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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字路口


  薛枫像是被世界抛弃了的人,出了驻马坊镇,在初冬的郊野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回家,他受不了父亲、媳妇那种视他如魔星的眼神;回校去上学,家庭不但会断绝对他的一切供给,而且,把他看成“不足为训”的父亲也一定会到学校把他领回去的。到天津去找叔叔去吗?不,妙爽的死使他第一次知道叔叔原来是随随便便、轻轻易易就可杀人的人,他有些骇怕了。
  想来想去,他还是决定到县城去,从他的宿舍里取一点衣服。快到严冬了,就是流浪,没有防寒的衣服也是不成的。
  说到他的宿舍,是应该简单介绍几句的:
  县城的唯一中学——郁文中学,本身没有宿舍。凡是需要寄宿的学生——当然大都是有钱人家的孩子——都需在镇上自行租赁住处。大富者的子女有自己租赁一个小院、且携佣人伺候的;中富者可自行租赁一间空室;小富者可几个人合租一间房。
  薛枫占了个便宜:原来,郁文中学校长林达绶是薛枫奶奶的远房侄子,奶奶已托他格外照料一下薛枫。当然,这照料的含意有二:次要的是生活关照,主要的是严管。林达绶在校园角上住着几间房,有一间原是女儿住着的,恰值女儿出嫁后空了下来,便格外向两个学生开了恩,一个是薛枫,另一个叫冯漫云,外号“老夫子”。这两人是凭两条资本获此特权的;一条是两人都与林达绶沾亲,另一条是这两个学生的学习成绩在全校是有名的。不过薛枫与老夫子并合不来,那是个靠死用功而争榜头的人,除课本之外不看它书,且又有个常常咳嗽的毛病,薛枫平日与他并无友谊。
  且说薛枫赶到麻席镇,已是晚饭过后的时分。初冬日已短,街上已有昏黄的路灯在照着稀疏的人影了。进了学校,几排教室都已漆黑,只有操场角上十几间房里亮着灯,那是校长、主任和一两家教师的房。
  薛枫住的那一间里也亮着灯,大约老夫子又开始夜读了。
  薛枫穿过操场,来到自己的房门前,轻轻用手一推,想推开门,没有推开;又用力一推,仍未推开。暗想:准是老夫子从家里带来了什么好吃的东西,偷偷吃着呢!
  “开门!”薛枫喊了一声。
  屋里一阵响动之后,继之是拨动门闩的声音,门开了。薛枫进门一看,惊疑了,屋里笑着迎接他的是个陌生人,二十八九岁,穿着长衫,脖子上系着烟色毛围巾。这人肯定不是学生。
  一瞬间,薛枫又觉得这人好像是在什么地方见过。
  那人微笑着对薛枫说:
  “我姓华,叫华方,本是远道来郁文中学应选作国文教师的。学校说这事要等林校长亲自定,林校长探女去了,说是三四天后才能回来。学校盛意,留我住下,恰好你同室这位同学发了肺病,今天上午办的休学手续……”
  薛枫知道:学校确有征聘一名国文教员而至今未有如意者的事,因此也就不介意了,并客气地说:
  “您坐吧……”
  那人指了指桌子上一堆线装书说:
  “大学只上了一年,且又是好几年前的事,好多知识生疏了,顺便温习一下,听说林校长是个治学很严的人。”
  “是……他是个学问家。而且,他早就说抗战胜利后要严选教师,认真办校……”
  “好,那我们就自便吧……”
  那人又坐在桌前看书了。薛枫从驻马坊镇到麻席镇,步行了六七十里,确实有些累了。他虽然不知道明天将如何安排,但躺下来歇一歇是不容犹豫的了。
  他脱了鞋,没有脱衣,仰在床上,倚着被子,曲肱为枕,边歇着也边想着心事。巩杠头怎么样了?也许此时已经死了,啊,我做了一件多蠢的事呀……就这么走了,实在对不起他呀……哪怕用什么方式表示一下对他亡魂的慰藉也好……什么方式呢?别看请和尚念经是胡闹,但作为让死者家人感到一点安慰的方式,这也算一种呀……请和尚,当然要请有名望的圆了长老……
  想到了圆了长老,薛枫就想起了昨天夜里去见圆了长老的事……想着想着,他的心一亮!啊,眼前这个人——他记起来了,正是昨天夜里在长老堂和圆了长老对坐的人!而且,他有可能是共产党……
  薛枫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双手撑着床,愣科科地看着那人。
  那人的桌子上虽然摆着打开的书,但其实是走神的,时时托腮想着事。听见薛枫的床响,他也猛然把头扭向薛枫看着,眼里出现了惊疑之色。薛枫突然问:
  “您……贵姓?”
  “我刚才不是告诉过你了吗?姓华,叫华方……”
  “哦,华先生,你是……?”
  “我是来应选国文教师的呀!”
  “可是圆了长老给您提的醒?”
  那人吃了一惊,不过立刻作出不解的神态说:“什么圆了长老?我不认识……”
  “华先生!您不用瞒我!您要真是共产党——”
  “怎么样?”
  “您就给我引荐一下!我要去投!”
  华方听了这没头没脑的话,脸上的神情复杂极了,有惊恐,有疑惑,有戒备。最后,他咬了咬嘴唇说:
  “真没想到,你是个神经上有毛病的人!这些话要是正常人说出来,就值得去报官请赏!神经病……”
  “不,我不是神经病!我……”
  “不是神经病,怎么会说出投共产党的话?”
  薛枫坐起身,又跳下地,连鞋都不穿,跑到华方面前,激动地说:
  “华先生!我是被逼得没路啦!这世上,再没有我走的路!也没有哪一群人要我!人生在世,干什么不是干?哪群人要我,我就跟他们一起折腾!总比一个人在世上游魂似的东游西荡好……”
  华方走过去使劲把门掩了掩,回转身盯了薛枫半天,不阴不阳地说:
  “越看你越像神经病……哎?你到底受了什么刺激?”
  “我虽不是苦人,但尝过的人间滋味,一天也没离开酸!孤拐鬼一样……”
  “你低声些!”
  薛枫坐在床沿上,低着头,像荒漠上孤独的行人偶遇同路人一样,不管对方是什么人,也想扑过去诉说寂寞。他一气把家中事以及今天上午巩杠头的事,都说了一遍。表明他心中真挚的,是满脸的泪水。
  华方认真听完,但还是冷冷地说:
  “你神经受了刺激,很不正常,睡觉吧!我也就是看在你神经不正常的份上,才当作没听见!”
  薛枫无奈,上了床,打开被子躺下了,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睡到后半夜,他还是从梦中惊醒了。不成,他还是得离开这里,明天天一亮,说不定家里会来人找他。
  他从床下拉出了自己的皮箱,从中翻出了一件毛衣、一个缎子棉背心、一条皮裤,用一个胜了未洗的床单包好,准备出门。
  华方闭目睡着。
  薛枫提着包袱要走。当路过华方床前时,一只手伸过来抓住了他的包袱。啊,华方醒着!
  “哪里去?”
  “……走到哪里是哪里,边走边打主意……老天爷饿不死瞎麻雀!”
  “你真也有可能去找你叔叔?”
  “万般无奈的时候,也没准儿……”
  “他是土匪!”
  “……我这辈子,也不见得混得更有人味儿……”
  “站住!”
  华方坐起来,也把薛枫拉坐在自己床上,沉默了好半天,才说:
  “我虽不是共产党,可也多少听说过人家共产党的道理:你以为人家共产党是辣椒、芥沫、大蒜?是刺激物?喔,一个人总吃肥肉吃腻了,嘴里没味儿,就嚼几口辣椒、芥沫、大蒜开开胃?我看你说了几车话,只有万分之一的真理,这就是:被压迫者不仅被统治者剥夺了经济、政治地位,也被剥夺了尊严、自由。你的生活中,有一部分不幸也算是这种现象的折光。你们这种人,最后要分成许多枝枝杈杈:有的寻欢作乐,欺凌别人;有的寻求刺激、胡折腾——像你跟巩杠头比什么登梯子;也有的,投身到真正反压迫、反剥削的斗争中去……”
  “啊!你还说你不是共产党,你就是共产党!”
  “你怎么猜的?”
  “你这些话,这些理,我遇到的世人谁也没说过!”
  华方停了一会儿,说道:
  “甭管我是不是共产党,当你的朋友倒还够格。咱们具体地谈谈你的事吧……”
  华方给薛枫出的主意是:要充分利用林校长珍惜才子的心理,求他向家里去说说情,争取继续留在学校里,这是有益的。因为今后的学校生活,不会像老样子,不会只是把古文或外国小说投向学生……
  薛枫叹了口气说:“甭管是吉是凶,有你这么个伴儿,我就壮了胆子!遇事有人商量,心里就踏实了大半……”
  “我的事你也要出些力呀,林校长跟你家沾亲嘛……”
  两天后,校长林达绶探女归来。
  在麻席镇,喜欢穿黑呢制服的林校长也算个名人。
  林达绶,四十八九岁,戴着眼镜,这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
  其实,林达绶所追求的,并非要麻席镇的人只是尊重他自己,他并非是要去充当这一方世界的什么头面人物,而是希望人们尊重一个世界,并在这个世界中受一点感染。
  如果社会上的芸芸众生都皈依了这个世界,那么,人间就将别无它气,唯文明、太平之象了。
  他所追求的这个世界,就是学问世界,知识世界。
  话说回来:
  他的学校要招聘个语文教师,消息已经传出。
  十几天以来,前来应聘的虽然不在少数,但他一个也没看中。这些人,大都是失业的大学生,有男有女,有些男的已拉了几年洋车或到什么铺子里当了几年伙计,还有一位曾在街头擦过几个月的皮鞋;女的大都作了几年穷酸太太,尝尽了操持家务的艰难。这些人,在大学里学的学问本已忘得不少,加上一副沮丧相、呆滞相,林达援一见他们那副尊容就已猜想到他们在课堂上的委琐样子。他摇了头。
  今天,表侄薛枫又给他领来一个应选的人。
  林达绶挥退了薛枫,客气地要这位自称叫作华方的青年人坐好,校役在每人面前放好了茶,林达绶便开始问话了。之所以有兴趣问话,是因为他在看了这青年人几眼之后,觉得这青年眉清目秀,神清气爽,正气、英气溢于眉梢,颇有些好感。
  “请问华先生何年毕业?毕业于何校?”
  “哦,本人原是民国二十九年考取北大中文系的学生,后因战乱辍学……”
  “辍学后从事何业?”
  “哦,栖身于报业,勉强当个编辑……”
  “好,看来到敝校屈尊,任语文教师当是降格以用吧?”
  “不敢,不知现在语文课是如何教法?”
  “世无太平,教育荒弃,无课本可依。故此,在本校任课都要自编讲义……”
  “哦,也好……”
  编讲义?这绝不是件信口许诺的事,林达援也绝不会不经试探就相信对方有这种能力的。
  林达绶喝了一口茶,轻轻放下茶杯,婉转地说道:
  “敝校语文讲义,预想的宗旨是以文体为纲,选篇为目。自古以来,汉文体例纷繁,我本人也才疏学浅,不敢攀百种以上,大凡数十类还是记得的。不知华先生可胸有成竹?”
  华方有些惶惑了。所谓文体,他只知有记叙文、论说文、诗歌、应用文几类,刚才林达绶竟说他知道的文体有几十种,是真有这么多,还是故意吓唬他?他实在无法接下文了。
  林达绶看出了华方的小恐慌,心想:“莫非又来个混饭的?”出于礼貌,他不能直言相讯,也不能直言相辞。还是老办法:他要展示展示自己的学问,如果对方知趣,就会自己找台阶退回的。
  想到这里,林达绶故作谦虚地说:
  “华先生是在见笑吧?我实在只知道数十种文体,记漏的或不明的,华先生提醒提醒我也好……您听:自古至今,五经、六纬而外,尚有诗、骚、乐府、赋、赞、祝盟、铭、箴、诔、吊、连珠、谐隐等等。若再细说呢,还有典浩、誓、览、略、曲、操、弄、引、吟、谣等等。当然,远不止此,还有论、诏策、檄文、封禅、章表、律令、符契、券书、牒文、占辞……”
  这一通话,说得华方一个劲冒汗。不过,他心里也实在佩服林达绶的才学之深。一瞬间,他甚而想到,跟这样人共事,实在是令人向往的。
  看来,他想把学校当个栖身之所,把语文教学的课堂当成党的宣传阵地,不免估计得太容易了。
  林达绶已看出华方有些怯阵,但又不想舍掉这个饭碗,他心中暗想:“还不爽快地走掉?好,那就再给你加加码……”
  他双手捧过一支烟,递给华方,并亲自点上。然后,返回原位,自己也点燃一支,慢悠悠地说:
  “我们生此乱世,多人都弃文从政、弃文从武,偶有习文者,也是受欧美之风所染——重理工而轻文史。华先生能执着于文学,实在也算个达人君子了。华先生一定是深领了《文心雕龙》的要旨的。那头一句话就问得好——‘文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者何哉?’哦,看我这记性,下面的话竟想不上来了,怎么说来?怎么说来?”
  他挑战似地望着华方。
  《文心雕龙》这本书,华方是知道的。他在大学里只读了一年,而这一年中,他的主要精力又都放在学生运动上了。不过,诚实地说,凡是他有机会听课的时候,也是有些“如饥似渴”的意思的。例如,他至今还记得讲“文论”课的是个口音很重兼有口吃毛病的老头子,一上他的课,学生往往要缺一大半,下馆子的下馆子,找异性朋友幽会的去幽会。而就在这留下的少一半学生中,就有华方。也正因为如此,他还能模模糊糊地记住中国古代几部“文学评论”的书名和作者,例如魏文帝写了《典论》,陆机写了《文赋》,李充写了《翰林》,挚虞写了《流别》,而最有名的是钟嵘的《诗品》,刘勰写的《文心雕龙》……
  可惜,内容他记得太模糊了,乃至今天林达绶跟他一动真,他实在是招架不住了。
  林达绶背了两句《文心雕龙》的开头,目视华方,意思是让他接着背。见华方局促异常,面有羞红之状。林达绶一来是想要给华方个台阶下,二来也到了送客的时候了,便缓缓站起来,在室内踱着,装作突然记起下文的样子,用手一拍自己的额头说:
  “哦,想起来了——‘夫玄黄色杂,方圆体分。日月叠壁,以垂丽天之象;山川焕绮,以铺理地之形。此盖道之文也……’唉,老了,记性差了。这是在华先生面前,华先生不见笑。要是在课堂上给学生讲课,怎么成?学生是有权利把我赶下来的……”
  林达绶托故有事,出去了,其实就是让华方“请便”的意思。
  华方回到宿舍,薛枫跟他一起着起急来。
  薛枫说:“要不,我去苦求他一次……再把圆了长老的面子……”
  “没用,他不是那样人……”
  “那怎么办?”
  上级让他华方在本地区先找个隐蔽的地方,然后再开展工作。先是找了湛然寺,不成;如今又想以学校为栖身,还不成。他实在有些难过了。
  看来,他还需另找地方。
  临走,他索性给林校长写了一封信,申明自己不是为教死学问而来的,而是要启发学生“以文学利人民、利社会”的。虽然没有中林校长的意,但希望他此后不要把学问做死,不要培养书架子,字纸篓子。索性,一不作,二不休,把一份《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油印稿连同信一起,装在一个大信封里,交给薛枫说:
  “我离校之后,你转交给他,并注意看他的反应。问到咱们俩的关系,很简单,就是因借宿偶然相遇。我要在一家小客店里再隐居几天,有什么新情况你去告诉我……”
  “放心……”
  “让我信得过?”
  “被人信,是一种幸福!”
  “也是人的尊严!”
  简单地说,林校长是认真地看了信和那份油印稿的,而且至少是三遍。第一遍是小怒,第二遍是好奇,第三遍是贪婪。但他是没有勇气聘请华方这样的人的,除非他被意外事件激得怒而又怒,勇气也因之并生的时候。
  偏偏就遇到了这样的事。
  县里向学校派来个校监,叫裴福,国民党县党部委员。此人,林校长是认识的。就是此人,两年前在当法轮手下军需官的时候,使一名女学生被奸后含羞服毒。这官司一直打到法轮那里,法轮一开始是轻轻处置的,但他听了林校长对自己身世的陈述,知道林校长与自己老娘沾亲,才一挥手说:“宰了算了!”由于看押不严,这小子还是跑了。
  如今,他来当校监!
  林校长气得浑身颤抖,一个人在操场上闷走。薛枫赶上去,故意对他说:
  “我看那华先生是要不得,他跟我一个宿舍才住了几天,我好像闻到他身上有共产党味儿……”
  林达绶瞪了薛枫一眼,愤愤地说:
  “你懂什么!早知有人这么跳马‘将’我,还不如当初留下一条‘车’!”
  “我恍恍惚惚看见华先生住在镇上,好像还没走……”
  “再遇到他,请到我这儿来!”
  薛枫刚要离去,林达绶又唤住他,责备地说:
  “昨天我到你家里去过了,你呀,荒唐到什么地步了……唉!多亏我请了圆了长老到你家替你打了圆场,你爹才勉勉强强同意你继续上学。不过,他说了:你奶奶才死,家里人要守三个月热孝,九个月清孝,加起来一年。说你新近跟人家动了人命,身上不干净,叫你不要回家,到时候有人把钱送来……”
  谢天谢地,总归是能暂且立足了。
  薛枫一激动,便去小旅店找华方了,告诉他林校长已经回心转意的事。华方终于信赖了这个学生,高兴地说:“回头我借给你几本书看……不过可要小心,弄不好,这些事可都跟坐牢杀头沾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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