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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山区粮食、蔬菜,以及部分河流和农具的松散回忆 那一年风调雨顺,地里的庄稼密集如云。山区里到处都橙黄碧绿,青翠欲滴。 那一年丰收在望。 春天里的一个傍晚时分,几个农民蜷曲着身子从一排泥草搭起的牛栏里面零碎地走了出来,衣袖上和裤子上都挂了许多杂乱无章的牛毛和草叶。他们仿佛在那里面伤了元气,摇摇晃晃地向暮色中走去。 一些废弃的旧车轮堆放在山区公路的两旁,丛生的荒草就从车轮的四周和中间冒了出来,尖尖地立在风中。 山坡上居住着一些大雁和麻雀。 夏天一到,山区里就全变了样儿了,到处都五颜六色的,地里的庄稼长得似乎比哪一年都好。这一年的景象令人赏心悦目,明眼的人一看便知这是一个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的吉祥之年,丰收之年。 于是,到了四、五月份的时候,便不断地有内蒙山区里的人来提亲,订日子,将那里的闺女们纷纷都嫁过来。 隔一个月或四十天,山区里就大红大绿地渲染一回。有时候在一个好日子里便会同时有好几家娶亲的,笙管唢呐之声仿佛天上的声音,娶亲的马车或毛驴披红挂彩地载着红袄红裤的女人越过古老的长城,从一些荒无人烟的山梁上叮叮当当地走来,晴黄的铜铃声一路不断。徒步行走在马车或毛驴左右的是几个娘家人,他们都穿着崭新的黑袄黑裤,年轻一些的还端端正正地头戴一顶有棱有角的黄军帽或蓝制帽,脸上的表情都神圣无比。披红挂绿的马车上,载着娘家陪嫁过来的红木箱子、梳妆盒和几个花布的包袱。 老赵的女人被娶回来以后,天色已过了午后。那时候山梁上绿草如茵,野花摇曳,山梁上的碎石和沙土沙拉沙拉地磨蚀着一些崭新的麻底的布鞋。 在老赵的女人稀疏的记忆里,那时候还常有清水似的炊烟从沿途的一些山沟里悄悄地竖起,形状如同一根根孤零零的水泥电杆。那时候山区里还没有电,她是在很多年以后望见山区里栽起的电秆后,才猛然回忆起当年的那些炊烟的。 回忆昔日年景里的那些远逝的炊烟,她就感到人生易老,岁月无情。那炊烟下面的十几户人家的村落结构松散,风声鹊唳。 老赵的女人来自一个名叫十二潭的地方,她娘家的几个哥哥此刻就稀稀落落地走在马车的左右、他们平日里卖草卖马常走这条路,因而就对于沿途的景色早已视而不见,熟视无睹。在女人松软的印象里,那时还有几只黑色的鸦落在一些零星的树上,呆呆地守望着。看见有人过来,也不飞,就像没看见一样。这地方的鸟也和别的地方的不一样,老赵的女人心里想道。 娶亲的队伍进入山区里以后,山区里的人们或站在各自的家门口,或拥在一起,都在等着看,看远道而来的新娘,看那娶亲时的一系列场面。 那时候老赵正忙着给周围的众人发烟,散糖,忙得满头大汗。看热闹的人很多,说话的声音嗡嗡的,沸沸扬扬的,分不清谁是谁。 老赵的女人从马车上下来以后,一抬头,便发现村中央停着的一台拖拉机前站着一个阴沉沉的人,那人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刚娶来的新娘。女人脸红了一下,便被众人搀扶着向家里走去。 不久以后,老赵的女人便认识了那个人。 那人就是冯。 冯那时候是山区里的村长。 河东的那些土地都十分潮湿,山区里的玉米和胡萝卜都种植在河东的地里。一到夏天,社员们便挖开渠,将河里的水引进了玉米地里,日夜哗啦哗啦地浇。有一年,那地里还破天荒地种了一回水稻。种水稻的主意是公社的一位副主任想出来的,副主任将这个决定告诉了村长冯以后,冯就在那年的春天派人去晋南买回了稻种,还买了大量的塑料薄膜。水稻后来是终于种在地里了,塑料薄膜也用上了,但由于方法不对头,秋天的时候连一粒稻子也没有收获,从此以后就不再打水稻的主意了,那些塑料布后来都拿到饲养场和大队办公室糊了窗户。 河东住着七八户人家,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凡住在河东的人家人丁都不大兴旺,每户人家里都缺几个主要的人,不是孤寡便是老弱病残,甚至合家相继去世。 河东的空房屋很多。 附近山上的一些石头,都是与天空一样的蓝颜色,青颜色。 几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坐在河东的一些低矮年久的土墙下晒太阳。他们一边手里慢慢地捻着毛线,一边打盹,谁也懒的和谁说话,有时,他们当中的某一个人就用手不住地摩挲自己的黑瘦而苍老的腿,立即便有面粉般的皮屑由腿上荡起来,纷纷扬扬地在地下落下一层。 那时候,山区的天空里基本上什么也没有,只是西边有几朵云彩构成了一些牲畜和河流的形状。早先流逝在天空里的一些颜色也早已褪浅,消逝得干干净净。 阳光灿烂,山区里的大喇叭嘹亮地响着。村长冯和村里的其他几位干部经常在喇叭里说话,召集开会,通知事情,分粮分油分肉,通知看电影。有时候,冯就吩咐某一个上过中学的年轻人在喇叭里念一段报纸。正经的话都说完了以后,喇叭里就开始唱,唱二人台《走西口》,北路梆子,晋北道情。 在东山上犁地的人那时都看见冯了。冯倒背着一双紫红色的大手,斜披着一件衣服,在河东的一片玉米地的四周转来转去。冯的那种神情使人觉得要在他的视线之内发生一件什么事情,一种让人为之侧目的现象。 河边的一架老式的水车缓缓地转动着。一个开水车的女人敞着怀,蓬着头,正在昏昏欲睡。河水顺着明亮的渠道流进了附近的玉米地里。几个一丝不挂的孩子在水渠里说话,奔跑。 山区的景象一如既往。 很多人都以为冯是一个很厉害的人,很凶的人,其实,冯是一个十分温和的人,这种性情在很大的程度上主要来源于一些书。冯是一个很喜欢看书的人,他尤其喜欢那些描写农村题材的长篇小说。冯一没事的时候便要找一本书看,吃饭时一手端着碗,一手拿着一本书,看的比吃的香,有味。 那一年,冯利用开会以外的一些零星时间,读完了古典小说《水浒传》的上、中两册,余下的一本下册却无论如何再也寻不到了。那书是冯向山区小学里的一位老师凯借来的。凯说他只有上、中两册,就是没有下册,下册可能是遗失了,或是让什么人借去了一直没有还回来。冯就让凯回忆那个借书人是谁。凯仔细想了好久,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谁,凯是觉得似乎从来没有人向他借过书。冯面对这情况,便只好叹气,觉得遗憾至极,不能完全彻底地过瘾。这事成了冯的一桩心事,使他心绪不安,常常失眠。以后的一些日子里,冯就见人便开口,问有没有《水浒传》的下册,被问的人都说没有,有的甚至连听也从未听说过世上居然还有这样的一部书。后来,冯在一个赤日炎炎的盛夏的中午遇见了一位搞宣传画的县文化馆的干部。那干部告诉冯说,《水浒传》的下册可读也可不读,因为下册中所写的故事已呈现出一种异常凄凉败落的景象,人物七零八落,纷纷四散,或溺水而死,或遁入空门,或血溅城楼,读后令人十分伤心。另外,下册里描写的江南风光也破败不堪,几乎每一页都不尽人意,每一页里的树叶和江水都散发着浓郁的血腥之气。与此同时,下册里艰深晦涩的古典诗词和繁体字将大量涌现,一如溃退如潮的宋代兵将。粗通文墨的人很难顺利地读完全书,且读得极不舒服。 冯听了,觉得下册里的故事更加神秘,就越发的心驰神往。 山区里遍地是煤。 你扛上一把铁镐,甚至拎一柄饭勺,随便走到某一个地方,刨不了多久之后,那黑黑的煤便首先看见你了。接着,你再往深里去挖,一个煤窑就形成了。许多的煤矿甚至一些很著名的大型国营煤矿就都是这样起家的。 你第一个发现了煤,但你肯定当不了矿长。 二道河北岸的那座大型的国营煤矿就是冯的爷爷当年一铲子挖出来的。 煤矿建成以后,冯的爷爷成了太平间里的看尸人,守夜者。 这事情很简洁,道理也很朴素。 那些由内蒙山区一带过来的拉煤的马车都投宿在山区的车马大店里。车马大店在二道河的南岸,北岸就是煤矿。 每年的冬天里,成群结队的马车满载着一车车金黄整齐的干草便从黛青色的北地向山区驰来了。除了干草,他们还从当地带来了色彩鲜艳的羊腿、葫油、粉面以及大量的葵花籽。来山区里兜售,或以物易物。卖掉一车干草,装好一车炭之后,时间就已进入腊月了。成群结队的马车满载着巨大的炭离开了晋北山区,遥望着北部的波涛般起伏的重重群山,向老家炊烟袅袅的村落走去。 山区里的羊群漫山遍野,酷似那书中的平凡而不引人注目的标点符号。 那一年,村长冯带领广大的社员们在山区的土地上栽种了无数的向日葵。 房前屋后,坡上沟里,到处都能望见一簇簇、一片片的向日葵。 山区里的广大劳动人民满怀着一腔翠绿的情感,在“二人台”哀婉的乐曲声中,在无头无尾、两头茫茫皆不见的农业岁月里挥汗如雨,翻身下炕,拖着一些粗糙如树的身体出门去眺望那遍野的葵花。那时候他们回忆起了一生中使用过的各种不同的农具。一些农具的名称和形状都已模糊不清了,遥不可及了。另一些则如同挺拔直立的向日葵枝杆一样一直宁静而辉煌无比地悬挂在他们记忆里的墙头上,那上面至今还依稀隐现着手的痕迹。 他们斗志昂扬、激情满怀地穿越大片大片的向日葵地,他们感到幸福的东西是一种难以言明的十分空洞的东西。 环顾四周的向日葵热情洋溢的笑脸,他们听到了天的声音。 无数新鲜而饱满的葵花籽撒满在山区里,记忆中的黎明寒星点点,树影稀疏。 那年冬天,那些投宿在车马店通铺大炕上的车倌们,面对着从遥远的北部随身带来的羊腿和葵花籽感到一筹莫展,万念俱灰。那些早先初来时还色彩鲜艳的羊腿现在都已变得暗红了,颜色如铁锈,斑斑驳驳。车马大店内的通铺大火炕炽热而滚烫,炕上铺着坚实厚重的古代青砖,店内悬挂的羊皮和马车缰绳的气息有如滚滚的蒸气和浊浪,无限浓郁。 卖不掉那些随身带来的羊腿和葵花籽,就换不回妻儿老小过年时的新衣服以及水果糖和茶叶,换不回一家人的笑脸和欢声。山区的冬夜漆黑而寒冷,又无限漫长难捱。只有数量不多的一些星星稀稀落落地撒在一些光秃秃的山头上,夜深人静之后,他们听到无数条暗红色的羊腿和葵花籽在皮口袋内相互拥挤着,嚎叫着,并伴有咬牙切齿的声音。 他们的那些马车都整整齐齐规规矩矩地停放在大店辽阔的院子中央,四周的院墙下是一排排漆黑而空旷的马棚。一些深夜饮马的人拎着水桶,提着一盏昏黄的马灯从店内开门出来,向马棚里走去。马匹在草棚里缓缓地咀嚼着草料,打着喷嚏,滴着尿。 西北风从平滑如水的马背上呼啸而过。 一些过去的脸在风中时隐时现。 冯从公社开会回来以后,天已经完全黑了。冯用一条紫红色的宽皮带勒紧了身上的皮袄。皮带是公社的武装部长送给他的。北风呼啸着,如剃头刀一样将他的脸刮得生疼。 一到了冬天里,二道河里的水就没有了,河床里只有风和石头。冯走着,回想着公社里开会时的情景,不经意脚下踩响了河床里的一些乱石。乱石在冯的脚下在黑暗中叽叽咕咕地响着,仿佛人的笑声,就是那种阴暗的不怀好意的笑声。冯被吓了一跳。后来,他看看四周无人,便紧走几步,并哼起了一种颤颤惊惊的山区小调。 过了二道河以后,冯就来到山区的车马大店的后面了。旁边有一条水渠,水渠旁栽着十几棵米黄色的杨树。因为是冬天,水渠里也干涸着没有一滴水。冯听见风在水渠里刮得很厉害,一些落叶响在其中。干燥的落叶响起来,象是在一页一页地翻书。 与此同时,冯还听见从大店里飘出一种极其粗糙的男人的哭泣声。哭声暗哑而浑浊,令人想到哭泣者本身的形象粗糙无比,丑陋无比,污浊不堪的袖筒里和鞋子里灌满了沙哑的风尘和阴冷霉湿的污水。 冯后来走进灯光昏暗、热气弥漫的车马店里后,车倌们并没有发现他。在这里,都是一些外乡人,没有人知道他是这里的村长,更没有人起到就是进来的这个人带领广大的社员们在山区里的每一个角落里都种满了金光灿烂的向日葵,从而彻底断了所有外来车倌的一部分财源,碎了他们的一些白日梦。冯站在一个灶火边,神态如同一个麦草编扎成的草人。冯看见店内的通铺大火炕上坐满了灰不溜秋的车倌们,有的睡觉,有的堆在一起说话,大部分的人正在吃饭。 冯在店内睁着眼睛四处张望。找了许久,也没有发现那个粗糙的哭泣的声音来自哪里,便多少有些疑惑。面对众多的千篇一律的面孔和身影,他无法知道谁是那个沙哑的哭泣者。他看见车倌们吃的热火朝天,满头大汗,一个个东倒西歪。冯眼睁睁地望着吃饭的场面,悄悄地往肚里咽了几口唾沫。店内到处都堆放着装满了葵花籽的麻袋,冯用手捏了捏一些麻袋后,便返身走出了大店。 都还在那儿堆着哩,都还在狗日们的手里窝着哩,看那样子是一斤一两也没有卖出去,看那样子狗日的们是不好脱手了,无论如何也脱不了手了,世界上有许多的事情都经常让人脱不了手。起初咋样,后来还咋样,看样子他们还得原封不动地再拉回去。 夜色稠密,像缓缓流动的油漆。空气中充满了石头和草的气息,还有树和土的冷味。离开二道河以后,那种沙哑粗糙的哭泣声已经完全消逝不见了。 冯在黑暗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天上没有月亮,四周刮着冷风。他望见河东的山凹里亮着一处灯火,便知道那只狐狸又出来诱惑那里的年轻人了。 冯从来没有看见过那只孤狸的半点儿踪影,但他听很多的人都说起过,那只狐狸常常化作一个美丽的女人与那里的年轻人睡觉。冯起初不信,但民兵排长杨死后,他才有些相信了。民兵排长杨与他的老爹都住在河东的一座破败的院落里,杨三十多岁了还没有娶到女人。后来的一些日子里,有人就常在暮色降临后或天近拂晓时看见有一个年轻美丽的女人悄悄地从杨住的那座破败的院落里走出来,一转眼后便闪烁不见了。后来,杨就不能劳动了,不能带领民兵们在夜间巡逻了。杨病了,病得面黄肌瘦,五官脱相,有气无力。冯曾经问过杨。杨就告诉冯说,每天夜里睡下之后,便感到有女的钻进他的身边与他同睡。女的皮肤滑如凝脂,气息清香。那情景犹如做梦,到了白天,杨就两眼深陷地拖着空虚衰败的身躯与一些年老的人坐在土墙下一起晒太阳,看风景,打盹。再后来,杨几乎连太阳也不出来晒了,不能出来了,出不来了。有人常在半夜里望见他家的窑洞上升起一缕炊烟。 大约过了七、八个月以后,杨就死了。 那天清晨,人们看见杨的二大爷和杨的爹两个人共同抬着一口白茬的棺材向山里走去。因为杨的家里没有一个女人和孩子,所以便一直没有哭声,也没有什么寻常的丧葬仪式。冯记得装殓杨的是一口杨木的棺材,木头不好,又薄又轻,还没有上油漆。杨躺在那口棺材里被他的爹和他的二大爷抬着到了山里。冯后来每次回忆起那情景时便感到心内如焚。冯记得杨比他小几岁,死的那年是三十一岁。 冯回到家里后,他的女人还没有睡,正在灯下做针线活儿。几个孩子都不在家,邻村的王家屯今晚放电影,孩子们都看电影去了,连最小的那个也跟着一起去了。 冯进门脱去衣服以后,才感到他的背上全是汗,手掌里也是。 女人看见冯回来了,就告诉他说家里的盐快要吃完了,醋也不多了,地窖里存放着的土豆和萝卜全冻了,不知怎么就进去了寒气。女人一件一件地向他叙说着,冯听了就直皱眉头,不断地向女人翻白眼,冯感到日子过得很心烦。冯在地下转了几个圈,一直没有和女人说话,女人只顾继续叨唠。 女人又告诉冯说,学校里放学后不久,凯就来了,凯给他拿来一本没有封皮的书,就放在柜子上。 冯向那柜子上瞟了一眼,柜子上摆列着一些坛坛罐罐,瓶子钵子。凯拿来的那本书很厚,书的四周都卷起了毛边。 女人笑着告诉冯说,凯今天穿了一件皱皱巴巴的新衣服,像是在箱子里压了有几百年。凯刚剃了头,头发像一只倒扣起来的木碗一样,谁见了都想笑。女人在向冯说这些的时候,一直都在吃吃地笑个不停。 冯就有些烦恼。 冯说,你们女人舌头就是长,谁的事情都要管,不管好像就不过瘾。凯是教书的,人家是教师,旧社会叫先生,有文化的人总得有一些头发在头上才好,剃个光头像什么,还如何教书?只有农民才剃光头。 冯说完话之后,便问女人有没有饭,女人就告诉他说饭在锅里。于是,冯就揭开锅盖从锅里端出一碗饭坐在一个小凳子上开始吃。女人看见了,便立即下地从一口大缸里捞出一大碗酸菜端到冯的面前,冯就很满意地冲女人笑了一下。冯吃酸菜是很有名的,山区里的人都知道,每顿饭都要吃一大碗酸菜。 女人又重新回到炕上拿起了针线。女人一边穿针引线,一边问道: “公社里没留你们吃饭?” “留了。”冯一边低头吃饭,一边说。 “那你咋还回来又吃?怕家里穷不了?” “那儿的饭我不想吃。”冯说。 看着冯大口大口地吞吃着碗里的酸菜,女人就又说: “人家好多人都笑话你吃酸菜,人家都说女人们才爱吃酸菜,怀了孩子的女人才爱吃。” 冯说:“我不管,我就是喜欢吃。我娶你这么多年了,你哪一回觉得我是女人?” 冯吃过饭以后,一边坐在凳子上吸烟,一边望着女人。 生了四五个孩子以后,女人就越发变得松松垮垮的了,走起路来老给人一种散了架的感觉。女人的腰变粗了,腿也开始罗圈了,肚子上的皮肉又松又稀,一嘟噜一嘟噜的。女人在做闺女的那时候还稍微有些姿色。女人从小没妈,只有一个爹。女人的爹是种西瓜的,每年的夏秋两季都在瓜棚里吃,住。那时候,冯还是一个二十出头的青皮后生,有事没事总爱往那西瓜地里跑,到了地里后又总朝那瓜棚里望。望来望去,就把女的给望出来了。女人嫁过来以后,一口气给他生了五个孩子。五个孩子一个个地先后从她的身体里走出来后,女人的生命就倾斜了,就散了架了。凯曾经对他说,她不能再生了,再生就越散了,成为一篇散文了。 凯那时候住在一面缓坡上。 那坡上有一些人家,房屋的构造都不十分规则,高的高矮的矮,一律都破破烂烂。在那些破旧的房屋中,有两间便是学校。 凯就住在学校里,里屋是他吃饭睡觉的地方,外间是学生上课的地方。 里间是一铺炕,炕上放着一张小方桌,桌上有一盏油灯和一本书。凯总喜欢把桌子擦得很亮,地也扫得干干净净。凯的行李放在炕上的一个墙角里,上面老蒙着一张报纸。凯还在墙上贴了一张世界地图,一些画片和几张剧照,夜里一躺下就全能看到。 地下有一筐发绿的土豆和几棵葱。每天都有两个学生给凯抬水来,凯就一个人做饭、洗衣服。 我认识凯的时候,凯已经有三十五岁了还没有结婚,谁也不知道他曾经是否有过女人,谁也不知道凯是什么地方的人,但很多人都知道在凯的家乡每年都开满了桂花和玉兰花,还有修竹和鱼塘。凯平日里最爱哼唱的一首歌就是《八月桂花遍地开》。 学生也是大的大小的小,有七八岁的,也有十七、八岁的。有一个名叫陈召娣的女学生已经十九了还上小学四年级,凯每次站在黑板前望着她时,她的脸就红了,头垂得很低。一节课下来,凯也不知道她听进去了没有。问她,她也不说,只是笑。 逢年过节的时候,社员们便来请凯去家里吃一顿饭。凯有时候不去,一个人躺在他那间屋里望着屋顶发呆。过一会儿之后,就有学生给他送饭来了。什么饭都送,饺子、油糕,凡是山区里人认为好吃的东西就都给他送。凯最爱吃的就是用羊下水做出来的杂碎汤,汤里有羊肠子、羊肚子、羊血,还有土豆和粉条,上面浮着一层红艳艳的辣椒。这样的汤,凯一次能喝四至六碗。每年冬天小雪一过,山区里的人便开始纷纷杀羊了,这时候,凯就有喝不完的羊杂汤,谁家里杀了羊都往这送。有时候,一个晚上便有四五家人同时端着满满荡荡的一盆子送来。凯当然喝不了这么多,即是将裤带全部放开也还是不行。于是,凯就用一只饭盒将剩下的汤冻到外面。想喝的时候,端回来放在锅里热一下就行了。 冬天在慢慢地过去,大雪过后,山区里的人就又开始纷纷杀猪了,人的吆喝声和猪的尖叫声每天都不断。 社员们这样对他,凯也就教书特别卖力,教得不遗余力。 学校下面的坡上有一些光滑洁净的石头,每天都有许多山区的女人们坐在那里做针线,奶孩子,聊天。 尽管凯教书尽心尽力,但那时候凯对于国家印发的教材的内容很不感兴趣,所以,一般情况下,凯总是按照自己的一套想法去教学生,每次讲完后,便让学生们自己去悟,去吃透,去理解。这以后,凯便端上一杯水,走出教室,与坐在山坡上的那些女人们聊天,一直要聊到日上中天或夕阳西下后才告结束。 在那些女人当中,有一个就是老赵的女人。那是一个身材高大,皮肤白皙,眉眼俊秀的女人,凯知道山区里的人们平日都管她叫大洋马。那时候,老赵已当工人去了。 夜里,没事的时候,凯便躺在炕上,眼睁睁地望着墙上的那张世界地图和画片久久地出神,很晚才睡去。 凯对于死去的民兵排长杨从内心里十分羡慕。杨能在自己的有生之年与一个皮肤光洁、气息清香的女人共度一些良宵,真是死而无憾。纵使那个女人是假的,但那意义远非如此。 杨是幸福的。 凯常常这样想。 那天夜里,凯一个人在读小说《向日葵的故事》,这本书他已读过无数次了,书中关于夜晚的故事和饮酒的两个场面一直使他耿耿于怀,难以忘却。他没事时便翻看那些内容。他把那几页书都折叠了起来,平时只要拿起书随便一翻,便很快地找到了。 在小说里有关渴酒的一段内容的诱惑和感召之下,凯便萌生了喝酒的念头。这个念头有些苍白,但却是火辣辣的,十分强烈。于是,凯拿起一支铅笔在墙上写了一行字: 我强烈要求喝一次酒 之后,他又在这行字的四周接连不断地写道: 我强烈要求与村长共同喝一次酒 我要喝酒 我还准备与老赵的女人喝一次酒,她的脸很白,一喝酒就红了,身上也是红的。 我喝酒 让我喝 这以后,凯就走到墙边,从他放衣服的一个木箱子里翻出一瓶酒。他把那个酒瓶子拿在手里仔细地端详着。他说,我要一个人喝,喝完酒以后我就去找老赵的女人,我记得她的大门一直都敞开着,她曾经几次让我进去,我总是没时间,现在我要进去了,我低着头一弯腰就进去了。他们都说我不行,我其实能行,我这回就要给他们个好看,让他们好好瞧瞧到底是谁进去了,到底谁不行,我还要在她的身上留下一些美丽的句子和标点符号。 那天晚上,他一个人在小屋里喝光了那一瓶酒,酩酊大醉。在一片苍茫无度的恍惚之中,他看见那女人睡得很香,双目微闭,乌黑的头发散乱在枕上枕下。 一些金色的眉毛孤独无比地弯曲在天上。 很多年以后的一个夏天的黄昏,凯把那部小说借给了冯。冯那时候正在家里生病。冯看见凯给他送来一本书,冯的脸上就隐隐地泛起了一些忽明忽暗的光,凯感到那种颜色的光很有灵性,于是,凯就对冯说,你看看吧,一来解闷,二来这本书很有意思。你是村长,这是一部描写农村生活的长篇小说,这书看了对你有好处。 冯听完凯的话以后便接过书随手翻阅了一下。后来,冯就放下书,语重心长地望着凯,冯对凯说: “你很辛苦。你是个好人,社员们对你都挺满意,我准备把村里养的那几头猪卖了,给你加些工资。 凯说:“看你说的,你千万不要那样,我不是为了钱才借书给你,那样做只是一个小人的行径。钱多就多花,钱少就少花,没钱就不花,我不计较这些。我只是觉得这地方能真正读懂一本书的人并不多,遇到你我很高兴,你可别杀猪谢知音。那些猪都还小,你千万不要打它们的主意。我这人一生里最怕生灵涂炭,我一听见杀猪,我就十分难受,我就很想哭,想放声大哭一场。” “我觉得那不是在杀猪。”凯说。 “我觉得那是在杀我。”凯说。 那个夏日的黄昏,凯告别了冯以后从冯的家里出来,转身便走进了一种十分虚幻十分宁静的农业背景之中。 有两个学生需要家访。 一个学生的家住在河东,他过了河以后就穿行在那一片破旧的房屋之间,不久以后,他就望见杨生前住过的那个座落在河东山坡上的院子了。他的目光在那里停留了很久,他在那种时候几乎忘记了一切的内容。 那是三间土坯围成的窑洞,院墙也由土坯围成,院落里十分肃杀。其中的两间窑洞早已坍塌了,院墙也塌了好几处。院子内外长满了灰色的树木和青草,还有一些年深日久的木头。那木头上生了众多的虫子,早先的一批虫子已经悄悄地死去了,新生的另一批虫子就在那些死去了的作为先驱者的第一批虫子干褐色的尸体间爬来爬去,寻找可以吃的东西和可以看的东西。他记得很清楚,在杨去世两年后的某一天夜里,杨的父亲也死了。杨的二大爷便用一领席子将杨的父亲卷起来,扛进山里入了土。这事山区里的人都不知道,直到后来的一年,有上面的人来召集开会、查户口的时候,才发现杨的父亲早就不见了,问及去了哪里,杨的二大爷才说很早就死了,这会儿尸体恐怕也早已腐化成土了。那时候,杨的二大爷已不在那院里住了。杨的父亲死去以后,他便搬到山下的打谷场上的一间土房里住了。一个人住在那里,夏天看瓜、护青,秋天看场,守护收割回来的庄稼。 凯久久地眺望那没人的院落时,就望见视线里升起了一缕青烟。他远远地听见那院落里有人正在咳嗽,还有锅碗相互磕碰的声响。 杨回来了。凯想道。 后来,他就望见暮色里有一个穿红衣服的女人从那院落里走了出来。他看见那女人手里端着一个淡黄色的葫芦瓢,就觉得女人是要到河边去淘米。果然,那穿红衣服的女人蹲在山下的河边淘完米以后就又回去了,他望见那件红衣服在院中的草丛里闪了一下后便不见了。 杨饿了,他想吃饭。凯想道。 吃过饭以后,他们就该睡觉了,或者重新上路。那女人的红衣服就挂在墙上的一颗钉子上,钉子上有铁锈。他想道。 他久久地眺望着那个院落,他是期待着那个女人再一次出来,他一点儿也不明白她是谁,他就这样满怀信心地等待着。他觉得她至少还要出来一次,出来倒水或是关门。他这样想的时候,便很激动,他的全身在不住地抖动着,哆嗦着。他始终都没有看见那个女人的睑,她始终都背朝着他。似乎是有意躲避他,怕他看见。这样一来,他就感到那个女人一定十分漂亮,至少也可以与老赵的女人相媲美。 杨是幸福的。他独自喃喃地说道。 杨,幸福无比的杨,这件事真他妈的让人羡慕,让人着急睡不着,妈妈,我完了,我觉得我彻底不行了,今夜我无法入睡了,我将失眠,直至天亮。他在暮色中说道。 不久之后,那青烟便从他的视线里消失了。 天黑了,先前蹲在河边洗手的农民都不在了,都回家去了,随之而去的还有他们手中的农具。整个农业及其所有附属的东西都一齐沉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河水里流淌着一些蔬菜的叶子和农具的影子。社员们模糊的身影摇晃着。 山区一片苍茫。 回忆那个夏日的黄昏,山区里赤日炎炎,一些暮归的牲畜都久久地停留在河边,河边清浅涟漪,漫过一部分蹄印。 那天黄昏,冯望着凯的身影消失在一些房屋和草木之间后,冯就躲在炕上开始一心一意地读书。冯一边默默地读着书,一边小声哼哼着。冯这样哼哼呀呀是为了向别人证明自己确实有病,他现在什么事情也不能干,只能躺在家里读一会儿书。 回忆凯远去的身影,冯就感到心中涌起一片惋惜之情和一种无可奈何的东西。 等我病好以后,我要悄悄地卖猪,还是别打枪,这事绝不能让凯听到半点儿风声。他想。 凯是辛苦无比的,一个人带着四个年级的学生,的确不易。他又想道。 翻开那部小说,他感到书中秋天的气息十分浓郁,庄稼地里的潮闷之气迎面扑来。书中似乎还留有凯身上的某种气息和痕迹。冯看到了一种线条凌乱而复杂无比的人的指纹和手相。这种象征着坎坷和灾难的水文图般的暗示物在他的心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深重印象。他觉得世上的许多东西都似是而非,都一直说不清楚。 那书中阶级斗争的形势非常严峻,非常复杂,其中还夹杂着含糊不清的派性斗争和宗族势力之间的世仇宿怨。书中人民的生活非常清苦,但仍有少数的人花天酒地,挥金如土。冯对于许多尖锐性的问题不太感兴趣,就一页一页地跳着往下看。他的目光越过了一些里面居住着地主、富农的古老房屋,又经过了一些合作化时期的水渠和石坝,石坝上写着一条标语:组织起来。 穿过一道山岗和一片洼地,他望见书中的一个名叫刘根根的农民正在往地里送肥。他看见刘根根赶着一头土改后分得的毛驴,戴着一顶单耳的帽子,欢欣鼓舞地向村外的田野里走去,边走边对那头毛驴说着话。 那时候天上下起了雨,书中一片泥泞。 很多年来,冯的目光一直都是大步流星的,有如他平日里的工作精神,这种作风在全公社里都十分有名。现在,他又一次大步流星地走到一个高高的土坡上,站在那里向书中的四处眺望。他看见书中有一个很整洁很僻静的院落,院子里有一个身材高大、皮肤白皙的穿花衣服的女人,后院里有两个老人正在秘密地窥视着她,那是她的公公和婆婆。那个女人手里拿着一块猪油,正在认真而仔细地往大门上的一些关节的地方上涂抹。冯从书中知道这女人的男人常不在家,一直在外面当工人,这女人便有了相好的男人。每夜有男人来时,大门便吱吱呀呀地响个不停,总要惊动后院里的两个老人。墙头上都插着碎玻璃,根本无法翻进去。后来,有人说了一个办法,女人就照那办法把猪油往大门上涂。涂了猪油的大门在开启和关闭时都沉静如水,无声无息。女人一连试着开了几次,又关了几次,大门依然悄无声息,一片平静。女人显然很满意,冯看见女人由衷地笑了,书中描写那女人“很灿烂地笑了”。这以后,女人就迈着轻盈的步子回到了屋里。不一会儿之后,女人就将一只草帽挂到了窗户的外面。那草帽上系着一根红绸子,还有一根绿绸子。冯知道,这是一种标记和暗号。冯对于这类情形十分熟悉,了如指掌。他在二十多岁的那时便常玩这样的把戏。所以,冯此时就随手捡了一块残缺不全的破瓦向那僻静整洁的院子里投去。瓦片在院里破碎后,屋里的女人果然便云鬓蓬松、面色鲜艳地应声出来了。 读到这里,冯就急忙合上了手中的书,他知道不能再往下读了。否则,一系列的麻烦事便会接踵而来,让人难以脱手。这时候,冯早已消失在女人的房后了,他无心恋战,他感到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腰酸腿疼,身体空虚无力,还时不时地牙疼,弄得他每天都吸吸溜溜的,他感到自己的精神有些苍白。某一天清晨,当他从家里出来后,被风一吹,他顿时感到头重脚轻,差一点儿在空中飘起来。他抬头去望天空,感到天上至少悬挂着一百多个太阳。 那个夏日的傍晚,一辆马车从山区的公路上经过,沿涂落满了灰褐色的麻雀。 山区里的向日葵漫山遍野,仿佛千军万马在宿营、行军。 老赵曾经断断续续地告诉过冯很多事情。老赵主要是让冯知道他自己是一个十分讲义气的人。老赵告诉冯说,有一年夏天他去舅舅家走亲戚,在路上时看见一个平日里很厉害的作恶多端的人被人杀了,还被开了膛,剖了腹。那人的五脏六肺与一些猪下水混杂着堆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的。 那年,老赵临走的时候,与冯在山区南面的玉米地边并排着走了许久。作为村长,冯对即将就要从山区的户口簿里离去的老赵说了许多鼓励性的话,老赵就十分感激,老赵情真意切地抓着冯的手说,其它的都不用再说了,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我知道你不会干出那种事情来。逢年过节我从矿上回来以后就一定去看你,你就来我家喝酒。我虽然户口和工作都离开山区了,但我仍然生是山区的人,死是山区的鬼,我的家还在山区,我的爹娘、妻儿老小都还在,都没动。冯听了老赵的这番话以后,就感到胃里很热。那天,冯与老赵并排着走过了许多片玉米地。老赵望着山区里五颜六色的庄稼对冯说,今年怕是又要丰收了。冯就说,我已经闻到秋天里的那种气味了。 老赵后来从怀里摸出一个用子弹壳做的很好看的烟嘴送给了冯,冯多年来对此一直感慨万千。老赵说,这烟嘴你留着用吧。 这以后,老赵就走了。 冯看见老赵戴了一顶淡黄色的草帽,背着一卷简单的行李,老赵的那件白衬衫象一面旗帜一样曾经在冯的记忆里飘扬了很多年。 老赵到山区东南方向一带的国营煤矿上当工人去了。他只是对家里的女人有些放心不下。老赵是觉得自己把一朵花儿留在家里了,那朵花儿很美丽很芬芳,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让谁摘了去,或污了。老赵临走的前一天傍晚,与自己的父母曾经说了好长时间的话,大都是关于那朵花儿的一些内容。 老赵离开山区的那一天,天上正下着一场蒙蒙细雨,老赵的父母就不让老赵去了,要他等一两天,等天气晴朗了以后再走。老赵的爹说这样的天气出门怕不吉利,老赵的妈便瞪了他爹一眼。后来,老赵把行李捆好以后就要动身走了。老赵对自己的父母说: “你们不用吵了,今天是报到的日期,我得去,我不去不行。你们只要记住我说过的那些话就行了。” 老赵的父母便都点点头说都记住了,让他只管放心就是了。老赵辞了父母,又安抚了一番自己的女人后便上路了。 那天,冯望见老赵的那件白衬衫像一面旗帜一样在山区里飘扬了很久。之后,便从山区里消逝不见了。 这件事远在十年前的一个下午。那个下午的阳光很稠,一团一团的,仿佛人体里的某种东西,远近的庄稼都弯曲着腰,都不同程度地吐着各自的穗子。 那时候的情景一直像一幅一寸大小的旧照片一样翻转在冯的记忆里,冯有时候觉得如同某一个人的一张遗像,回想起来便生出一种阴森冰冷的凶险故事。冯记得,老赵走的那天,一群羊正在河边喝水。有人从山上砍回了颜色纷呈的荆条,小山丘似地驮在背上,慢慢地往村里走,编筐子,编筛子。 冯现在就站在当年的那片玉米地边,但他此时面对着的已不是昔日密不透风的玉米林,而是近几年才新盖起来的一排排房屋。山区里已有好多年不种玉米了,只在一些较为偏僻的地方,各家各户都很少地种一些,供牛马和其它的牲畜食用。 早年的庄稼地都没有了,面对山区里雨后春笋般涌现出来的座座新房,冯有无限的说不出的感慨。一些人操起了旧日的手艺,木匠、皮匠、陶瓷、冶炼、扎花圈、看风水、酿醋、磨坊,还有一些人有的外出打工,有的承包了煤窑或砖场,很快就提前富起来了。 夏天的打谷场寂静而平坦,四周长满了青草,一些形体笨重的石头碌碡横在一边。打谷场如今也被附近的几户人家分别割据了。早些年,全村的粮食都堆在那里,喇叭里一喊叫,社员们便都各自携带着口袋前来分粮。会计和保管一边记帐,一边过秤,那场面十分热闹而令人难忘。孩子们在场上跑来跑去,兴奋不已。每逢那时候,他就坐在一堆粮食前吸着烟,与分粮的人们说着话。他喜欢那种生活,那种场面,他离不开那种淳厚而朴素的乡村气氛。 世道变了,人也就随着都变了。使他无限惊讶的是,人变化起来是那样的快,仿佛一夜之间的工夫,几乎所有的人都变了,腰杆都硬绑梆的了,都挺起来了,说话都理直气壮的,仿佛世上再没有什么令他们可伯的东西了,谁也甭想再管谁,谁也再管不了谁了。鱼有鱼路,虾有虾路,每个人都一门心思地琢磨着与自己有关的事情,除此之外,对其他的任何事情都不管不问,不冷不热,全不放在心上。 对于那些往事的回忆,使他的心变得支离破碎,斑斑驳驳。面对眼前的这些众多的新房,他听到很多年以前的那些玉米林被风吹着,唰啦唰啦地摇晃在他的记忆里,投下了一些难以愈合的距离的阴影。站在明媚的阳光下,他听到十几年前的玉米地里传出了轻轻走动的声音,还有小声交谈的声音。 老赵家的院子就在那打谷场的附近。院子的三面都用褐黄色的土坯墙围着。前面是两间石头的房子,住着老赵一家。后面是两孔土坯的窑洞,住着老赵的父母,都在同一个院里。老赵的爹在院墙上插满了无数耀人眼目的碎玻璃,每一块碎玻璃都是尖的那头朝上,全部插满以后,远望近看都觉得是那院墙上长了锋利而密集的牙齿。老赵的爹望着那长满牙齿的墙头时感到十分满意。在此之前的一些日子里,在他一片一片地往墙头上插玻璃的时候,他一直都在含而不露地咬着自己的牙齿。每插好一片后,他脸上的肉就动一下。 冯站在河滩上向山区的打谷场上眺望的时候,看见老赵家的院门正虚掩着,院子里似乎放着一辆自行车。从外面看,只能看见自行车的后胎和那个尾灯,冯看见那自行车的后胎上拖泥带水的。 在不远处的一个低缓的红色山岗上,有人正在低头割草。倒伏后的茅草刷刷地遮住了割草人的头部和肩膀,但冯还是一眼就认出割草的人就是老赵的爹。老赵的爹近几年专门养羊,养了一大群山羊和绵羊,每年下来也能到手不少钱。冯对老赵的爹既熟悉又害怕,小时候,每逢过年的时候,冯的父亲便总捏着他的脖子让老赵的爹给冯剃头。有钱没钱,剃头过年。老赵的爹头剃得好,他的这种手艺在山区里独一无二。那时候,每逢过年的前三两天,几乎所有的大人和孩子都让他剃头,他总是忙得满头大汗,剃完一个剃一个。就是这样忙,也还是不行,到了大年三十晚上,仍然还有人被父母或老婆提拎着,找他剃头。 现在,老赵的爹手里挥舞着一把雪亮而锋利的镰刀,正像一条年迈的鱼一样向冯这边的山岗前慢慢游来,那雪亮的镰刀就像一条弯月。冯立即便感到自己的头皮很紧,脖子里很冷。他转过身,视线里挤满了葵花热情洋溢的面孔。 中秋节的那一天,老赵从煤矿上回来了。 老赵骑着一辆五十年代产的国防牌自行车,他的白衬衫迎风飘扬。那时候,在山岗上割草的和放牛的人都远远地望见老赵了。老赵的自行车上驮着几个大包小包,有一个包里伸出几枝翠绿色的东西,人们都知道那是老赵从煤矿上买回来的蔬菜和水果。过节了,在外边工作的人便都纷纷满载着节日的礼物往各自的家里赶。在山区的公路上,除去老赵和他的自行车外,还有一些骑自行车的人也像老赵那样驮着大包小包,飞快地蹬着车子,马不停蹄地往家里赶。 老赵的女人那天一点儿也没有估计到老赵会那么早就回来,所以,一直到后来老赵出现在屋里后,她才起来。在此之前,老赵的女人一直睡在被子里,但并没有睡,只是懒懒地躺着,不愿起来。她在回味昨夜的故事,包括每一个细节。她感到身上既舒畅无比,又十分懒散,倦慵。 老赵推着自行车一边与迎面遇到的人打着招呼,一边就到家了。他把自行车靠着土坯的院墙放好后,便提着大包小包进了屋里。老赵的女人在里屋听到门响后有人进来了,女人就说了一句话。老赵听到女人的那句话后,便立即愣了一下,他听出女人的那话并不是说给他的。于是,他便走进里屋,对女人说道: “是我。我回来了。” 女人听到老赵的话以后,便立即翻身从炕上坐了起来,有些愣怔地望着地下的男人。老赵看见女人的脸上多了一些急躁和不安,少了一些妩媚和灵秀。他看到女人现在的这种情形后,忽然之间便想起了那个叫做“措手不及”的成语,他在这一瞬间便对这个词语有了一种刻骨铭心的印象。 “是不是干活儿累了?要小心身子。”老赵笑着对女人说道。 “啊,没有,我就是身上有些疼。”女人披散着头发说道。 “我不知道你要回来。”她说。 女人说话之间便开始找衣服穿,她现在一丝未挂。老赵看见她的衣服都被蹬到炕的一个角落里去了。女人探着身子一件一件地在那里将衣服找出来,他就站在地下点燃一支烟后看女人一件一件地穿衣服。从女人的脸上、身上以及衣服上他都极其仔细地看了一遍。他发现,他留在家中的这朵花儿也渐渐地有些老了,眼角处添了一些皱纹,身上有几个地方的皮肉已经明显地松弛了,但依然十分动人。 女人穿好衣服后对老赵说,你还没有吃饭吧,我这就给你做饭。吃面条吧,烙几张饼吧,要不就炒菜你喝酒吧。老赵吸着烟对女人说,刚骑了几十里山路的车子,这会儿还不想吃,等中午一起吃吧。 “我在煤矿上跟一个厨师学会了几样菜的做法,中午我做饭。”老赵说。 女人听了老赵的话以后,很感激地望了老赵一眼,那中间包含着一种幸福和舒心,一种深深的年长日久的东西。这以后,女人便开始收拾家,洗脸、梳头。 老赵说,我去后面看看就回来。说完话以后,老赵就开门出去了。在经过女人的身边时,他就在女人的腰上抚摸了一下。女人那时候正弯着腰洗脸,丰满的腰就动了一下。 老赵所说的后面,就是后院的那两间土窑,就是他的父母住的地方。 阳光洒满了这个整洁僻静的小院。 很长时间以后,老赵才从他父母的那两间窑洞里走出来,回到家里。女人经过一番仔细的梳洗打扮之后,显得十分漂亮,动人。老赵看着鲜花般的女人时,心里便隐隐地有些灼痛。女人看见老赵回来了,就笑着对他说; “还是爹妈亲,一看见你爹妈就有说不完的话,你心里就没有我。” 老赵就说:“看你说的,我哪能没有你,哪能把你忘了,忘了谁也忘不了你。他们老了,他们老担心我在矿上会有危险,他们反复地问我矿上是不是经常出事,我说不常出事,那是一个现代化的矿井,人人都懂得安全意味着什么。你知道,我要是不给他们说清楚,他们就会不放心,就会一遍又一遍地问。我说清楚了,他们就不问了。世上有好多的事情永远都说不清楚,我现在说清楚了,他们就放心了。” “看你,我不过是跟你说句笑话,你就当真了,说起来就一套一套的。”女人说。 “我是怕我说不清楚,才说了这么多,我知道你是在说笑话。”老赵说。 “矿上给你们工人放假了?”女人问。 “放了。原来说放两天,后来发现八月十五和国庆节两个日子正好挨上了,就放三天。大后天我就得走。”老赵说。 女人有情有义地望着老赵说: “你老不回来,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多住几天嘛,你不知道我在家里有多冷清,也没个去处,没个说话的地方。” 老赵说:“谁不想在家里多住些日子,可是不行,矿上有规定,我要是误了规定的日期,回去以后就要挨批评,还要扣发工资和奖金。矿上今年要在全国的系统里争第一,谁拖了后腿就得吃不了兜着走。” 女人聚精会神地听老赵说话,老赵说话的语调很轻,很慢,很平淡。这以后,老赵与女人又说了一会儿矿上的事,矿上的女人又流行穿什么衣服了,蔬菜的价格又涨了,职工俱乐部里每天跳舞跳到夜里十二点以后才关门了,经常有外国人去矿上参观了,工会主席的儿子刚从美国留学归来,在矿上当翻译,许多漂亮和不漂亮的女孩子都像蜜蜂一样成天围着他转,在他的身边飞来飞去。说话之后,老赵便开始做饭,老赵对女人说,咱们做饭吧。 在此之间,女人仰起粉白鲜艳的一张脸要老赵亲她一下,老赵就低下头亲了她一下。女人还不肯放松,要老赵再亲她一下,于是,老赵便又亲了她一下。 女人很满足地笑了。 那天中午,老赵一口气做了许多的菜,连那个整洁僻静的院子里都飘满了香气。老赵又打开提包,从里面拿出许多山区里根本见不到的食品,包括一些式样新颖的月饼和点心,还有水果,专为女人买的葡萄酒和一大堆新潮饮料。女人在一旁给老赵做帮手。老赵扎着一个花围裙,喊一声“油”,女人便将油递上去,喊一声“盐”,女人又将盐拿过来。老赵在做饭的过程中,女人的脸一直都十分晴朗,十分鲜艳,妩媚动人。 做好饭以后,老赵从腰里解下花围裙以后就出去了。老赵出了门,出了小院,就一直向冯的家里走去。 中秋佳节,山区里节日的气氛很浓郁。水果的香味和肉的香味从各家各户的院子里飘出来,弥漫在山区里。 西瓜都切成花篮的样式,准备晚上供月。 老赵走到冯原来的那两间房屋前时,却见那房屋早已推倒了,成了一片废墟。正在疑惑之时,就见旁边的一个院子里一个女人正站在门口剥葱,老赵就问。那女人告诉他说,冯早就不在这里住了,盖了新房,搬到村南去住了。老赵听罢转身便走。 几十年前的那片玉米地里,现在都盖起了新房,旧日的痕迹一点儿也找不到了。这里新房很多,都是清一色的砖瓦房,每一座院子里都至少有四五间房,院墙也是砖的,还都造了高高的门楼,门楼和院子里的台阶都用大理石色和彩色的釉面砖镶制而成。冯的房子就在这里,五间青砖青瓦的房子。 老赵走进院里以后,冯正坐在台阶上看报。土地分到各家各户以后,大队原先的办公室也没有了,村里的报纸就都送到了冯的家里。邮递员一个月或四十天才来一次,送来积压了许久的报纸、信件和电报,村里的人谁也想不起要看报,只是有一些女人们常来串门,走时,冯的女人便将一些报纸分送给她们,拿回去苫东西,晾面,裱糊屋顶。 冯看见老赵后十分惊讶,十分客气,冯的脸上那时一瞬间升起了一种很急躁很不安的神色。冯扔下手里的报纸,掏出烟递给老赵后说,我听人说你从矿上回来了,我早就想过去看你,就是一直穷忙。 老赵说,这房子真气派,又宽敞又明亮,看着就好住。在矿上,只有矿长一级的干部才能住这样宽的房。 冯说,儿子们都大了,想不盖也不行了,马上就都要结婚了。 老赵说,到我家去吧,我说过我一从矿上回来,就请你去家里喝酒。 老赵用手扯着冯的胳膊说: “你得去,你不去不行。” 于是,老赵与冯便并肩从冯的门楼里出来,两个人穿过村中的新房旧屋,沿着山区南面的旧河滩走了一会儿。昔日大片的密不透风的玉米林如今早已荡然消逝,踪迹皆无了。老赵的视线里有一些灰褐色的矮树丛,树丛里晃动着瘦小的南方来的养蜂人的身影和他们的一排排木制的蜂箱。冯的视线里全是一些高矮凸凹的风烛残年的旧土墙,土墙的尽头飘扬着一只淡黄色的草帽和一条碎花的女人的短裤。 一些大牲畜站在河边安详地喝水。 在远处,在冯的视线的尽头,有一件雪白的衬衫像一面旗帜一样在飘扬不息。山上有一把雪亮而锋利的镰刀,状如弯月。 老赵问冯这些日子以来在干什么,冯就说正在挨家挨户地做工作,让人们购买化肥。老赵说,现在当干部不好当,不如从前了。冯说,无非就是一个空架子,一件摆设,说什么话都不管用了,谁听你的。你手中一无权二无钱,人家从你这里得不到好处,当然就不会听你的。从八三年到现在,村里一次会也没开过。不是不开,是开不起来,在喇叭里喊半天,喊破了嗓子,也没有一个人来,都好像没听见,最终还得亲自上门,挨家挨户地去问。 冯说得很诚恳,老赵便有些激动。这以后,老赵便与冯说了许多语重心长的话。老赵在说话的过程中,恍惚中看见了一些颜色暗红的谷子。老赵听说山区谷仓里的一些陈年的麦子都烂了,生芽的生芽,发霉的发霉,谷仓里的耗子很多。学校里的凯曾经带领学生们灭了好多次鼠,都仍然无济于事,凯便有些泄气。凯不止一次地对冯说起过这事,凯说我不如它们。冯知道凯指的就是谷仓里的那些老鼠。 老赵曾经告诉过冯很多的关于灭鼠的办法。这中间,老赵曾着重地向冯谈了耗子药和捕鼠夹子这两种东西。老赵较为详细地说了耗子药的成份、配方和功能,以及捕鼠夹子的构造与用法。此外,老赵还告诉冯说,现在市面上流行的,新出来的一种捕鼠夹子可以通上电使用,那种东西叫“电猫”。老赵说,耗子就得用耗子药或者捕鼠夹子把它弄死。你要是不弄死它,它说不定就要弄死你,它就要永远来,要踏破你的门槛,吃光你所有的谷子,让所有的麦子都白白地烂掉,咬坏你最心爱的东西,不弄死它简直就不行。 老赵说的天衣无缝,无懈可击,冯听后便连连点头。冯感到老赵的一席话十分生动而又贴切自然,简单而朴素,但其中又包含着许多复杂的人生道理,老赵的这些话都是从日常生活中提炼出来的。冯走在老赵的后面时,就隐隐地感到老赵的脑后长着一只雪亮而锋利的眼睛,那只眼睛一直都在凝视着他。 后来,两个人并肩穿过寂静的打谷场以后,就看见老赵的女人正站在门口眺望着他们。女人高挑而成熟的身体立在那里,仿佛山区里的一棵满面春风的向日葵,笑脸常迎,青春永驻。 老赵在家里住了三天。 三天内,老赵干了很多的事情。给女人洗了一大堆衣服,又给他的孩子们分别都剃了头。老赵临从矿上回来之时,给女人买了一件很时兴的衣服,女人这两天就一直穿着。有一天的一个夕阳西下的时候,老赵看见夕阳流泻在他家的院子里、墙头上。老赵那时候忽然发现墙头上的那些碎玻璃上有模糊的斑斑驳驳的血迹。之后,他又直奔院门,一双手在那门上摸上摸下,手上油渍斑斑。 面对院墙上面的那些残存着的血迹和大门上的油污,老赵久久没有说话,他感到自己哑口无言,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也的确就没有什么可说。后来,他就把自己的那件白衬衫洗干净了,晾在了院子里的一根铁丝上。他仔细地将衣服抚熨了许久,但结果仍有些地方没办法平展,仍然一如既往。面对那衣服,他就不再用心了,他感到类似的事情很多,都远非是一个人的愿望所能够扭转和改变的。 临走的前一天夜里,女人将孩子们都打发睡去了以后,便转进了老赵的身边。两个人紧紧地搂着,女人在他的怀里哭一阵,笑一阵,两个人几乎一夜都没睡。天快亮的时候,他们都有些累了,困了,才稍稍迷糊了一会儿。女人的头枕着老赵的胳膊,她乌黑的头发散乱着,堆在老赵的胸前,飘扬在他的心中。 第二天天亮,吃过早饭以后,老赵就要走了。女人一边抹泪,一边帮他收拾东西。女人的眼圈青乌着,左脸有些肿,她把老赵平日里穿的一些衣服都叠得平平展展地放进老赵的挎包里。老赵看了一会儿女人的背影之后,便转身进里屋从一个柜子里翻出了一大块白色的塑料布。他把那塑料布折叠小了放进挎包里后,女人看见了。女人很诧异地问老赵带塑料布做什么用,他就说在路上时为了防雨。老赵这时看见女人脸上的颜色有些缤纷,有些万紫千红的意思,老赵就有些激动,有些浮躁不安。女人穿着一件鲜艳的红毛衣,身体的轮廓很清晰。老赵在女人的身边不住地来回走来走去,像一头磨道里的驴。 女人对老赵说,看你,也不怕人笑话,塑料布有多难看,你带上一把伞吧。 老赵很感激地望了女人一眼后说,伞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带的,伞要是带到矿上,周围的其他人就都免不了要用,一来二去,弄坏了就谁也都说不清了。老赵说完这话以后,转身回过头去,无意间看见女人正把十几个煮熟后的鸡蛋塞进了他的挎包里,一起被塞进去的还有他带回来的一些水果。 “坏了就坏了,无非是一把伞,又不是多值钱的东西,只要你和周围的人都处好了,就比什么都好。”女人说。 走的时候,女人一直把他送了很远。他推着自行车,女人跟在后边,俩人慢慢地穿过了空旷无人的打谷场,沿着一道低缓的山坡向下走去。他注意到女人在他的后面边走边抹泪,他就说,我是去工作,去挣钱,这是一件很体面的事情。又不是去坐牢,去发配充军。报纸上和广播里常把我们这种人叫做工人阶级,说我们干的事情很光荣,很有意义。 “我知道。”女人小声地说。 “南方有一个写诗的人说我们每天不是在挖煤。”他说。 “他说我们每天都在挖掘太阳。”他说。 “这话好听,难怪叫诗。可太阳是挖出来的吗?我就不信太阳是挖出来的。”女人说。 “说的是,我们矿上的人也都不信。矿长说写文章的人都神神道道的,都多少有些酸。有一首歌里还说我们是太阳之子,就是说我们都是太阳的孩子,一会儿说太阳是我们挖出来的,一会儿又说我们都是太阳的孩子,不知到底谁对,辈份都说不清了。”他说。 女人那时对他说了许多性质和意义都十分温软十分妩媚的话,女人在说那些话的时候已经不再哭了,但仍在不时地用手抹泪。他对女人说,你别哭了,外面有风,小心把眼睛和脸哭坏了,哭坏了就不好了。 女人听了他的话以后就不哭了,就笑了。 女人拽着他的衣襟说: “一没事你就回来。” 他说:“一没事我就回来。” “等下个月,我一发了工资就立即回来。矿上的商店里正在卖一种葱绿色的毛衣,那里的女人们都穿着那种绿颜色的毛衣,下个月我就给你买回来。”他说。 “我不要,毛衣都挺贵。”女人说。 “我也老了,那种衣服也穿不出去了。”女人说道。 他说,你才有多老,我见过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穿着一件鲜红的毛衣,还涂着白粉和口红,人家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你怕什么。这事你就不要管了,我知道该怎么办。我知道你喜欢绿颜色的东西和红颜色的东西。 “你去矿上后,记着去问问房子,要是有,我就跟你去。”她说。 “行,我去了以后就问,争取能弄上。” “你回去吧,家里没锁门。”他对女人说,女人就站住,不再往下送了。 他推着自行车穿过山区里的一些小路,从一片土豆地和萝卜地旁经过。再过几天,这些土豆和萝卜就都从这里刨出来存放到各家的地窖里了。以前,每逢这几天,全村的人便都在地里刨土豆,又说又笑,那场面多么热烈,又历历在目。他想到昔日的那些密集的玉米林都已荡然无存、再也找不到丝毫的痕迹后,他的心便有些黯然失色,十分难受。一个砍柴回来的农民迎面遇上他后,与他说了一句话。后来,他边走边看到坐在河东的土墙下晒太阳的老人们已经寥寥无几了,许多早先曾经在那里晒太阳打瞌睡的人都已去世了,山区里再也没有他们蜷曲而粗糙的影子了。 那时候,山区里阳光明媚,草木丰盈,遍野的葵花欣欣向荣,光茫四溅。山区里大部分的景象仍然一如既往。那时候,他就感到在农业的故事里包含着许多无法言明的内容。 走了很远,回头去望,见女人还在高高的打谷场上向他眺望。 从山区南面苍茫无边的旧河川里再向南走,有一片灰褐色的矮树林子,这中间要经过一条河和一片苜蓿地。老赵小的时候,常去那片灰褐色的矮树丛里砍柴,挖野菜,捉蚂蚱。那时候,山区里的农民也常在那一带劳动,放牧牲畜。后来,有一年夏天的一个黄昏,一个年轻的女人在那片灰褐色的矮树丛里上吊死了,以后就再没有人去那里了。事情过去了很久,那个年轻的女人也早已死去很多年了,但山区里还是很少有人去那里。 现在,老赵就推着车子来到了这片灰褐色的矮树丛边。还没有进入林子里,他就仿佛听到了自己童年时代的一些声音,看到了一幅昔日的情景。 那时候的天是那么蓝,以后的很多年似乎再也没有像那样蓝过。那时候他总是光着一双脚,在赤日炎炎的山区夏日里跑来跑去。那时候他们砍完柴以后就去河里游水,就骑着牛穿越一些童年的山岗,河水清澈见底,山岗绿草如茵,起伏绵延。那时候他们总是把一些玉米棒子或萝卜藏进草筐里,上面用一些野菜或猪草掩盖着,然后便公然地大模大样地从村长和下乡干部的眼皮子底下悠然走过。那时候他们割完草以后,就去逮蚂蚱,扑蝴蝶,爬上老高老高的树掏鸟蛋,捅马蜂窝,一遍又一遍地捅,直到成群结队的密集如云的马蜂飞舞在山区里时为止。那时候他们总是架起火烤麻雀,烧土豆。那时候的夕阳有如胭脂。那时候他们总是在暮色完全宠罩了山区以后,才大声地说着话,骑着牛回家,土头土脑地吃饭。夜里,躺在炕上,听着外面的风在一片一片地将一些树剥光,剥得一丝不挂。 那时候的山区像一张安祥古朴的农业图画,画面中的庄稼十分稀疏,蔬菜寥寥无几。只有一些牲畜和农具徘徊着,出没在农业的四周。 河流从农业的中间缓缓流过。 他怀着一种麻木而不安的心情走进那片灰褐色的矮树林里后,就把自行车放倒在地上。这个办法是他爹告诉他的,他听过后便记住了,就照办了。在矿上的时候,他听领导的话,回了家,他就听父母的话,听女人的话,听孩子的话,可是他的话却谁也不听,没有人听。 林子里显得萧瑟而荒败,完全没有了昔日的那种郁郁葱葱,那种安详与温情。许多的树枝上都落满了厚厚的灰尘,整座灰褐色的矮树林子就像是一堆破旧而腐朽的记忆,一座劫后余生的花园的废墟,消失了昔日的豪华与风雅。 他从挎包里掏出那块塑料布以后,便展开了铺到地上。这以后,他就坐在那塑料布上面低头吸烟,消磨时光。 他并没有回煤矿上去,虽然假期已到,虽然他很想回去工作,但他的父母不让他回去。两个老人声泪俱下地对他说: “你要是今天真的回了矿上,我们就都不活了,都死给你看。” 哭着,说着,父母便拿出了早已准备好的两根上吊用的绳索让他看。他看到父母及那些东西后,便对父母说: “我不回矿上去了,我真的不回矿上去了。你们不让我回去我就不回去了。我是你们的儿子,我不能不听你们的话。” “我听你们的。”他说。 于是,父亲就告诉他说,山区南面的那片矮树林里经常没人去,你先去那里等上一天,天黑了以后再回来。天一黑,他就来了,正好能堵上他。你妈把干粮和水都给你准备好了。 “你放心地去吧,你不要怕。”父亲说。 他这时就看见他母亲不知早已在什么时候就烙好了许多张饼,烙饼里还放了鸡蛋和葱花。此外,还有一只装满了水的草绿色的军用水壶。 “你们不用给我带干粮,我不想吃,我什么东西都不想吃。”他说。 “水也不喝。”他说。 父母要他听话,但却不听他的话,他们都十分坚决地要他把干粮和水都带上。那时候他有些心烦,就对父母说: “你们要是非让我带干粮和水,我就不去了,我这就回矿上去。” 他说罢便做出一副要走的样子,父母见了便都有些慌,就都不再提干粮和水的事了。父母两个人之间彼此交换了一个眼色。之后,他就看见母亲从一个箱子里取出一块很大的白色的塑料布给了他。母亲让他在南面的那片灰褐色的矮树林里铺上,免得受了潮气,日后落下一个什么毛病就划不来了。 他叹了一口气,没有说话。 母亲对他说,你还有心思去矿上工作,你一点儿也不知道你的后院已经起火了。 他还是没有说什么,只说了一句“我知道”,便不再说了。 母亲又说,天一黑,那个千刀万剐的畜牲就来了,有时候半夜走,有时候天亮了才走。 他父亲这时告诉他说: “你妈经常整夜整夜地不睡,搬上一个小凳子就坐在院里看着守着,听着动静,就这样还是不行,一点用也没有。倒是你妈受了凉,每天腰酸腿疼,一躺下就哼哼个没完。” “我睡不着,我能睡着吗?我一看见那种事情就睡不着,眼睁睁地看着儿子当了乌龟,我死不瞑目。”母亲说。 “你这回回来要好好治一治那个骚货、浪货。让她再也不能见男人。”母亲说。 他听着母亲的话,便不住地皱眉头。他说,妈,看你说的,你这话多难听,哪像一个老人说的话。 “妈,有好多事情你都不知道。”他说。 母亲便气鼓鼓地说,我什么都知道,世上的所有事情归根到底无非就是饮食男女的事情。他听了,便又叹口气说,妈,你就再别说了,你不知道我有多心烦,有些事情使我一天也活不下去了,使我一想起来就想死,我其实一点儿也不愿多活了,可还有一些事情又让我不能死,不管活得多难受,我都得像个人一样地活着,我得为那些事情活下去,比如你们两个,还有我的孩子,还有别的一些事情。你一点儿也不知道这种日子多让人难受。现在想起来,我好像从来就没有痛快过一天。 父母听完他的话以后,就看见他鬓角上的头发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发灰变白了,两人便都有些心酸。父亲说: “唉,谁都是这样,谁不是这样过来的。” 母亲就说,都是让那骚货害的,她会遭报应的,她不得好死。 那天夜里,父亲割草回来后就把那把镰刀挂到了院墙上的一颗钉子上。镰刀雪亮而锋利,弯曲着,浮现在院墙上。 那天夜里,老赵的一个孩子很晚才回来,孩子从院墙下走过后,告诉老赵的女人说: 天上只有一根眉毛。 乡里召集各村的村长去开会,冯到达乡政府以后,发现他是来的最早的一位,其他的人还都没有到。一位副乡长见了冯以后,便很亲热地拉着他进了办公室。有一个女的正坐在里面的沙发上打毛衣,听到有人进来后,只抬了一下眼皮,便又低下头打毛衣去了。 “我来的早了。”冯说。 办公室的墙上有一些锦旗和奖状,还有一张插满了无数面小红旗的农副业和乡镇企业的指标图。 “也不早了,好多的人现在都正在路上。”副乡长说。 “开什么会?”冯问道。 “计划生育。地膜覆盖。还有孤寡老人、残疾人福利事业。”副乡长说。 冯听罢,叹了一口气,便不再说话了。 后来,会议就在一片唏嘘声中结束了,人们又三三两两地往各自的村里走。 冯心不在焉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会议进行的中间,有人传达了一个消息,说东乡村的支书和村长两家九口人都在一夜之间被同一个人杀了,一起被杀死的还有他们两家各自喂养的两条狗。这个消息使所有在场开会的村长们都立刻坐卧不安,面色如土。西岭村的村长在开会的过程中,当着众人的面便情不自禁地尿湿了裤子,他被送到乡里的卫生院后,有人说他的胃已经下垂,苦胆可能也吓破了。杀人的那个凶手已经跑了,公安部门正撒下天罗地网四处搜捕。“法网恢恢,疏而不漏,会抓到的。”乡长一边擦汗,一边对大家说。 冯一路上都在回想着那个令人惶惶不可终日的消息。形势一片大好,形势十分严峻。 那时候,冯就一直隐隐地觉得有一个人正一直无形地走在他的后面,用一只雪亮而锋利的眼睛紧盯着他。 土地和牲畜都分到各家各户以后的那些日子里,冯每天都象是在做梦,恍恍惚惚的。后来,梦醒之后,他一个人溜到大队的办公室里偷偷地哭了很久,他觉得仿佛在一夜之间,他就两手空空,再什么也没有了。就连他现在栖身的这间大队的办公室也顷刻间不存在了,有人出高价租下了它,准备开办翻砂厂,再过两天,冯就得把他携带了十几年的钥匙交出去了,翻砂厂就要成立了。 村里的人都纷纷各找门路,寻求赚钱的办法。女人每日都叨叨他,孩子们也都说他屁的本事没有。他既不会种地,也不会做工,那些天,他总是一个人在山区里到处转悠。昔日的一切都顷刻间不存在了,他虽然还是村里的村长,但已没有任何的意义了,村人见了他也爱理不理的,谁也不再把他放在眼里了。就连原来最不起眼的马二旦也变了,和从前不一样了。马二旦这个小人买了一台机器,用一辆小平车推着,走村串户。用电爆玉米花和膨化酥。那日,他看见一群小孩围着马二旦和他的机器,马二旦正给孩子们一个接一个地爆玉米花。他走过去以后,就站在孩子们的身后看那台人模狗样的机器。马二旦那狗日的肯定也看见他了,就是一下头也没抬。 家里的人也都在挤兑他,说他无能,他一吃过饭以后便离开了家,一个人到外面去走。可是哪里又才是他的去处呢? 日子过去了很久,终于,后来他横下了一条心,承包了一个砖厂,他聘请了两位南方人做烧砖的师傅,那两个南方人一个是渐江的,一个是广东的,都鬼头鬼脑的,长得都很猥琐。但他不怕,只要能烧出砖来,能将砖卖出去,他什么都不怕。当村长这么多年,他见过的人多了。砖厂开办半年后,竟然很有些起色,出了十几窑砖。卖了一些钱。后来,有一天乡长来了。乡长对他说,不能光顾一个人富,一人富不算富,只有大家共同富裕起来才是真正的富,一花独秀不是春,百花满园才是春。乡长要他带领大家走共同致富的道路,特别是那些孤寡残疾人和一些暂时难以富起来的贫困户。这时候就更应该想到他们。这以后,他就吸收了山区里的七家贫困户进入他的砖厂。老的老,小的小,但众人都信心十足,干劲冲天。一个人的能力有大小,但精神是最重要的。几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和几个带孩子的寡妇每天都以厂为家,干到很晚才回家。他渐渐地有了一些欣慰,也真够难为他们的了。就在他带领大家苦干硬干将砖厂越办越兴旺时,竟然祸从天降。当烧了半个月的一窑砖快要出炉时,有一天夜里,那两个南方人正在砖场里喝酒,猛听得砖窑内发出一声巨大的闷响,两个南方人知情不妙,便携了各自的东西,星夜逃往大同,乘上南下的一列火车后便逃之夭夭了,第二天,砖场里成了一片废墟,整整一窑砖全部成了碎片。他像被人从背后捅了一刀似的,好半天没有一点儿反应。那几个老人和寡妇则坐在那片废墟上哭得呼天喊地,绝望至极。他恨透了那两个又奸又滑的南方人,他们坑的并不是他一个人,而是他背后的一群人,一群在任何一种社会制度里都被称之为弱者的人。 事情过去以后,砖场还在不冷不热地办着,冒着烟,每天也还有红色的砖和青色的砖从窑里出来,有的运走了,有的还堆在那里。那几个老人和妇女的脸上又渐渐地有了一些血色和笑容。 那天夜里,他尝试了许多种方式方法,最终仍然一如既往地俯身下来的时候,老赵的女人闻到了一种十分浓郁的生葵花籽的味道。 老赵的爹那时候也闻到葵花的气息了。老赵的爹那时候正拿着那把雪亮而锋利的镰刀准备出去。开门之后,一股巨大的浓烈的葵花的气息如同一种带有剧毒的农药一样迎面向他扑来,老赵的爹顿时觉得摇摇晃晃的,手中的镰刀也砰然落地。 大地消失了。 老赵在那片灰褐色的矮树林里睡了一觉,他那时候并不想睡,但是不知不觉后来就睡着了。醒来之后,他看到太阳已快要落山了,一天就要过去了。 西边残阳如血。 他身子下面的那块白色的塑料布这时已经揉得皱皱巴巴的了。许多黑黄两种颜色的蚂蚁正在上面走来走去。那上面还有一些树叶和几种其它颜色其它形状的东西,他没有一一细看,他觉得人生在世,有些东西其实根本用不着你细看,再细看也没用。 山区里这时候一片红黄,所有的葵花在夕阳下都低垂着头,都弯曲着各自的身躯。一些式样破旧的马车像几只污黑的布鞋一样,缓慢地行走在山区的公路上,两边的草和花朵都蒙着土,都是一派灰褐色。 一只羽毛金黄的红嘴鸟飞进了这座破败的林子里,在废墟般的景色里飞了一阵后,便又很快地飞走了,灰褐色的林子里又重新寂静了下来。也许,林子里永远都是寂静无声的,他没有听到过任何一种响动。灰褐色的矮树林子里布置了许多密集如云的蜘蛛网,当初布置这些网的蜘蛛的先驱者早已死去了,但同还依然原封不动地遗留在林子里。圆形的网规格合理,线条明晰,有如昔日的车轮和罗盘。他望见一只红翅膀的蚂蚱被尘封在网中,蚂炸早已风干,如一张卷曲的树叶。 仿佛距此很久以前的一个晴朗如洗的季节里,他看见了山区的胸脯,以及那身躯上的一些美丽斑驳的花纹。那种景色一直时高时低地起伏着,无限地绵延下去。 他首先望见山上有许多的疤痕。 后来,他又比较清晰地望见了那些山,那些山都不芬芳,他看见了治疗男女不育,夜梦遗精,毛发再生等各种疑难病症的江湖郎中。看见车马店里兜售陈年葵花籽的身穿羊皮袄的内蒙人,他们漆黑如铁的大手纷纷伸来。以后的一个月里,他逐渐清晰地闻到了山区里马粪的气息,看见了显隐在土豆汤和米汤里面的无数山区农民的沉默的表情和面孔。看见了紫红色的荞麦、飞跑着的小四轮拖拉机,从河边低洼地里拔出来的拖泥带水的大葱和枝头上绿颜色的青杏。看见了躺在草垛旁的像母牛一般健壮丰满的山区妇女沐浴在阳光下的种种姿态。看见一些污浊不堪的盲人宣传队手持着盖有红色公章的介绍信,用拐杖得得地敲击着地面,呼吸着阳光的味道。看见山区赤日炎炎的夏日的午后,头枕着牛尾巴睡觉的放牧人,戴着草帽挑着担子的锔锅匠和爆玉米花的老人、提着彩色条纹走私包的身材瘦小的南方人,弹棉花的、钉鞋的、养蜂的,还有烫着爆炸头的温州人。看见了一些先前的恶梦,山区里毛色杂乱的狗在那里溜来溜去,马车拉的气息和河水的气息。灰褐色的晋北山区,屋檐低垂,树枝如铁,土墙和水沟蜿蜒曲折,阡陌纵横交错。他远远地望见他的父亲来了。父亲戴了一顶褐黄色的旧草帽,手里提着一个竹蓝,竹蓝内的一个瓦罐里盛着饭,父亲是给他送饭来了。他看见父亲有些肥胖的身子走起来很吃力,脸上的麻子或蹦或跳,或沉静如沙。 “我不想吃。我早就跟你们说我不想吃,你们就是不听。”他望着地上的瓦罐说道。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你一天没吃了,吃吧,还热着哩。”父亲打开那个瓦罐后一边擦汗一边说。 “我早就想来了,就是怕人看见了,我知道你早就饿了。”父亲用草帽扇着风说。 “这会儿天黑了,人少了,我才敢来。”父亲说道。“你放心地吃吧,我来的路上,谁也没看见我。”父亲说着话,天就黑下来了,四周的景色如铅。有风刮过来,风中夹带着一种腐烂的气味,像是一具散发着臭气的尸体,或一堆潮湿的木头。 “你想吃就吃吧,我不想吃。”他说。 “要不回家再吃,这会儿天黑了,咱们绕没人的地方走,不会碰上人。”父亲说。 于是,他就站起身,与父亲一起沿着一条十分僻静的小路向家里走。他提着竹篮,他的父亲提着瓦罐。后来,他就把竹篮挂到了自行车的车把上。 “到了家,我从大门进,你从墙头上往进翻,我给你在后院放一架梯子。”父亲说。 走了一会儿后,两个人就分开了。老赵走在一条平日里没人的孤路上,路的一边是山崖,一边有一些破旧的空房和宅基地。这个地方经常死人,谁住谁死,所以,许多的宅基地就都荒废了。听见一些碎瓦片在风中响着,声音有如老鸦。 老赵后来翻上家里的墙头以后,就看见院墙里果然立着一架梯子。老赵的爹早就从大门外回来了,这会儿正站在墙下用手扶着梯子接应他。老赵上墙时,手被墙头上的碎玻璃割破了,流了一些血。老赵看见他爹在下面表现得很焦躁,他就顺着梯子下来了。 “来啦?”他下了梯子后问道。 “还没来,快了,一会儿就来了。”他的父亲说。 “比他开会还准时。”母亲在黑暗中说道。 进屋的时候,听到羊圈里的羊叫了一声。老赵的母亲便灵机一动,低声说道,吃了饭,要不你先到羊圈里躲一会儿,我一叫你你就赶快出来。 那天夜里,老赵吃过饭走进羊圈里后,看见几只羊都用绿色的眼睛望着他,他用手摸了摸羊头,就在一个石头槽子上坐了下来。后来,他感到羊圈里的空气很不好,就起身站到了一孔小窗前,呼吸着外面的气息。 天上的星星有如听到钟声后上工的山区农民,都席地而坐,竖起了银色的耳朵。 圈里有好几只羊,不知道小雪以后他爹要杀哪几只。他这样想着的时候,就听见母亲在外面叫他赶快出去。 老赵在他爹的帮助下,用一条麻绳将冯捆好以后,老赵的女人还光着身子,她一直没有看见她的裤子。她身上裹着一张毯子,头发散乱着,又浓又黑。 “不能轻饶了他,他总以为他是村长,总以为别人都不敢动他。你动他,你踢他。”老赵的女人坐在炕上说。 “我知道。”老赵说。 “爹,做了他?”老赵问。 “使不得,万万使不得,杀人偿命,自古如此,做不得。”老赵的爹说。 “那要咋样?老赵说。 “给他点颜色,给他点颜色看看就行了。”老赵的爹说道。 “给他点颜色,咋给他颜色?”老赵说。 “刮了他,刮了他就有颜色了。”老赵的女人说道。 “我想割狗日的一个耳朵,让他一辈子都能记住,让他一辈子在人前都抬不起头来。”老赵的爹说。 “就割一个?剩下的那个咋办?”老赵说。 “就割一个,剩下的那个还给他留下。咱不动他那个,还给他好好留下,原来啥样儿还啥样儿。他要是往后再往谁家去,就让谁割那一个去。咱就割一个。”老赵的爹说。 “就割一个。”老赵说。 “就割一个。”老赵的女人说。 冯那时候听见老赵的女人说话后,似乎很艰难地笑了一下,但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所以,谁也没有察觉到冯是在笑。冯被捆好以后,身上只穿着一件秋衣。后来,冯就用头去一下一下地蹭老赵的腿。 老赵感到腿上很痒,老赵就笑了。 老赵说,你躺下,你不要动。 “你不要挨我,你一挨我,我就忍不住想笑。”老赵说。 老赵的爹看见冯的两只眼睛有些发蓝,就对冯说,你不要来回动,你躺下,你吃得多了。 冯听了老赵爹的话,便很善良地望了他一眼,冯说: “给我一块砖,我想枕着砖躺一会儿。” 老赵的父亲听罢便出外面拿回一块砖以后就垫到了冯的头下。冯枕着砖头说。 “这砖头真暖和,这好像是我砖厂里烧出来的那种砖。” 老赵的爹说,你说对了,就是你烧的。 老赵说:“我说过我一从矿上回来就请你来家里喝酒,可是你就是不听,你今天提前就来了,我还没回来你就来了,我觉得你这样做挺不好。” “我一直都记着你的话哩,我每天都听见你在哗哗地给我倒酒,我以为你回来了,我就来了,我不知道你还没回来。”冯说。 “谁说我回来了?你看见我回来了了你没看见我回来,咋就知道我回来了?”老赵说。 “你这人,我又没说我看见你了,我没看见你,我就只当是你回来了。”冯说。 “我没回来。”老赵说。 这时候,老赵的女人坐在炕上,“呸”地朝地下的冯吐了一口。冯感到自己的脸上很湿,就又笑了一下。 “你笑哩。”老赵说。 “你看她,她啐我。”冯说。 老赵对女人说,你不要啐他。 “我告诉过你好多灭鼠的好办法,你就是不听。你这人,你把那么多的粮食都放坏了。每回从仓库前走过时,我都能闻见那种霉味,有的麦子已经变成绿的了,经常像虫子一样从仓库里爬出来。”老赵说。 老赵说话的时候,他爹出去了。老赵的女人穿了一部分衣服,还有一部分没有穿。老赵对女人说:“你要是冷,就穿衣服吧,多穿点。我一看见别人穿得少,我就觉得冷。” “我也是。”冯说。 老赵的女人听了他们的话以后,就又开始穿衣服,声音叮叮当当的。老赵说:“你的衣服真响,我好像听见有铜钱在响。” 冯那时候正在不住地摆弄自己的头。冯听见炕上女人的衣服在叮叮当当地响,就感到自己头上的汗珠正像黄豆一样砰砰叭叭地往下滴。冯眼巴巴地望着老赵说: “你来摸摸,我的一些头发让砖头磨光了,我的头皮有些麻。” 老赵就伸手在冯的头上摸了一回。老赵说:“这砖头真硬,你是怎么烧出来的,像磨刀石一样。我一点儿也不知道这砖头会这么硬。你好好躺着,你不要动,你一动,砖头就要磨你的头发了。” 冯说:“我不动,我听你的,我知道你的办法灵。我知道你这人有办法。” 这时候,老赵的爹从外面进来了。老赵的爹手里举着那把雪亮而锋利的镰刀,他站在门口,将那把镰刀高高地举到了门框上方。 冯看见那把雪亮而锋利的镰刀了,这以后,他就一直头枕着砖头,仰望着那把高高在上的镰刀。望了一会儿,他就又笑了一下,他声音轻轻地问道: “那是甚么?” “刀。”老赵说。 “不是。你哄我哩,我早就看出来那不是刀,你还哄我。”冯说。 “我没哄你。”老赵说。 “今天初几了?”冯说。 “初五。”老赵说。 “你看今天晚上的月亮有多亮啊,弯弯的,像一根眉毛,又像一把镰刀。”冯说着话,继续仰望着,他脸上的笑容很好看。 老赵听了冯的话以后,就顺着他的视线一起去看。老赵看了一会儿以后,对冯说:“你这人,你忘了,每个月的初五,月亮都这么亮,要是遇上刮风天和下雨天就不行了。” “多像我们小时候看到过的那个月亮啊。那时候,我一直以为那不是月亮,我一直以为有人将一把雪亮的镰刀扔到天上去了,扔上后再也落不下来了。”冯说。 “那时候我们都小,都愣头愣脑的,都以为镰刀就是月亮。”老赵说。 “那时候总是我给你剃头,每逢过年的时候我就要给好多的大人和孩子剃头。我记得你一剃头就哭,还哭个没完。”老赵的爹说。 “我怕疼。”冯说。 “你爹常跟我说你没出息。”老赵的爹说。 老赵告诉冯说,你不要动,我爹说他要给你剃头了,还要给你刮胡子。 “我不剃,我怕疼。”冯说。冯这时候枕在砖头上有些急躁。 “我不剃,我就不剃,你非要剃,我就哭。”冯说道。 “老赵的爹说,你哭吧,你狗日的想哭你就哭吧,我不怕你哭。从小你就爱婴,小时候每回剃头的时候,你都要哭出一身汗。你哭吧,我不怕你哭。这时,老赵又对冯说,你不要哭,又不疼。你知道我爹剃头的手艺很有名,他给那么多的人都剃过头。你不要哭,又不疼,我爹从小就爱吓唬你。 “我不剃,我就不剃,现在还不到过年的时候,我怕疼。”冯很急躁地说着,他的头在砖头上磨来磨去,声音哧啦哧啦的。 “你爹常跟我说你没出息,果然被他说中了。”老赵的爹说着,便举着那把刀来到冯的跟前,他用一只手按着冯的头,另一只手握着刀。 冯的头正在抗拒。 “你哭吧,你要是想哭你就放长声哭吧,我不怕你狗日的哭。”老赵的爹说着话,已开始一寸一寸地用刀。 冯的声音呜呜咽咽的,他的头像一颗西瓜一样在砖头上动来动去。 “哎哟,您的手上真有劲儿,您这么大年纪了,力气还是那么大。”冯声音模糊地说道。那时候冯抽空又仰望了一下门框的上方,他没有看见那把雪亮的镰刀,他就说: “我看见那半个月亮不在了。” “在我爹手里握着哩,起风了,怕让风刮没哩。”老赵说。 冯听见老赵的声音很遥远,远在千里之外。他看见老赵的那件白衬衫在山区里迎风飘扬,那些向日葵有如吱吱呀呀的牢轮,日夜旋转在山区里。 那天夜里山区里刮了很大的风,遍地都落满了金色的朴素无华的农业思想,山区人民翠绿的情感一直持续到天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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