大铺子吉泰庄分了两间新房,后来也让他折腾着卖了喝酒了。当了几回工人,这里开除,那里踢出门子,到现在还是个临时工!妈的……”
  这老军人越说越生气:“真不知这是什么年头儿,把个叫花子头儿捧上了天,还让他站在众人面前讲经论道的!要说穷,旧社会我家也是镇上的首户穷人。细论,这‘穷’字里头也是好多宗、好多派呢。就说这万世宝……”
  平日,我只专心画画,真没太留心这门学问。不过这些日子以来也颇多感触,见四下无人,只有茫茫之雾,便也感慨万端地说:“说是一场大革命,实际上跟着了一场大火差不多。”
  “而且是一场邪火。”
  接着,我们的嘴一滑,说了些顶“反动”、顶“反动”的话。
  袁良栓走了。
  此时,虽然天已亮,但因为雾太大,周围还是灰濛濛的,看不见什么行人。我的警戒之心也松了下来。
  我又继续扫地了。刚刚扫了六七米远,我的心就一下子猛跳起来。那是一个工厂的门口,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垃圾堆——主要成分是工厂中推出的废品、炉渣、煤矸石。在这个废品堆上,分明蹲着几个人在那里翻拣。不用问,刚才我和袁良栓说的那些顶“反动”、顶“反动”的话,这几个人都能听到。老实说,那些话有一句被“汇报”上去,我也许就要到监狱的铁门里住些时候了。
  在垃圾堆上挖掘财富的有五个人,四个是从十几岁到二十几岁的姑娘,一个是老太太。
  等老太太一抬头,我更是吓了一跳。此人不是一般不问国事的百姓,而正是“阶级教育宣讲团”的活跃成员——万老太太。天!
  万老太太的两眼使劲盯着我,眼中不乏怨气、怒气。在恐惧中,我看见万老太太竟站起来,并向我走过来。这一切,都说明她实在是听到了我刚才和袁良栓的谈话。
  真想不到,万老太太四下腰了瞟,见没有人,说出的话竟是:“跟你说清:我们娘儿几个找了这么个来钱的路子可不容易,几张嘴还指着它呢!谁要是踢了我们的饭碗子,谁就是我们娘儿几个的冤家对头、生死仇人!——你们说一些着三不着两的话,干吗非得站在我们身边儿?要是有人问起来,我们担待得起吗?我可跟你有话在先:你们说的话,我们一句也没听见!到时候连累我们,那可是坑人!”
  说完,她又气呼呼地蹲到垃圾堆上翻弄起来。我记起来了,每天天不亮我扫街的时候,几乎都会遇见四个姑娘在翻弄垃圾堆,最大的二十六七岁,最小的才十四五岁,互相叫着“大姐”、“四妹”之类。今天万老太太走近垃圾堆的时候,我分明听见四个姑娘之一低声说:
  “妈,理他干什么!”
  万老太太嘱咐几个姑娘:“记住:要是有人问他们说什么来,就说一句没听见!记住啦?”
  我明白了:这四个姑娘是万老太太的女儿。我也明白了:这万老太太没有任何要出卖我的意思。
  我继续扫我的街。
  一阵小小的感动之余,我也想起了前两天与原镇党委书记老贺头一起清扫街上的几个厕所时,他向我介绍的有关万老太太的身世。
  万老太太的老伴万世材,是由朴朴实实的农民转成的厚道工人。他在解放前的血泪身世,在全镇是首屈一指的。解放后,当贺书记动员万世材把自己的苦身世向各单位群众讲一讲、借以增进大家对新社会的热爱的时候,这工人是局促地急出了一脑门子汗的。贺书记苦苦动员,并说:“你家老二还急着往前钻,抢这个美差呢!可我呀,就是瞧不上他!他本人不是个正道人不算,单是他那要把忆苦当成评书叫座儿的心思,我就腻歪!他呀,想得美!哼……”
  后来,万世材这正道工人,听从了贺书记的话。十几年来,这位身世很苦的工人用他那实实在在的苦身世,用他那虽笨拙但质朴的嘴,教育了不止一代共青团员、少先队员。
  万世材的妻子——姑且称之为万氏吧——虽然始终是家庭妇女,未涉过国事、公事,但也是妇女界颇有名气之人。她争气要强,且又心里精明、手上灵巧得出奇。丈夫一个人的工资养活五六口人总是不充裕的,但有万氏在家承包缝纫、刺绣、扎花、糊火柴盒等活计,家境竟也蛮过得去。万氏那一双手,让多少妇女叹服!一样的活计,你也做,我也做,无论数量、质量,夺魁的总是万氏。
  记得有一次,不知哪个单位在过春节时,出于对万世材忆苦报告的感谢,送了点年礼——一些点心、酒、水果,外加四条花头巾。送礼的人刚表明来意,把万氏羞得连鼻子尖都冒汗。她一叠声地说:“千万别、别!要是那样,往后,一件新衣裳也穿不出去,一斤肉也不能往家里割,活受罪……”
  是的,万氏那双手之所以每日忙碌,挣的是钱,也是面子。
  就是为此,在十二三年前丈夫病死了以后,万氏凭自己一双手养活四个女孩子,也曾拒绝过政府的救济。她有她的理:“受救济的人家,只有权过得比别人穷,没权过得比别人富裕。为啥?过得多好别人也说你是吃了伸手财的……”
  但是,自“文革”兴起后,家庭手工很快就作为“资本主义尾巴”被割掉了,万氏一家也很快就濒于无法活下去的边缘。幸亏万氏是全镇有名忆苦家的遗孀,本人也有着苦出身,经过有关领导者物色、研究、批准,让她作了“阶级教育宣讲团”的成员。她有了这个头脸,也算是“特权阶层”了,但唯一的获利也只是:全镇各单位墙上的大字报一经过了时,就由她家撕了去卖废纸也无人干涉。万老太太把这权力一扩大,就举家独占了三家工厂门前的垃圾堆——那里不仅有煤核,还有废金属、废零件什么的。
  我跟袁良栓的谈话,万老太太确实没有去汇报,有一次她还偷偷责难我:“你能跟人家袁拐子比?人家脑袋多硬,你的脑袋多软!人家把天捅个窟窿,没事!你本身就在晦气上,还找灾?”虽是责难,却充满了善意,我又多了一层对她的感激。感激之余,也有些可怜她,可怜她一家子。在那时,我只能采取这样的方式帮助她家:在扫街的时候,遇到她们尚未翻拣过的垃圾堆,就预先把其中有价值的东西粗选一遍,堆成一堆,然后离开那里,等她们来“接收”。
  不过,可怜她之外也有小小的崇敬。这种崇敬来源于老贺头告诉我的另一件事:万世材临死前,镇上某一单位不知他病着,照例去请他忆苦。他实在起不来床了,便谢绝了。恰巧他弟弟万世宝在场,硬是拍着胸脯子说他可以替哥哥出一次兵,保准比哥哥还叫座儿。万世材嘱咐几位邀请者:“千万莫让他去露那个脸……他不是干那事的正道材料儿……”万世宝气呼呼地走了之后,那几位邀请者想请万氏代庖。这不但把万氏的脸羞红了,也被万世材代为拒绝了。那几位邀请者离去之后,万世材对妻子嘱咐道:“我活着,能替你拦下这个差;我死了,人家再缠你,你也许就脱不开了。你记住:老二那东西不学好,谁沾他谁被人瞧不起!凡有他撒疯耍邪的地方,你不能沾边儿,咱们丢不起那脸……”
  从那天忆苦会的情况来看,万氏确实没有忘记丈夫的话。
  过了几天,鉴于我的态度“极不老实”,需要把对我的专政再强化一下,便把我和另几个“顽固分子”单独“强劳”了——去清理镇西端一段又脏又臭的水沟。一连几天,实在累得可以。
  这一天早晨,我照例去镇革委会大院“候朝”。万老太太又来了。不过,这一次她离我们很远很远地站着,神情也很不自然。
  待那个晚起床的干部出来刷牙,万老太太几步抢上去,一本正经地说:
  “哎呀X主任!看来你脑子里那根阶级弦儿还是没有你大妈绷得紧!那几个挖臭沟的,没人监督怎么行!万一他们给台湾拍了电报、挂了长途(电话),谁负得了责任!依我看,非得派几个人看着他们不成!派成年人看着,不合算。如今学生也放暑假了,咱们不妨选些思想好、政治硬的,监他们的工。当然,这些孩子也不容易,风吹日晒的,应当发他们一些工钱……”
  “嗯,嗯,可以考虑……”
  “那,我家四丫头先报个名吧!”
  “嗯,嗯,她当组长……”
  “哎呀X主任,这真是‘亲不亲,阶级分’!回头我让四丫头过去谢你……”
  万老太太从我们身边过时,脸上也是讪讪的,有些不好意思。倒是我心里能原谅她:一个寡母、几个女儿实在是难以招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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