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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师学艺


  常克隆本来对自己的“泥鳅”境界很满足,对侯蛮蛮的气味很适应,闻着满舒服。
  但是由于一个人闯回了本市,他觉得自己的自尊心受了导,他就是不能服这个软!
  一个月前,本市日报上登载了“爱国侨胞巩岳生先生反哺乡梓”的消息。一时间,一市上上下下都对巩岳生其人投以仰视之意。对巩岳生表示“眼里不眨”的,就是常克隆一个人。
  倒退十几年,本市人眼中的“二虎”,巩岳生只能排在“老二”,常克隆才是“老大”。这两个人对“造反派”的冷漠、鄙夷,加上他们在别人都“闹革命”时却只热衷捣腾买卖,成了“造反派”们进行“狠狠打击”的对象。不过,这两个不足二十岁的亡命徒后来还是慑住了“造反派”。他们的道行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不怕打,在挨打的事上显示了超乎寻常的功力。当对方累得出了一身汗时,他们本人却能做到不吭一声。二,当他们发现单独行动的“造反派”时,出手之快、之狠,足能使被报复者及闻者吓得身心战栗。
  后来,二虎中的老二巩岳生终于因为出手太狠而打死了人,而且死者是某造反团的“司令”,落了个全市通缉。是常克隆找地方藏匿了他,后来又把他送出本市。这个巩岳生潜逃几个月之后,偷渡到香港去了。
  十几年之后的今天,他以百万富侨的身份回乡探亲,却一下子成了风光人物。他当年打死的人早被定为“四人帮”爪牙,这更给他增添了“除暴英雄”的光彩。
  巩岳生回本市十几天后,由于被官方人士缠得很紧,抽不出时间走亲访友。常克隆愤愤地说:“妈的这孙子,整个是个忘恩负义!跑到外边发了一点财,有什么了不起!老子要是过那边去,照样是‘老大’,哪儿能轮到他充大尾巴草鸡!哼,抖什么臭威风,老子眼里还像过去一样——不眨他!”
  几天后,巩岳生碍不过情面,终于拜访了常克隆一次。这小子西装革履,拎着文明手杖,再不是当年的痞子样,那风度实在够“派”。最使常克隆自惭形秽的是:巩岳生的胳膊上持着一个女大学生——沈杏村!
  沈杏村是侯蛮蛮的表姐,巩岳生是边教授先妻的表侄,听说是边教授把沈杏村和巩岳生撮合到一起的。
  沈杏村那风度、那气派,把野腔野调的侯蛮蛮衬得黯然失色。
  事后,常克隆对侯蛮蛮说:“妈的巩岳生和你表姐这两个洋串子往咱们俩跟前一站,嘻,那气派,那神气儿,把咱们俩都反衬成大傻蛋了!我能在巩岳生这小子面前丢‘份’么?绝对不能!还有你,一身浪哄哄,别的神气儿没有,这怎么成!”
  “怎么着?你是让我死一回再重新托生呀?”
  “没志气!你我就不会练练那套戏场子上的功夫?”
  “只要你丫挺的有这志气,我保准落不了后!”
  于是,两个人都准备学一学“高层次人物”的气派、风度,以便在巩岳生、沈杏村面前不致“丢份儿”。
  侯蛮蛮讲了这样的背景,这才对茹尔萱表示殷切的希望。
  “我估摸着,”她说,“什么‘气派’、‘风度’又不是真格的本事、才学,没什么难学的!关键是教的人别粘糊,怎么抄近儿怎么教!我看姐们儿你是个爽快人儿,这才想到拜你为师!”
  茹尔萱不会把问题看得这样简单,她认为“高层次风度”是自己这一类知识女性所独有的资本。若是任何什么人能轻易地学到手,那就等于亵渎了自己的尊严。为此,她必须强化这种资本的尊严。
  她站起身,很有气度地在侯蛮蛮面前踱来踱去,像教师在对无知而幼稚的小学生讲话:
  “你把问题看得也太简单了!气质、神韵是那么容易学的么?你不明白:风度、气派只是外在表现,而起决定作用的是一个人内在的教养、知识、情感,这叫‘神’决定‘形’,‘神’寓于‘形’,而‘形’又是‘神’的外观体现……”
  这一大套邪乎理论,把侯蛮蛮说得一个劲儿地眨巴眼,如听天书。
  “别跟我讲这八竿子打不着的玄乎道理!”她一跺脚说,“我现在哪有兴趣去听什么侃大山!你就给我说说眼皮底下的事儿吧——比方说坐相、站相、走相,另外再教我几句现成的应酬话儿……”
  茹尔萱还想卖关子,侯蛮蛮生气了,她把脸扭向一边说:
  “哼!我对你可是一百一呀!今天我还打算在饭桌上帮你敲定留校的事呢!”
  “什么?”
  “今天常克隆请客,请的就是边教授!”
  茹尔萱不解地问:
  “常克隆为什么要请边教授吃饭?”
  “咳!这里头的事儿……你该猜得出!”
  据侯蛮蛮透露说,常克隆也有意突击性地学一学“高层次人物”的气派、用语,还打算学两句“唬老戆”的外语什么的,用以和巩岳生抗衡;也用来对付外商、侨商什么的。因此,他想拜边教授为师,每晚把边教授请到他家里去“开课”,一次酬金一百元整。边教授之所以有意应允,说来说去还是经济拮据所致。他虽然打发走了已故妻子的娘家人,但出于他本人的面子考虑,他还是愿意满足他们的经济要求。那笔钱的数目不算小,他没有那么多积蓄。
  茹尔萱没有想到如此神圣的边教授也肯于这样跌价,一瞬间,她心里甚至产生了某种悲凉之情。
  正在她失神沉吟之际,门外有汽车停下的声音,侯蛮蛮说:
  “都怪你太磨蹭!听,出租汽车来了,咱们该去饭店了!”
  茹尔萱真不想在这种场合遇到边教授,但又抗拒不了侯蛮蛮的推推搡搡。
  不一会儿,她和侯蛮蛮一起坐上了车,来到了高档的松鹤楼饭店。
  常克隆特意在这个饭店里包了一间雅室,连饭费一起出资八百元。
  边教授见侯蛮蛮、茹尔萱进来,脸上难免讪讪一番。多亏沈杏村善于辞令,她很会平息人的各种不安心理。
  今天的沈杏村,衣装格外考究。她身上穿的一件高档真丝旗袍,市场上是没有的,价钱在千元以上。这件衣服使侯蛮蛮见而生妒,她瞟了常克隆一眼,常克隆也觉得面上无光。
  沈杏村见侯蛮蛮、茹尔萱的走进给边教授的脸上带来讪讪之色,便笑着说:
  “看!咱们今天这场聚会多有意思,真是改革时代的产物!大学者、大企业家、大学生走到一起,互相取长补短,互相支持,这才叫改革、开拓。蛮蛮是我表妹,这么论起来,克隆也就和我沾亲啦!克隆是搞经济、搞财贸的,他跟我提过多少次啦——深感自己的文化水准不能适应工作需要,迫切需要学习,几番想拜边教授为师;人家边教授是那么好搬动的?若不是人家有意将学问、知识普及到全民族中去,才不会屈尊来收克隆这样的徒弟呢!”
  她的话太多,引起了侯蛮蛮的不快,侯蛮蛮说:“今天这席面是给两位‘师傅’预备的,你怎么也冒上来啦……怎么,你不懂我说的‘师傅’指谁?嘻!边教授是克隆的师傅,尔萱是我的师傅……”
  沈杏村微微一笑,颇为得意说:“我是代表一个人来赴宴的……代他顺致问候……”
  “哼!巩岳生自己怎么不来?他在我们克隆面前充什么大尾巴草鸡?”
  “瞧你这嘴,嘻……岳生安排好了身边一切琐事,就来看你们……”
  常克隆说:“今天谁也不兴说冷话!咸的、淡的都撂到以后再说!今儿个咱们在座的都是边教授的徒子徒孙,大家都只有一个义务——把边教授伺候得舒舒服服,让老爷子高高兴兴……”
  茹尔萱第一次见到常克隆,觉得此人虽有一副样子,但眉宇间也有几分赤诚。常克降自然也是西装革履,但粗气仍没有掩尽。
  酒菜上桌,常克隆带头向边教授敬酒。
  边教授觉得总端着教授架子太累,总固守讪讪之情又太苦,于是他要来个自我解脱。
  “我很欣慰——因为你们发现了我的个性!”他作出有气概、有风采的样子说,“我这个人绝不是那种只会啃书本子,只会做死学问的腐儒!今天我能坐在这里,能与知识层以外的人士纵谈豪饮,就是证明!我绝不相信那些唯以啃书本为能事的纯儒有这种气度……”
  他用这样的话开脱自己,解放着自己。说完,他下意识地瞟了茹尔萱一眼。
  抢先恭维边教授的是沈杏村、常克隆。侯蛮蛮起着哄地和边教授碰杯,边教授见她依然像往常一样说说笑笑,心里的芥蒂也就彻底消失了。
  边教授的酒量比侯蛮蛮差得远,碰了几杯之后,他便有些醉意了。
  侯蛮蛮乘机说:“老头儿,你这么爽快,我索性趁热锅贴饼子,提醒你一件事儿!”
  “请赐教……”
  侯蛮蛮扳着茹尔萱的肩头,笑着对边教授说:
  “我们这位姐们儿是你们学校的大才女?这话不假吧?”
  “唔……可以这样说……”
  “那就太不公平啦——为什么连个留校也摊不上?”
  “此中确有问题……”
  “你不当说几句话呀?”
  “我不便……”
  “听听,又犯粘糊了不是?刚才你把你说成是个通达人儿,我倒要看看你在这事上够不够交情!老头儿,你要是‘栽’在我手里,那可就屁面子也没有啦!”
  沈杏村也敲边鼓,要边教授给茹尔萱帮帮忙。边教授无可奈何地说他尽力而为。
  侯蛮蛮见边教授已经应允,又举起了一杯酒说:“老爷子,看来你身上真还有几根公鸡翎子!来,咱俩灌了这杯!”
  边教授又喝了半杯,他已经半醉了。
  席散之后,常克隆搀边教授下楼,才迈下几级楼梯,他索性背起了边教授,一边下楼一边对擦身而过的人们喊:
  “闪开!闪开!我们老爷子喝多了两口……”
  边教授并未醉到十分,他一再对常克隆说不要这样,常克隆故意高声说:
  “一日师徒,终生父子,我孝顺您还不是一百个应该、一千个应该!”
  “对!对!”侯蛮蛮也帮腔说,“老爷子你就成全他个大孝子名声吧!”
  出了饭店的门,常克隆要了一辆出租汽车,提前付了款,如茹尔萱说:
  “下边,就请茹小姐辛苦辛苦了!你一定要把老爷子送到家,把茶沏好,才能撤!”
  侯蛮蛮说:“对!送进楼不行,要送到屋、送到床板子上,再撤!”
  茹尔萱怀疑侯蛮蛮的话中有他意,但此时她也无需去深想。
  边教授、茹尔萱坐在车上,车子启动了。
  边教授有些兴奋,他慨叹着说:“你也很可能有这种感想吧——具有民间色彩的生活才是生动活泼的,充满生气的!而我们知识分子的生活,太古板也太苍白了……”
  “我也有同感。”
  “读书误呀!我真想返朴还淳!”
  “我看我们知识分子首先应该学习他们的豪爽、通达、重友谊……”
  “的确如此。”
  茹尔萱看了看表,此时已是晚九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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