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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狱中拜师


  有天傍晚,袁九斤和薛德顺收工回来,刚走到牢房门口,远过铁栅栏就看到窑里陶着个老头。那老头一听到开锁声,慌忙站起身来。他穿着一件宽大的旧棉袍,头上问着一顶旧棉护耳帼。他毕恭毕敬地靠墙站在那里,不停地咳嗽喘气,等看守锁门走了以后,这才又蹲了下来,薛德顺随口问道:
  “你贵姓?”
  “贵姓贺。不,不,名叫雷万宝。”
  “什么案子?”
  “打死了佃户鄄牛儿。”
  “因为甚?”
  “他没有按时缴租子。”
  “判了个甚?”
  “应当是死刑。花了些饯,改成无期徒刑了。”
  “他娘的,有了钱杀人都可以不抵命,衙门都是些狗官!”袁九斤开头只是听他而入一问一答,如今忽不住冒了这么一句,而后又找补了一句,“我看,地主也没个好东西!”
  “即是,即是,”地主犯人雷万宝竟然顺嘴应了这么一句。
  从此,这个小石宙里挤了三个无期徒刑犯人,每天,薛德顺和袁九斤还是到制鞋作坊劳动,雷万宝则被押到磨坊里去拉磨,每晚回列牢房里来,薛德顺和袁九斤还像以往一样,总要闲聊几句,可他们都不愿意管理雷万宝。有时雷万宝插嘴说几句,他们谁也不接他的话茬,他俩都是受地主逼害才落到这步田地的,虽然和雷万宝无冤无仇,可对这个打死佃农的地主,有一种本能的厌恶。
  一天傍晚,袁九斤他们收工回来的时候,正好看守押着雷万室也回来了。那看头左手端着右胳膊,疼得呲牙咧嘴直哼哼。看守边锁门,边向薛德顺说:“这老家伙胳膊断了,你给看看。”薛德顺问他是怎伤了?他说石匠要锻磨,他在抬磨盘时被砸了一下。薛德顺让他脱去外衣,端起右胳膊认真查看,袁九斤也凑过来看了看,还伸手捏揣了一遍。
  “我看骨头没伤,是不是小胳膊掉下来了?”
  薛德顺赞许地点了点头:“对,肘关节脱臼了。”他让袁九斤握住雷万宝的上臂,三把两下就给复位了。袁九斤见这个地主外边露的是半新不旧的棉袍,里边穿的却是一件条条缕缕破烂不堪的小棉袄,他忍不住说了一旬:“喏,里边穿的比我还烂!”
  薛德顺说,“你再看看他的手。”
  袁九斤见那两只手粗糙无比,手背像老树的皮,手掌上长满了老茧死肉。他正在疑惑,忽听薛德顺说:“老弟,我看你不像财主,倒像是真正的受苦人!”
  雷万宝没有吭声,只是低着头摸他的手臂,过了好大一阵,这才抬起头来说:“我看你俩都是好人,我就实话对你们实说吧。我不是地主,也没打死过人。我是替别人坐牢哩!”
  两个人听了都大吃一惊,追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老头这才把前因后果讲述了一遍。
  原来这老头不叫雷万宝;而是叫贺栓柱。雷万宝因为催租子打死了外村一个佃鄄牛儿,鄄牛儿的妈在县衙门口跪了三天三夜,终于告准了状,雷万宝花钱把死刑改成了无期徒刑,雷万宝找他说,如果愿意顶上他的名字替他坐牢,他家租种的那十亩地就白给他……
  袁九斤没有听完就气忿他说迈:“他拿十亩地就逼着你坐一辈子牢?”
  “不,不,我是甘心情愿当替罪羊的,这是周瑜打黄盖——打的愿打,挨的愿挨。”
  “就为了十亩地?”
  “对,也是为了后来儿孙,”他咳嗽了一阵,接着说,“我当长工,打短工,租种地,苦熬苦受了一翠子。到头来还是而手空空,大儿子二十六,二儿子也二十一了,都是打光棍。我已经是黄土埋到脖子里的人了,又有痨病,在家里也是死坐死吃……”
  薛德顺问道:“你儿们就忍心让你来?”
  “不,他们哭看喊着不让,说是宁可一块饿死,也不能答应这事,他们轮流在家守我,我看着回来不行,就告诉他们说我不来了,这只是试试他们的孝心,还是设法熬过这个冬天吧。他们信了我的话,就到西山里下窑挖炭去了。趁他们不在时,雷万宝就偷偷招我送到衙门里来了。这袍子,这帽子,都是临走时给我换上的。”贺栓柱边说边哭边咳嗽,最后说,“我赔出一条命来换上十亩地,孩子们就算有点家业了,我死了也对得起他们早死的妈了。”
  听了贺栓柱的讲述,薛德顺和袁九斤都十分感动。他们没想到天底下还有这样的事,都觉得这老头既值得尊敬,又让人可怜。薛德顺特意把那副夹板给他绑在胳膊上,用带子系在脖子上。第二天又告诉看守说他的伤根重,看守只好分派他打扫甬道,不去磨坊受重苦了。袁九斤对贺栓柱的态度也变了。当时正是寒冬腊月,滴水成冰的季节,牢房里没有火,甬道里的风不断从铁栅栏吹进来。他怕贺栓柱上了岁数的人受不了,就让他睡在里边,自己睡在窑门口给他挡风。每天清早起来,总是抢着倒马桶。一见他咳嗽就忙给捶背,有时候袁九斤的爹、薛德顺的女儿来探监,总会带来一点白面食品,不管有多少,他们总是要分给贺栓柱一些。贺栓柱经常感动他说,“我来世做牛变马,也要报答你们的恩情。”
  第二年开春以后,贺栓柱终于吐血死了。那天,看守押着袁九斤和薛德顺,把尸体抬到监狱门口一间破房里,盖上一张破席子,等待家属来认领。袁九斤临离开停尸间,还趴在地上磕了个头。
  他们俩回到牢房,心情都不平静,面对面坐在那里,谁也不说话,只是不住地叹气。过了好大一阵,薛德顺忽然说道:“九斤,今后你就跟上我学接骨吧!”
  “收我当徒弟?真的?”
  薛德顺微微点了点头。他知道袁九斤对接骨很有兴趣,也有一点基础。近些日子,他从袁九斤对贺栓住的态度上,看出了这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值得把这点技术传授给他,他叹了口气说,“我在这里,迟早是贺栓柱的下场。我不想把这点手艺带到坟墓垦去。你还年轻,只要熬到有明一日改明换代,大赦天下,出去了,就凭这点手艺也能混碗饭吃。能谷别人解脱点苦难,也是积德行善哩!”
  袁九斤听他这么一说,知道是真心实意愿收自己当徒弟,这真是打上灯笼也找不到的好事。他没有说什么话,而是立时就跪在薛德顺面前,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
  从此以后,俩人不仅是同牢房的难友,而且成了师徒关系。白天还是在制鞋作坊劳动,晚上回到牢房里,薛德顺就给他讲解人体四肢的每块骨头,手把手教他各种断骨的接法。还给他讲人身上的各个穴位,教他按摩。袁九斤本来对这些就很有兴趣,因而学得很认真。师徒俩相处得情同父子,可惜过了不到一年,薛德顺病故了。他得的是噎症,也就是现代医学上所称的食道癌,开始是咽窝窝头很因难,后来连小米粥都难以下咽了。那时候,家境好点的人家可以设法保外就医,他们两家都是穷光蛋,连家铺保都找不下,就只能同在监狱里苦熬了。袁九斤只能是把两家家用探监送来的一点白面食品,揉碎用水泡成糊糊住他嘴里喂,病情一天天加重,身体一天天瘦下去,后来连白面糊糊也咽不下去,最后终于是饿死了。
  薛德顺死在大年初一凌晨,在牢房里仍然可以隐隐听到城里各户人家迎神祭祖的鞭炮声。他要袁九斤把他扶着坐起来,听了一阵远处传来的鞭炮声。苦笑了一声说:“过了大年,我整六十岁了。总算活够了一辈子!”他随即把两块接骨用的夹板交给了袁九斤,坐监狱本来犯人是不准带别的东西的,这两副祖传夹板是因为以前给典狱长的儿子接骨才拿进来的。他拉着袁九斤的手说:“留给你做个纪念吧!”接着又断断续续他说:“咱们总算师徒一场……有朝一日你能出去,替我关照我闺女翠翠……她没有亲哥熟弟……”说完就咽气了。
  袁九斤忍不住抱起这具皮包骨头的遗体大哭起来。在法庭上坐老虎凳,他没有哭过,绑赴刑场他也没有哭过,这次却是泪流满面、嚎啕大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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