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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变

作者:鲁彦

   

  赵老板清早起来,满面带着笑容。昨夜梦中的快乐到这时还留在他心头,只觉得一身通畅,飘飘然像在云端里荡漾着一般。这梦太好了,从来不曾做到过,甚至十年前,当他把银条银块一箩一箩从省城里秘密地运回来的时候。
  他昨夜梦见两个铜钱,亮晶晶地在草地上发光,他和二十几年前一样的想法,这两个铜钱可以买一篮豆芽菜,赶忙弯下腰去,拾了起来,揣进自己的怀里。但等他第二次低下头去看时,附近的草地上却又出现了四五个铜钱,一样的亮晶晶地发着光,仿佛还是雍正的和康熙的,又大又厚。他再弯下腰去拾时,看见草地上的钱愈加多了。……倘若是银元,或者至少是银角呵,他想,欢喜中带了一点惋惜……但就在这时,怀中的铜钱已经变了样了:原来是一块块又大又厚的玉,一颗颗又光又圆的珠子,结结实实的装了个满怀……现在发了一笔大财了,他想,欢喜得透不过气来……于是他醒了。
  噹,噹,噹,……壁上的时钟正敲了十二下。
  他用手摸了一摸胸口,觉得这里并没有什么,只有一条棉被盖在上面。这是梦,他想,刚才的珠玉是真的,现在的棉被是假的。他不相信自己真的睡在床上,用力睁着眼,踢着脚,握着拳,抖动身子,故意打了几个寒噤,想和往日一般,要从梦中觉醒过来。但是徒然,一切都证明了现在是醒着的;棉被,枕头,床子和冷静而黑暗的周围。他不禁起了无限的惋惜,觉得平白地得了一笔横财,又立刻让它平白地失掉了去。失意地听着呆板的的答的答的钟声,他一直翻来覆去,有一点多钟没有睡熟,后来实在疲乏了,忽然转了念头,觉得虽然是个梦,至少也是一个好梦,才心定神安地打着鼾睡熟了。
  清早起来,他还是这样想着:这梦的确是不易做到的好梦。说不定他又该得一笔横财了,所以先来了一个吉兆。别的时候的梦不可靠,只有夜半十二时的梦最真实,尤其是每月初一月半——而昨天却正是阴历十一月十五。
  什么横财呢?地上拾得元宝的事,自然不会有了。航空奖券是从来舍不得买的。但开钱庄的老板却也常有得横财的机会。例如存户的逃避或死亡,放款银号的倒闭,在这天灾人祸接二连三而来,百业凋零的年头是普通的事。或者现在法币政策才宣布,银价不稳定的时候,还要来一次意外的变动。或者这梦是应验在……
  赵老板想到这里,欢喜得摸起胡须来。看相的人说过,五十岁以后的运气是在下巴上,下巴上的胡须越长,运气越好。他的胡须现在愈加长了,正像他的现银越聚越多一样——哈,法币政策宣布后,把现银运到日本去的买卖愈加赚钱了!前天他的大儿子才押着一批现银出去。说不定今天明天又要来一批更好的买卖哩!
  昨夜的梦,一定是应验在这上面啦,赵老板想。在这时候,一万元现银换得二万元纸币也说不定,上下午的行情,没有人捉摸得定,但总之,现银越缺乏,现银的价格越高,谁有现银,谁就发财。中国不许用,政府要收去,日本可是通用,日本人可是愿意出高价来收买。这是他合该发财了,从前在地底下埋着的现银,忽然变成了珠子和玉一样的宝贵。一昨夜的梦真是太妙了,倘若铜钱变了金子,还不算希奇,因为金子的价格到底上落得不多,只有珠子和玉是没有时价的。谁爱上了它,可以从一元加到一百元,从一千元加到一万元。现在现银的价格就是这样,只要等别地方的现银都收完了,留下来的只有他一家,怕日本人不像买珠子和玉一样的出高价。而且这地方又太方便了,长丰钱庄正开在热闹的毕家碶上,而热闹的毕家碶却是乡下的市镇,比不得县城地方,容易惹人注目;而这乡下的毕家碶却又在海边,驶出去的船只只要打着日本旗子,通过两三个岛屿,和停泊在海面假装渔船的日本船相遇,便万事如意了。这买卖是够平稳了。毕家换上的公安派出所林所长和赵老板是换帖的兄弟,而林所长和水上侦缉队李队长又是换帖的兄弟。大家分一点好处,明知道是私运现银,也就不来为难了。
  “哈,几个月后,”赵老板得意地想:“三十万财产说不定要变做三百万啦!这才算是发了财!三十万算什么!……”
  他高兴地在房里来回的走着,连门也不开,像怕他的秘密给钱庄里的伙计们知道似的。随后他走近账桌,开开抽屉,翻出一本破烂的增广玉匣记通书出来。这是一本木刻的百科全书,里面有图有符,人生的吉凶祸福,可以从这里推求,赵老板最相信它,平日闲来无事,翻来覆去的念着,也颇感觉有味。现在他把周公解梦那一部分翻开来了。
  “诗曰:夜有纷纷梦,神魂预吉凶……黄粱巫峡事,非此莫能穷。”他坐在椅上,摇头念着他最记得的句子,一面寻出了“金银珠玉绢帛第九章”,细细地看了下去。
  金钱珠玉大吉利——这是第二句。
  玉积如山大富贵——第五句。
  赵老板得意地笑了一笑,又看了下去。
  珠玉满怀主大凶……
  赵老板感觉到一阵头晕,伏着桌子喘息起来了。
  这样一个好梦会是大凶之兆,真使他吃吓不小。没有什么吉利也就罢了,至少不要有凶;倘是小凶,还不在乎,怎么当得起大凶?这大凶从何而来呢?为了什么事情呢?就在眼前还是在一年半年以后呢?
  赵老板忧郁地站了起来,推开通书,缓慢地又在房中踱来踱去的走了,不知怎样,他的脚忽然变得非常沉重,仿佛陷没在泥渡中一般,接着像愈陷愈下了,一直到了胸口,使他感觉到异样的压迫,上气和下气被什么截做两段,连结不起来。
  “珠玉满怀……珠玉满怀……”他喃喃地念着,起了异样的恐慌。
  他相信梦书上的解释不会错。珠玉不藏在箱子里,藏在怀里,又是满怀,不用说是最叫人触目的,这叫做露财。露财便是凶多吉少。例如他自己,从前没有钱的时候,是并没有人来向他借钱的,无论什么事情,他也不怕得罪人家,不管是有钱的人或有势的人,但自从有了钱以后,大家就来向他借钱了,今天这个,明天那个,忙个不停,好像他的钱是应该分给他们用的;无论什么事情,他都不敢得罪人了,尤其是有势力的人,一个不高兴,他们就说你是有钱的人,叫你破一点财。这两年来市面一落千丈,穷人愈加多,借钱的人愈加多了,借了去便很难归还,任凭你催他们十次百次,或拆掉他们的屋子把他们送到警察局里去。
  “天下反啦!借了钱可以不还!”他愤怒地自言自语的说。“没有钱怎样还吗?谁叫你没有钱!没有生意做——谁叫你没有生意做呢?哼……”
  赵老板走近账桌,开开抽屉,拿出一本账簿来。他的额上立刻聚满了深长的皱痕,两条眉毛变成弯曲的毛虫。他禁不住叹了一口气。欠钱的人太多了,五元起,一直到两三千元,写满了厚厚的一本簿子。几笔上五百一千的,简直没有一点希望,他们有势也有钱,问他借钱,是明敲竹杠。只有那些借得最少的可以紧迫着催讨,今天已经十一月十六,阳历是十二月十一了,必须叫他们在阳历年内付清。要不然——休想太太平平过年!
  赵老板牙齿一咬,鼻子的两侧露出两条深刻的弧形的皱纹来。他提起笔,把账簿里的人名和欠款—一摘录在一个手摺上。
  “毕尚吉……哼!”他愤怒的说,“老婆死了也不讨,没有一点负担,难道二十元钱也还不清吗?一年半啦!打牌九,叉麻将就舍得!——这次限他五天,要不然,拆掉他的屋子!不要面皮的东西!——吴阿贵……二十元……赵阿大……三十五……林大富……十五……周菊香……”
  赵老板连早饭也咽不下了,借钱的人竟有这么多,一直抄到十一点钟。随后他把唐账房叫了来说:
  “给我每天去催,派得力的人去!……过了限期,通知林所长,照去年年底一样办!……”
  随后待唐账房走出去后,赵老板又在房中不安地走了起来,不时望着壁上的挂钟。已经十一点半了,他的大儿子德兴还不见回来。照预定的时间,他应该回来一点多钟了。这孩子做事情真马虎,二十三岁了,还是不很可靠,老是在外面赌钱弄女人。这次派他去押银子,无非是想叫他吃一点苦,练习做事的能力。因为同去的同福木行姚经理和万隆米行陈经理都是最能干的人物,一路可以指点他。这是最秘密的事情,连自己钱庄里的人也只知道是赶到县城里去换法币。赵老板自己老了,经不起海中的波浪,所以也只有派大儿子德兴去。这次十万元现银,赵老板名下占了四万,剩下来的六万是同福木行和万隆米行的。虽然也多少冒了一点险,但好处却比任何的买卖好。一百零一元纸币掉进一百元现银,卖给××人至少可作一百十元,像这次是作一百十五元算的,利息多么好呵!再过几天,一百二十,一百三十,也没有人知道!……
  赵老板想到这里,不觉又快活起来,微笑重新走上了他的眉目问。
  “赵老板!”
  赵老板知道是姚经理的声音,立刻转过身来,带着笑容,对着门边的客人。但几乎在同一的时间里,他的笑容就消失了,心中突突地跳了起来。
  走进来的果然是姚经理和陈经理,但他们都露着仓惶的神情,一进门就把门带上了。
  “不好啦,赵老板!……”姚经理低声的说,战栗着声音。
  “什么?……”赵老板吃吓地望着面前两副苍白的面孔,也禁不住战栗起来。
  “德兴给他们……”
  “给他们捉去啦……”陈经理低声的说。
  “什么?……你们说什么?……”赵老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重复的问。
  “你坐下,赵老板,事情不要紧,……两三天就可回来的……”陈经理的肥圆的脸上渐渐露出红色来。“并不是官厅,比不得犯罪……”
  “那是谁呀,不是官厅?……”赵老板急忙地问,“谁敢捉我的儿子?……”
  “是万家湾的土匪,新从盘龙岛上来的……”姚经理的态度也渐渐安定了,一对深陷的眼珠又恢复了庄严的神情。“船过那里,一定要我们靠岸……”
  “我们高举着××国旗,他毫不理会,竟开起枪来……”陈经理插入说。
  “水上侦缉队见到我们的旗,倒低低头,让我们通过啦,那晓得土匪却不管,一定要检查……”
  “完啦,完啦……”赵老板叹息着说,敲着自己的心口,“十万元现银,唉,我的四万元!……”
  “自然是大家晦气啦!……运气不好,有什么法子……”陈经理也叹着气,说。“只是德兴更倒霉,他们把他绑着走啦,说要你送三百担米去才愿放他回来……限十天之内……”
  “唉,唉……”赵老板蹬着脚,说。
  “我们两人情愿吃苦,代德兴留在那里,但土匪头不答应,一定要留下德兴……”
  “那是独只眼的土匪头,”姚经理插入说。“他恶狠狠的说:你们休想欺骗我独眼龙!我的手下早已布满了毕家碶!他是长丰钱庄的小老板,怕我不知道吗?哼!回去告诉大老板,逾期不缴出米来,我这里就撕票啦!……”
  “唉,唉!……”赵老板呆木了一样,说不出话来,只会连声的叹息。
  “他还说,倘若你敢报官,他便派人到赵家村,烧掉你的屋子,杀你一家人哩……”
  “报官!我就去报官!”赵老板气愤的说,“我有钱,不会请官兵保护我吗?……四万元给抢去啦,大儿子也不要啦!……我给他拚个命……我还有两个儿子!……飞机,炸弹,大炮,兵舰,机关枪,一齐去,量他独眼龙有多少人马!……解决得快,大儿子说不定也救得转来……”
  “那不行,赵老板,”姚经理摇着头,说。“到底人命要紧。虽然只有两三千土匪,官兵不见得对付得了,也不见得肯认真对付,……独眼龙是个狠匪,你也防不胜防……”
  “根本不能报官,”陈经理接着说,“本地的官厅不要紧,倘给上面的官厅知道了,是我们私运现银惹出来的……”
  “唉,唉!……”赵老板失望地倒在椅上,痛苦得说不出话来。
  “唉,唉!……”姚经理和陈经理也叹着气,静默了。
  “四万元现银……三百担米……六元算……又是一千八百……唉……”赵老板喃喃地说,“珠玉满怀……果然应验啦……早做这梦,我就不做这买卖啦……这梦……这梦……”
  他咬着牙齿,握着拳,蹬着脚,用力睁着眼睛,他不相信眼前这一切,怀疑着仍在梦里,想竭力从梦中觉醒过来。
   

  五六天后,赵老板的脾气完全变了。无论什么事情,一点不合他意,他就拍桌骂了起来。他一生从来不曾遇到过这样大的不幸。这四万元现银和三百担米,简直挖他的心肺一样痛。他平常是一分一厘都算得清清楚楚,不肯放松,现在竟做一次的破了四万多财。别的事情可以和别人谈谈说说,这一次却一句话也不能对人家讲,甚至连叹息的声音也只能闷在喉咙里,连苦恼的神情也不能露在面上。
  “德兴到那里去啦,怎么一去十来天才回来呢?”人家这样的问他。
  他只得微笑着说:
  “叫他到县城里去,他却到省城里看朋友去啦……说是一个朋友在省政府当秘书长,他忽然想做官去啦……你想我能答应吗?家里又不是没有吃用……哈,哈……”
  “总是路上辛苦了吧,我看他瘦了许多哩。”
  “可不是……”赵老板说着,立刻变了面色,怀疑人家已经知道了他的秘密似的。随后又怕人家再问下去,就赶忙谈到别的问题上去了。
  德兴的确消瘦了。当他一进门的时候,赵老板几乎认不出来是谁。昨夜灯光底下偷偷地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完全像一个乞丐:穿着一身破烂的衣服,赤着脚,蓬着发,发着抖。他只轻轻地叫了一声爸,就哽咽起来。他被土匪剥下了衣服,挨了几次皮鞭,丢在一个冰冷的山洞里,每天只给他一碗粗饭。当姚经理把三百担米送到的时候,独眼龙把他提了出去,又给他三十下皮鞭。
  “你的爷赵道生是个奸商,让我再教训你一顿,回去叫他改头换面的做人,不要再重利盘剥,私运现银,贩卖烟土!要不然,我独眼龙有一天会到毕家碶上来!”独眼龙踞在桌子上愤怒的说。
  德兴几乎病死,冻死,饿死,吓死了。以后怎样到的家里,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狗东西!……”赵老板咬着牙,暗地里骂着说。“抢了我的钱,还要骂我奸商!做买卖不取巧投机,怎么做?一个一个铜板都是我心血积下来的!只有你狗东西杀人放火,明抢暗劫,伤天害理!……”
  一想到独眼龙,赵老板的眼睛里就冒起火来,恨不能把他一口咬死,一刀劈死。但因为没处发泄,他于是天天对着钱庄里的小伙计们怒骂了。
  “给我滚出去,……你这狗东西……只配做贼做强盗!……”他像发了疯似的一天到晚喃喃地骂着。
  一走到账桌边,他就取出账簿来,翻着,骂着那些欠账的人。
  “毕尚吉!……狗养的贼种!……吴阿贵!……不要面皮的东西!……赵阿大!……混帐!……林大富!……屄东西!……赵天生!……婊子生的!……吴元本!猪猡!二十元,二十元,三十五,十五,六十,七十,一百,四十……”他用力拨动着算盘珠,笃笃地发出很重的声音来。
  “一个怕一个,我怕土匪,难道也怕你们不成!……年关到啦,还不送钱来!……独眼龙要我的命,我要你们的命!……”他用力把算盘一丢,立刻走到了店堂里。
  “唐账房,你们干的什么事!……收来了几笔账?”
  “昨天催了二十七家,收了四家,吴元本,赵天生的门给封啦,赵阿大交给了林所长……今年的账真难收,老板……”唐账房低着头,嗫嚅地说。
  “给我赶紧去催!过期的,全给我拆屋,封门,送公安局!……哼!那有借了不还的道理!……”
  “是的,是的,我知道,老板……”
  赵老板皱着眉头,又踱进了自己的房里,喃喃地骂着:
  “这些东西真不成样……有债也不会讨……吃白饭,拿工钱……哼,这些东西……”
  “赵老板!……许久不见啦!好吗?”门外有人喊着说。
  赵老板转过头去,进来了一位斯文的客人。他穿着一件天蓝的绸长袍,一件黑缎的背心,金黄的表链从背心的右袋斜挂到背心的左上角小袋里。一副瘦长的身材,瘦长的面庞,活泼的眼珠,显得清秀,精致,风流。
  “你这个人……”赵老板带着怒气的说。
  “哈,哈,哈!……”客人用笑声打断了赵老板的语音。“阳历过年啦,特来给赵老板贺年哩!……发财,发财!……”
  “发什么财!”赵老板不快活的说,“大家借了钱都不还……”
  “哈,哈,小意思!不还你的能有几个!……大老板,不在乎,发财还是发财——明年要成财百万啦……”客人说着,不待主人招待,便在账桌边坐下了。
  “明年,明年,这样年头,今年也过不了,还说什么明年……像你,毕尚吉也有……”
  “哈,哈,我毕尚吉也有三十五岁啦,那里及得你来……”客人立刻用话接了上来。
  “我这里……”
  “可不是!你多财多福!儿子生了三个啦,我连老婆也没有哩!……今年过年真不得了,从前一个难关,近来过了阳历年还有阴历年,大老板不帮点忙,我们这些穷人只好造反啦!——我今天有一件要紧事,特来和老板商量呢!……”
  “什么?要紧事吗?”赵老板吃惊地说,不由得心跳起来,仿佛又有了什么祸事似的。
  “是的,于你有关呢,坐下,坐下,慢慢的告诉你……”
  “于我有关吗?”赵老板给呆住了,无意识地坐倒在账桌前的椅上。“快点说,什么事?”
  “咳,总是我倒霉……昨晚上输了二百多元……今天和赵老板商量,借一百元做本钱……”
  “瞎说!”赵老板立刻站了起来,生着气。“你这个人真没道理!前账未清,怎么再开口!……你难道忘记了我这里还有账!”
  “小意思,算是给我毕尚吉做压岁钱吧……”
  “放——屁!”赵老板用力骂着说,心中发了火。“你是我的什么人?你来敲我的竹杠!”
  “好好和你商量,怎么开口就骂起来?哈,哈,哈!坐下来,慢慢说吧!……”
  “谁和你商量!——给我滚出去!”
  “啊,一百元并不多呀!”
  “你这不要面皮的东西!……”
  “谁不要面皮?”毕尚吉慢慢站了起来,仍露着笑脸。
  “你——你!你不要面皮!去年借去的二十元,给我三天内送来!要不然……”
  “要不然——怎么样呢?”
  “弄你做不得人!”赵老板咬着牙齿说。
  “哦——不要生气吧,赵老板!我劝你少拆一点屋子,少捉几个人,要不然,穷人会造反哩!”毕尚吉冷笑着说。
  “你敢!我怕你这光棍不成!”
  “哈,哈,敢就敢,不敢就不敢……我劝你慎重一点吧……一百元不为多。”
  “你还想一千还是一万吗?咄!二十元钱不还来,你看我办法!……”
  “随你的便,随你的便,只不要后悔……一百元,决不算多……”
  “给我滚!……”
  “滚就滚。我是读书人从来不板面孔,不骂人。你也骂得我够啦,送一送吧……”毕尚吉狡猾地眨了几下眼睛,偏着头。
  “不打你出去还不够吗?不要脸的东西!冒充什么读书人!”赵老板握着拳头,狠狠的说,恨不得对准着毕尚吉的鼻子,一拳打了过去。
  “是的,承你多情啦!再会,再会,新年发财,新年发财!……”毕尚吉微笑地挥了一挥手,大声的说着,慢慢地退了出去。
  “畜生!……”赵老板说着,砰的关上了门。“和土匪有什么分别!……非把他送到公安局里去不可!……十个毕尚吉也不在乎!……说什么穷人造反!看你穷光蛋有这胆量!……我赚了钱来,应该给你们分的吗?……哼!真的反啦!借了钱可以不还,还要强借!……良心在哪里?王法在哪里?……不错,独眼龙抢了我现银,那是他有本领,你毕尚吉为什么不去落草呢?……”
  赵老板说着,一阵心痛,倒下在椅上。
  “唉,四万二千元,天晓得!……独眼龙吃我的血!……天呵,天呵!……”
  他突然站了起来,愤怒地握着拳头:
  “我要毕尚吉的命!……”
  但他立刻又坐倒在别一个椅上:
  “独眼龙!独眼龙!……”
  他说着又站了起来,来回的踱着,一会儿又呆木地站住了脚,搓着手。他的面色一会儿红了,一会儿变得非常的苍白。最后他咬了一阵牙齿,走到账桌边坐下,取出一张信纸来。写了一封信:
  
  伯华所长道见先生阁下兹启者毕尚吉此人一向门路不正嫖赌为生前欠弟款任凭催索皆置之不理乃今日忽又前来索诈恐吓声言即欲造反起事与独眼龙合兵进攻省城为此秘密奉告即祈迅速逮捕正法以靖地方为幸……

  赵老板握笔的时候,气得两手都战栗了。现在写好后重复的看了几遍,不觉心中宽敞起来,面上露出了一阵微笑。
  “现在你可落在我手里啦,毕尚吉,毕尚吉!哈,哈!”他摇着头,得意地说。“量你有多大本领!……哈,要解决你真是不费一点气力!”
  他喃喃地说着,写好信封,把它紧紧封好,立刻派了一个工人送到公安派出所去,叮嘱着说:
  “送给林所长,拿回信回来,——听见吗?”
  随后他又不耐烦地在房里来回的踱着,等待着林所长的回信,这封信一去,他相信毕尚吉今天晚上就会提去,而且就会被枪毙的。不要说是毕家碶,即使是在附近百数十里中,平常无论什么事情,只要他说一句话,要怎样就怎样。倘若是他的名片,效力就更大;名片上写了几个字上去,那就还要大了。赵道生的名片是可以吓死乡下人的。至于他的亲笔信,即使是官厅,也有符咒那样的效力。何况今天收信的人是一个小小的所长?更何况林所长算是和他换过帖,要好的兄弟呢?
  “珠玉满怀主大凶……”赵老板忽然又想起了那个梦,“自己已经应验过啦,现在让它应验到毕尚吉的身上去!……不是枪毙,就是杀头……要改为坐牢也不能!没有谁会给它说情,又没有家产可以买通官路……你这人运气太好啦,刚刚遇到独眼龙来到附近的时候。造反是你自己说的,可怪不得我!……哈哈……”
  赵老板一面想,一面笑,不时往门口望着。从长丰钱庄到派出所只有大半里路,果然他的工人立刻就回来了。而且带了林所长的回信。
  赵老板微笑地拆了开来,是匆忙而草率的几句话:
  惠示敬悉弟当立派得力弟兄武装出动前去围捕……
  赵老板重复地暗诵了几次,晃着头,不觉哈哈大笑起来,随后又怕这秘密泄露了出去,又立刻机警地遏制了笑容,假皱着眉毛。
  忽然,他听见了屋外一些脚步声,急速地走了过去,中间还夹杂着枪把和刺刀的敲击声。他赶忙走到店堂里,看见十个巡警紧急地往东走了去。
  “不晓得又到哪里捉强盗去啦……”他的伙计惊讶地说。
  “时局不安静,坏人真多——”另一个人说。
  “说不定独眼龙……”
  “不要胡说!……”
  赵老板知道那就是去捉毕尚吉的,遏制着自己的笑容,默然走进了自己的房里,带上门,坐在椅上,才哈哈地笑了起来。
  他的几天来的痛苦,暂时给快乐遮住了。
   

  毕尚吉没有给捕到。他从长丰钱庄出去后,没有回家,有人在往县城去的路上见到他匆匆忙忙的走着。
  赵老板又多了一层懊恼和忧愁。懊恼的是自己的办法来得太急了,毕尚吉一定推测到是他做的。忧愁的是,他知道毕尚吉相当的坏,难免不对他寻报复,他是毕家碶上的人,长丰钱庄正开在毕家碶上,谁晓得他会想出什么诡计来!
  于是第二天早晨,赵老板回到自己的家里去了。一则暂时避避风头,二则想调养身体。他的精神近来渐渐不佳了。他已有十来天不曾好好的睡觉,每夜躺在床上老是合不上眼睛,这样想那样想,一直到天亮。一天三餐,尝不出味道。
  “四万元现银……三百担米……独眼龙……毕尚吉……”这些念头老是盘旋在他的脑里。苦恼和气愤像锉刀似的不息地锉着他的心头。他不时感到头晕,眼花,面热,耳鸣。
  赵家村靠山临水,比毕家碶清静许多,但也颇不冷静,周围有一千多住户。他所新造的七间两衖大屋紧靠着赵家村的街道,街上住着保卫队,没有盗劫的恐慌。他家里也藏着两枚手枪,有三个男工守卫屋子。饮食起居,样样有人侍候。赵老板一回到家里,就觉得神志安定,心里快活了一大半。
  当天夜里,他和老板娘讲了半夜的话,把心里的郁闷全倾吐完了,第一次睡了一大觉,直至上午十点钟,县政府蒋科长来到的时候,他才被人叫了醒来。
  “蒋科长?……什么事情呢?……林所长把毕尚吉的事情呈报县里去了吗?……”他一面匆忙地穿衣洗脸,一面猜测着。
  蒋科长和他是老朋友,但近来很少来往,今天忽然跑来找他,自然有很要紧的事了。
  赵老板急忙地走到了客堂。
  “哈哈,长久不见啦,赵老板!你好吗?”蒋科长挺着大肚子,呆笨地从嵌镶的靠背椅上站了起来,笑着,点了几下肥大的头。
  “你好,你好!还是前年夏天见过面,——现在好福气,胖得不认得啦!”赵老板笑着说。“请坐,请坐,老朋友,别客气!”
  “好说,好说,那有你福气好,财如山积!——你坐,你坐!”蒋科长说着,和赵老板同时坐了下来
  “今天什么风,光顾到敝舍来?——吸烟,吸烟!”赵老板说着,又站了起来,从桌子上拿了一枝纸烟,亲自擦着火柴,送了过去。
  “有要紧事通知你……”蒋科长自然地接了纸烟,吸了两口,低声的说,望了一望门口。“就请坐在这里,好讲话……”
  他指着手边的一把椅子。
  赵老板惊讶地坐下了,侧着耳朵过去。
  “毕尚吉这个人,平常和你有什么仇恨吗?”蒋科长低声的问。
  赵老板微微笑了一笑。他想,果然给他猜着了。略略踌躇了片刻,他摇着头,说:
  “没有!”
  “那末,这事情不妙啦,赵老板……他在县府里提了状纸呢!”
  “什么?……他告我吗?”赵老板突然站了起来。
  “正是……”蒋科长点了点头。
  “告我什么?你请说!……”
  “你猜猜看吧!”蒋科长依然笑着,不慌不忙的说。
  赵老板的脸色突然青了一阵。蒋科长的语气有点像审问,他怀疑他知道了什么秘密。
  “我怎么猜得出!……毕尚吉是狡诈百出的……”
  “罪名可大呢;贩卖烟土,偷运现银,勾结土匪……哈哈哈……”赵老板的脸色更加惨白了,他感觉到蒋科长的笑声里带着讥刺,每一个字说得特别的着力,仿佛一针针刺着他的心。随后他忽然红起脸来,愤怒的说:
  “哼!那土匪!他自己勾结了独眼龙,亲口对我说要造反啦,倒反来诬陷我吗?……蒋科长……是一百元钱的事情呀!……他以前欠了我二十元,没有还,前天竟跑来向我再借一百元呢!我不答应,他一定要强借,他说要不然,他要造反啦!——这是他亲口说的,你去问他!毕家碶的人都知道,他和独眼龙有来往!……”
  “那是他的事情,关于老兄的一部分,怎么翻案呢?我是特来和老兄商量的,老兄用得着我的地方,没有不设法帮忙哩……”
  “全仗老兄啦,全仗老兄……毕尚吉平常就是一个流氓……这次明明是索诈不遂,乱咬我一口……还请老兄帮忙……我那里会做那些违法的事情,不正当的勾当……”
  “那自然,谁也不会相信,郝县长也和我暗中说过啦。”蒋科长微笑着说,“人心真是险恶,为了这一点点小款子,就把你告得那么凶——谁也不会相信!”
  赵老板的心头忽然宽松了。他坐了下来,又对蒋科长递了一支香烟过去,低声的说:
  “这样好极啦!郝县长既然这样表示,我看还是不受理这案子,你说可以吗?”
  蒋科长摇了一摇头:
  “这个不可能。罪名太大啦,本应该立刻派兵来包围,逮捕,搜查的,我已经在县长面前求了情,说这么一来,会把你弄得身败名裂,还是想一个变通的办法,和普通的民事一样办,只派人来传你,先缴三千元保。县长已经答应啦,只等你立刻付款去。”
  “那可以!我立刻就叫人送去!……不,……不是这样办……”赵老板忽然转了一个念头,“我看现在就烦老兄带四千元法币去,请你再向县长求个情,缴二千保算了。一千,孝敬县长,一千孝敬老兄……你看这样好吗?”
  “哈哈,老朋友,那有这样!再求情也可以,郝县长也一定可以办到,只是我看教敬他的倒少了一点,不如把我名下的加给他了吧!……你看怎么样?”
  “那里的话!老兄名下,一定少不得,这一点点小款,给嫂子小姐买点脂粉罢了,老朋友正应该孝敬呢……县长名下,就依老兄的意思,再加一千吧……总之,这事情要求老兄帮忙,全部翻案……”
  “那极容易,老兄放心好啦!”蒋科长极有把握的模样,摆了一摆头。“我不便多坐,这事情早一点解决,以后再细细的谈吧。”
  “是的,是的,以后请吃饭……你且再坐一坐,我就来啦……”赵老板说着,立刻回到自己的卧室。
  他在墙上按下一个手指,墙壁倏然开开两扇门来,他伸手到暗处,钞票一捆一捆的递到桌上,略略检点了一下,用一块白布包了,正想走出去的时候,老板娘忽然进来了。
  “又做什么呀?——这么样一大包!明天会弄到饭也没有吃呀!……”她失望地叫了起来。
  “你女人家懂得什么!”赵老板回答说,但同时也就起了惋惜,痛苦地抚摩了一下手中的布包,又复立刻走了出去。
  “只怕不很好带……乡下只有十元一张的……慢点,让我去拿一只小箱子来吧!”赵老板说。
  “不妨,不妨!”蒋科长说。“我这里正带着一只空的小提包,本想去买一点东西的,现在就装了这个吧。”
  蒋科长从身边拿起提包,便把钞票一一放了进去。
  “老实啦……”
  “笑话,笑话……”
  “再会吧……万事放心……”蒋科长提着皮包走了。
  “全仗老兄,全仗老兄……”
  赵老板一直送到大门口,直到他坐上轿,出发了,才转了身。
  “唉,唉!……”赵老板走进自己的卧室,开始叹息了起来。
  他觉得一阵头晕,胸口有什么东西冲到了喉咙,两腿发着抖,立刻倒在床上。
  “你怎么呀?”老板娘立刻跑了进来,推着他身子。
  赵老板脸色完全惨白了,翕动着嘴唇,喘不过气来。老板娘连忙灌了他一杯热开水,拍着他的背,抚摩着他的心口。
  “唉,唉,……珠玉满怀……”他终于渐渐发出低微的声音来,“又是五千元……五千元……”
  “谁叫你给他这许多!……已经拿去啦,还难过做什么……”老板娘又埋怨又劝慰的说。她的白嫩的脸上也是一阵红一阵青。
  “你哪里晓得!……,毕尚吉告了我多大的罪……这官司要是败了,我就没命啦……一家都没命啦……唉,唉,毕尚吉,我和你结下了什么大仇,你要为了一百元钱,这样害我呀!……珠玉满怀……珠玉满怀……现在果然应验啦……”
  赵老板的心上像压住了一块石头。他现在开始病了。他感到头重,眼花,胸膈烦满,一身疼痛无力。老板娘只是焦急地给他桂元汤,莲子汤,参汤,白木耳吃,一连三天才觉得稍稍转了势。
  但是第四天,他得勉强起来,忙碌了,他派人到县城里去请了一个律师,和他商议,请他明天代他出庭,并且来一个反诉,对付毕尚吉。
  律师代他出庭了,但是原告毕尚吉没有到,也没有代理律师到庭,结果延期再审。
  赵老板忧郁地过了一个阳历年,等待着正月六日重审的日期。
  正月五日,县城里的报纸,忽然把这消息宣布了。用红色的特号字刊在第二面本县消息栏的头一篇:
  
  奸商赵道生罪恶贯天
  勾结土匪助银助粮!
  偷运现银悬挂×旗!
  贩卖烟土祸国殃民!
后面登了一大篇的消息,把赵老板的秘密完全揭穿了。最后还来了一篇社评,痛骂一顿,结论认为枪毙抄没还不足抵罪。
  这一天黄昏时光,当赵老板的大儿子德兴从毕家碶带着报纸急急忙忙地交给赵老板看的时候,赵老板全身发抖了。他没有一句话,只是透不过气来。
  他本来预备第二天亲自到庭,一则相信郝县长不会对他怎样,二则毕尚吉第一次没有到庭,显然不敢露面,他亲自出庭可以证明他没有做过那些事情,所以并不畏罪逃避。但现在他没有胆量去了,仍委托律师出庭辩护。
  这一天全城鼎沸了,法庭里挤满了旁听的人,大家都关心这件事情。
  毕尚吉仍没有到,也没有出庭,他只来了一封申明书,说他没有钱请律师,而自己又病了。于是结果又改了期。
  当天下午,官厅方面派了人到毕家碶,把长丰钱庄三年来的所有大小账簿全吊去检查了。
  “那只好停业啦,老板,没有一本账簿,还怎么做买卖呢?……这比把现银提光了,还要恶毒!没有现银,我们可以开支票,可以到上行去通融,拿去了我们的账簿,好像我们瞎了眼睛,聋了耳朵,哑了嘴巴……”唐账房哭丧着脸,到赵家村来诉说了。“谁晓得他们怎样查法!叫我们核对起来,一天到晚两个人不偷懒,也得两三个月呢!……他们不见得这么闲,拖了下去,怎么办呀?……人欠欠人的账全在那上面,我们怎么记得清楚?”
  “他们没有告诉你什么时候归还吗?”
  “我当然问过啦,来的人说,还不还,不能知道,要通融可以到他家里去商量。他愿意暗中帮我们的忙……”
  “唉,……”赵老板摇着头说,“又得花钱啦……我走不动,你和德兴一道去吧:向他求情,送他钱用,可少则少,先探一探他口气,报馆里也一齐去疏通,今天副刊上也在骂啦……真冤枉我!”
  “可不是!谁也知道这是冤枉的!……毕家碶上的人全知道啦……”
  唐账房和德兴进城去了,第二天回来的报告是:总共八千元,三天内发还账簿;报馆里给长丰钱庄登长年广告,收费五千元。
  赵老板连连摇着头,没有一句话。这一万三千元没有折头好打。
  随后林所长来了,报告他一件新的消息:县府的公事到了派出所和水上侦缉队,要他们会同调查这个月内的船只,有没有给长丰钱庄或赵老板装载过银米烟土。
  “都是自己兄弟,你尽管放心,我们自有办法的。”林所长安慰着赵老板说。“只是李队长那里,我看得送一点礼去,我这里弟兄们也派一点点酒钱吧,不必太多,我自己是决不要分文的……”
  赵老板惊讶地睁了眼睛,呆了一会儿,心痛地说:
  “你说得是。……你说多少呢?”
  “他说非八千元不办,我已经给你说了情,减做六千啦……他说自己不要,部下非这数目不可,我看他的部下比我少一半,有三千元也够啦,大约他自己总要拿三千的。”
  “是,是……”赵老板忧郁地说,“那末老兄这边也该六千啦?……”
  “那不必!五千也就够啦!我不怕我的部下闹的!”
  赵老板点了几下头,假意感激的说:
  “多谢老兄……”
  其实他几乎哭了出来。这两处一万一千元,加上报馆,县府,去了一万三千,再加上独眼龙那里的四万二千,总共七万一千了。他做梦也想不到,有了一点钱,会被大家这样的敲诈。独眼龙拿了四万多去,放了儿子一条命,现在这一批人虽然拿了他许多钱,放了他一条命,但他的名誉全给破坏了,这样的活着,要比一刀杀死还痛苦。而且,这案子到底结果怎样,还不能知道。他反诉毕尚吉勾结独眼龙,不但没有被捕,而且反而又在毕家碶大模大样的出现了,几次开庭,总是推病不到。而他却每改一次期,得多用许多钱。
  这样的拖延了两个月,赵老板的案子总算审结了。
  胜利是属于赵老板的。他没有罪。
  但他用去了不小的一笔钱。
  “完啦,完啦!”他叹息着说。“我只有这一点钱呀!……”
  他于是真的病了。心口有一块什么东西结成了一团,不时感觉到疼痛。咳嗽得很利害,吐出浓厚的疾来,有时还带着红色。夜里常常发热,出汗,做恶梦。医生说是肝火,肺火,心火,开了许多方子,却没有一点效力。
  “钱已经用去啦,还懊恼做什么呀?”老板娘见他没有一刻快乐,便安慰他说。“用去了又会回来的……何况你又打胜了官司……”
  “那自然,要是打败了,还了得!”赵老板回答着说,心里也稍稍起了一点自慰。“毕尚吉是什么东西呢!”
  “可不是!……”老板娘说着笑了起来。“即使他告到省里,京里,也没用的!”
  赵老板的脸色突然惨白了。眼前的屋子急速地旋转了起来,他的两脚发着抖,仿佛被谁倒悬在空中一样。
  他看见地面上的一切全变了样子,像是在省里,像是在京里。他的屋前停满了银色的大汽车,几千万人纷忙地杂乱地从他的屋内搬出来一箱一箱的现银和钞票,装满了汽车,疾驰地驶了出去。随后那些人运来了一架很大的起重机,把他的屋子像吊箱子似的吊了起来,也用汽车拖着走了……
  一个穿着黑色袍子,戴着黑纱帽子的人,端坐在一张高桌后,伸起一枚食指,大声地喊着说:
  “上诉人毕尚吉,被告赵道生,罪案……着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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