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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魔来了


  薛家所在的这个村庄,古代有着另外的名字,不过近代便因人易名。当韩家是这个村庄所辖土地主要主宰者时,远近的人便呼它韩家庄子;后来,以薛易韩,人们的嘴一滑,便改称它为薛家庄子了。
  土地总是要不断更换主人的,每个主宰者的平静心情总不能维持长久。平衡,实在是宇宙中暂时的、相对的现象,而打破这种平衡的力,又实在是到处存在着的。
  例如,在薛庄子这块尚未被共产党直接问津的土地上,一个要把平静的薛宅惊扰得大动大摇的人物来了。
  深夜,华北秋末冬初的田野是光秃秃的。没有月光,泛碱的土地是白花花、阴沉沉的,像一具尸体上生着的疥癣。见了这样的土地,难怪富于思索的人要叹一口气说:“它竟能养活世上的那么多人……”
  一匹几乎只剩最后一丝气力的马,臀部又被主人马靴上的马刺狠狠刺了一下,它拼着最后的力气,又奔跑了起来。
  马背上的人,四十三四岁年纪,穿着黄呢军装,腰间挎着木匣手枪。此人体态魁梧,满脸的络腮胡茬。他一生,除在很少的时刻有些温柔、有些识礼之外,确实,大多数情况下连眼珠子都是红的。喝多了酒是红的,不喝酒,只要眉头子一皱,也是红的。当然,这绝不意味着他是一只野兽,没有超越于动物性的、只有人才具有的意识和感情,不,有的,例如悲凉、惆怅、迷惘,都曾有过的。偶尔听几句有味道的诗,也要愣一愣神儿。再例如,他也曾在酒后一拍桌子,发过这样的感慨:
  “妈的!要是地面(地球)上没有人,都是虎豹豺狼,你也是,我也是,那倒省心。无非是你咬我、我咬你,咬胜了的把肚子吃圆;咬败了的填人家肚子,这倒好!偏偏咱们又是个人,每行一事还要想着圣人的话!不过,依我看,圣人说的那些好字儿,谁要想都占,谁就是天底下第一号大傻瓜,大窝囊废!要是一个字儿也不占,也就是畜牲了……”
  他在这地球上活着,究竟占了个什么字儿呢?以后再详细研究吧。因为他现在是落魄之人,正在奔命。
  他叫法轮。
  这是他当年当和尚时的法号。这个法号被他一直沿用下来,目的有二:一是这样可以彻底隐名埋姓,即使作恶、伏刑,也不致惊扰自己的亲人;第二个原因是:“法轮”这个词颇有因果报应、恩怨以偿的意思,他觉得也是个不坏的名字。
  他实际的名字,在这世界上只有天知、地知、他自己知了——薛觉痴。说出了这个名字,读者无疑都会记起他是薛家老二,即老太太薛林氏的次子。
  当年,把他领走的那个莽和尚其实并不太莽,他来到这个村庄化缘本也是有用意的。
  这莽和尚的俗名叫作唐火儿,十几岁时就是财主韩家老太爷的小跟班。他自认为是尽心尽力的,没有过失。韩家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少爷一次在村外偷察看守庄稼的人是否尽心,时值夜晚,恰遇一主一仆夜行。那主人是个老头子,仆人是个背枪的、乡丁模样的人。韩家少爷是个有心计的人,见主人如此年老而又自提包裹,知道其中是“重货”。他见财起意,隐在庄稼中尾随,恰巧那位乡丁又蹲下来大便,枪丢在一边。韩家少爷猛起一脚,把他踢翻在地,厮打一番,那乡丁终于断了气儿。韩少爷返身回来寻那老头子,那老头子倒很乖,爽爽快快地把一包裹细软交给了韩家少爷。
  谁知,这老头子实在不是等闲之人,而是一个前来赴任的捐班知县。这知县到任的第二天,即亲自带人到出事地点察看,拾到的一个有着“韩庄韩记”标志的齐眉棍便成了唯一而有说服力的证据。
  韩家老太爷知道事发,无可抵赖,除加倍退回了赃物外,在交献凶手的事上便想来个调换,硬是密谋要把唐火儿献出。唐火儿事先得知,连夜逃走,并回头指着韩宅愤愤骂道:
  “姓韩的!我人你们坡头上第一个老祖宗!人活在世上,富的是人,穷的也是人!为什么一样命两样价钱?老子这辈子要是命大,有出头的日子,就是要用你们富人的脑袋祭穷人的灵!”
  唐火儿盲无目的地跑了三天,来到西山,因为人生第一个问题——肚子问题——难以解决,便只好借宿借食在灵元寺里,后来索性当了和尚。灵元寺的住持僧明寂是个糊涂人,他认为多了个身强力壮的徒弟就等于给寺中二百多亩地多了个长工。倒是他唯一的一个衣钵弟子圆了是个真和尚,是志在修行的,他向师傅提醒说唐火儿此人眉宇间尽是不平之气,毫无佛根,留下绝无好处。但明寂见唐火儿整治土地时一个人抵两三个人,硬是留下了。唐火儿一天在暗中偷偷抓住圆了的袈裟领子警告道:“你再多嘴,老子瞅个冷子就把你扔到井里去!”圆了当时吓得战战兢兢,不过没对任何人说。师傅圆寂之后,升任了住持僧的圆了很自觉,带几个有志修行的师弟远走了,后来流落到离韩庄子八九里远驻马坊镇上的湛然寺。因为他是受过灌顶戒的,级别高,便被推举为湛然寺的住持僧,即长老。
  西山灵元寺一时无主,唐火儿凭着自己胳膊粗、火气壮,强行叫别人在他脑袋上烧了九个点子,自取法号济公,又自封为灵元寺住持僧,即一寺之主。
  后来,这灵元寺实际上就成了唐火儿招聚天下穷苦豪杰的联络站。他自称济公活佛转世,愿意广收弟子。连续几年旱涝,他收了弟子千余人。一次抗税,他一声令下,弟子云集西山,建大营,并给自己的队伍取了名字——铲平军。七八年中,做了不少杀富济贫、抗暴除恶的事。
  韩家是他的宿仇,此仇未报他心里总不踏实。那次下山装成和尚到韩庄子化缘,就是要探探韩家虚实的。见韩家与官府过往密切,又因西山距此路远,下手的时机尚不成熟。谁想他正带着失望之意准备回程的时候,无意间从韩家的仇家——薛氏门前发现了薛觉痴这个小虎羔子、始终未婚,因之无子的唐火儿,对薛觉痴这小虎羔子非常喜爱,加上薛林氏久有舍此子为僧的念头,便借机收下了他,把他领进西山灵元寺,取的法号是法轮。
  灵元寺是铲平军的眼睛,也是新投奔者习枪练棒的地方。法轮在那里栖身了十来年,便到唐火儿身边“帐前听用”了。唐火儿日益年老,不忘韩家旧仇,法轮自告奋勇,愿带十几名弟兄灭了韩家。事前,唐火儿派一个善占卜、有“许半仙”之称的师爷去韩庄子探访了一下,打听到了韩家少爷纳妾的日子。法轮这次干得非常漂亮,首先在半路上杀了轿夫、“新娘”,由自己的弟兄取而代之。混进韩宅之后,杀得也着实痛快。
  年老病重的唐火儿出于感动,亲自当众把住持僧的法杆传给了法轮。法轮当了山主之后,他脑子里没有唐火儿那样的贫富观念,只有恩仇观念。他是有恩必报也是有仇必报之人,然而不去过问这个恩人或仇人是穷人还是富人。一个穷老头子敢骂他的兵是土匪,征粮时带头抗缴,他也是要赏他一颗子弹的;反之,一个乡绅亲捧几百几千大洋送来,要求关照,他也要赏给他一条子红绸子——上写“护门符”的。
  但你绝不能说他这个人无“道”可遵,不,不是的。他自认为是孝子——隐名埋姓、不露相地给老娘添财进福,这是他心中暗存的第一自负。此外,他把“义”字奉为天条,对自己结拜兄弟不吝封赏,不相欺,也能忍让。如此一来,投奔他的人也很不少:不得志的军官,抗不了大对手的乡团、被打散的逃兵,乃至已经结帮的叫花、杀人逃债的亡命之徒……
  不多年,他手下已有八九千人,以麻席镇为巢,左右占着两个多县。当然,他已不再欣赏铲平军的名字,改番号为“龙虎军”。
  今天,他为什么要逃命呢?
  原来,日本投降后,日、蒋、共三家角逐变成蒋、共相争。先是两方都争取他,他不应。不久,他手下一个标总(大约相当营长)率部向共产党投诚,他闻讯后气得两眼发红,把牙咬得格格响。在他率兵追击时,又遭到八路军的伏击,损失很大。共产党的团长夏大拴念跟他昔日有一段相识,写信给他,要他“走光明大道”,他把信给撕了。未过多日,他手下的一个“辕爷”——相当于团长,而且是他的结拜兄弟——率部投奔了国民党,他率一个团的兵力去追击,不但遭到了国民党军队的包围,而且,待他带着十几个随从冲出,赶回麻席镇时,麻席镇已遭共产党袭击,守军非死即降。几天后,共产党才离开麻席镇。
  此时,他才感到自己终生的事业已经结束。而且,他还知道,他这样的人,早已无做平安百姓的资格,一旦失势,也就意味着要丢命。
  死,他是不怕的。早在他一个一个地杀人的时候,也在自己心里把对生命的珍惜感杀掉了。
  但他又朦朦胧胧地感到一点怅惘,似乎还有什么话要对世界说说。想来想去,他想到了自己那位已经忘记了儿子的老娘,以及自己的大哥。
  他要对他们说什么呢?这可就归结到——一个土匪的孝义之情最终不能到达彻底无私的境界了。他就是要告诉他的老娘、他的大哥——“你们的产业其实都是我挣的!”如果不说出这一点,他觉得这辈子实在有些冤枉了。
  就这样,他一气策马回家。到了村外,他一下马,那马也累得倒下了。他也再顾不得它,晃晃悠悠向村中走去。
  敲门之后,开门的是一个年长而又胆小的长工。
  “我要见老太太!”
  老头提着灯笼一照此人,就只有哆嗦的份儿了。这老头几乎是迷迷糊糊地便把他领到了一间亮着灯的房子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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