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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扑朔迷离的异常迹象


  一九四九年冬,凛冽的北风撕扯着枯槁的树枝,蹂躏着在残雪中不屈的土地。除了我们这故事借以展开的几十平方公里土地之外,华北平原的大部分城镇、村庄,都流淌着热烘烘的生活暖流。解放、翻身、土改,以及种种新事物、新名词的涌动,都使古老而灰暗的生活一下子有光有色起来。
  春节已过,傅作义将军的心里仍充满着喜悦和欣慰。这是他告别多年困惑、刚刚步入人生新途之后的第一个春节。一方面是如释重负,一方面是如饮新酒,心里流淌着的情感自然也是浅醉微熏般的。
  但是,他心底仍有一层隐隐游动的愁云。
  作为一个易帜军队的前统领,他想替他们说一句话:“他们是起义投诚的壮士,切不要将他们视为败兵、俘虏……”
  但是,他几经犹豫还是未能开口。特别是在毛泽东和周恩来那春风一样的微笑面前,他更感到自己的一切担心都是多余的。更何况,他认为自己已经失去了指指点点的权力。
  然而,在他心里又确实有某种隐忧。尽管他的老部下体谅他,不愿用棘手的事和不愉快的消息骚扰他,乃至有意对他封锁了某些消息,但他还是能预感到:要出乱子!
  傅作义心里的这块阴云,在京西。
  那儿驻扎着傅部的凶悍之师——冯允之的骑兵师。
  整编整训活动正在推向高潮。
  师长冯允之,三十六七岁,粗看上去像白面书生,一脸的清风明月,见了共产党的代表尤显谦恭,口口声声“兄弟愚鲁,多多指教”,但你只要认真地看看他那双眼睛,就会发现那目光是分好几层的,最深层的凶光并未掩饰彻底,像蛇口中吐出的信子。
  如果他真的是白面书生,怎能充当这个凶悍之师的师长!
  投诚之前,他虽然也是这样谦恭,说话柔声细语,但全师官兵还是很敬畏他的。说到原因,固然在于他治军手狠,连行刑的军棍也比别的师粗得多,但也在于他指挥作战时总是身先士卒,他的马不冲出十米远绝不喊“冲锋”两个字。他的马术也是全师之冠,当初从日军手中缴获的烈马,他曾在三小时中驯服了九匹。后来,这些马一见他的面就发抖。
  有这样背景的人,越是作出谦卑之态,就越是使人生疑。
  这一天,解放军向冯师派来的“整训委员会”主任孟庆伦刚一到职,冯允之便抢先将一张堆满谦卑之笑的脸送进了主任办公室。他手里捧着个小本子,做出边聆听边记录的样子说:“贵方更换主任,敝人首先对前任佟主任的谢职表示惋惜,深有受教未尽之感。同时,对孟主任的驾临表示恭贺,相信孟主任一定有新的赐教。现在就请孟主任训话,兄弟我一定不负您的耳提面命。”
  说完,他像小学生似地垂手站立。
  三十三岁的孟庆伦只有七年军龄,七年前他是北京大学的学生,由于在一次惩处汉奸的学潮中暴露了共产党员身份,被捕入狱,后经地下党营救脱险,旋即被输送到部队。
  现在,他身上的学生气息已不明显,除了在微笑时仍流露出某种礼貌式的温情之外,谁也不会否认这是一名经历过硝烟战火的军人。
  他的眼睛是敏锐的,他一眼就看出冯允之的谦恭之态是勉强做出来的,卑态后面掩饰着的是鄙夷和不平。老实说,孟庆伦一看到冯允之那深层的目光,特别是察觉了他目光中的鄙夷之情是那样执着和顽固,便觉得有些尴尬,有如芒刺在背。
  孟庆伦当年刚到部队,便赶上了我军与冯允之骑兵师的摩擦。诚实地说,那一仗冯允之得了手,我方吃了大亏。部队被打散之后,刚刚穿上军装的书生孟庆伦在应付非常情况上是笨拙的,他被俘了。他已经做好了视死如归的精神准备,打算在敌人解掉他身上的绳子之后便向敌人做一番演讲,讲一讲“大敌当前应一致对外”的道理。假如在这时敌人给他一枪,便是他最理想的死法了。
  没想到,他刚刚讲了几句抗日道理,恰值冯允之路过这里。冯允之鄙夷地瞟他几眼,不耐烦地说:
  “瞎喳喳个啥?嘻,真有学问么?怎么连起码道理都不懂——败兵之将何足以谈勇!”
  一个军曹问冯允之怎样处理孟庆伦。
  “放了他,”冯允之极度轻蔑地说,“这样的喳喳鸟儿,没有收编价值!让他回去吧,这对咱们没威胁,反正他是天生的当俘虏的材料儿……”
  冯允之不屑一顾地走了。
  孟庆化真的被释放了,他回到部队之后一连多日感到憋气,感到受辱过甚,心情沉重极了。他多么希望此后能再遇上与冯允之那个师打一仗的机会,他若是看不到冯允之也当一次俘虏,他心里这口气就永远不能出!
  不幸的是,他所在的部队外调,此后再没有与冯部遭遇过。虽然孟庆伦的所在部队打过许多胜仗,他本人也因为立过实实在在的战功才由文书步步被提升至团政委,但他心里那一口窝囊气似乎总也没释放出来。
  今天,他以得胜者的姿态站在冯允之面前了,他非但没有什么自豪感,简直十分地感到愧意。好在他已不是离开虚荣便不能活下去的书生,已经有了容纳一切的宽广胸襟,更何况他临行前曾被许军长叫去,许军长对他的提醒是:
  “为什么把佟景川调回来,换你去?唉,那个佟景川小肚鸡肠,只因为当初被冯允之打败过,现在为了扳面子,总在人家面前故意端起得胜者的架式!动不动就向人家训话,好像不罗列人家一大堆罪状便不像得了胜的革命者!被人家打败过就承认被人家打败过,不能因为人家在咱们头上得胜过,就要额外给多戴一顶‘反动’帽子!兵嘛,在有些时候打了败仗也不是缺点……”
  孟庆伦从许军长的话中汲取了力量,他今天在冯允之面前要表现出另一种勇气。
  “冯师长,”他坦诚地说,“不知你是否认出了我,也许没认出来,也许认出来了不愿说,怕撕破我的面子。为了咱们此后真诚合作,把整编整训工作做好,我先带个‘坦诚相待’的头儿,索性把当年的一件事挑明……”
  正在孟庆伦要讲出当年被俘的那件事时,窗外有人喊了一声:
  “冯师长,有重要客人求见!请您速归!”
  冯允之只好退出,走到门外,见喊话的是共方警勤科长侯登魁。冯允之见了此人,本能地一怔,继之堆起笑脸问:
  “侯科长怕是又看花了眼吧?似我这种待罪之囚式的人物,哪里还有什么重要客人来访呢?”
  “嘻……”侯登魁另有隐意地笑着说,“我的眼睛是什么眼睛,冯师长不会不知道吧……”
  “唔,我忘了,侯科长干过地下革命,眼力特殊。”
  “您夸奖了,不过我的眼力确实可靠,五百米开外我就能认出中国人、外国人。”
  冯允之听到“外国人”三个字,心里痉挛了一下。他当即判断出;那个名叫德田惠美的日本女人出入他师部的事,已被侯登魁掌握。
  他怏怏地走了。
  侯登魁几步闯进屋里,心有余悸地对孟庆伦说:
  “老弟呀,幸亏我在窗外,及时地打了岔!我看你又要犯迂,嘴上缺了把门的!在这敌我斗争的关键时刻,你怎能信口而言!万事都要考虑一个准心骨儿——不能长敌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可是,问题是——”
  “算了,别犯傻!总算你运气不错,有我在你身边儿提醒。放心吧,对国民党军队,特别是对冯部,我比你清楚一百倍!以后有什么事,千万和我通通气儿再做决定……”
  侯登魁只是个主管警卫、勤务的普通干部,级别也仅仅是个副连,按理说孟庆伦在他面前是当然首长,有权以命令口气和他谈话。但是,人间的事就是怪,孟庆伦偏偏对此人有一点恐惧,本能性恐惧。只要一见到此人,孟庆伦的脊柱就发软,不知不觉地便被此人牵着走了。
  说来,这里面又有原因。
  十八九年前,孟庆伦还是个十三四岁的地主少爷,在县城中学读书,那时,他无疑没有什么革命思想,心理倾向也只能是地主少爷式的。他的父母和亲友将共产党骂为“共匪”,并用许多很恶毒的词儿来形容,那时他也跟着大人们咒骂过共产党。不幸的是这些话都被一个人听到并牢记下来了,此人便是候登魁。
  那时的侯登魁,二十二三岁,原以“卖兵”为生。谁家被抽了壮丁,他便去顶替,代价是十石小麦。他当兵三两个月便开小差跑回来,接着再“卖”。有一年,他闲着没事,便在孟庆伦家当了“护院”兼车把式,接送孟庆伦上下学的事便由他承担。无疑,孟庆伦“咒骂”共产党的话,他听到了不少。
  十年后,孟庆伦真的成了革命者、党员,对孩童时代的事也就不挂在心上。他被地下党输送到部队之后的第三年,冯允之部的一个排副带了十几名兵士投诚,这个人便是侯登魁。
  侯登魁虽然自报的家庭出身是贫农——他家也确实穷得房无一间、地无一垄,但此人的精明、油滑确实不是农民所具备的。他投诚之后,确也带来了冯部的某些情报,于是便以“地下革命者”自居。此人的才干也确实不寻常,在“挖苦根”会上的控诉,比任何人都精彩生动,他的发言后来还被油印成“宣传材料”。
  他在控诉地主的压迫时,主要的被控诉对象便是孟庆伦家。孟庆伦虽然比任何人都能发现其中的夸张、编造,但他作为一个革命者,岂能做出有“为地主阶级辩护”之嫌的事?他只有沉默。
  后来,他与侯登魁见面了,侯登魁亲昵而又神秘地对他说:“怎么样,我还是给你留面子吧?你当年那些骂咱们党的话,我一个字儿也没露!放心,这些话就是烂在我心里,也不能对他人说!革命同志嘛,应该互相关心、互相爱护。再说,我比你年长十岁,我们又是同乡,在提高阶级觉悟的事儿上你有什么糊涂处,我还可以指点你嘛……”
  自此,孟庆伦一见侯登魁,便本能地觉得矮半尺,好像有什么短处掌握在他手里。级别比侯登魁高得多的孟庆伦,见了侯登魁反倒像见了老师、见了上级。特别是当侯登魁调到军部警勤排任副排长之后,不多日便获得了许军长的好感,孟庆伦对这位“通天人物”更加敬畏了。
  没想到,今天又遇上了他。
  侯登魁坐在椅子上,一边吸烟一边以教导者的语气说:“本来佟主任走的时候,也想把我一起带走。假如你我没有特殊关系,我才乐得离开这个烂泥塘呢!在傅作义的旧部中,冯允之这个师是独一无二的黑典型!反动堡垒!要说对它熟悉,我是最熟悉的一个,我要是撤了身,不帮你,你肯定要‘栽’在他们手里!刚才我见你要提起当年被冯部俘虏的事,这样的事也是在冯允之面前能说的?当年败给他,只能说明他这个师反动透顶!再说,我们怎能把失败这两个字儿往自己头上扣?我们是革命者!”
  “问题是人家既然已经起义,已经接受改编,我们就不能动不动说人家反动……”
  “不是我们要这样说,而是事实俱在!”
  “什么事实?”
  侯登魁脸上的晒笑,自负而又神秘。
  “那好——”他把烟头一丢,高深莫测地笑着说,“我也帮你理理牌……”
  侯登魁扳着手指头,一桩一桩说出了冯部的问题。
  老实说,孟庆伦面对这些问题,也感到茫然,预感到某种潜伏着的危机有可能突然爆发。别的不说,单是这样几个疑团就使他的心无法轻松起来:
  1.一年前在傅作义将军下达起义命令时,冯允之只是个副师长,当时的师长是吴孚民,此人在宣读完这个命令之后的三个小时,即当天夜里,便开枪自杀,足见其思想反动。他的老婆是日本人,名叫德田惠美,是日本皇族的近亲。这一年中,这女人时时出入冯允之这个师,包括冯允之在内,许多军官对这女人都毕恭毕敬。
  2、自整编整训工作开展以来,冯部官兵对我方派员的敌对行动时有发生。截止到目前,失踪者已达七人,其中有两人已被证实遭到了活埋。
  3.我方有意在冯部兵士中培养的积极分子,以及忆苦典型,也时时遭到暗算。据统计,已死四人、伤九人。其中冯允之的一个文书官死得最惨,他刚刚有意向我方代表提供当年吴、冯两个师长“通日”情况,当天夜里就被吊死在荒野的一棵树上。
  面对这样的情况,孟庆伦也不好表态。他只能这样想:“我一定要把事情调查清楚。”
  侯登魁凑近一步,把声音压得很低,语重心长地提醒孟庆伦:
  “老弟,什么错误都可以犯,就是不能犯立场错误呀!尤其是你,更不能有把柄落在同志们眼中。”
  “把柄?我有什么把柄?”
  “唉,看来你在有些事上还蒙在鼓里……这正是我为你所担心的,好在有的事只有我知情,还未露馅,还来得及提前注意……”
  “看你这粘粘糊糊的样子!有话就直说嘛!”
  “那好,我就多一句嘴吧……”
  侯登魁提供的情况,确实使孟庆伦的心一抖,他无端地又感到自己好像矮了半尺。
  原来,冯允之这个师与他孟庆伦并不是没有瓜葛的,而且,这种瓜葛不是一条,至少包括:
  1.他的未婚妻何慕萧,是死去的师长吴孚民前妻的表妹,何慕萧幼年时代曾在表姐家中寄养过,那时她就与未来的表姐夫吴孚民相识。据说,何、吴两家也沾亲。
  2.冯允之幼年时代读“私塾”,开蒙教师正是孟庆伦的叔祖爷(即二爷),此后冯允之对这位孟老先生一直执弟子礼。
  3、吴孚民的日本老婆德田惠美,几年前离军养病,住的正是孟庆伦家,化名李丽雯,并认了孟庆伦之父为干爹。
  侯登魁提供了这些“机密”之后,低声说:
  “幸好这些事别人谁也不知情。我今天透露给你,意思只有一个:别人在冯部官兵面前可以讲交情、讲厚道,你可不能心慈手软!否则,都算是立场问题……”
  “这些情况,我都要向组织汇报。为了回避嫌疑,我不适宜做这项工作。”
  “这话可不像革命者说的了!革命者应该迎接考验嘛,用事实证明自己立场坚定、旗帜鲜明!”
  两个人正说着话,一个兵士喊了声:“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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