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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狱恋

　　夏二拴来到薛宅，要看闺女。看门的匪兵要对他撒野，法轮正值走出门来，一挽夏二拴的手说：
　　“那丫头后来才知道是你闺女，这倒叫我草率不得了！你不说，我也要图个明媒正娶！提起二房这个词儿，听起来好像名分上差些，其实，一夫十妻，跟谁热乎才算数！你大哥原来是我手下的，后来长了反骨，投了共产党，不信你可以问他：他反水那一天，我还是念兄弟之义，硬是让着他手下人撂倒了我十几个弟兄，可是我一挥手说：让他一阵，往后见了再动真的！要是咱两家作了亲，我看他怎么说？看看是他有法力还是我有法力……”
　　这些话，作为纯庄稼人的夏二拴一句也听不明白。不过，他既然是受了华先生的劝说和委托，也就只好听计行事了。
　　他来到薛宅堂屋，见了女儿。夏菊原想父亲一定会大哭，喊着一些气疯了的话。谁想父亲阴郁着脸，沉默了半天，说出的话竟是令她吃惊的：
　　“你……好好伺候薛少爷吧……天地良心，人家担保他是心路正的好人，我也信他……”
　　薛枫见四下无人，低声问：
　　“您刚才说的‘人家’指谁？”
　　“……一位姓华的先生，你可认识？”
　　“哎呀华老师？他知道我的事啦？”
　　夏二拴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说：
　　“薛少爷心中还是有些数的好，不要冒失。一切庄稼，谢了花，才能作果，急不得的……”
　　薛枫一阵欣慰，孤独感消逝了。
　　他，在县城中学，作为一名非党员，几乎是知道华方是共产党员的唯一者。华方断然决定给他以信任，这是迫不得已的一种冒险举动。他用多少努力，才使华方终于相信了他是不会出卖朋友的人呀！
　　“我奶奶、圆了长老信的那个如来佛，我不信，”薛枫曾向华方解释说，“但是他们那个笃诚劲儿，对我影响很大。人信什么，要的就是一个‘真’字。在我看来，就是当和尚，当真和尚也比当花和尚强……”
　　华方当时是笑了笑，表示不完全同意的，但这笑容也实在是友好的、信赖的。在薛枫看来，信了共产主义，受到能把他当作同志的人的信任是幸福的。果然，今天夏二叔带来了信儿，华老师没有忘记他，很关注他，这实在使他感到再幸福也没有了。
　　夏菊倒是有些疑惑，爸爸今天是怎么啦？一个正正经经的庄稼人，非但没有为闺女的受辱而发疯，倒是劝她“好好伺候薛少爷”，而且跟薛枫有着互不戒备的交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夏二拴临走，用眼瞟了瞟两个人，凄苦地、低声地叮嘱两句：
　　“长些心眼儿……别吃大亏……”
　　夏菊的心里犯开了犹豫：爸爸怎么变成这么个不阴不阳的人啦，莫非他得了什么人的密传，知道薛枫这小子——看来——不是太坏的人？……
　　“不能犯傻？”薛枫在夏二拴走后，一个人在屋里来回踱着，自言自语地说，“犯傻，倒霉也是无谓的！”
　　嘟哝完，他用眼瞟了夏菊一下，意思是：“我的话你懂吗？”
　　夏菊没有说话，两眼盯了盯薛枫，投递的意思是：“只要你没坏心，要想对付他们，我的心眼儿也少不到哪儿去！”
　　两个青年男女，住在一个堂屋的室内室外，十天、二十天过去，要是没有一种微妙的感情在两人心中萌生，那才怪！
　　这是一种什么感情呢？用当时的最新词汇来说，叫爱情似乎不算过分吧？
　　什么是爱情呢？这里不必去确定它最精确、最无漏的定义，只讲出它一个很片面但又很实在的特征：
　　——两个人有共同的对立面，为了对付这个对立面，两颗心按照一个拍节跳动，那感情是互相印在一起、分也分不开的。
　　一开始，夏菊只是用眼睛冷冷地向薛枫示意：法轮来了。薛枫匆忙地将正在看着的书塞在被子里，继之扯过那本《小五义》胡乱看着。
　　法轮进来后，对侄子虽然没说什么，但他那一双凶光四射的眼在盯夏菊的时候，还是充满怀疑和警告的。这时，薛枫往往对跟着法轮的勤务兵说：
　　“抽工夫给我去麻席镇打一幅七成金的镯子！用包金的贱货糊弄我们，不成！”
　　法轮逼进夏菊一步，试探着问：
　　“你的主意？”
　　“都一样……”
　　法轮走后，两人对视着松了一口气。此时虽然没什么话说，但两颗心显然是向一起贴去了。
　　一次、两次、三次……
　　虽然夏菊在一般情况下看薛枫的时候，还习惯地使用着冷冷的、不感兴趣的眼神，但那其中分明有着提醒“咱们俩可不要配搭不好”的意思了。
　　每当窗户上出现一个人影，或是门上那枣儿大的窟窿上紧贴着一双眼睛的时候，明明坐得较远的两个人也要往一起凑一凑；明明互相无言的两个人也要提高声音说几句话：
　　“怎么，镯子的成色可还满意？”
　　“……什么满意不满意的，戴戴看吧……”
　　“还要什么，你只管说！”
　　“等我想到了再说……”
　　窗上的人影不见了，两人又是对视地松了一口气。
　　一种谁也不能离开谁单独存在的潜在感情，在一对青年男女之间形成着。达到了默契的程度，就是人们说的“心上人”了，虽然他们自己还顾不得去想这个词。
　　夏菊第一次主动地指了指薛枫的衣服说：
　　“脱下来！我洗一洗！”
　　“不！不用！”
　　“干嘛这么死心眼儿？”
　　“那是剥削，我不干……”
　　“连衣服都不给你洗，回头让他们犯疑……”
　　两个人再一次对视的时候，无形之中就更近一步。
　　这一晚，吃过晚饭，薛枫照例在自己那间房里借着灯看书。夏菊把洗好、压平的衣服送去，刚一进他的门，无意识地咳嗽一声——这在平时常常是提醒他有动静的暗示，薛枫又本能的一惊，连忙把书收起。看他那紧张的样子，夏菊第一次微微笑着说：
　　“看，两个人彼此戒戒备备，多不好……”
　　“你坐下，我们两个好好谈一谈，行吗？”
　　夏菊第一次心平气和地坐在对面的椅子上。
　　薛枫站了起来，伏窗望了望屋外，见夜影中有个哨匪在门前转来转去。他又回身坐在床沿上，刚要说什么，见灯盏里的灯头渐渐变暗了，知道灯油已经不多。
　　“把你屋里的灯换过来。”薛枫说。
　　夏菊走到外间取灯，一惊动，一只偷油吃的老鼠又登翻了灯盏，油泼在地上了。
　　夏菊再走到薛枫的内室的时候，那一只昏黄的灯头已开始跳跃，就是说它也要熄灭了。
　　薛枫说：“明天再说吧，你先回你屋子歇着吧……”
　　夏菊愣一会神，走到自己屋里，把剪刀揣在衣服底下，复又走到薛枫屋里坐下说：
　　“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灯头最后地熄灭了，屋子里一片漆黑。薛枫催促着夏菊说：“你回你自己的屋子吧……”
　　“心里没病，不怕冷粘糕！有话就说话……”
　　薛枫说：“现在，我们该研究研究怎么逃出这地狱的办法了……”
　　夏菊愣了一会神，把她心中始终没解开的一个疑团摊了出来：“我真不明白：这是你的家，你为什么也跟我一样想逃出去？”
　　薛枫想讲些什么道理，但又怕对面这农村姑娘听不明白，沉吟了。夏菊又追问：
　　“你逃到哪儿去？去找你媳妇？”
　　“不，我跟她，已经断了。这辈子也走不到一起了。”
　　“你到底嫌人家什么呀？我看见过的，模样俊着呢，人也挺稳重。”
　　“她要的是两千亩地，而我不要……”
　　“这正是我不明白的，你连二十顷地都不要了，到底要干啥？”
　　薛枫给夏菊讲起了这两千亩地的来历，以及跟这两千亩地有联系的罪恶：
　　“……你想想，你爹那么一个百里挑一的庄稼圣人，心灵手巧，怎么就过不出个家业？在这世界上，财富的占有者都不是劳动者，这就是不合理。你家也有人早就悟出了这个理！”
　　“我家？准？”
　　“你大伯……”
　　“他？可我爹说他是闹造反的，千万别沾……”
　　“你是怎么想的呢？你都落到这地步了，还想着当个左不沾、右不靠的庄稼人？”
　　夏菊赌气说：“猫被逼急了上树，人被逼急了，哼！”
　　这一晚，两人一直说到深夜。心，难免又贴近了一层。后来，夏菊突然抽泣起来。薛枫问：
　　“你哭什么？”
　　“……我一辈子，也没跟一个小子家在一个黑屋里过过夜呀！这要是传出去，往后就是我能逃出去，怎么做人！”
　　“丢失了荣誉，是一件难过的事。但是一个人只要有个目标儿，为了这目标吃再大的苦，把什么都丢了，也不怕。”
　　夏菊浑身一震，急问道：
　　“目标儿？啥目标儿？你把话说清！”
　　“就是为了——造反！革命！”
　　“哼，造反就造反！落个造反杀头，也比让人家当成窑姐儿数落好听！”
　　薛枫嘱咐夏菊，往后在别人面前，要把假事装成真的做，争取让他们放松警戒。
　　“唱戏似的？”夏菊犯犹豫了，“庄稼丫头，就是在装假上显得笨……”
　　停了一会儿，夏菊突然问：
　　“你给你媳妇，明明白白地写了休书了吗？”
　　“写了……”
　　“那……我要说几句话！”
　　夏菊要说出下面的话实在是不容易的，是要拿出她有生以来最大的勇气的。但事已至此，也只好说了：
　　“你听清！我不是贱人，不是看你家二十顷地眼红！你要真是退了套，又回头当起了二十顷地的东家，那才是坑了我，我非让人家说一辈子见财眼开、送货上门儿不成！这些日子，我也品出来你这个人不是什么黑心烂肺的东西，心眼儿还是正道的。反正也到这个地步了，想清白也清白不了啦！人不能图这个好名声，就图那个好名声！你不是要造反吗？按世间常理，哪个丫头肯嫁给造反的！可我要嫁给你呢，反倒抹了丑。哼，还是那句话，就是当个造反的，也比让人家看成窑姐儿强万倍……”
　　薛枫听出了夏菊的意思，他的心怦怦跳了起来。他有生以来，虽然娶过媳妇，但梁淑训那冷漠的面孔伤透了他的心。眼前这姑娘，首先以她那活气十足的泼辣性格引起了自己的好感，何况，她的嘴边儿上也挂上了“造反”、“革命”那样的词儿。在他偷偷读过的苏联文学作品中，爱情的诱惑力都是来自“异性加战友”，他怎么能不向往呢？
　　这难道是真的吗？
　　一把冰冷的剪刀塞在了他手里，随即，夏菊说：
　　“你我要是定下了——往后要作夫妻，我在他们面前，就慌不了神儿，漏不了馅儿啦！”
　　“可你家大叔——”
　　“他呀，头一宗怕的是造反，二一宗才怕的是自己闺女不正道！有头一宗垫底儿，他打吧，我受得了……”
　　两个人黑着灯在屋里嘁嚓了大半夜，这事被监视者报告了法轮。
　　法轮连忙找夏三拴说；
　　“跟你侄女说：她要是真有能耐把薛枫拴住，有她好处！我这个人的脾气你也知道，在挑娘们儿的事上，不管什么大户小户，有模样、有味儿就成！我原来那侄媳妇死活是不愿回来了，休书也给了她，就算是两清！你侄女真要是有福，少奶奶就是她的！”
　　夏三拴喜出望外，侄女要真是当了两千亩地的少奶奶，头一个引线的又是他，往后他的价码还能小得了？
　　他着急地问：
　　“几时给他们办事？”
　　法轮洋洋得意但又发着狠地说：
　　“我明天要进县城，回来的日子不定。等我回来，一个是写帖子——薛枫过继给我，一个是给他们办事！到时候，你们夏家的哥仨，都到！”
　　“都到？我大哥他——？”
　　“请的就是他！哼……”
　　原来，法轮接到了他上峰的命令——是责难性的又是唆使性的，要他完成被委任后的第一桩报偿性“业举”——消灭夏大拴领导的西山游击大队。
　　法轮想起夏大拴当年从他手下反水时说的话：
　　“你一身匪性，人味儿不多，迟早要绝根儿的！共产党因为靠的是百姓，为的是百姓，鱼水相依，总归是会越来越兴旺的……”
　　好！捉住你夏大拴，让你被枪崩了，不如让你气死。我就是要让你看看：我法轮又收了过继儿子又娶儿媳妇，这儿媳妇偏偏又是你夏家人……
　　倘若到那时真把夏大拴气死了，他法轮还会不会从夏菊这个“儿媳妇”，那是很难说的。一个庄稼丫头，且又是仇家之后，怎么可能让她活在身边呢！
　　这些话，法轮是不会当着夏三拴说的。
　　夏三拴跑到薛枫、夏菊跟前，美滋滋地透了信儿。薛枫、夏菊两人互递了个眼色，继之，薛枫又点房子、又提办事规模，夏菊又要首饰又要衣裳，夏三拴更是喜上添喜了。
　　法轮夜里带着众匪到县城麻席镇他的司令部去了。留下了二十多匪兵为他看家，当然，也看薛枫。
　　第二天上午，薛家门前来个化缘的和尚，频频敲着铜钵。和尚身后还有一个五十岁左右知识分子模样的人。其实，这和尚就是再次为僧的通真，那知识分子就是林达绶。
　　原来，通真曾再次回到圆了长老面前，要求再次为僧。
　　圆了是聪明人，他不但知道这一段时间通真干什么去了，也能猜出通真此来的目的，无非是用一身僧袍来作掩盖，要干他想干的事。作为真和尚圆了，怎么能允许？圆了把别的和尚打发出去，闭目打坐在蒲团上，嘟哝着说：
　　“眼前的来者，汝已为叛佛之婆罗门，如何敢再污我佛前净土？”
　　聪明的通真也打坐在蒲团上，不示弱地说：
　　“再受羯摩！再领袈裟！”
　　“僧衣乃佛家四宝，不能为魔障所染……”
　　“我不是魔障！我是真佛弟子！有经为证……”
　　“诵来！”
　　“昔《法华经》有云：若有菩萨，行世俗忍，不治恶人，令其长恶，败坏正法，此菩萨即是恶魔！……求世俗忍，不能护法，外虽似忍，纯行魔业！菩萨若修大慈大悲，具足忍辱，建立大乘以护众生，不得专执世俗忍也……”
　　通真流利地背诵着《法华经》。圆了长老的心头，也晃动着这一年来法轮匪兵的血腥罪行。
　　两人攀经攀到深夜，圆了长老一挥手说：
　　“几番叛佛，定遭佛谴！汝当苦修以慰佛：寺外菜园，罚三年粪水！”
　　通真心中一亮，这是圆了长老妥协的表示！
　　通真刚到菜园的破禅房内，就有小和尚送来了僧袍。
　　林达绶因为支持学生运动，也曾被抓进宪兵公署，受尽苦刑。出来后，再不能回校，只好回家。前些时候，华方拜访了他，两人谈了通宵。
　　因为林达绶和死去的薛林氏老太太沾亲，又记起了今日是薛林氏的生日，便以家侄身份要给薛林氏做一场佛事，领来个和尚。
　　匪兵们先是不允，林达绶口口声声说法轮是孝子，就是在场也会同意的；通真又说早年法轮也是僧中之人，常常用佛事超度亡魂的。
　　夏三拴赶来，听通真说做佛事要有一对孙子、孙媳——童男童女陪祭，心想这正是让侄女“过过明路”的时候，便说服了匪兵，把二人领了进去。
　　就是在薛枫与通真这一次接触中，通真向他透露：消灭法轮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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