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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愚兵悍举


  第二天上午,由勤务兵姜和尚陪同孟庆伦回乡。姜和尚也是那个村的人,路熟。三十华里不算远,为了不惊动乡里,两个人没有骑马。
  路上,孟庆伦和姜和尚闲谈。
  “和尚,你认识我吗?”
  “报告长官,不敢说认识!”
  “你参加整编整训以来,有什么感想?”
  “报告长官,革命万岁!”
  “说具体点儿。”
  “普天下穷人翻身,队伍里也穷人翻身!长官不打人,不骂人,一万个好!”
  “你当年挨打,主要是因为什么?”
  “报告长官,因为开小差!侯长官说,我开小差就是反抗斗争,带革命性儿!”
  “现在,你对冯师长怎么看?”
  “报告长官,他反动!唔,还有那日本娘们儿,也反动!为了她,我差点被打死!”
  两个人谈了一阵,孟庆伦说:“先不要说话,让我考虑一点问题。”
  “是,长官。”
  孟庆伦要想些什么呢?要他直言不讳地说出来——他很怀念他的未婚妻,过去他敢,现在似乎不敢了。过去他敢公开地承认他想念他的未婚妻何慕萧,是因为她虽然是个软弱的姑娘,没有勇气走上惊涛骇浪般的革命征途,但她对爱情是忠贞的,内心深处同情革命。在当年闹学潮时,她和他一起被捕。后来她父亲用重金去赎她,她流着泪对他父亲说:“在这种时候,我走出了这样的鬼地方,别的同学就多一分悲伤。尤其是‘他’,将多么孤独!”为此,她没有在别的被捕同学之前走出监狱。孟庆伦奔赴革命队伍之前,这姑娘很诚实地说;“我是女人,而且是个平凡女人,干不成轰轰烈烈大事,但我能给干大事的你当一个忠诚可靠的妻子。你走之后,我将到你的家乡去当小学教师,为的是你胜利归来便于找我……”
  然而,现在的孟庆伦似乎又不敢直言他很想念未婚妻了,因为“立场”两个字总在蜇他。何慕萧本人出身地主,且又与死去的国民党师长吴孚民沾亲带故……
  不过,使他觉得自己失去无忌谈笑权利的重要原因,还在于侯登魁那双“地下革命”式的眼睛。
  此次回乡,他似乎尤其需要谨小慎微。
  他绝不是与地主家庭划不清界限的人,自从十年前他入党时起,他就比任何工农党员更自觉也更清醒地认识到了自己的使命——从地球上抹掉剥削制度和剥削阶级。或许,正因为共产党具有这种性质,他才无比崇敬她、忠于她。但是,这绝不意味着他在家乡人面前,表示一下对土改的态度是件容易事,这是因为,他已得知他家乡的农会主席是个名叫侯登榜的人。
  侯登榜是侯登魁的哥哥。
  提起侯登榜,知道的人不多,但若是提起候登榜的绰号——侯大瓢,京西几十个村子的人都不陌生,他曾是一个很大的叫花子帮的帮主,俗称“大杆子”。
  这样的人窃踞了农会主席的位置,能干出什么好事!孟庆伦此次回乡,最怕遇到此人,他讨厌这种人,但又没有权利表态,怕的是犯“立场”错误。
  不幸的是,他没有能逃脱这样的麻烦。
  进了村,发现村里正开斗争会。孟庆伦稍稍用眼睛一扫便从台上的“斗争对象”中认出了自己的父母。
  孟庆伦选了一棵大树后面站下,示意姜和尚也隐蔽好,不要惊动村里人。
  站在台上主持大会的果真是当年的叫花子大头目——侯登榜。不过今天他已不是叫花子打扮,而是穿了一套我军的旧军服——无疑是从他弟弟侯登魁那里要来的,只见他一条腿踏在板凳上,叼着烟,正在向台下的人训话:“我已经打听到了——有人对我当这个农会主席不服!想撸了我?嘻,做你娘的春梦!你们是土坷垃脑瓜子,懂得什么政治性儿?好,今日我开导开导你们,给你们开开窍儿!共产党讲的就是两条儿:一条是穷者为尊,谁穷谁得势!二是敢共产,吃大户!有谁敢跟我比这两条儿?有一个算一个,摆擂台我都不怕!再说,在斗争性儿上你们也不成,我完全可以当你们的教师爷!来,看着,要这样——”
  他转身走到七八个“斗争对象”面前,“赏”给每个人两个耳光、一脚,像做示范。
  接着,他又走到台前,继续训话。
  在侯登榜打人的时候,姜和尚用眼神询问孟庆伦:“怎么办?”孟庆伦说:“千万别动,咱们不过问。”
  侯登榜洋洋得意地对台下闷闷不语的庄稼人说:“斗地主、斗富农,过不了‘阶级斗争’的大瘾!现在,我要斗个花样给你们看,我兄弟已经给了我密令,说咱们村儿的小学校里窝藏着一个反动娘们儿,她出身地主,还跟反共到底、畏罪自杀的吴孚民是亲戚!我兄弟让我监视她。今日个也把她弄到台上来,给你们开开心……”
  随即有两三个女人将一个女人扭上了台,这女人的衣服已经被撕破,一条一绺的,显然她刚刚受过殴打。
  孟庆他定睛一看,浑身都痉挛了,因为这女人正是他的未婚妻何慕萧。
  姜和尚又瞟了孟庆伦一眼,孟庆伦更加厉声地说:
  “千万别出声!不要干扰人家地方上的事!”
  “是,长官。”
  姜和尚绝对不知道孟庆伦和何慕萧的关系。
  “来,我先给你们做做样儿!”侯登榜走到何慕萧面前,得意地朝台下说,“见识见识我的革命性儿!”
  说着,他就抡起胳膊,打了何慕萧几个耳光。这几个耳光好像打在了孟庆伦心上,而且是用重器打的。
  台上的侯登榜越来越下作,他狞笑着朝台下说:
  “我要让大伙儿看乐子!看乐子!刚才我派人到小学校扯这娘们的时候,这娘们儿耍花招子,说她‘来了身子’想求饶。嘻,想哄我老侯?我老侯可是见过世面儿的!‘来了身子’?好呀,咱们验验再说!来人,来人……”
  侯登榜的老婆——一个永远洗不净脸的女人,领着一个小个子女人上了台,看那意思是要扒何慕萧的裤子。
  姜和尚认出那个小个子女人是他嫂子,脱口嘟哝一句:“妈的这娘们儿,……”
  “别出声!”孟庆伦把牙咬得格格响,但还是狠狠要求自己别犯立场错误,“我们悄悄撤走!”
  “是,长官!可是——”
  “撤!”
  姜和尚往台上看了几眼。只见小个子女人真的动手要扯何慕萧的裤带。何慕萧苦苦挣扎,侯登榜老婆使劲扭住她的胳膊,小个子女人更加用力地扯何慕萧的裤带。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雷霆般的声音爆发了:
  “我操你妈!住手!”
  这声音是从姜和尚的胸膛里发出的。
  姜和尚忘记了他是军人,忘记了一切,像一只愤怒的虎,疯狂地冲上了台。只见他一挥手,将小个子女人打下台去,并恶狠狠地骂着;“臭娘们儿!我姜家人的脸都让你这王八蛋给丢尽了!妈的侯大瓢是什么东西,咱们正正经经庄稼人干嘛跟他混到一块去!”
  他见候登榜的老婆还在扭着何慕萧,便伸手揪住这个女泼皮的头发往台下一丢,这女人像根木棒似地滚下台去。
  何慕萧说了声“解放军同志救我……”便晕倒在台上。
  侯登榜从惊愕中醒来,几步冲到姜和尚面前,狐假虎威地说:“姜和尚,你可是我兄弟手下的人!你这样犯立场,小心我兄弟毙了你!”
  姜和尚不善辞令,他的动作是机械的,又是力大无穷的,只见他伸出一只大手抓住侯登榜的前襟,像提一只鸡一样将他提到台沿,轻轻一掼便把他掼到地上,随即将一只大脚踏在他的胸上。
  姜和尚将腰上的皮带解下来,机械地、很有节奏地抽打着侯登榜,一言不发,像正常地“干活”,像执法队员正常地执行任务。
  姜和尚的气力是出色的,因此那皮带落在侯登榜身上也就格外重。叫花子头目侯登榜本来是很耐打的,但还是承受不住姜和尚的重敲。他先是骂、恐吓,姜和尚不理睬;后来是求饶、哀乞,姜和尚还是不理睬,好像根本没听到,只有皮带声闷闷地响着。
  他会打到什么时候,很难说,好像若是不接到长官的命令,他会这样一直打到明天。
  “住手!”孟庆伦从树后闪出身来,吼道。
  “是,长官!”姜和尚当即住手,双手垂下,立得笔直。
  “跑步到我面前来!”
  “是,长官。”
  姜和尚用标准的军人姿势跑下台,跑到孟庆伦面前,立正、行礼。
  “回部队!”孟庆伦怕人们认出他,首先转过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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