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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66

  又一年的春天,一五八在春风里醒来。首先是办公楼前的迎春花开了,这是一五八第一双睁开的眼睛,接着就是花园里的茶花开了,开得热热烈烈,仿佛在大声喊着,春天来了,然后月季、蔷薇、桃花、梨花,就像听到了号角一样,全都争先恐后地开了,忽然间,一五八又成了一个大花园。似乎大路上走着的人也多了,其实,总是有走了的人,也有新来的人。可是,这时人们关注得最多的是新来的人。大路上走来一个年轻的姑娘,就有人问了:“这是谁呀,原来怎么没有见过?”有知道的人就会说了:“这不是去年新分来的护士吗?”
  人们喜欢一五八的春天,好像只有在春天里,人们更愿意多看几眼花,而很少关心其他事,尤其是丑恶的事。
  这一天,路上真的有一个年轻的姑娘走着,她的脚步是有弹性的那种,好像她的身子是放在一条船上,远远的看总在上下起伏着。于是,在上班的时候,就有人问这姑娘是谁?
  “这还不知道吗?”外二科的杨海说,“去年新分来的,外一科的护士,听说已经和杨干事好上了。”
  “真的,杨干事也不错,总算等来一个了。”
  “真有意思,又是外一科的。”
  “哦,原来的任歌也是外一科的。”
  “不过,这可没法和任歌比,气质差多了。”
  大家议论著,但是不管怎么说,杨新民找到对象了,总算是一个好的归属。
  在春天的一个晚上,朱丽莎告诉她的伙伴们,她要转业了。
  “真的?”
  朱丽莎点点头。
  这天晚上五个人又聚到了戴天娇她们宿舍里。比起刚刚过去的冬天,这样的夜晚真是舒服多了,最起码脚不再总是冰凉冰凉的了,穿一件毛衣也足够了。还是戴天娇和任歌坐在戴天娇的床上,王萍平和朱丽莎坐在王萍平的床上,夏冰自己坐在自己的床上。
  任歌说:“也许这是一条最好的路,离开一五八。”
  王萍平说:“你准备回去吗?”
  “不。”朱丽莎说。
  “那你到哪去?”戴天娇问。
  “深圳。”朱丽莎说。
  “深圳?”大家都有些吃惊。
  “对。我就是这样想的。”朱丽莎说。
  “你到那干什么呢?”夏冰问。
  “不知道。我也说不清我到底去深圳干什么,但是,我感觉那是一个能让我忘记很多往事的地方,因为它是一个全新的城市,它不需要历史,我也不需要历史。”
  大家都沉默,对于已经在一五八个山沟里生活得很久的这些姑娘来说,深圳是一个闪耀着光芒的迷宫,里面到底是什么,谁也不知道。
  “你真的要走了?”夏冰说。
  “是啊,总有一天,大家都会离开这个地方的,我觉得。”朱丽莎说。
  戴天娇说:“我不会,只要一五八还存在。”
  大家就都没有说话,大家都知道她心里想的,她要守着张少伟,她还要守着两个心碎的老人,想到这,突然有一种沉重感从每一个人的心上坠落。
  朱丽莎说:“其实,我会很想一五八的,我非常感谢在一五八这几年的生活,真的。”
  “真快呀,我们到一五八都已经三年多了,想起来我们当初坐在大卡车上,车后面是浓浓的灰尘,这一切现在想来都是清清楚楚的。”任歌说。
  “是啊,我们都是自愿到一五八来的,我们带着我们想要达到的目的来到这里,一五八慷慨接收了我们,我们似乎在一五八找到了想要找的,可是一五八却把更多的给了我们,最起码,我们在长大。”戴天娇说。
  “经历了很多事,我才觉得一五八教会了我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清楚地认识了我自己。这对我来说太重要了,因为有认识,才会有勇气。”王萍平说。
  “从一开始我就相信一五八一定会给我带来幸福,因为我全心全意地爱着它,它真的给我带来了幸福,我感谢一五八。”夏冰说。
  时间带着姑娘们甜美的话音在缓缓地向前走,其实,姑娘们就像走动的时间一样,在她们自己的人生轨迹上不停地走着。在她们的远方,她们总是看到等待她们的花朵,她们可以为了那些美丽的花朵,而不怕路上所有的艰辛,因为与困难相比,她们更害怕没有鲜花的日子。
  “如果有一天我们真的离开了一五八,那么我们在几年、几十年以后一定还会来到一五八的。”任歌说。
  “我相信会有这一天的。”
  “我也相信。”
  回到了朱丽莎她们的宿舍,朱丽莎对任歌说:“任歌,我就要走了,再怎么说,我们俩也在一起住了三年多了,现在想想挺有感情的。其实,我觉得我们俩有许多相同的地方,只不过是,你追求的更高雅一些、更虚无一些,但是天性里我们都有一种叛逆,好像更注重自己的感觉。”
  任歌听地这么一说,觉得有些沉重,看了看她,点点头。
  朱丽莎又说:“你和戴天亮准备什么时候结婚?”
  任歌摇了摇头,说:“我也不知道,其实天亮也问过我,他年龄也不小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还不该结婚。有的时候,我甚至不是特别想和他在一起,想自己一个人走走。”
  朱丽莎说:“是吗?我和你不一样,我总想和他在一起,其实也不干什么,就觉得两个人在一起好。其实,我挺羡慕你和戴天亮的,看上去你们太般配了。”
  任歌轻轻地说了一句:“谁知道以后会怎么样呢?”
  朱丽莎说:“任歌,我希望你们能好下去,还有,你要是再变,那就在一五八待不下去了,和我一样,那是非常可怕的。因为我了解你,我觉得你会做出一些让人吃惊的事的,你一定要想好。”
  任歌笑笑,说:“没那么严重,毕竟我和戴天亮走到一起也是不容易的,我会珍惜的。”
  朱丽莎走的时候,是中午。医院派了一辆大卡车送她,这是一种待遇,凡是转业干部搬家,如果是本省的,原则上是送到目的地。而此时,朱丽莎的目的地是最近的火车站,她将在那里转乘到广州的火车,然后再到深圳。其实,朱丽莎完全可以不派大卡车送她的,她所有的财产就是一只皮箱,而且是医院送转业干部的纪念品,可以说她什么财产都没有,当兵不到十年,又是一个单身汉,连一件家具都没来得及制,就已经离开部队了。
  不过,朱丽莎走的时候,她没有想这么多,因为等待她的前程实在是太模糊了,她就揣着几百块钱的转业费,和不多一点的积蓄,到那个著名的地方去了。她站在即将开的大卡车下面,空空的大卡车上,就只是丢着她的一只皮箱,其实皮箱完全可以放到驾驶室里,和她在一起,但是,那样就好像这个车不是给朱丽莎派的了,于是,还是有人把箱子放到了大卡车车厢里。
  姑娘们都到了驾驶班,其他还来了一些人,比如外一科的一些医生、护士。朱丽莎穿的是一件大红色的羊毛衫,那是她到军区办手续的时候,在省城的大商场买的,裤子还是一条军裤,俗话说,红配绿,丑得酷。但是,朱丽莎身上的红配绿却没有这种感觉,感觉她充满活力,就是一条铺满刺的路在等着她,她也不会害怕的。而且她的脸平常显得太白,穿了这件红毛衣倒衬托得刚好。送她的人脸上都有一种惊讶,也有一种羡慕,她毕竟是一个漂亮的女人,而漂亮的女人被皇甫这样的男人起歹心,也是自然的。
  好像是一个固定的钟点,谁也没说什么,司机就已经嗡嗡地发动了汽车,这意思就是要走了。朱丽莎立刻伸出手和来送她的科里的领导和医生护士握了握手,然后又走到了另外剩下的四姊妹面前,她笑了笑,但是明显感觉,她已经含着眼泪了。忽然五个姑娘搂在了一起,紧紧地搂在一起,她们彼此感觉到身体在颤抖。片刻,朱丽莎挣脱出来,转身登上了汽车,所有的人都离开了汽车,汽车轰地一声启动了。坐在驾驶员旁边的朱丽莎用手掩住了脸,其他几个姑娘也都低垂着头,迈开那些人,独自走了。
  汽车从她们的身边驶过,腾起了一股灰尘。姑娘们的身影在正午的阳光下,清晰地印在了地上。

                  67

  夏冰真正进入了恋爱,一切都那么顺利,医院分来的惟一的一个大学生,被她拥有了。常克生是事业心极强的那种男人,没有任何家庭背景,全凭着自己的聪明考上了军医大学,现在又冲刺研究生。这一切都极符合夏冰的择偶标准,夏冰感到很满足。
  关于创造发明的事,夏冰对常克生说了,当时就被常克生否定了,常克生说:“你们如果真的想搞点什么护理科研,我看还是朝计算机管理方向想想,这是现在的世界潮流。”
  那一个被钱兵苦心做出来的什么也不像的东西就被遗弃在房子的某个角落里,役有人再去动它。常克生的话让姑娘们觉得很有道理,但是,这也是一件谈何容易的事,因为没有任何资料可看,偶尔从《国外医学》杂志上看到一点资料,就赶快复印下来。
  常克生写信给北京的同学,从北京寄了一本有关计算机方面的书,夏冰每天的任务就是啃那本书。因为常克生是医生,可以享受住单间的待遇,夏冰就在常克生的宿舍看书。通常是常克生占有惟一的一张书桌,夏冰就靠在床头看书。计算机书很枯燥,夏冰总是读上几页就觉得很累。她抬起头看看常克生,几乎每一次看他,他都是那么专注地沉浸在书本里,好像这个房子里就只有他一个人在。夏冰没有觉得自已被冷落,相反,她很满足,她觉得这就是她向往的生活,房子里有读书的男人,有温暖的灯光。
  到了一定的时候,夏冰就会用小电炉给常克生煮上一碗面条,她把面条端到常克生的跟前,常克生挑着面条,眼睛还不离开书。
  “你就不怕喂到鼻子里?”夏冰道。
  常克生扭过脸,对着夏冰笑笑,面条吃得很香。
  “你要真的考上了,你还回来吗?”夏冰问。
  “说不清。”
  “你不想回来?”
  “谁说得清呢?”
  “你,你怎么就不会说点让人听着顺耳的话?”夏冰急了。
  常克生这才醒悟过来,“当然会回来,有你在这儿嘛。”
  夏冰满意地笑了。常克生拉住她的手,夏冰不动,常克生就使劲拉,把夏冰拉得站了起来,忽然拉得倒了,一倒倒在了常克生的怀里。

                  68

  王萍平是在冬天的时候,给江永江写的信,她在信里对江永江说,她已经不想调动了,也不想和他谈恋爱了,她还说她会把欠他的钱以及东西折合成钱还给他的。那封信她写得斩钉截铁,完全无情无义。她就是要让江永江对她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就是要让江永江不会到医院来找她,当然她说,你如果要是到医院里来闹事,我就会把过去我们的事全都兜出来。其实,她只是吓唬吓唬他,她想如果他真的来了,她也不敢把过去的事说出来的。因为那些事,记载着她全部的耻辱。
  后来江永江果真没有敢来,他只是到她父母的家里去把她的父母臭骂了一顿,临走时还把那台黑白电视机搬走了。她父母让她姐姐写信告诉她,最近一段时间,千万不要回家,要是见到了江永江就不得了了。
  王萍平虽然解决了这件事,可是她心里埋藏的所有秘密和痛苦却无法和任何一个人说。她的确在存钱,她把自己的花费缩到最低最低,真恨不得突然有一天天上能掉下一叠钱来。但是,就是那样她也不会要别人的,欠别人,不论是看见还是看不见的,都是她最恐惧的一件事。
  于是,科里和宿舍里的人,有时在说起王萍平的时候,都说她最大的不好就是太铁公鸡。当然,这都是背着她说的,没有人当着她的面说。有一次科里好不容易发了两块枕巾,好像是什么慰问品,她就悄悄地拿到医院的军人服务社,让贾师傅帮她卖了。不知道为什么贾师傅对她特别好,贾师傅一般不告诉别人这事,但是,后来还是传出来了。好多人都知道,都是在背后说她,所以她也不知道别人说她。她还是要到服务社去。
  夏冰就和戴天娇说过,王萍平自己从来不买什么零食,可是你吃的时候给她,她还是要吃的。戴天娇笑了笑,她没有太多的感觉,因为每次军区来人,家里给戴天娇带的东西总是很多,特别是崔茜茜一买就是一纸箱,什么桃酥、话梅、鲜花饼、果子应、菠萝干等等,每次戴天娇都是放在宿舍的一角,叫夏冰和王萍平各取所需,总是还没吃完,又来了新的,于是,吃戴天娇的东西就像是吃公家的似的。
  王萍平因为有了很明确的目标,也就一步一步地按着自己的目标走去。她觉得做一个独立的人比什么都重要,有时自己也要想一想伤心的事,但是想归想还是要活下去,况且,与她的两个姐姐相比,她依然是让她们羡慕的。
  进入春天以后,从军区来了一个到医院来检查工作的工作组。有一天一个总医院的护士长给一五八全院的护士讲了一课,关于目前世界上先进国家的护理事业介绍,她说与发达国家相比,我们国家的护理事业还是起步阶段;她还说,这对你们也是一个机遇,因为我们国家已经准备开办护理大学或在大学里开办护理系,而你们在坐的正是这些学校或专业招收的对象,以后会在你们中间出现护理学土、护理硕士和护理博士。这个消息实在是太鼓舞人了,当时,台下就嗡嗡地响成一片,沙老太说:“大家安静,安静。”这才停了下来。那个护士长感觉也非常兴奋,她满面发着红光,说:“中国未来的护理事业是属于你们的,我军未来的护理事业是属于你们的。”雷鸣般的掌声在医院飞机大楼的四楼图书馆里响起。
  一进宿舍门,夏冰就兴奋不已:“还是人家总医院的有水平,谁像我们这,那个沙老太说话婆婆妈妈的。”说完才反应过来,看着戴天娇一副做错事的样子。
  戴天娇笑笑,说:“你不能在背后说我婆婆的坏话。”说完又说:“的确太鼓舞人了,最起码现在在这一行里有奔头了。”
  王萍平说:“要真是那样就好了,就考嘛。”
  戴天娇说:“其实,在《国外医学》里就有过介绍,在一些发达国家,护理工作还有护理病历,等于说,护士有专门的护理对象。也像医生那样每天写病历。”
  在她们三人当中,戴天娇的外文是最好的,她已经在《国外医学》杂志上发表了好几篇译文了。
  “哦,社会发展真是太快了,”夏冰说,“不过,我已经想好了,不去当什么护理硕士、博士的,我就当好现在的护士,我不相信发展得再快,难道就不要护士了吗?我还是当我的小护士。”
  “恐怕不是吧,你主要是要当硕士太太、博士太太,所以自己就不当硕士、博士了。”戴天娇说。心里想,爱情真是不可思议,能够让夏冰这样一个一心一意搞护理科研的人,变成了一个一心一意做太太的人。
  在这次研究生考试中,常克生已经考上了第三军医大学的胸外科研究生,夏冰现状也是过着每天等信盼信的日子。
  夏冰就很满足的笑着,“也许是吧。”停顿了片刻,她又说:“我现在正式向各位宣布,我和常克(她总是这样叫)准备八月份结婚。”
  “真的?”戴天娇和王萍平都吃了一惊。
  “当然是真的,研究生是可以结婚的。”夏冰说。
  “那你要是有孩子了呢?”王萍平问。
  夏冰看了她一眼,觉得难为情,说:“为什么一结婚就有孩子?”
  戴天娇说:“你自己还是妇产科的呢,当然是结婚就会有孩子了。”
  夏冰说:“那我就自己带着。人家于海还不是一个人带着孩子。”
  “那也是。”王萍平说。
  应该说,总医院护士长的讲话对王萍平冲击最大,她觉得是为她冲开了一个看到外面的口子,也就是一个希望之口。她所想象的自救已经像一艘造好的小船,时刻在等待着她的开启。
  王萍平找出了在军医学校用过的教科书,并且又找了一些有关数理化的书籍,她想她一定要等着这一天的到来,因为有这一天的存在,她决定不在为个人问题分心。比起护理学士来,恋爱已经不能再让她投入生命。

                  69

  这一年的清明节前夕,戴天娇收到了一封黄强写来的信,信不长,但是戴天娇看了似乎又把她带到了一个曾经有过的场景里。

  天娇:你好!
  给你写信是需要勇气的,所以今天我是鼓足勇气才拿起笔的,但是想给你写封信的念头总是存放在我的脑子里的,就像我脑子里的一块瘤子,长了根。
  已经快一年没有见到你了,我们见面还是在少伟的葬礼上,在一五八医院的后山上。那时,我几乎没有和你说话,我怎么和你说呢?在你面前,我觉得我不是一个男子汉,真的,我不是一个男子汉。因为我清楚的记得我对你说过的话,我说,如果张少伟少了一根皮毛,你就拿我问罪。然而,事实上是我的话成了屁话,就好像小孩说的毫无信誉可讲的屁话。我觉得我无颜见你,我既然说了,就要做到,那才是一个男子汉,可是……
  天娇,我现在给你写信,主要是要告诉你两件事,第一件事是我已经申请调到165师,并且已经得到了批准,我将近期到达大荒田报到;第二件事是我准备在清明节的时候,去看望少伟,请你同意。
  有好多话,我们见面再谈。
                                 黄强
                               3月20日

  戴天娇看完了信,靠在了自己的床头上,眼泪像一股小溪一样,蜿蜒在她的脸上。这时,屋外的天空晚霞点点,一切都那么平静。戴天娇从窗户可以看到外面,她心里像塞满了刺喉的羊毛一样,似乎在拼命地喊叫,少伟啊,少伟……一种喊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的无可奈何,在撕扯着她的心。是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天空的朝霞和晚霞依然灿烂,这个地球离开了哪一个人依然转动,可是,可是对于一个曾经的亲人,一个已经到了另外一个世界的亲人的思念,却依然帽子般切割在亲人的心上。戴天娇想,死亡绝不是一些理论就能说清的,对于已经走了的人或依然活着的人,死亡是一片羽毛,也一座大山,死亡的可怕之处,就在于死亡像死亡一样毫无踪影地潜伏在活着的人的身体的某一个部位或细胞里,时刻吞噬着心灵的情线和神经的纤维。
  于是,说不清的泪水,总是会在毫不设防的时候,漫布你所有的人生。
  可是,活着的人还要带着死亡的阴影继续活下去,要像模像样地活下去,让活着的其他人看到。
  戴天娇曾经不想活过,当然,没有人知道。在别人看来对于完美的她来说,就连战胜痛苦,她也应该是有着超人的承受力的。她知道,她知道别人是这样看她的,为此,她只有在心里哭泣,在心里哀嚎。她无可奈何地承受着,她每天都在期待着一种意外灾难的降临,她渴望爆发战争,那种更惨烈的战争,或者翻车,或者被大火吞噬,总之,她不会在任何一次突如奇来的灾难中逃命的,她在期待。
  黄强的来信,又像一只带刺的手抹过了她已经脆弱的心脏。她看完信后,用手使劲地揉自己的胸前区,她摸到的是饱满坚挺的乳房,那是她作为一个年轻女人的标志。她真恨啊,她恨她没有把最美好的呈献给活着的张少伟,是的,一切都没有呈献给自己心爱的人,可是,心爱的人已经长眠,已经永远不会回头,而爱他的女人只能带着无尽的无奈和永远的遗憾在呼喊他……
  清明节的时候,黄强真的来了,在墓地他们相见了。戴天娇是先到了,她带着一束开得正艳的马樱花,那是一束火一样红的马樱花,她把马樱花放到了张少伟的墓碑前,说:
  “少伟,我带着花来了,你最喜欢的马樱花。你不是说,医院院子里那些所有的花也没有这马樱花漂亮吗?我承认马樱花很美,尤其是今年,它的花瓣就好像被擦亮了一样,鲜艳得让人觉得不真。现在就放在你的面前,你好好看看吧。今天,黄强要来看你,你们一定有好多话要说吧。”
  黄强是举着一束松枝来的,他把松枝放到了马樱花的旁边,在墓碑前蹲了下来,他看着少伟的照片,照片上一尘不染,还是那样笑着,很年轻很单纯地笑着,就是这样的笑,使黄强一下子觉得无法承受,他哽咽着说:“老兄,我来看你了。”说完就急忙站起身来,赶紧扭转身子,不露声色地擦去泪水。
  片刻,他转过身来,看着戴天娇,戴天娇也看着他,笑着,没有说话。黄强浑身颤栗了一下,为眼前的女人,毫无疑问,她太美了,太美好了,可是,又太不幸了。再看一看眼前的还有些新的墓碑,他在心里说了一句:“老兄,怎么会这样呢?难道我们俩的那一句玩笑就要成真吗?”
  他简直不敢想下去,想下去让他有一种犯罪感。
  戴天娇说:“挺好的。”好像在说她自己,又是在说张少伟。
  黄强忽然感到。眼前的女人不仅仅是美好,更有一种力量,一种看不见的勇气。想到这更是一颤,心疼得要命。
  戴天娇看了看黄强,就转身走到了一边,她知道黄强一定有许多话要对少伟说。她走到墓地的边缘,远远地看着黄强,黄强的嘴在动,戴天娇就想,少伟是需要朋友的,一想到以后黄强能经常来看少伟了,她心里似乎多了一些安慰。
  因为时间晚了,黄强准备在张少伟家住一夜,第二天返回大荒田,晚饭在张少伟家吃的,沙老太高高兴兴的做了几个好菜。吃过饭以后,沙老太对戴天娇说:“天娇,坐在家里怪闷的,你和黄强出去走走。”
  还没等戴天娇说话,黄强就说:“天娇你带我去看看黄大妈,好吗?”
  戴天娇就奇怪地问,“你怎么知道有一个黄大妈?”
  黄强不好意思地说:“还不是少伟告诉我的。”
  戴天娇就说:“他怎么什么都告诉你?”说着就答应了。
  沙老太一听要到西边村看黄大妈,就进厨房拿了两把面条,一瓶酱油和一瓶莱油,说:“天娇,把这带上,上次带去的可能已经吃完了。”
  戴天娇点点头,接了过来,说:“妈,我们走了。”又大声对着里屋说:“爸爸,我和黄强出去了。”
  路上,戴天娇说:“少伟经常给你讲我吗?”
  黄强点点头说:“嗯,我知道他那种心情,因为高兴而不得不找个人说说。不过,我和少伟谁对谁呀,可以说是一个人。你们女人根本无法理解我们男人之间的友谊,真的,男人与男人,有一种真友谊。”
  戴天娇点点头,说:“其实;少伟也经常说起你来,也说过你这样的话。不过,我们女人也有真友谊的。”
  黄强说:“可能吧,不过,很少。”
  到西边村的路有一个地方不好走,因为常年积水,总是稀泥巴,黄强先跨了过去,就伸过手来拉戴天娇,戴天娇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手伸给了他。黄强说:“你还记得上次我们一起去石林,爬莲花峰?”
  忽然,那一天的事情,就清清楚楚地出现在戴天娇的脑子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又要来了,戴天娇使劲咽了一口口水,说:“当然记得。”就没有再说下去。
  黄强进入黄大妈家的感觉,和张少伟一样,才一进去什么也看不见。就听得戴天娇在和一个老太太说话。黄强就站在门口,努力睁大眼睛,过了一会儿,屋内的一切才在他的眼睛里渐渐地清楚了。眼前站着一个到他腰这么高的老人,浑浊的目光几乎让你觉得她没有视力。她看了一眼黄强,像嚼东西一样嘴在蠕动,自己先坐了下来,其实没有凳子,就是一张用土基垒起的床,上面铺着一层草,在草的上面有一床部队用的床褥,有一床已经发黑的被子。老人就坐在床沿,床低得就好像是蹲在地上。
  戴天娇向里走了走,那就是厨房,其实根本没有分开,只不过是延长,有一个很大的灶台,就表示是厨房。她把面条、酱油、莱油放到了灶台上,就用大嗓门对着老人喊:“大妈,这是面条、酱油、莱油。”老人听了两遍,点了点头,戴天娇又揭开水缸的盖子,弯下腰看了看,就对黄强说:“我们去挑点水吧。”
  两人担着水桶进了门,黄强一放担子就大大的喘了口气,“天哪,每次都是你挑水?”
  戴天娇笑了:“很重吧,我才不像这样呢,我每次都只挑半桶,多跑几次不就行了。另外村里也有团员定时来给大妈挑水的。”
  这时,黄大妈已经点燃了煤油灯,小屋里亮了起来,黄强坐在床沿,四下里看了看,到处都是黑色,难怪在白天这里面也是一黑的。
  走时,黄大妈依在门边上,对着他们招了招手。
  戴天娇对黄强说:“其实大妈就是不爱说,她心里什么都知道,我每次来她都很高兴,一个人也很孤独。”
  两人走在回去的路上时,天已经全黑了,黄强忽然莫名地又想起了他曾经和张少伟说过的话,心里一阵莫名的慌张,身上好像上了紧箍咒一样,走着路的双腿忽然变得很重很重,几乎要绊倒。
  戴天娇倒走到了前面,就转过身来:“黄强,你怎么了?”
  黄强忙跑了几步,说:“刚才腿突然抽筋了。”
  “现在好了吗?”戴天娇问。
  “好了。”
  又继续往前走,就只听见脚步声,那种踩在坚硬的土路上发出来的闷闷的声音。黄强很想说点什么,他实在不想听这种闷闷的声音,于是,脑子里就在快速转动,想找一个话题。
  他突然说:“后来还是没有找到……”话一出口,觉得不对,赶紧停住。
  “什么没有找到?”戴天娇问道。也难怪,四周什么声音也没有了,说话声特别清晰。
  “没,没什么?”黄强忽然变得语句不畅。
  “到底什么没找到?”戴天娇还在问。
  “是鞋。”黄强吞吞吐吐地说。
  “鞋?什么鞋?”戴天娇觉得奇怪。
  黄强叹了口气,说:“我又想起了张少伟。对不起,天娇,我本来不想说他的。”
  戴天娇说:“黄强,没什么,我喜欢听你说少伟,你一说。我又觉得少伟就在我们中间,听着亲切。”
  黄强停顿了一会儿,说:“我想起在学校的时候,有一次搞夜间紧急集合,没想到一家伙把我们拉到了学校后面的山上,说是发现一个逃犯,要包围整个山搜查。我们班负责的地段是一片乱坟岗,许多同学都很害怕,突然有一个同学一脚踩到了一个狭缝里,使了很大的劲才把脚拔了出来,可是鞋却掉了,山上又黑,而且尽是一些低矮的灌木丛,这个同学是我们班年龄最小的男生,胆子也小,没有鞋他连一步也走不了,可是又不能把他一个人丢在那不管,这边我们还有任务,大家都急死了,我伸手到那个狭缝里一摸,就知道根不找不到了。这时,少伟把他自己的鞋脱了下来,给那个同学穿上,他一只脚穿着鞋一只脚光着,又往山上走。回到宿舍,在灯光下一看,那双厚厚的军用袜子早就成了麻袋片了……”
  黄强没有再说下去,自顾向前走,忽然听到后面有抽泣声,知道戴天娇哭了,就停住了步伐,心里恨死了自己。戴天娇的眼前仿佛看到张少伟一双流着血的脚,本来就觉得少伟没有享什么福就走了,心里就难过,现在就更难过了,又是那种极度的无可奈何的心情,心在嘶喊着……说:“他肯定疼死了。”
  黄强不知道该怎么办,怔怔地站着,天上一颗星星也没有,黑黑的,像黄强现在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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