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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滨故人

作者:庐隐

   

  呵!多美丽的图画!斜阳红得像血般,照在碧绿的海波上,露出紫蔷薇般的颜色来,那白杨和苍松的荫影之下,她们的旅行队正停在那里,五个青年的女郎,要算是此地的熟客了,她们住在靠海的村子里;只要早晨披白绡的安琪儿,在天空微笑时,她们便各人拿着书跳舞般跑了来。黄昏红裳的哥儿回去时,她们也必定要到。
  她们倒是什么来历呢?有一个名字叫露沙,她在她们五人里,是最活泼的一个,她总喜欢穿白纱的裙子,用云母石作枕头,仰面睡在草地上默默凝思。她在城里念书,现在正是暑假期中,约了她的好朋友——玲玉、莲裳、云青、宗莹住在海边避暑,每天两次来赏鉴海景。她们五个人的相貌和脾气都有极显著的区别。露沙是个很清瘦的面庞和体格,但却十分刚强,她们给她的赞语是“短小精悍”。她的脾气很爽快,但心思极深,对于世界的谜仿佛已经识破,对人们交接,总是诙谐的。玲玉是富于情感,而体格极瘦弱,她常常喜欢人们的赞美和温存。她认定的世界的伟大和神秘,只是爱的作用;她喜欢笑,更喜欢哭,她和云青最要好。云青是个智理比感情更强的人。有时她不耐烦了,不能十分温慰玲玉,玲玉一定要背人偷拭泪,有时竟至放声痛哭了。莲裳为人最周到,无论和什么人都交际得来,而且到处都被人欢迎,她和云青很好。宗莹在她们里头,是最娇艳的一个,她极喜欢艳妆,也喜欢向人夸耀她的美和她的学识,她常常说过分的话。露沙和她很好,但露沙也极反对她思想的近俗,不过觉得她人很温和,待人很好,时时地牺牲了自己的偏见,来附和她。她们样样不同的朋友,而能比一切同学亲热,就在她们都是很有抱负的人,和那醉生梦死的不同。所以她们就在一切同学的中间,筑起高垒来隔绝了。
  有一天朝霞罩在白云上的时候,她们五个人又来了。露沙睡在海崖上,宗莹蹲在她的身旁,莲裳、玲玉、云青站在海边听怒涛狂歌,看碧波闪映,宗莹和露沙低低地谈笑,远远忽见一缕白烟从海里腾起。玲玉说:“船来了!”大家因都站起来观看,渐渐看见烟筒了。看见船身了,不到五分钟整个的船都可以看得清楚。船上许多水手都对她们望着,直到走到极远才止。她们因又团团坐下,说海上的故事。
  开始露沙述她幼年时,随她的父母到外省做官去,也是坐的这样的海船。有一天因为心里烦闷极了,不住声地啼哭,哥哥拿许多糖果哄她,也止不住哭声,妈妈用责罚来禁止她的哭声,也是无效。这时她父亲正在作公文,被她搅得急起来,因把她抱起来要往海里抛。她这时惧怕那油碧碧的海水,才止住哭声。
  宗莹插言道:“露沙小时的历史,多着呢,我都知道。因我妈妈和她家认识,露沙生的那天,我妈妈也在那里。”玲玉说:“你既知道,讲给我们听听好不好?”宗莹看着露沙微笑,意思是探她许可与否,露沙说:“小时的事情我一概不记得,你说说也好,叫我也知道知道。”
  于是宗莹开始说了:“露沙出世的时候,亲友们都庆贺她的命运,因为露沙的母亲已经生过四个哥儿了。当孕着露沙的时候,只盼望是个女儿。这时露沙正好出世。她母亲对这嫩弱的花蕊,十分爱护,但同时意外的事情发生了,不免妨碍露沙的幸运,就是生露沙的那一天,她的外祖母死了。并且曾经派人来接她的母亲,为了露沙的出世,终没去成,事后每每思量,当露沙闭目恬适睡在她臂膀上时,她便想到母亲的死,晶莹的泪点往往滴在露沙的颊上。后来她忽感到露沙的出世有些不祥,把思量母亲的热情,变成憎厌露沙的心了!
  还有不幸的,是她母亲因悲抑的结果,使露沙没有乳汁吃,稚嫩的哀哭声,便从此不断了。有一天夜里,露沙哭得最凶,连她的小哥哥都吵醒了。她母亲又急又痛,止不住倚着床沿垂泪,她父亲也叹息道:“这孩子真讨厌!明天雇个奶妈,把她打发远点,免得你这么受罪!”她母亲点点头,但没说什么。
  过了几天,露沙已不在她母亲怀抱里了,那个新奶妈,是乡下来的,她梳着奇异像蝉翼般的头,两道细缝的小眼,上唇撅起来,露着牙龈。露沙初次见她,似乎很惊怕,只躲在娘怀里不肯仰起头来。后来那奶妈拿了许多糖果和玩物,才勉强把她哄去。但到了夜里,她依旧要找娘去,奶妈只把她搂在怀里,轻轻拍着,唱催眠歌儿,才把她哄睡了。
  露沙因为小时吃了母亲优抑的乳汁,身体十分孱弱,况且那奶妈又非常的粗心,她有时哭了,奶妈竟不理她,这时她的小灵魂,感到世界的孤寂和冷刻了。她身体健康更一天不如一天。到三岁了她还不能走路和说话,并且头上还生了许多疮疥。这可怜的小生命,更没有人注意她了。
  在那一年的春天,鸟儿全都轻唱着,花儿全都含笑着,露沙的小哥哥都在绿草地上玩耍,那时露沙得极重的热病,关闭在一间厢房里。当她病势沉重的时候,她母亲绝望了,又恐怕传染,她走到露沙的小床前,看着她瘦弱的面庞说:“唉!怎变成这样了!……奶妈!我这里孩子多,不如把她抱到你家里去治吧!能好再抱回来,不好就算了!”奶妈也正想回去看看她的小黑,当时就收拾起来,到第二天早晨,奶妈抱着露沙走了。她母亲不免伤心流泪。露沙搬到奶妈家里的第二天,她母亲又生了个小妹妹,从此露沙不但不在她母亲的怀里,并且也不在她母亲的心里了。
  奶妈的家,离城有二十里路,是个环山绕水的村落,她的屋子,是用茅草和黄泥筑成的,一共四间,屋子前面有一座竹篱笆,篱笆外有一道小溪,溪的隔岸,是一片田地,碧绿的麦秀,被风吹着如波纹般涌漾。奶妈的丈夫是个农夫,天天都在田地里做工;家里有一个纺车,奶妈的大女儿银姊,天天用它纺线;奶妈的小女儿小黑和露沙同岁。露沙到了奶妈家里,病渐渐减轻,不到半个月已经完全好了,便是头上的疮也结了痂,从前那黄瘦的面孔,现在变成红黑了。
  露沙住在奶妈家里,整整过了半年,她忘了她的父母,以为奶妈便是她的亲娘,银姊和小黑是她的亲姊姊。朝霞幻成的画景,成了她灵魂的安慰者,斜阳影里唱歌的牧童,是她的良友,她这时精神身体都十分焕发。
  露沙回家的时候,已经四岁了。到六岁的时候,就随着她的父母做官去,以后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
  宗莹说到这里止住了。露沙只是怔怔地回想,云青忽喊道:“你看那海水都放金光了,太阳已经到了正午,我们回去吃饭吧!”她们随着松荫走了一程已经到家了。
  在这一个暑假里,寂寞的松林,和无言的海流,被这五个女孩子点染得十分热闹,她们对着白浪低吟,对着激潮高歌,对着朝霞微笑,有时竟对着海月垂泪。不久暑假将尽了,那天夜里正是月望的时候,她们黄昏时拿着箫笛等来了。露沙说:“明天我们就要进城去,这海上的风景,只有这一次的赏受了。今晚我们一定要看日落和月出……这海边上虽有几家人家,但和我们也混熟了,纵晚点回去也不要紧,今天总要尽兴才是。”大家都极同意。
  西方红灼灼的光闪烁着,海水染成紫色,太阳足有一个脸盆大,起初盖着黄色的云,有时露出两道红来,仿佛大神怒睁两眼,向人间狠视般,但没有几分钟那两道红线化成一道,那彩霞和彗星般散在西北角上,那火盆般的太阳已到了水平线上,一霎眼那太阳已如狮子滚绣球般,打个转身沉向海底去了。天上立刻露出淡灰色来,只在西方还有些五彩余辉闪烁着。
  海风吹拂在宗莹的散发上,如柳丝轻舞,她倚着松柯低声唱道:
  
  我欲登芙蓉之高峰兮,
  白云阻其去路。
  我欲挚绿萝之俊藤兮;
  惧颓岩而踟躇。
  伤烟波之荡荡兮;
  伊人何处?
  叩海神久不应兮;
  唯漫歌以代哭!

  接着歌声,又是一阵箫韵,其声嘤嘤似蜂鸣群芳丛里,其韵溶溶似落花轻逐流水,渐提渐高激起有如孤鸿哀唳碧空,但一折之后又渐转和缓恰似水渗滩底呜咽不绝,最后音响渐杳,歌声又起道:
  
  “临碧海对寒素兮,
  何烦纡之萦心!
  浪滔滔波荡荡兮,
  伤孤舟之无依!
  伤孤舟之无依兮,
  愁绵绵而永系!”

  大家都被了歌声的催眠,沉思无言,便是那作歌的宗莹,也只有微叹的余音,还在空中荡漾罢了。
   

  她们搬进学校了。暑假里浪漫的生活,只能在梦里梦见,在回想中想见。这几天她们都是无精打采的。露沙每天只在图书馆,一张长方桌前坐着,拿着一支笔,痴痴地出神,看见同学走过来时,她便将人家慢慢分析起来。同学中有一个叫松文的从她面前走过,手里正拿着信,含笑的看着,露沙等她走后,便把她从印象中提出,层层地分析。过了半点钟,便抽去笔套,在一册小本子上写道:
  “一个很体面的女郎,她时时向人微笑,多美丽呵!只有含露的荼蘼能比拟她。但是最真诚和甜美的笑容,必定当她读到情人来信时才可以看见!这时不正像含露的荼蘼了,并且像斜阳熏醉的玫瑰,又柔媚又艳丽呢!”她写到这里又有一个同学从她面前走过。她放下她的小本子,换了宗旨不写那美丽含笑的松文了!她将那个后来的同学照样分析起来。这个同学姓郦,在她一级中年纪最大——大约将近四十岁了——她拿着一堆书,皱着眉走过去。露沙望着她的背影出神。不禁长叹一声,又拿起笔来写道:“她是四十岁的母亲了,——她的儿已经十岁——当她拿着先生发的讲义——二百余页的讲义,细细地理解时,她不由得想起她的儿来了。”她那时皱紧眉头,合上两眼,任那眼泪把讲义湿透,也仍不能止住她的伤心。
  先生们常说:“她是最可佩服的学生。”我也只得这么想,不然她那紧皱的眉峰,便不时惹起我的悲哀:我必定要想到:“人多么傻呵!因为不相干的什么知识——甚至于一张破纸文凭,把精神的快活完全牺牲了……”当当一阵吃饭钟响,她才放下笔,从图书馆出来,她一天的生活大约如是,同学们都说她有神经病,有几个刻薄的同学给她起个绰号,叫“著作家”,她每逢听见人们嘲笑她的时候,只是微笑说:“算了吧!著作家谈何容易?”说完这话,便头也不回地跑到图书馆去了。
  宗莹最喜欢和同学谈情。她每天除上课之外,便坐在讲堂里,和同学们说:“人生的乐趣,就是情。”她们同级里有两个人,一个叫作兰香,一个叫作孤云,她们两人最要好,然而也最爱打架。她们好的时候,手挽着手,头偎着头,低低地谈笑。或商量两个人做一样衣服,用什么样花边,或者做一样的鞋,打一样的别针,使无论什么人一见她们,就知道她们是顶要好的朋友。有时预算星期六回家,谁到谁家去,她们说到快意的时候,竟手舞足蹈,合唱起来。这时宗莹必定要拉着玲玉说:“你看她们多快乐呵!真是人若没有感情,就不能生活了。情是滋润草木的甘露,要想开美丽的花,必定用要情汁来灌溉。”玲玉也悄悄地谈论着,我们级里谁最有情,谁有真情,宗莹笑着答她道:“我看你最多情,——最没情就是露沙了。她永远不相信人,我们对她说情,她便要笑我们。其实她的见地实在不对。”玲玉便怀疑着笑说道:“真的吗?……我不相信露沙无情,你看她多喜欢笑,多喜欢哭呀。没情的人,感情就不应当这么易动。”宗莹听了这话,沉思一回,又道:“露沙这人真奇怪呀!……有时候她闹起来,比谁都活泼,及至静起来,便谁也不理的躲起来了。”
  她们一天到晚,只要有闲的时候,便如此的谈论,同学们给她们起了绰号,叫“情迷”,她们也笑纳不拒。
  云青整天理讲义,记日记。云青的姊妹最多,她们家庭里因组织了一个娱乐会。云青全份的精神都集中在这里,下课的时候,除理讲义,抄笔录和记日记外,就是做简章和写信。她性情极圆和,无论对于什么事,都不肯吃亏,而且是出名的拘谨。同级里每回开级友会,或是爱国运动,她虽热心帮忙,但叫她出头露面,她一定不答应。她唯一的推辞只说:“家里不肯。”同学们能原谅她的,就说她家庭太顽固,她太可怜;不能原谅她,就冷笑着说:“真正是个薛宝钗。”她有时听见这种的嘲笑,便呆呆坐在那里。露沙若问她出什么神?她便悲抑着说:“我只想求人了解真不容易!”露沙早听惯看惯她这种语调态度,也只冷冷地答道:“何必求人了解?老实说便是自己有时也不了解自己呢!”云青听了露沙的话,就立刻安适了,仍旧埋头做她的工作。
  莲裳和他们四人不同级,她学的是音乐,她每日除了练琴室里弹琴,便是操场上唱歌。她无忧无虑,好像不解人间有烦恼事,她每逢听见云青露沙谈人无味一类的话,她必插嘴截住她们的话说:“哎呀!你们真讨厌。竟说这些没意思的话,有什么用处呢?来吧!来吧!操场玩去吧!”她跑到操场里,跳上秋千架,随风上下翻舞,必弄得一身汗她才下来,她的目的,只是快乐。她最憎厌学哲理的人,所以她和露沙她们不能常常在一处,只有假期中,她们偶然聚会几次罢了。
  她们在学校里的生活很平淡,差不多没有什么意外的事情发现。到了第三个年头,学校里因为爱国运动,常常罢课。露沙打算到上海读书。开学的时候,同学们都来了,只短一个露沙,云青、玲玉、宗莹都感十分怅惘,云青更抑抑不能耐,当日就写了一封信给露沙道:
  
  露沙:
  赐书及宗莹书,读悉,一是离愁别恨,思之痛,言之更痛,露沙!千丝万缕,从何诉说?知惜别之不免,悔欢聚之多事矣!悠悠不决之学潮,至兹告一结束,今日已始行补课,同堂相见,问及露沙,上海去也。局外人已不胜为吾四人憾,况身受者乎?吾不欲听其问,更不忍笔之于此以增露沙愁也!所幸吾侪之以志行相契,他日共事社会,不难旧雨重逢,再作昔日之游,话别情,倾积愫,且喜所期不负,则理想中乐趣,正今日离愁别恨有以成之;又何惜今日之一别,以致永久之乐乎?云素欲作积极语,以是自慰,亦勉以是为露沙慰,知露沙离群之痛,总难恝然于心。姑以是作无聊之极想,当耐味之榆柑可也。
  今日校中之开学式,一种萧条气象,令人难受,露沙!所谓“别时容易见时难”。吾终不能如太上之忘情,奈何!得暇多来信,余言续详,顺颂康健
                 云青

  云青写完信,意绪兀自懒散,在这学潮后,杂乱无章的生活里,只有沉闷烦纡,那守时刻司打钟的仆人,一天照样打十二回钟,但课堂里零零落落,只有三四个人上堂。教员走上来,四面找人,但窗外一个人影都没有。院子里只有垂杨对那孤寂的学生教员,微微点头。玲玉、宗莹和云青三个人,只是在操场里闲谈。这时正是秋凉时候,天空如洗,黄花满地,西风爽棘。一群群雁子都往南飞,更觉生趣索然。她们起初不过谈些解决学潮的方法,已觉前途的可怕,后来她们又谈到露沙了,玲玉说:“露沙走了,与她的前途未始不好。只是想到人生聚散,如此易易,太没意思了,现在我们都是做学生的时代,肩上没有重大的责任,尚且要受种种环境支配,将来投身社会,岂不更成了机械吗?……”云青说:“人生有限的精力,清磨完了就结束了,看透了倒不值得愁前虑后呢?”宗莹这时正在葡萄架下,看累累酸子,忽接言道:“人生都是苦恼,但能不想就可以不苦了!”云青说:“也只有做如此想。”她们说着都觉倦了,因一齐回到讲堂去。宗莹的桌上忽放着一封信,是露沙寄来的,她忙忙撕开念道:
  
  人寿究竟有几何?穷愁潦倒过一生;未免不值得!我已决定日内北上,以后的事情还讲不到,且把眼前的快乐享受了再说。
  宗莹!云青!玲玉!从此不必求那永不开口的月姊——
  传我们心弦之音了!呵!再见!

  宗莹喜欢得跳起来,玲玉、云青也尽展愁眉,她们并且忙跑去通知莲裳,预备欢迎露沙。
  露沙到的那天,她们都到火车站接她。把她的东西交给底下人拿回去。她们五个人一齐走到公园里。在公园里吃过晚饭,便在社稷坛散步,她们谈到暑假分别时曾叮嘱到月望时,两地看月传心曲,谁想不到三个月,依旧同地赏月了!在这种极乐的环境里,她们依旧恢复她们天真活泼的本性了。
  她们谈到人生聚散的无定。露沙感触极深,因述说她小时的朋友的一段故事:
  “我从九岁开始念书,启蒙的先生是我姑母,我的书房,就在她寝室的套间里。我的书桌是红漆的,上面只有一个墨盒,一管笔,一本书,桌子面前一张木头椅子。姑母每天早晨教我一课书,教完之后,她便把书房的门倒锁起来,在门后头放着一把水壶,念渴了就喝白开水,她走了以后,我把我的书打开。忽听见院子里妹妹唱歌,哥哥学猫叫,我就慢慢爬到桌上站在那里,从窗眼往外看。妹妹笑,我也由不得要笑;哥哥追猫,我心里也像帮忙一块追似的。我这样站着两点钟也不觉倦,但只听见姑母的脚步声,就赶紧爬下来,很规矩地坐在那里,姑母一进门,正颜厉色地向我道:‘过来背书。’我哪里背得出,便认也不曾认得。姑母怒极,喝道:‘过来!’我不禁哀哀地哭了。她拿着皮鞭抽了几鞭,然后狠狠地说:‘十二点再背不出,不用想吃饭呵!’我这时恨极这本破书了。但为要吃午饭,也不能不拼命地念,侥幸背出来了,混了一顿午饭吃。但是念了一年,一本《三字经》还不曾念完。姑母恨极了,告诉了母亲,把我狠狠责罚了一顿,从此不教我念书了。我好像被赦的死囚,高兴极了。”
  有一天我正在同妹妹做小衣服玩,忽听见母亲叫我说:“露沙!你一天在家里不念书,竟顽皮,把妹妹都引坏了。我现在送你上学校去,你若不改,被人赶出来,我就不要你了。”我听了这话,又怕又伤心,不禁放声大哭。后来哥哥把我抱上车,送我到东城一个教会学堂里。我才迈进校长室,心里便狂跳起来。在我的小生命里,是第一次看见蓝眼睛、高鼻子的外国人,况且这校长满脸威严。我哥哥和她说:“这小孩是我的妹妹,她很顽皮,请你不用客气地管束她。那是我们全家所感激的。”那校长对我看了半天说:“哦!小孩子!你应当听话,在我的学校里,要守规矩,不然我这里有皮鞭,它能责罚你。”她说着话,把手向墙上一捺。就听见“琅琅!”一阵铃响,不久就走进一个中国女人来,年纪二十八九,这个人比校长温和得多,她走进来和校长鞠了个躬,并不说话,只听见校长叫她道:“魏教习!这个女孩是到这里读书的,你把她带去安置了吧!”那个魏教习就拉着我的手说:“小孩子!跟我来!”我站着不动。两眼望着我的哥哥,好似求救似的。我哥哥也似了解我的意思,因安慰我说:“你好好在这里念书,我过几天来看你。”我知道无望了,只得勉勉强强跟着魏教习到里边去。
  这学校的学生,都是些乡下孩子,她们有的穿着打补钉的蓝布褂子,有的头上扎着红头绳,见了我都不住眼地打量,我心里又彷徨,又凄楚。在这满眼生疏的新环境里,觉得好似不系之舟,前途命运真不可定呵,迷糊中不知走了多少路,只见魏教习领我走到楼下东边一所房子前站住了。用手轻轻敲了几下门,那门便“呀”的一声开了。一个女郎戴着蔚蓝眼镜,两颊娇红,眉长入鬓,身上穿着一件月白色的长衫,微笑着对魏教习鞠了躬说:“这就是那新来的小学生吗?”魏教习点点头说:“我把她交给你,一切的事情都要你留心照应。”说完又回头对我说:“这里的规矩,小学生初到学校,应受大学生的保护和管束。她的名字叫秦美玉,你应当叫她姐姐,好好听她的话,不知道的事情都可以请教她。”说完站起身走了。那秦美玉拉着我的手说:“你多大了?你姓什么?叫什么?……这学校的规矩很厉害,外国人是不容情的,你应当事事小心。”她正说着,已有人将我的铺盖和衣物拿进来了。我这时忽觉得诧异,怎么这屋子里面没有床铺呵?后来又看她把墙壁上的木门推开了。里头放着许多被褥,另外还有一个墙橱,便是放衣服的地方。她告诉我这屋里住五个人,都在这木板上睡觉,此外,有一张长方桌子,也是五个人公用的地方。我从来没看见过这种简陋的生活,仿佛到了一个特别的所在,事事都觉得不惯。并且那些大学生,又都正颜厉色地指挥我打水扫地,我在家从来没做过,况且年龄又大幼弱,怎么能做得来。不过又不敢不做,到烦难的时候,只有痛哭,那些同学又都来看我,有的说:“这孩子真没出息!”有的说:“管管她就好了。”那些没有同情的刺心话,真使我又羞又急,后来还是秦美玉有些不过意,抚着我的头说:“好孩子!别想家,跟我玩去。”我擦干了眼泪,跟她走出来。院子里有秋千架,有荡木,许多学生在那里玩耍,其中有一个学生,和我差不多大,穿着藕荷色的洋纱长衫,对我含笑地望,我也觉得她和别的同学不同,很和气可近的,我不知不觉和她熟识了,我就别过秦美玉和她牵着手,走到后院来。那里有一棵白杨树。底下放着一块捣衣石,我们并肩坐在那里。这时正是黄昏的时候,柔媚的晚霞,缀成幔天红罩,金光闪射,正映在我们两人的头上,她忽然问我道:“你会唱圣诗吗?”我摇头说“不会”,她低头沉思半晌说:“我会唱好几首,我教你一首好不好?”我点头道:“好!”她便轻轻柔柔地唱了一首,歌词我已记不得了。只是那爽脆的声韵,恰似娇莺低吟,春燕轻歌,到如今还深刻脑海。我们正在玩得有味,忽听一阵铃响,她告诉我吃晚饭了。我们依着次序,走进膳堂,那膳堂在地窖里,很大的一间房子,两旁都开着窗户,从窗户外望,平地上所种的杜鹃花正开得灿烂娇艳,迎着残阳,真觉爽心动目。屋子中间排着十几张长方桌,桌的两旁放着木头板凳,桌上当中放着一个绿盆,盛着白木头筷子和黑色粗碗,此外排着八碗茄子煮白水,每两人共吃一碗。在桌子东头,放着一簸箩棒子面的窝窝头,黄腾腾好似金子的颜色,这又是我从来没吃过的,秦美玉替我拿了两块放在面前。我拿起来咬了一口,有点甜味,但是嚼在嘴里,粗糙非常,至于那碗茄子,更不知道是什么味道,又涩又苦,想来既没有油,盐又放多了,我肚子其实很饿,但我拿起筷子勉强吃了两口,实在咽不下,心里一急,那眼泪点点滴滴都流在窝窝头上了。那些同学见我这种情形,有的诽笑我,有的谈论我,我仿佛听见她们说:“小姐的派头倒十足,但为什么不吃小厨房的饭呢?”我那时不知道这学校的饭是分等第的,有钱的吃小厨房饭,没钱就吃大厨房的饭,我只疑疑惑惑不知道她们说什么,只怔怔地看着饭菜垂泪。直等大家都吃完,才一齐散了出来。我自从这一顿饭后,心里更觉得难受了,这一夜翻来覆去,无论如何睡不着,看那清碧的月光,从树梢上移到我屋子的窗棂上,又移到我的枕上,直至月光充满了全屋,我还不曾入梦,只听见那四个同学呼声雷动,更感焦躁,那眼泪又不由自主地流下来了。直到天快亮,这才迷迷糊糊睡了一觉。
  第二天的饭菜,依旧是不能下箸。那个小朋友知道这消息,到吃饭的时候,特把她家里送来的菜,拨了一半给我,我才吃了一顿饱饭,这种苦楚直挨了两个星期,才略觉习惯些。我因为这个小朋友待我极好,因此更加亲热。直到我家里搬到天津去,我才离开这学校,我的小朋友也回通州去了。以后我已经十三岁了,我的小朋友十二岁,我们一齐都进公立某小学校,后来她因为想学医到别处去。我们五六年不见,想不到前年她又到北京来,我们因又得欢聚,不过现在她又走了——听说她已和人结婚——很不得志,得了肺病,将来能否再见,就说不定了。
  “你们说人生聚散有一定吗?”露沙说完,兀自不住声地叹息。这时公园游人已渐渐散尽,大家都有倦意。因趁着光慢慢散步出园来,一同雇车回学校去。
  露沙自从上海回来后,宗莹和云青、玲玉,都觉格外高兴。这时候她们下课后,工作的时候很少,总是四个人拉着手,在芳草地上,轻歌快谈。说到快意时,便哈天扑地地狂笑,说到凄楚时便长吁短叹,其实都脱不了孩子气,什么是人生!什么是究竟!不过嘴里说说,真的苦趣还一点没尝到呢!
   

  光阴快极了,不觉又过了半年,不解事的露沙、玲玉、云青、宗莹、莲裳,不幸接二连三都卷入愁海了。
  第一个不幸的便是露沙,当她幼年时饱受冷刻环境的熏染,养成孤僻倔强的脾气,而她天性又极富于感情,所以她竟是个智情不调和的人。当她认识那青年梓青时,正在学潮激烈的当儿。天上飘着鹅毛片般的白雪,空中风声凛冽,她奔波道途,一心只顾怎么开会,怎么发宣言,和那些青年聚在一起,讨论这一项,解决那一层,她初不曾预料到这一点的,因而生出绝大的果来。
  梓青是个沉默孤高的青年,他的议论最彻底,在会议的席上,他不大喜欢说话,但他的论文极多,露沙最喜欢读他的作品,在心流的沟里,她和他不知不觉已打通了,因此不断地通信,从泛泛的交谊,变为同道的深契。这时露沙的生趣勃勃,把从前的冷淡态度,融化许多,她每天除上课外,便是到图书馆看书,看到有心得,她或者作短文,和梓青讨论;或者写信去探梓青的见解,在这个时期里,她的思想最有进步,并且她又开拓研究哲学,把从前慒慒懂懂的态度都改了。
  有一天正上哲学课,她拿着一枝铅笔记先生口述的话。那时先生正讲人生观的问题,中间有一句说:“人生到底做什么?”她听了这话,忽然思潮激涌,停了手里的笔,更听不见先生继续讲些什么,只怔怔地盘算,“人生到底做什么?……牵来牵去,忽想到恋爱的问题上去,——青年男女,好像是一朵含苞未放的玫瑰花,美丽的颜色足以安慰自己,诱惑别人,芬芳的气息,足以满足自己,迷恋别人。但是等到花残了,叶枯了,人家弃置,自己憎厌,花木不能躲时间空间的支配,人类也是如此,那么人生到底做什么?……其实又有什么可做?恋爱不也是一样吗?青春时互相爱恋,爱恋以后怎么样?……不是和演剧般,到结局无论悲喜,总是空的呵!并且爱恋的花,常常衬着苦恼的叶子,如何跳出这可怕的圈套,清净一辈子呢?……”她越想越玄,后来弄得不得主意,吃饭也不正经吃,有时只端着饭碗拿着筷子出神,睡觉也不正经睡,半夜三更坐了起来发怔,甚至于痛哭了。
  这一天下午,露沙又正犯着这哲学病,忽然梓青来了一封信,里头有几句话说:“枯寂的人生真未免太单调了!……唉!什么时候才得甘露的润泽,在我空漠的心田,开朵灿烂的花呢?……恐怕只有膜拜‘爱神’,求她的怜悯了!”这话和她的思想,正犯了冲突。交战了一天,仍无结果。到了这一天夜里,她勉勉强强写了梓青的回信,那话处处露着彷徨矛盾的痕迹。到第二天早起重新看看,自己觉得不妥。因又撕了,结果只写了几个字道:“来信收到了,人生不过尔尔,苦也罢,乐也罢,几十年全都完了,管他呢!且随遇而安吧!”
  活泼泼的露沙,从此憔悴了!消沉了!对于人间时而信,时而疑,神经越加敏锐,闲步到中央公园,看见鸭子在铁栏里游泳,她便想到,人生和鸭子一样地不自由,一样地愚钝;人生到底做什么?听见鹦鹉叫,她便想到人们和鹦鹉一样,刻板地说那几句话,一样的不能跳出那笼子的束缚;看见花落叶残便想到人的末路——死——仿佛天地间只有愁云满布,悲雾迷漫,无一不足引起她对世界的悲观,弄得精神衰颓。
  露沙的命运是如此。云青的悲剧同时开演了,云青向来对于世界是极乐观的。她目的想作一个完美的教育家,她愿意到乡村的地方——绿山碧水——的所在,召集些乡村的孩子,好好地培植她们,完成甜美的果树,对于露沙那种自寻苦恼的态度,每每表示反对。
  这天下午她们都在校园葡萄架下闲谈,同级张君,拿了一封信来,递给露沙,她们都围拢来问:“这是谁的信,我们看得吗?”露沙说:“这是蔚然的信,有什么看不得的。”她说着因把信撕开,抽出来念道:
  
  露沙君:
  不见数月了!我近来很忙。没有写信给你,抱歉得很!你近状如何?念书有得吗?我最近心绪十分恶劣,事事都感到无聊的痛苦,一身一心都觉无所着落,好像黑夜中,独驾扁舟,漂泊于四无涯际,深不见底的大海汪洋里,彷徨到底点了呵!日前所云事,曾否进行,有效否,极盼望早得结果,慰我不定的心。别的再谈。
                         蔚然

  宗莹说,“这个人不就是我们上次在公园遇见的吗?……他真有趣,抱着一大捆讲义,睡在椅子上看,……他托你什么事?……露沙!”
  露沙沉吟不语,宗莹又追问了一句,露沙说:“不相干的事,我们说我们的吧!时候不早,我们也得看点书才对。”这时玲玉和云青正在那唧唧哝哝商量星期六照像的事,宗莹招呼了她们,一齐来到讲堂。玲玉到图书室找书预备作论文,她本要云青陪她去,被露沙拦住说:“宗莹也要找书,你们俩何不同去。”玲玉才舍了云青,和宗莹去了。
  露沙叫云青道:“你来!我有话和你讲。”云青答应着一同出来,她们就在柳荫下,一张凳子上坐下了。露沙说:“蔚然的信你看了觉得怎样?”云青怀疑着道:“什么怎么样?我不懂你的意思!”露沙说:“其实也没有什么!……我说了想你也不至于恼我吧?”云青说:“什么事?你快说就是了。”露沙说:“他信里说他十分苦闷,你猜为什么?……就是精神无处寄托,打算找个志同道合的女朋友,安慰他灵魂的枯寂!他对于你十分信任,从前和我说过好几次,要我先容,我怕碰钉子,直到如今不曾说过,今天他又来信,苦苦追问,我才说了,我想他的人格,你总信得过,做个朋友,当然不是大问题是不是?”云青听了这话,一时没说什么,沉思了半天说:“朋友原来不成问题,……但是不知道我父亲的意思怎样?等我回去问问再说吧!”……露沙想了想答道:“也好吧!但希望快点!”她们谈到这里,听见玲玉在讲堂叫她们,便不再往下说,就回到讲堂去。
  露沙帮着玲玉找出《汉书·艺文志》来,混了些时,玲玉和宗莹都伏案作文章,云青拿着一本《唐诗》,怔怔凝思,露沙叉着手站在玻璃窗口,听柳树上的夏蝉不住声地嘶叫,心里只觉闷闷地,无精打采地坐在书案前,书也懒看,字也懒写。孤云正从外头进来,抚着露沙的肩说,“怎么又犯毛病啦,眼泪汪汪是什么意思呵!”露沙满腔烦闷悲凉,经她一语道破,更禁不住,爽性伏在桌上呜咽起来,玲玉、宗莹和云青都急忙围拢来,安慰她,玲玉再三问她为什么难受,她只是摇头,她实在说不出具体的事情来。这一下午她们四个人都沉闷无言,各人叹息各人的,这种的情形,绝不是头一次了。
  冬天到了,操场里和校园中没有她们四人的影子了,这时她们的生活只在图书馆或讲堂里,但是图书馆是看书的地方,她们不能谈心,讲堂人又太多,到不得已时,她们就躲在栉沐室里,那里有顶大的洋炉子,她们围炉而谈,毫无妨碍。
  最近两个星期,露沙对于宗莹的态度,很觉怀疑。宗莹向来是笑容满面,喜欢谈说的;现在却不然了,镇日坐在讲堂,手里拿着笔在一张破纸上,画来画去,有时忽向玲玉说:“做人真苦呵!”露沙觉得她这种形态,绝对不是无因。这一天的第二课正好教员请假,露沙因约了宗莹到栉沐室谈心,露沙说:“你有什么为难的事吗?”她沉吟了半天说:“你怎么知道?”露沙说:“自然知道,……你自己不觉得,其实诚于中形于外,无论谁都瞒不了呢!”宗莹低头无言,过了些时,她才对露沙说:“我告诉你,但请你守秘密。”露沙说:“那自然啦,你说吧!”
  我前几个星期回家,我母亲对我说有个青年,要向我求婚,据父亲和母亲的意思,都很欢喜他,他的相貌很漂亮,学问也很好,但只一件他是个官僚。我的志趣你是知道的,和官僚结婚多讨厌呵!而且他的交际极广,难保没有不规则的行动,所以我始终不能决定。我父亲似乎很生气,他说:“现在的女孩子,眼里哪有父母呵,好吧!我也不能强迫你,不过我觉得这是个好机会,我作父亲的有对你留意的责任,你若自己错过了,那就不能怨人,……据我看那青年,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将来至少也有科长的希望……,我被他这一番话说得真觉难堪,我当时一夜不曾合眼,我心里只恨为什么这么倒霉,若果始终要为父母牺牲,我何必念书进学校。只过我六七年前小姐式的生活,早晨睡到十一二点起来,看看不相干的闲书,作两首谰调的诗,满肚皮佳人才子的思想,三从四德的观念,那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自然遵守,也没有什么苦恼了!现在既然进了学校,有了知识,叫我屈伏在这种顽固不化的威势下,怎么办得到!我牺牲一个人不要紧,其奈良心上过不去,你说难不难?……”宗莹说到伤心时,泪珠儿便不断地滴下来。露沙倒弄得没有主意了,只得想法安慰她说:“你不用着急,天下没有不爱子女的父母,他绝不忍十分难为你……”
  宗莹垂泪说:“为难的事还多呢!岂止这一件。你知道师旭常常写信给我吗?”露沙诧异道:“师旭!是不是那个很胖的青年?”宗莹道:“是的。”……“他头一封信怎么写的?”露沙如此地问。宗莹道:“他提出一个问题和我讨论,叫我一定须答复,而且还寄来一篇论文叫我看完交回,这是使我不能不回信的原因。”露沙听完,点头叹道:“现在的社交,第一步就是以讨论学问为名,那招牌实在是堂皇得很,等你真真和他讨论学问时,他便再进一层,和你讨论人生问题,从人生问题里便渲染上许多愤慨悲抑的感情话,打动了你,然后恋爱问题就可以应运而生了。……简直是作戏,所幸当局的人总是一往情深,不然岂不味同嚼蜡!”宗莹说:“什么事不是如此?……做人只得模糊些罢了。”
  她们正谈着,玲玉来了,她对她们做出娇痴的样子来,似笑似恼地说:“啊哟!两个人像煞有介事,……也不理人家。”说着歪着头看她们笑。宗莹说:“来!来!……我顶爱你!”一边说,一边走,过来拉着她的手。她就坐在宗莹的旁边,将头靠在她的胸前说:“你真爱我吗?……真的吗?”……“怎么不真!”宗莹应着便轻轻在她手上吻了一吻。露沙冷冷地笑道:“果然名不虚传,情迷碰到一起就有这么些做作!”玲玉插嘴道:“咦!世界上你顶没有爱,一点都不爱人家。”露沙现出很悲凉的形状道:“自爱还来不及,说得爱人家吗?”玲玉有些恼了,两颊绯红说:“露沙顶忍心,我要哭了!我要哭了!”说着当真眼圈红了,露沙说:“得啦!得啦!和你闹着玩呵!……我纵无情,但对于你总是爱的,好不好?”玲玉虽是哈哈地笑,眼泪却随着笑声滚了下来。正好云青找到她们处来,玲玉不容她开口,拉着她就走,说,“走吧!去吧!露沙一点不爱人家,还是你好,你永远爱我!”云青只迟疑地说:“走吗?……真是的!”又回头对她们笑道:“这是怎么回事?……你们不走吗……”宗莹说:“你先走好了,我们等等就来。”玲玉走后,宗莹说:“玲玉真多情,……我那亲戚若果能娶她,真是福气!”露沙道:“真的!你那亲戚现在怎么样?你这话已对玲玉说过吗?”宗莹说:“我那亲戚不久就从美国回来了,玲玉方面我约略说过,大约很有希望吧!”“哦!听说你那亲戚从前曾和另外一个女子订婚,有这事吗?”露沙又接着问。宗莹叹道:“可不是吗?现在正在离婚,那边执意不肯,将来麻烦的日子有呢!”露沙说:“这恐怕还不成大问题,……只是玲玉和你的亲戚有否发生感情的可能,倒是个大问题呢?……听说现在玲玉家里正在介绍一个姓胡的,到底也不知什么结果。”宗莹道:“慢慢地再说吧!现在已经下堂了。底下一课文学史,我们去听听吧!”她们就走向讲堂去。
  她们四个人先后走到成人的世界去了。从前的无忧无愁的环境,一天一天消失。感情的花,已如荼如火地开着,灿烂温馨的色香,使她们迷恋,使她们尝到甜蜜的爱的滋味,同时使她们了解苦恼的意义。
  这一年暑假,露沙回到上海去,玲玉回到苏州去,云青和宗莹仍留在北京。她们临别的末一天晚上,约齐了住在学校里,把两张木床合并起来,预备四个人联床谈心。在傍晚的时候,她们在残阳的余辉下,唱着离别的歌儿道:
  
  潭水桃花,故人千里,
  离歧默默情深悬,
  两地思量共此心!
  何时重与联襟?
  愿化春波送君来去,
  天涯海角相寻。

  歌调苍凉,她们的声音越来越低,直至无声,露沙叹道:“十年读书,得来只是烦恼与悲愁,究竟知识误我,我误知识?”云青道:“真是无聊!记得我小的时候,看见别人读书,十分羡慕,心想我若能有了知识,不知怎样的快乐,若果知道越有知识,越与世界不相容,我就不当读书自苦了。”宗莹道:“谁说不是呢?就拿我个人的生活说吧!我幼年的时候,没有兄弟姊妹,父母十分溺爱,也不许进学校,只请了一个位老学究,教我读《毛诗》、《左传》,闲时学作几首诗。一天也不出门,什么是世界我也不知道,觉得除依赖父母过我无忧无虑的生活外,没有一点别的思想,那时在别人或者看我很可惜,甚至于觉得我很可怜,其实我自己倒一点不觉得。后来我有一个亲戚,时常讲些学校的生活,及各种常识给我听,不知不觉中把我引到烦恼的路上去,从此觉得自己的生活,样样不对不舒服,千方百计和父母要求进学校。进了学校,人生观完全变了。不容于亲戚,不容于父母,一天一天觉得自己孤独,什么悲愁,什么无聊,逐件发明了。……岂不是知识误我吗?”她们三人的谈话,使玲玉受了极深的刺激,呆呆地站在秋千架旁,一语不发。云青无意中望见,因撇了露沙、宗莹走过来,拊在她的肩上说:“你怎样了?……有什么不舒服吗?”玲玉仍是默默无言,摇摇头回过脸去,那眼泪便扑簌簌滚了下来。她们三人打断了话头,拉着她到栉沐室里,替她拭干了泪痕,谈些诙谐的话,才渐渐恢复了原状。
  到了晚上,她们四人睡在床上,不住地讲这样说那样,弄到四点多钟才睡着了。第二天下午露沙和玲玉乘京浦的晚车离开北京,宗莹和云青送到车站。当火车头转动时,玲玉已忍不住呜咽起来。露沙生性古怪,她遇到伤心的时候,总是先笑,笑够了,事情过了,她又慢慢回想着独自垂泪。宗莹虽喜言情,但她却不好哭。云青对于什么事,好像都不足动心的样子,这时对着渐去渐远的露沙、玲玉,只是怔怔呆望,直到火车出了正阳门,连影子都不见了,她才微微叹着气回去了。
  在这分别的期中,云青有一天接到露沙的一封信说:
  
  云青:
  人间譬如一个荷花缸,人类譬如缸里的小虫,无论怎样聪明,也逃不出人间的束缚。回想临别的那天晚上,我们所说的理想生活——海边修一座精致的房子,我和宗莹开了对海的窗户,写伟大的作品;你和玲玉到临海的村里,教那天真的孩子念书,晚上回来,便在海边的草地上吃饭,谈故事,多少快乐——但是我恐怕这话,永久是理想的呵!你知道宗莹已深陷于爱情的漩涡里,玲玉也有爱剑卿的趋势。虽然这都是她们俩的事,至于我们呢?蔚然对于你陷溺极深,我到上海后,见过他几次,觉得他比从前沉闷多了,每每仰天长叹,好像有无限隐忧似的。我屡次问他,虽不曾明说什么,但对于你的渴慕仍不时流露出来。云青!你究竟怎么对付他呢?你向来是理智胜于感情的,其实这也是她们不到的观察,对于蔚然的诚挚,能始终不为所动吗?况且你对于蔚然的人格曾表示相信,那么你所以拒绝他的,岂另有苦衷吗?……
  按说我的为人,在学校里,同学都批评我极冷淡寡情,其实人间的虫子,要想作太上的忘情,只是矫情罢了!不过有的人喜欢用情——即世上所谓的多情——有的不喜欢用情,一旦若是用了,更要比多情的深挚得多呢!我相信你不是无情,只是深情,你说是不是?
  你前封信曾问我梓青的事,在事实上我没有和他发生爱情的可能,但爱情是没有条件的。外来的桎梏,正未必能防范得住呢。以后的结果,实不可预料,只看上帝的意旨如何罢了。
                   露沙

  云青接到这封信,受了极大的刺激,用了两天两夜的思维,仍不能决定,她只得打电话叫宗莹来商量。宗莹问她对于蔚然本身有无问题,云青答道:“我向来没有和男子们交接,我觉得男子可以相信的很少,至于蔚然的人格,我始终信仰,不过我向来理智强于感情,这事的结果,若是很顺当的,那么倒也没什么,若果我父母以为不应当……或者亲戚们有闲话,那我宁可自苦一辈子,报答他的情义,叫我勉强屈就是做不到的。”
  宗莹听完这话,沉想些时说:“我想你本身若是没有问题,那么就可以示意蔚然,叫他托人对你父母提出,岂不妥当吗?”云青懒懒道:“大约也只有这么办了,……唉!真无聊……”她们商量妥当,宗莹也就回去了。
  傍晚的时候,兰馨来找云青,谈话之间,便提到露沙。兰馨说:“我前几天听见人说,露沙和梓青已发生恋爱了,但梓青已经结婚了,这事将来怎么办呢?”
  云青怔怔地看着墙上的风景画出神,歇了半天说:“这或者是人们的谣传吧!……我看露沙不至于这么糊涂!”
  “咦!你也不要说这话,……固然露沙是极明白,不至于上当,但梓青的婚姻是父母强迫的,本没有爱情可言,他纵对于露沙要求情爱,按真理说并不算大不道;不过社会上一般未免要说闲话罢了。……露沙最近有信吗?”
  “有信,对于这事,她也曾说过,但她的主张,怕不至于就会随随便便和梓青结婚吧?她向来主张精神生活的,就是将来发生结婚的事情,也总得有相当的机会。”
  “其实她近年来,在社会上已很有发展的机会,还是不结婚好,不然埋没了未免可惜……你写信还是劝她努力吧!”
  她们正谈着,一阵电话铃响,原来是孤云找兰馨说话,因打断了她们的话头,兰馨接了电话。孤云要约她公园玩去,她于是辞了云青到公园去。
  云青等她走后,便独自坐在廊子底下,默默沉思,觉得:“人生真是有限,像露沙那种看得破的人,也不能自拔!宗莹更不用说了……便是自己也不免宛转因物!”云青正在遐想的时候,只见听差走进来说有客来找老爷,云青因急急回避了,到屋里看了几页书,倦上来就收拾睡下。
  第二天早晨。云青才起来,她的父亲就叫她去说话,她走进父亲的书房,只见她父亲皱着眉道:“你认得赵蔚然吗?”云青听了这话,顿时心跳血涨,嗫嚅半天说:“听见过这人的名字。”她父亲点头道:“昨天伊秋先生来,还提起他,我觉得这个人太懦弱了,而且相貌也不魁武,”一边说着,一边看着云青,云青只是低头无言。后来她父亲又道:“我对于你的希望很大,你应当努力预备些英文,将来有机会,到外国走走才是。”说到这里,才慢慢站起来走了。
  云青怔怔望着窗外柳丝出神,觉有无限怅惘的情绪,萦绕心田,因到书案前,伸纸染毫写信给露沙道:
  
  露沙:
  前信甫发,接书一慰,因连日心绪无聊,未能即复,抱歉之至!来书以处世多磨,苦海无涯为言,知露沙感喟之深,子固生性豪爽者,读到“雄心壮志早随流水去”之句,令人不忍为设地深思也。“不享物质之幸福,亦不愿受物质之支配。”诚然!但求精神之愉快,闭门读书,固亦云唯一之希望,然岂易言乎?
  宗莹与师旭定婚有期矣,闻宗莹因此事,与家庭冲突,曾陪却不少眼泪。究竟何苦来?所谓“有情人都成眷属”亦不过霎时之幻影耳。百年容易,眼见白杨萧萧,荒冢累累,谁能逃此大限?此诚“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也。”渠结婚佳期闻在中秋,未知确否,果确,则一时之兴尚望露沙能北来,共与其盛,未知如愿否?
  玲玉事仍未能解决,而两方爱情则与日俱增,可怜!有限之精神,怎经如许消磨,玲玉为此事殊苦,不知冥冥之运命将何以处之也!嗟!嗟!造化弄人!
  最后一段,欲不言而不得不言,此即蔚然之事,云自幼即受礼教之熏染。及长已成习惯,纵新文化之狂浪,汩没吾顶,亦难洗前此之遗毒,况父母对云又非恶意,云又安忍与抗乎?乃近闻外来传言,又多误会,以为家庭强制,实则云之自身愿为家庭牺牲,付能委责家庭。愿露沙有以正之!至于蔚然处,亦望露沙随时开导,云诚不愿陷人滋深,且愿终始以友谊相重,其他问题都非所愿闻,否则只得从此休矣!
  思绪不宁,言失其序,不幸!不幸!不知无常之天道,
  伊于胡底也,此祝健康!
                 云青

  云青写完信后,就到姑妈家找表姊妹们谈话去了。
   

  露沙由京回到上海以后,和玲玉虽隔得不远,仍是相见苦稀,每天除陪了母亲兄嫂姊妹谈话,就是独坐书斋,看书念诗。这一天十时左右,邮差送信来,一共有五六封,有一封是梓青的信,内中道:
  
  露沙吾友:
  又一星期不接你的信了!我到家以来,只觉无聊。回想前些日子在京时,我到学校去找你,虽没有一次不是相对无言,但精神上已觉有无限的安慰,现在并此而不能,怅惘何极!
  上次你的信说,有时想到将来离开了学校生活,而踏进恶浊的社会生活,不禁万事灰心,我现虽未出校,已无事不灰心了!平时有说有笑,只是把灰心的事搁起,什么读书,什么事业,只是于无可奈何中聊以自遣,何尝有真乐趣!——我心的苦,知者无人——然亦未始并不幸中之幸,免得他们更和我格格不入了。
  我于无意中得交着你,又无意于短时间中交情深刻这步田地!这是我最满意的事,唉!露沙!这的确是我们一线的生机!有无上的价值!
  说到“人生不幸”,我是以为然而不敢深思的,我们所想望的生活,并不是乌托邦,不可能的生活,都是人生应得的生活;若使我们能够得到应得的生活,虽不能使我们完全满意,聊且满意,于不幸的人生中,我们也就勉强自足了!露沙!我连这一层都不敢想到,更何敢提及根本的“人生不幸”!
  你近来身体怎样,务望自重,有工夫多来信吧!此祝快乐!
                    梓青书

  露沙接到信后,只感到万种凄伤,把那信翻来覆去,看了无数遍,直到能背诵了,她还是不忍收起——这实在是她的常态,她生平喜思量,每逢接到朋友们的来信,总是这种情形——她闷闷不语,最后竟滴下泪来。本想即刻写回信,恰巧蔚然来找,露沙才勉强拭干眼泪,出来相见。
  这时已是黄昏了,西方的艳阳余辉,正射在玻璃窗上,由玻璃窗反折过来,正照在蔚然的脸上,微红而黑的两颊边,似有泪痕。露沙很奇异地问道:“现在怎么样?”蔚然凄然说:“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天心绪恶劣,要想到西湖,或苏州跑一趟,又苦于走不开,人生真是干燥极了!”露沙只叹了一声,彼此缄默约有五分钟,蔚然才问露沙道:“云青有信吗?……我写了三封信去,她都没有回我,不知道怎样,你若写信时,替我问问吧!”露沙说:“云青前几天有信来,她曾叫我劝你另外打主意,她恐怕终究叫你失望……她那个人做事十分慎重,很可佩服,不过太把自己牺牲了!……你对她到底怎样呢?”蔚然道:“我对于她当然是始终如一,不过这事也并不是勉强得来的,她若不肯,当然作罢,但请她不要以此介介,始终保持从前的友谊好了。”露沙说:“是呀!这话我也和她谈过,但是她说为避嫌疑起见,她只得暂时和你疏远,便是书信也拟暂时隔绝,等到你婚事已定后,再和你继续前此友谊……我想云青的心也算苦了,她对于你绝非无情,不过她为了父母的意见,宁可牺牲她的一生幸福……说到这里,我又想起今年春假,云青、玲玉、宗莹、莲裳,我们五个人,在天津住着。有一天夜里,正是月色花影互相厮并,红浪碧波,掩映斗媚。那时候我们坐在日本的神坛的草地上,密谈衷心,也曾提起这话,云青曾说对于你无论如何,终觉抱歉,因为她固执的缘故,不知使你精神上受多少创痕,……但是她也绝非木石,所以如此的原因,不愿受人皆议罢了。后来玲玉就说:这也没有什么訾议,现在比不得从前,婚姻自由本是正理,有什么忌讳呢?云青当时似乎很受了感动,就道:“好吧!我现在也不多管了。叫他去进行,能成也罢,不成也罢!我只能顺事之自然,至于最后的奋斗,我没有如此大魄力——而且闹起来,与家庭及个人都觉得说来不好听……当日我们的谈话虽仅此而上,但她的态度可算得很明了。我想你如果有决心非她不可,你便可稍缓以待时机。”蔚然点头道:“暂且不提好了。”
  蔚然走后,玲玉恰好从苏州来,邀露沙明天陪她到吴漆去接剑卿去。露沙就留她住在家里,晚饭后闲谈些时,便睡下了。第二天早晨才五点多钟玲玉就从睡中惊醒,悄悄下了床梳好了头。这时露沙也起来了,她们都收拾好了,已经到六点半。因乘车到火车站,距开车才有十分钟忙忙买了车票,幸喜车上还有坐位。玲玉脸向车窗坐着,早晨艳阳射在她那淡紫色的衣裙上,娇美无比,衬着她那似笑非笑的双靥好像浓绿丛中的紫罗兰。露沙对她怔怔望着,好像在那里猜谜似的。玲玉回头问道:“你想什么?你这种神情,衬着一身雪般的罗衣,直像那宝塔上的女石像呢!”露沙笑道:“算了吧!知道你今天兴头十足,何必打趣我呢?”玲玉被露沙说得不好意思了。仍回过头去,佯为不理。
  半点钟过去了,火车已停在吴淞车站。她们下了车,到泊船码头打听,那只美国来的船,还有两三个钟头才进口。她们便在海边的长堤上坐下,那堤上长满了碧绿的青草。海涛怒啸,绿浪澎湃,但四面寂寥。除了草底的鸣蛩,抑抑悲歌外,再没有其他的音响和怒浪骇涛相应和了。
  两点多钟以后,她们又回到码头上。只见许多接客的人,已挤满了,再往海面一看,远远的一只海船,开着慢车冉冉而来。玲玉叫道:“船到了!船到了!”她们往前挤了半天。才站了一个地位,又等半天,那船才拢了岸。鼓掌的欢声和呼唤的笑声,立刻充溢空际。玲玉只怔怔向船上望着,望来望去终不见剑卿的影子,十分彷徨。只等到许多人都下了船,才见剑卿提着小皮包,急急下船来。玲玉走向前去,轻轻叫道:“陈先生!”剑卿忙放下提包,握着玲玉的手道:“哦!玲玉!我真快活极了!你几时来的?那一位是你的朋友吗?……”玲玉说:“是的!让我给你介绍介绍,”因回过头对露沙道:“这位是陈剑卿先生。”又向陈先生道:“这位是露沙女士。”彼此相见过,便到火车站上等车。玲玉问道:“陈先生的行李都安置了吗?”剑卿道:“已都托付一个朋友了,我们便可一直到上海畅谈竟日呢!”玲玉默默无言,低头含笑,把一块绢帕叠来叠去。露沙只听剑卿缕述欧美的风俗人情。不久到了上海,露沙托故走了,玲玉和剑卿到半淞园去。到了晚上,玲玉仍回到露沙家时,住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就回苏州。
  过了几天,玲玉寄来一封信,邀露沙北上。这时候已经是八月的天气,风凉露冷,黄花遍地,她们乘八月初三早车北上。在路上玲玉告诉露沙,这次剑卿向她求婚,已经不能再坚执了。现在已双方求家庭的通过,露沙因问她剑卿离婚的手续已办没有。玲玉说:“据剑卿说,已不成问题,因为那个女子已经有信应允他。不过她的家人故意为难,但婚姻本是两方同意的结合,岂容第三者出来勉强,并且那个女子已经到英国留学去了。……不过我总觉得有些对不住那个女子罢了!”露沙沉吟道:“你倒没什么对不住她:不过剑卿据什么条件一定要和这女子离婚呢?”玲玉道:“因为他们定婚的时候,并不是直接的,其间曾经第三者的介绍,而那个介绍人又不忠实,后来被剑卿知道了,当时气得要死,立刻写信回家,要求家里替他离婚,而他的家庭很顽固,去信责备了他一顿,他想来想去没有办法,只有自己出马,当时写了一封信给那个女子,陈说利害。那个女子倒也明白,很爽快就答应了他,并且写了一封信给她的家人,意思是说,婚姻大事,本应由两个男女,自己做主,父母所不能强逼,现在剑卿既觉得和她不对,当然中他离异等语。不过她的家人,十分不快,一定不肯把订婚的凭证退还,所以前此剑卿向我求婚,我都不肯答应。……但是这次他再三地哀求,我真无法了,只得答应了他。好在我们都有事业的安慰,对于这些事都可随便。”露沙点头道:“人世的祸福正不可定,能游嬉人间也未尝不是上策呢?”
  玲玉同露沙到北京之后,就在中学里担任些钟点,这时她们已经都毕业了。云青、宗莹、露沙、玲玉都在北京,只有莲裳到天津女学校教书去了。莲裳在天津认识了一个姓张的青年,不久他们便发生了恋爱,在今年十月十号结婚,她们因约齐一同到天津去参与盛典。
  莲裳随遇而安的天性,所以无论处什么环境,她都觉得很快活。结婚这一天,她穿着天边彩霞织就的裙衫,披着秋天白云网成的软绡,手里捧着满蓄着爱情的玫瑰花,低眉凝容,站在礼堂的中问。男女来宾有的啧啧赞好,有的批评她的衣饰。只有玲玉、宗莹、云青、露沙四个人,站在莲裳的身旁,默默无言。仿佛莲裳是胜利者的所有品,现在已被胜利者从她们手里夺去一般,从此以后,往事便都不堪回忆!海滨的联袂倩影,现在已少了一个。月夜的花魂不能再听见她们五个人一齐的歌声。她们越思量越伤心,露沙更觉不能支持,不到婚礼完她便悄悄地走了,回到旅馆里伤感了半天,直至玲玉她们回来了,她兀自泪痕不干,到第二天清早便都回到北京了。
  从天津回来以后,露沙的态度,再见消沉了。终日闷闷不语,玲玉和云青常常劝她到公园散心去,露沙只是摇头拒绝。人们每提到宗莹,她便泪盈眼帘,凄楚万状!有一天晚上,月色如水,幽景绝胜,云青打电话邀她家里谈话,她勉强打起精神,坐了车子,不到一刻钟就到了。这时云青正在她家土山上一块云母石上坐着,露沙因也上了山,并肩坐在那块长方石上。云青说:“今夜月色真好,本打算约玲玉、宗莹我们四个人,清谈竟夜,可恨剑卿和师旭把她们俩伴住了不能来——想想朋友真没交头,起初情感浓挚,真是相依为命,到了结果,一个一个都风流云散了,回想往事,只恨多余!怪不得我妹妹常笑我傻。我真是太相信人了!”露沙说:“世界上的事情,本来不过尔尔,相信人,结果固然不免孤零之苦,就是不相信入,何尝不是依然感到世界的孤寂呢?总而言之,求安慰于善变化的人类,终是不可靠的,我们还是早些觉悟,求慰于自己吧!”露沙说完不禁心酸,对月怔望,云青也觉得十分凄楚,歇了半天,才叹道:“从前玲玉老对我说:同性的爱和异性的爱是没有分别的,那时我曾驳她这话不对,她还气得哭了,现在怎么样呢?”露沙说:“何止玲玉如此?便是宗莹最近还有信对我说:‘十年以后同退隐于西子湖畔’呢!那一句是可能的话,若果都相信她们的话,我们的后路只有失望而自杀罢了!”
  她们直谈到夜深更静,仍不想睡。后来云青的母亲出来招呼她们去睡,她们才勉强进去睡了。
  露沙从失望的经验里,得到更孤僻的念头,便是对于最信仰的梓青,也觉淡漠多了。这一天正是星期六,七点多钟的时候,梓青打电话来邀她看电影,她竟拒绝不去,梓青觉得她的态度就得很奇怪。当时没说什么,第二天来了一封信道:
  
  露沙!
  我在世界上永远是孤零的呵!人类真正太惨刻了!任我流涸了泪泉,任我粉碎了心肝,也没有一个人肯为我叫一声可怜!更没有人为我洒一滴半滴的同情之泪!便是我向日视为一线的光明,眼见得也是暗淡无光了!唉!露沙!若果你肯明明白白告诉我说:“前头没有路了!”那么我决不再向前多走一步,任这一钱不值的躯壳,随万丈飞瀑而去也好;并颓岩而同堕于千仞之深渊也好;到那时我一切顾不得了。就是残苛的人类,打着得胜鼓宣布凯旋,我也只得任他了……唉!心乱不能更续,顺祝康健!
                       梓青

  露沙看完这封信,心里就像万弩齐发,痛不可忍,伏在枕上呜咽悲哭,一面自恨自己太怯弱了!人世的谜始终打不破,一面又觉得对不住梓青,使他伤感到这步田地,智情交战,苦苦不休,但她天性本富于感情,至于平日故为旷达的主张,只不过一种无可如何的呻吟。到了这种关头,自然仍要为情所胜了,况她生平主张精神的生活。她有一次给莲裳一封信,里头有一段说:
  “许多聪明人,都劝我说:‘以你的地位和能力,在社会上很有发展的机会,为什么作茧自束呢?’这话出于好意者的口里,我当然是感激他,但是一方我却不能不怪他,太不谅人了!……如果人类生活在世界上,只有吃饭穿衣服两件事,那么我早就葬身狂浪怒涛里了,岂有今日?……我觉得宛转因物,为世所称倒不如行我所适,永垂骂名呢?干枯的世界,除了精神上,不可制止情的慰安外,还有别的可滋生趣吗?……”
  露沙的志趣,既然是如此,那么对于梓青十二分恳挚的态度,能不动心吗?当时拭干了泪痕,忙写了一封信,安慰梓青道:
  
  梓青!
  你的来信,使我不忍卒读!我自己已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了!何忍再拉你同入漩涡?所以我几次三番,想使你觉悟,舍了这九死一生的前途,另找生路,谁知你竟误会我的意思,说出那些痛心话来!唉!我真无以对你呵!
  我也知道世界最可宝贵,就是能彼此谅解的知己,我在世上混了二十余年,不遇见你,固然是遗憾千古,既遇见你,也未尝不是夙孽呢?……其实我生平是讲精神生活的,形迹的关系有无,都不成问题,不过世人太苛毒了!对于我们这种的行径,排斥不遗余力,以为这便是大逆不道,含沙射影,使人难堪,而我们又都是好强的人,谁能忍此?因而我的态度常常若离若即,并非对你信不过,谁知竟使你增无限苦楚。唉!我除向你诚恳地求恕外,还有什么话可说!愿你自己保重吧!何苦自戕过甚呢?祝你精神愉快!
                     露沙

  梓青接到信后,又到学校去会露沙,见面时,露沙忽触起前情,不禁心酸,泪水几滴了下来,但怕梓青看见,故意转过脸去,忍了半天,才慢慢抬起头来。梓青见了这种神情,也觉十分凄楚,因此相对默默,一刻钟里一句话也没有。后来还是露沙问道:“你才从家里来吗?这几天蔚然有信没有?”梓青答道:“我今天一早就出门找人去了,此刻从于农那里来,蔚然有信给于农,我这里有两三个礼拜没接到他的信了。”露沙又问道:“蔚然的信说些什么?”梓青道:“听于农说,蔚然前两个星期,接到云青的信,拒绝他的要求后,苦闷到极点了,每天只是拼命地喝酒。醉后必痛哭,事情更是不能做,而他的家里,因为只有他一个独子,很希望早些结婚,因催促他向他方面进行,究竟怎么样还说不定呢!不过他精神的创伤也就够了。……云青那方面,你不能再想法疏通吗?”
  “这事真有些难办,云青又何尝不苦痛?但她宁愿眼泪向心里流,也绝不肯和父母说一句硬话。至于她的父母又不会十分了解她,以为她既不提起,自然并不是非蔚然不嫁。那么拿一般的眼光,来衡量蔚然这种没有权术的人,自难入他们的眼,又怎么知道云青对他的人格十分信仰呢?我见这事,蔚然能放下,仍是放下吧!人寿几何?容得多少磨折?”
  梓青听见露沙的一席话,点头道:“其实云青也太懦弱了!她若肯稍微奋斗一点,这事自可成功……如果她是坚持不肯,我想还劝蔚然另外想法子吧!不然怎么了呢?”说到这里,便停顿住了,后来梓青又向露沙说:“……你的信我还没复你,……都是我对不住你,请你不要再想吧!”说到这里眼圈又红了。露沙说:“不必再提了,总之不是冤家不对头!……你明天若有工夫,打电话给我,我们或者出去玩,免得闷着难受。”梓青道:“好!我明天打电话给你,现在不早了,我就走吧。”说着站起来走了。露沙送他到门口,又回学校看书去了。
  宗莹本来打算在中秋节结婚,因为预备来不及,现在改在年底了。而师旭信仿佛是急不可待,每日下午都在宗莹家里直谈到晚上十点,才肯回去,有时和宗莹携手于公园的苍松荫下,有时联舞于北京饭店跳舞场里,早把露沙和云青诸人丢在脑后了。有时遇到,宗莹必缕缕述说某某夫人请宴会,某某先生请看电影,简直忙极了,把昔日所谈的求学著书的话,一概收起。露沙见了她这种情形,更觉格格不入。有时觉得实在忍不住了,因苦笑对宗莹说:“我希望你在快乐的时候,不要忘了你的前途吧!”宗莹听了这话,似乎很能感动她。但她确不肯认她自己的行动是改了前态,她必定说:“我每天下午还要念两点钟英文呢!”露沙不愿多说,不过对于宗莹的情感,一天淡似一天,从前一刻不离的态度,现在竟弄到两三个星期不见面,纵见了面也是相对默默,甚至于更引起露沙的伤感。
  宗莹结婚的上一天晚上,露沙在她家里住下,宗莹自己绣了一对枕头,还差一点不曾完工,露沙本不喜欢作这种琐碎的事,但因为宗莹的缘故,努力替她绣了两个玫瑰花瓣。这一夜她们家里的人忙极了,并且还来了许多亲戚,来看她试妆的,露沙嫌烦,一个人坐在她父亲的书房,替她作枕头。后来她父亲走了进来,和她谈话之间,曾叹道:“宗莹真没福气呵!我替她找一个很好的丈夫她不要,唉!若果你们学校的人,有和那个姓祝的结婚,真是幸福!不但学问好,而且手腕极灵敏,将来一定可以大阔的。……他待宗莹也不算薄了,谁知宗莹竟看不上他!”露沙不好回答什么,只是含笑唯诺而已。等了些时她父亲出去了,宗莹打发老妈子来请露沙吃饭。露沙放下针线,随老妈子到了堂房,许多艳装丽服的女客,早都坐在那里,露沙对大家微微点头招呼了,便和宗莹坐一处。这时宗莹收拾得额覆鬈发,凸凹如水上波纹,耳垂明珰,灿烂与灯光争耀,身上穿着玫瑰紫的缎袍,手上戴着订婚的钻石戒指,锐光四射。露沙对她不住地端相,觉得宗莹变了一个人。从前在学校时,仿佛是水上沙鸥,活泼清爽。今天却像笼里鹦鹉,毫无生气,板板地坐在那里,任人凝视,任人取笑,她只低眉默默,陪着那些钗光鬓影的女客们吃完饭。她母亲来替她把结婚时要穿的礼服,一齐换上。祖宗神位前面点起香烛,铺上一块大红毡子。叫人扶着宗莹向上叩了三个头。后来她的姑母们,又把她父母请出来,宗莹也照样叩了三个头。其余别的亲戚们也都依次拜过。又把她扶到屋里坐着。露沙看了这种情形,好像宗莹明天就是另外一个人了,从前的宗莹已经告一结束,又见她的父母都凄凄悲伤,更禁不住心酸,但人前不好落泪,仍旧独自跑到书房去,痛痛快快流了半天眼泪。后来客人都散了,宗莹来找她去睡觉。她走进屋子,一言不发,忙忙脱了外头衣服,上床脸向里睡下。宗莹此时也觉得有些凄惶,也是一言不发地睡下,其实各有各的心事,这一夜何曾睡得着。第二天天才朦胧,露沙回过脸来,看见宗莹已醒。她似醉非醉,似哭非哭地道:“宗莹!从此大事定了!”说着涕泪交流。宗莹也觉得从此大事定了的一句话,十分伤心,不免伏枕呜咽。唇来还是露沙怕宗莹的母亲忌讳,忙忙劝住宗莹。到七点钟大家全都起来了,忙忙地收拾这个,寻找那个,乱个不休。到十二点钟,迎亲的军乐已经来了,那种悲壮的声调,更觉得人肝肠裂碎。露沙等宗莹都装饰好了,握着她的手说:“宗莹!愿你前途如意!我现在回去了,礼堂上没有什么意思,我打算不去,等过两天我再来看你吧!”宗莹只低低应了一声,眼圈已经红润了,露沙不敢回头,一直走了。
  露沙回到家里,恹恹似病,饮食不进,闷闷睡了两天。有一天早起家里忽来一纸电报,说她母亲病重,叫她即刻回去。露沙拿着电报,又急又怕,全身的血脉,差不多都凝住了,只觉寒战难禁。打算立刻就走,但火车已开过了,只得等第二天的早车。但这一下半天的光阴,真比一年还难挨。盼来盼去,太阳总不离树梢头,再一想这两天一夜的旅程,不独凄寂难当,更怕赶不上与慈母一面,疑怕到这里,心头阵阵酸楚,早知如此,今年就不当北来?
  好容易到了黄昏。宗莹和云青都闻信来安慰她,不过人到真正忧伤的时候,安慰决不生效果,并且相形之下,更触起自己的伤心来。
  夜深了,她们都回去,露沙独自睡在床上,思前想后,记得她这次离家时,母亲十分不愿意,临走的那天早起,还亲自替她收拾东西,叮嘱她早些回来,——如果有意外之变,将怎样?她越思量越凄楚!整整哭了一夜,第二天早起,匆匆上了火车。莲裳这时也在北京,她到车站送她,莲裳愔然的神情,使露沙陡怀起,距此两年前,那天正是夜月如水的时候,她到莲裳家里,问候她母亲的病,谁知那时她母亲正断了气。莲裳投在她怀里,哀哀地哭道:“我从今以后没有母亲了!”呵!那时的凄苦,已足使她泪落声咽。今若不幸,也遭此境遇,将怎么办?觉得自己的身世真是可怜,七岁时死了父亲,全靠阿母保育教养。有缺憾的生命树,才能长成到如今,现在不幸的消息,又临到头上。……若果再没有母亲,伶仃的身世,还有什么勇气和生命的阻碍争斗呢?她越想越可怕,禁不住握着莲裳的手、呜咽痛哭。莲裳见景伤情,也不免怀母陪泪,但她还极诚挚地安慰她说:“你不要伤心,伯母的病或者等你到家已经好了,也说不定……并且这一路上,你独自一个,更须自己保重,倘若急出病来,岂不更使伯母悬心吗?”露沙这时却不过莲裳的情,遂极力忍住悲声。
  后来云青和永诚表妹都来了。露沙见了她们,更由不得伤心,想每回南旋的时候,虽说和她们总不免有惜别的意思,但因抱着极大的希望——依依于阿母时下,同兄嫂妹妹等围绕于阿母膝前如何的快活,自然便把离愁淡忘了,旅程也不觉凄苦了。但这一次回去,她总觉得前途极可怕,恨不得立时飞到阿母面前。而那可恨的火车,偏偏迟迟不开,等了好久,才听铃响,送客的人纷纷下车,宗莹、莲裳她们也都和她握手言别,她更觉自己伶仃得可怜,不免又流下泪来。
  在车上只是昏昏恹恹,好容易盼到天黑,又盼天亮,念到阿母病重,就如堕身深渊,浑身起栗,泪落不止。
  不久车子到了江边,她独自下了车,只觉浑身疲软,飘飘忽忽上了渡船。在江里时,江风尖利,她的神志略觉清爽,但望着那奔腾的江浪,只觉到自己前途的孤零和惊怕,唉!上帝!若果这时明白指示她母亲已经不在人间了,她一定要借着这海浪缀成的天梯,去寻她母亲去……
  过了江,上了沪宁车,再有六七个钟头到家了,心里似乎有些希望,但是惊惧的程度,更加甚了,她想她到家时,或者阿母已经不能说话了,她心里要怎样的难受?……但她又想上帝或不至如此绝人——病是很平常的事,何至于一病不起呢?
  那天的车偏偏又误点了,到上海已经十二点半钟,她急急坐上车奔回家去。离家门不远了,而急迫和忧疑的程度,也逐层加增,只有极力嘘气,使她的呼吸不至奎塞。车子将转弯了,家门可以遥遥望见,母亲所住的屋子,楼窗紧闭,灯火全熄,再一看那两扇黑门上,糊着雪白的丧纸。她这时一惊,只见眼前一黑,便昏晕在车上了,过了五分钟才清醒过来。等不得开门,她已失声痛哭了。等到哥哥出来开门时,麻衣如雪,涕泪交下,她无力地扑在灵前,哀哀唤母,但是桐棺三寸,已隔人天。露沙在灵前。哭了一夜,第二天更不支,竟寒热交作卧病一星期,才渐渐好了。
  露沙在母亲的灵前守了一个月,每天对着阿母的遗照痛哭,朋友们来函劝慰,更提起她的伤心。她想她自己现在更没牵挂了,把从前朋友们写的信,都从书箱里拿出来,一封封看过,然后点起一把火烧了。觉得眼前空明,心底干净。并且决心任造物的播弄,对于身体毫不保重,生死的关头,已经打破。有一天夜里她梦见她的母亲来了,仿佛记起她母亲已死,痛哭起来,自己从梦中惊醒。掀开帐子一看,星月依稀,四境凄寂,悄悄下了床,把电灯燃起,对着母亲的照像又痛哭了一场。然后含泪写了一封信给梓青道:
  
  梓青!
  可怜无父之儿复抱丧母之恨,苍天何极,绝人至此——清夜挑灯,血泪沾襟矣!
  人生朝露,而忧患偏多,自念身世,怆怀无限,阿母死后,益少生趣。沙非敢与造物者抗,似雨后梨花,不禁摧残,后此作何结局,殊不可知耳!
  目下丧事已楚,友辈频速北上,沙亦不愿久居此地,盖触景伤情,悲愁益不胜也!梓青来函,责以大义,高谊可感。唯沙经此折磨,灰冷之心,有无复燃之望,实不敢必。此后惟飘泊天涯,消沉以终身,谁复有心与利禄征逐,随世俗浮沉哉,望梓青勿复念我,好自努力可也。
  沙已决明旦行矣。申江云树,不堪回首,嗟乎?冥冥天道,安可论哉?……

  露沙写完信后,天已发亮。因把行李略略检楚,她的哥哥妹妹都到车站送她。临行凄凉,较昔更甚,大家洒泪而别。露沙到京时,云青曾到车站接她,并且告诉她,宗莹结婚后不到一个月,便患重病,现在住在医院里。露沙觉得人生真太无聊了!黄金时代已过,现在好像秋后草木,只有飘零罢了?
  玲玉这时在上海,来信说半年以内就要结婚,露沙接信后,不像前此对于宗莹、莲裳那种动心了,只是淡淡写了一封贺她成功的信。这时露沙昔日的朋友,一个个都星散了。北京只剩了一个云青和久病的宗莹,至于孤云和兰馨,虽也在北京,但露沙轻易不和她们见面,所以她最近的生活,除了每天到学校里上课外,回来只有昏睡。她这时住在舅舅家里,表妹们看见她这样,都觉得很可忧的。想尽种种方法,来安慰她,不但不能止她的愁,而且每一提起,她更要痛哭。她的表妹知道她和梓青极好,恐怕能安慰她的只是他了,因给梓青写了一封信道:
  
  梓青先生:
  我很冒昧给你写信,你一定很奇怪吧?你知道我表姊近来的状况怎样吗?她自从我姑母死后,更比从前沉默了!每天的枕头上的泪痕,总是不干的,我们再三地劝慰,终无益于事,而她的身体本来不好,哪经得起此种的殷忧呢?你是她很好的朋友,能不能想个法子安慰她?我盼望你早些北来,或者可稍煞她的悲怀!
  我们一家人,都为她担忧,因为她向来对于人世,多抱悲观,今更经此大故,难保没有意外的事情发生。……要说起她,也实在可怜,她自幼所遇见的事,已经很使她感觉世界的冷苛,现在母亲又弃她而去,一个人四海飘泊,再有勇气的人,也不禁要志馁心灰呵!你有方法转移她的人生观吗?盼望得很,再谈吧!此祝康乐!
                  露沙的表妹上

  露沙这一天早起,觉得头脑十分沉闷,因走到院子里站了半晌,才要到屋里去梳头,听差的忽进来告诉她说,有一个姓朱的来访。她想了半天,不知道是谁,走到客厅,看见一个女子,面上微麻,但神情眼熟得很,好像见过似的,凝视了半天,才骇然问道:“你是心悟吗?我们三年多不见了!……你从哪里来?前些日子竹荪有信来,说你去年出天花,很危险,现在都康全了?”心悟愔然道:“人事真不可料,我想不到活到二十几岁,还免不了出这场天灾,我早想写信给你,但我自病后心情灰冷,每逢提笔写信,就要触动我的伤感。人们都以为我病好了,来称贺我!其实能在那时死了,比这样活着强得多呢!”露沙说:“灾病是人生难免的,好了自然值得称贺,你为什么说出这种短气的话来?”心悟被露沙这么一问,仿佛受了极大的刺激般,低头哽咽,歇了半天,她才说:“我这病已经断送了我梦想的前途,还有什么生趣?”露沙不明白她的意思,只为不过她一时的感触,不愿多说,因用别的话叉开,谈了些江浙的风俗,心悟也就走了。
  过了几天,兰馨来谈,忽问露沙说:“你知道你朋友朱心悟已经解除婚约了吗?”露沙惊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怪道那天她那样情形呢!”兰馨因问什么情形,露沙把当日的谈话告诉她。兰馨叹道:“做人真是苦多乐少,像心悟那样好的人,竟落到这步田地?真算可怜!心悟前年和一个青年叫王文义的订婚,两个人感情极好,已经结婚有期,不幸心悟忽然出起天花来,病势十分沉重,直病了四个多月才好。好了之后脸上便落了许多麻点,其实这也算不得什么,偏偏心悟古怪心肠,她说:‘男子娶妻,没一个不讲究容貌的,王文义当日再三向她求婚,也不过因爱她的貌,现在貌既残缺,还有什么可说,王文义纵不好意思,提出退婚的话,而他的家人已经有闲话了。与其结婚后使王文义不满意,倒不如先自己退婚呢!’心悟这种的主张发表后,她的哥哥曾劝止她,无奈她执意不肯,无法只得照她的话办了。王文义起初也不肯答应,后来经不起家人的劝告,也就答应了。离婚之后心悟虽然达到目的,但从此她便存心逃世,现在她哥哥姊妹们都极力劝她。将来怎么样,还说不定呢!”兰馨说完了,露沙道:“怎么年来竟是这些使人伤心的消息呵!心悟从前和我在中学同校时,是个极活泼勇进的人,现在只落得这种结果,唉!前途茫茫,怎能不使人望而生畏!”不久兰馨走了。露沙正要去看心悟,邮差忽送来一封信,是梓青寄的。她拆开看道:
  
  露沙!露沙!
  你真忍决心自戕吗?固然世界上的人都是残忍的,但是你要想到被造物所播弄的,不止你一个人呵,你纵不爱惜自己,也当为那同病的人,稍留余地!你若绝决而去,那同病者岂不更感孤零吗?
  露沙!我唯有自恨自伤,没有能力使你减少悲怀,但是你曾应许我做你唯一的知己,那么你到极悲痛的时候,也应为我设想,若果你竟自绝其生路,我的良心当受何种酷责?唉!露沙!在形式上,我固没有资格来把你孤寂的生活,变热闹了。而在精神上,我极诚恳地求你容纳我,把我火热的心魂,伴着你萧条空漠的心田,使她开出灿烂生趣的花,我纵因此而受任何苦楚,都不觉悔的。露沙!你应允我吧!
  我到京已两日,但事忙不能立时来会你,明天下午我一定到你家里来,请你不要出去。别的面谈,祝你快活!
                   梓青

  露沙看过信后,不免又伤感了一番,但觉得梓青待她十分诚恳,心里安慰许多,第二天梓青来看她,又劝她好些话,并拉她到公园散步,露沙十分感激他,因对梓青道:“我此后的几月,只是为你而生!”梓青极受感动,一方面觉得露沙引自己为知己,是极荣幸的,但一方面想到那不如意的婚姻,又万感丛集,明知若无这层阻碍,向露沙求婚,一定可操左券,现在竟不能。有一次他曾向露沙微露要和他妻子离婚的意思,露沙凄然劝道:“身为女子,已经不幸!若再被人离弃,还有生路吗?况且因为我的缘故,我更何心?所谓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不但我自己的良心无以自容,就是你也有些过不去,……不过我们相知相谅,到这步田地,申言绝交,自然是矫情。好在我生平主张精神生活,我们虽无形式的结合,而两心相印,已可得到不少安慰。况且我是劫后余灰,绝无心情,因结婚而委身他人,若果天不绝我们,我们能因相爱之故,在人类海里,翻起一堆巨浪,也就足以自豪了!”梓青听了这话,虽极相信露沙是出于真诚,但总觉得是美中不足,仍不免时时怅惘。
  过了几个月,蔚然从上海寄来一张红帖,说他已与某女士订婚了,这帖子一共是两张,一张是请她转寄给云青的,云青接到帖子以后,曾作了一首诗贺蔚然道:
  
  燕语莺歌,
  不是赞美春光娇好,
  是贺你们好事成功了!
  祝你们前途如花之灿烂!
  谢你们释了我的重担!

  云青自得到蔚然订婚消息后,转比从前觉得安适了,每天努力读书,闲的时候,就陪着母亲谈话,或教弟妹识字,一切的交游都谢绝了,便是露沙也不常见。有时到医院看看宗莹的病,宗莹病后,不但身体孱弱,精神更加萎靡,她曾对露沙说:“我病若好了,一定极力行乐,人寿几何?并且像我这场大病,不死也是侥幸!还有什么心和世奋斗呢?”露沙见她这种消沉,虽有凄楚,也没什么话可说。
  过了半年宗莹病虽好了,但已生了一个小孩子,更不能出来服务了,这时云青全家要回南。云青在北京读书,本可不回去,但因她的弟妹都在外国求学,母亲在家无人侍奉,所以她决计回去。当临走的前一天,露沙约她在公园话别。她们到公园时才七点钟,露沙拣了海棠荫下的一个茶座,邀云青坐下。这时园里游人稀少,晨气清新,一个小女娃,披着满肩柔发,穿着一件洋式水红色的衣服,露出两个雪白的膝盖,沿着荷池,跑来跑去,后来蹲在草地上,采了一大堆狗尾巴草,随身坐在碧绿的草上,低头凝神编玩意。露沙对着她怔怔出神,云青也仰头向天上之行云望着,如此静默了好久,云青才说:“今天兰馨原也说来的,怎么还不见到?”露沙说:“时候还早,再等些时大概就来了。……我们先谈我们的吧!”云青道:“我这次回去以后,不知我们什么时候再见呢?”露沙说:“我总希望你暑假后再来!不然你一个人回到孤僻的家乡,固然可以远世虑,但生气未免太消沉了!”云青凄然道:“反正做人是消磨岁月,北京的政局如此,学校的生活也是不安定,而且世途多难,我们又不惯与人征逐,倒不如回到乡下,还可以享一点清闲之福。闭门读书也未尝不是人生乐事!”她说到这里,忽然顿住,想了一想又问露沙道:“你此后的计划怎样?”露沙道:“我想这一年以内,大约还是不离北京,一方面仍理我教员的生涯,一方面还想念点书,一年以后若有机会,打算到瑞士走走;总而言之,我现在是赤条条无牵挂了。做得好呢,无妨继续下去,不好呢,到无路可走的时候,碧玉宫中,就是我的归局了。”云青听了这话,露出很悲凉的神气叹道:“真想不到人事变幻到如此地步,两年前我们都是活泼极的小孩子,现在嫁的嫁,走的走,再想一同在海边上游乐,真是做梦。现在莲裳、玲玉、宗莹都已有结果,我们前途茫茫,还不知如何呢?……我大约总是为家庭牺牲了。”露沙插言道:“还不至如是吧!你纵有这心,你家人也未必容你如此。”云青道:“那倒不成问题,只要我不点头,他们也不能把我怎样。”露沙道:“人生行乐罢了,也何必过于自苦!”云青道:“我并不是自苦……不过我既已经过一番磨折,对于情爱的路途,已觉可怕,还有什么兴趣再另外作起?……昨天我到叔叔家里,他曾劝我研究佛经,我觉得很好,将来回家乡后,一切交游都把它谢绝,只一心一意读书自娱,至于外面的事,一概不愿闻问。若果你们到南方的时候,有兴来找我,我们便可在堤边垂钓,月下吹箫,享受清雅的乐趣,若有兴致,做些诗歌,不求人知,只图自娱。至于对社会的贡献,也只看机会许我否,一时尚且不能决定。”
  她们正谈到这里,兰馨来了,大家又重新入座,兰馨说:“我今天早起有些头昏,所以来迟!你们谈些什么?”云青说:“反正不过说些牢骚悲抑的话。”兰馨道:“本来世界上就没有不牢骚的人,何怪人们爱说牢骚话!……但是我比你们更牢骚呢!你知道吗?我昨天又和孤云生了一大场气。孤云的脾气可算古怪透了。幸亏是我的性子,能处处俯就她,才能维持这三年半的交谊,若是遇见露沙,恐怕早就和她绝交了!”云青道:“你们昨天到底为什么事生气呢?”兰馨叹道:“提起来又可笑又可气,昨天我有一个亲戚,从南边来,我请他到馆子吃饭。我就打电话邀孤云来,因为我这亲戚,和孤云家里也有来往,并且孤云上次回南时也曾会过他,所以我就邀她来。谁知她在电话里冷冷地道:‘我一个人不高兴跑那么远去。’其实她家住在东城,到西城也并不远,不过半点钟就到了!——我就说:‘那么我来找你一同去吧!’她也就答应了。后来我巴巴从西城跑到东城,陪她一齐来,我待她也就没什么对不住她了。谁知我到了她家,她仍是做出十分不耐烦的样子说:‘这怪热的天我真懒出去。’我说:‘今天还不大热,好在路并不十分远,一刻就到了。’她听了这话才和我一同走了。到了饭馆,她只低头看她的小说,问她吃什么莱,她皱着眉头道:‘随便你们挑吧。’那么我就挑了。吃完饭后,我们约好一齐到公园去。到了公园我们正在谈笑,她忽然板起脸来说:‘我不耐烦在这里老坐着,我要回去,你们在这里畅谈吧!’说完就立刻嚷着‘洋车!洋车!’我那亲戚看见她这副神气,很不好过,就说:‘时候也不早了,我们一齐回去吧。’孤云说:‘不必!你们谈得这么高兴,何必也回去呢?’我当时心里十分难过,觉得很对不住我那亲戚,使人家如此难堪!……一面又觉得我真不值!我自和她交往以来,不知赔却多少小心!在我不过觉得朋友要好,就当全始全终……并且我的脾气,和人好了,就不愿和人坏,她一点不肯原谅我,我想想真是痛心!当时我不好发作,只得忍气吞声,把她招呼上车,别了我那亲戚,回学校去。这一夜我简直不曾睡觉,想起来就觉伤心,”她说到这里,又对露沙说:“我真信你说的话,求人谅解是不容易的事!我为她不知精神受多少痛楚呢!”
  云青道:“想不到孤云竟怪僻到这步田地。”露沙道:“其实这种朋友绝交了也罢!……一个人最难堪的是强不合而为合,你们这种的勉强维持,两方都感苦痛,究竟何苦来?”
  兰馨沉思半天道:“我从此也要学露沙了!……不管人们怎么样,我只求我心之所适,再不轻易交朋友了。云青走后可谈的人,除了你(向露沙说)也没有别人,我倒要关起门来,求慰安于文字中。与人们交接,真是苦多乐少呢!”云青道:“世事本来是如此,无论什么事,想到究竟都是没意思的。”
  她们说到这里,看看时候已不早,因一齐到来今雨轩吃饭。饭后云青回家,收拾行装,露沙、兰馨和她约好了,第二天下午三点钟车站见面,也就回去了。
  云青走后,露沙更觉得无聊,幸喜这时梓青尚在北京,到苦闷时,或者打电话约他来谈,或者一同出去看电影。这时学校已放了暑假,露沙更闲了,和梓青见面的机会很多,外面好造谣言的人,就说她和梓青不久要结婚,并且说露沙的前途很危险,这话传到露沙耳里,十分不快,因写一封信给梓青说:
  
  梓青!
  吾辈夙以坦白自勉,结果竟为人所疑,黑白倒置,能无怅怅!其实此未始非我辈自苦,何必过尊重不负责任之人言,使彼喜含毒喷人者,得逞其伎俩,弄其狡狯哉?
  沙履世未久,而怀惧已深!觉人心险恶,甚于蛇蝎!地球虽大,竟无我辈容身之地,欲求自全,只有去此浊世,同归于极乐世界耳!唉!伤哉!
  沙连日心绪恶劣,盖人言啧啧,受之难堪!不知梓青亦有所闻否?世途多艰,吾辈将奈何?沙怯懦胜人,何况刺激频仍,脆弱之心房,有不堪更受惊震之忧矣!梓青其何以慰我?临楮凄惶,不尽欲言,顺祝康健!
                  露沙上

  梓青接到信后,除了极力安慰露沙外,亦无法制止人言。过了几个月,梓青因友人之约,将要离开北京,但是他不愿抛下露沙一个人,所以当未曾应招之前,和露沙商量了好几次。露沙最初听见他要走,不免觉得怅怅,当时和梓青默对至半点钟之久,也不曾说出一句话来。后来回到家里,独自沉沉想了一夜,觉得若不叫梓青去,与他将来发展的机会,未免有碍,而且也对不起社会,想到这里,一种激壮之情潮涌于心。第二天梓青来,露沙对他说:“你到南边去的事情,你就决定了吧!我觉得这个机会,很可以施展你生平的抱负,……至于我们暂时的分别,很算不了什么,况我们的爱情也当有所寄托,若徒徒相守,不但日久生厌,而且也不是我们的夙心。”梓青听了这话,仍是犹疑不决道:“再说吧!能不去我还是不去。”露沙道:“你若不去,你就未免太不谅解我了!”说着凄然欲泣,梓青这才说:“我去就是了!你不要难受吧!”露沙这才转悲为喜,和他谈些别后怎样消遣,并约年假时梓青到北京来。他们直谈到日暮才别。
  云青回家以后曾来信告诉露沙,她近来生活十分清静,并且已开始研究佛经了,出世之想较前更甚,将来当买田造庐于山清水秀的地方,侍奉老母,教导弟妹,十分快乐。露沙听见这个消息,也很觉得喜慰,不过想到云青所以能达到这种的目的,因为她有母亲,得把全副的心情,都寄托在母亲的爱里,若果也像自己这样漂零的身世,……便怎么样?她想到这里不禁又伤感起来。
  有一天露沙正在书房,看《茶花女遗事》,忽接到云青的来信,里头附着一篇小说。露沙打开一看,见题目是《消沉的夜》其内容是:——
  “只见惨绿色的光华,充满着寂寞的小园,西北角的榕树上,宿着啼血的杜鹃,凄凄哀鸣,树荫下坐着个年约二十三四的女郎,凝神仰首。那时正是暮春时节,落花乱瓣,在清光下飞舞,微风吹皱了一池的碧水。那女郎沉默了半晌,忽轻轻叹了一口气,把身上的花瓣轻轻拂拭了,走到池旁,照见自己削瘦的容颜,不觉吃了一惊,暗暗叹道:‘原来已憔悴到这步田地!’她如悲如怨,倚着池旁的树干出神,迷忽间,仿佛看见一个似曾相识的青年,对她苦笑,似乎说:‘我赤裸裸的心,已经被你拿去了,现在你竟耍弄了我!唉!’”那女郎这时心里一痛,睁眼一看,原来不是什么青年,只是那两竿翠竹,临风摇摆罢了。
  这时月色已到中天,春寒兀自威凌逼人,她便慢慢踱进屋里去了,屋里的月光,一样的清凉如水,她便拥衣睡下。朦胧之间,只见一个女子,身披白绢,含笑对她招手,她便跟了去。走到一所楼房前,楼下屋窗内,灯光亮极,她细看屋里,有一个青年的女子,背灯而坐,手里正拿着一本书,侧首凝神,好像听她旁边坐着的男子讲什么似的,她看那男子面容极熟,就是那个瘦削身材的青年,她不免将耳头靠在窗上细听。只听那男子说:“……我早应当告诉你,我和那个女子交情的始末。她行止很端庄,性情很温和,若果不是因为她家庭的固执,我们一定可以结婚了。……不过现在已是过去的事,我述说爱她的事实,你当不至怒我吧!”那青年说到这里,回头望着那女子,只见那女子含笑无言……歇了半晌那女子才说:“我倒不怒你向我述说爱她的事实,我只怒你为什么不始终爱她呢?”那青年似露着悲凉的神情说:“事实上我固然不能永远爱她,但在我的心里,却始终没有忘了她呢!……”她听到这里,忽然想起那人,便是从前向她求婚的人,他所说女子,就是自己,不觉想起往事,心里不免凄楚,因掩面悲泣。忽见刚才引她来的白衣女郎,又来叫她道:“已往的事,悲伤无益,但你要知道许多青年男女的幸福,都被这戴紫金冠的魔鬼剥夺了!你看那不是他又来了!”她忙忙向那白衣女郎手指的地方看去,果见有一个青面獠牙的恶鬼,戴着金碧辉煌的紫金冠。那金冠上有四个大字是“礼教胜利”。她看到这里,心里一惊就醒了,原来是个梦,而自己正睡在床上,那消沉的夜已经将要完结了,东方已经发出清白色了。
  露沙看完云青这篇小说,知道她对蔚然仍未能忘情,不禁为她伤感,闷闷枯坐无心读书。后来兰馨来了,才把这事忘怀。兰馨告诉她年假要回南,问露沙去不去,露沙本和梓青约好,叫梓青年假北来,最近梓青有一封信说他事情大忙,一时放不下,希望露沙南来,因此露沙就答应兰馨,和她一同南去。
  到南方后,露沙回家。到父母的坟上祭扫一番,和兄妹盘桓几天,就到苏州看玲玉。玲玉的小家庭收拾得很好,露沙在她家里住了一星期。后来梓青来找她,因又回到上海。
  有一天下午,露沙和梓青在静安寺路一带散步,梓青对露沙说:“我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不知肯答应我不?”露沙说:“你先说来再商量好了。”梓青说:“我们的事业,正在发韧之始,必要每个同志集全力去作,才有成熟的希望,而我这半年试验的结果,觉得能实心踏地做事的时候很少,这最大的原因,就是因为悬怀于你……所以我想,我们总得想一个解决我们根本问题的方法,然后才能谈到前途的事业。”露沙听了这话,呻吟无言,……最后只说了一句:“我们从长计议吧!”梓青也不往下说去,不久他们回去了。
  过了几个月,云青忽接到露沙一封信道:
  
  云青!
  别后音书苦稀,只缘心绪无聊,握管益增怅惘耳。前接来函,借悉云青乡居清适,欣慰无状!沙自客腊南旋,依旧愁怨日多,欢乐时少,盖飘萍无根,正未知来日作何结局也!时晤锌青,亦郁悒不胜;唯沙生性爽宕,明知世路险峻,前途多难,而不甘踯躅歧路,抑郁瘦死。前与梓青计划竟日,幸已得解决之策,今为云青陈之。
  囊在京华沙不曾与云青言乎?梓青与沙之情爱,成熟已久,若环境顺适,早赋于飞矣,乃终因世俗之梗,夙愿莫遂!沙与梓青非不能铲除礼教之束缚,树神圣情爱之旗帜,特人类残苛已极,其毒焰足逼人至死!是可惧耳!
  日前曾与梓青,同至吾辈昔游之地,碧浪滔滔,风响凄凄,景色犹是,而人事已非,怅望旧游,都作雨后梨花之飘零,不禁酸泪沾襟矣!
  吾辈于海滨徘徊竟日,终相得一佳地,左绕白玉之洞,右临清溪之流,中构小屋数间,足为吾辈退休之所,目下已备价购妥,只待鸠工造庐,建成之日,即吾辈努力事业之始。以年来国事蜩螗,固为有心人所同悲。但吾辈则志不斯,唯欲于此中留一爱情之纪念品,以慰此干枯之人生,如果克成,当携手言旋,同逍遥于海滨精庐;如终失败,则于月光临照之夜,同赴碧流,随三闾大夫游耳。今行有期矣,悠悠之命运,诚难预期,设吾辈卒不归,则当留此庐以飨故人中之失意者。
  宗莹、玲玉、莲裳诸友,不另作书,幸云青为我达之。此牍或即沙之绝笔,盖事若不成,沙亦无心更劳楮墨以伤子之心也!临书凄楚,不知所云,诸维珍重不宣!
                     露沙书

  云青接到信后,不知是悲是愁,但觉世界上事情的结局,都极惨淡,那眼泪便不禁夺眶而出。当时就把露沙的信,抄了三份,寄给玲玉、宗莹、莲裳。过了一年,玲玉邀云青到西湖避暑。秋天的时候,她们便绕道到从前旧游的海滨,果然看见有一所很精致的房子,门额上写着“海滨故人”四个字,不禁触景伤情,想起露沙已一年不通音信了,到底也不知道是成是败,屋迩人远,徒深驰想,若果竟不归来,留下这所房子,任人凭吊,也就太觉多事了!
  她们在屋前屋后徘徊了半天,直到海上云雾罩满,天空星光闪烁,才洒泪而归。临去的一霎,云青兀自叹道:“海滨故人!也不知何时才赋归来呵!”
   (选自1923年10月10日、12月10日《小说月报》第14卷第10、12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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