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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下午,光荣而伟大的作家冯介先生正在写一篇故事的时候,门忽然开开了。走进来的是一个十七岁的青年,他的哥哥的儿子。问了几句关于学校生活的话,他就拿了一本才出版的书给他的侄儿看。书名叫做《天鹅》,是他最得意的一部杰作。冯介先生的文章,在十年以前,已哄动全国。读了他的文章,没有一个不感动,惊异,赞叹,认为是中国最近的唯一的作家。代他发行著作的书店,只要在报纸上登一个预告,说冯介先生有一本书在印刷,预约的人便纷至沓来,到出书的那一天,拿了现钱来购买的人往往已买不到了。即如《天鹅》这本书,初版印了五千部,第三天就必须赶紧再版五千。许多杂志的编辑先生时常到他家里来谈天,若是发见了他在写小说,无论只写了一半或才开始,便先恳求他在那一个杂志上发表,并且先付了很多的稿费,免得后来的人把他的稿子拿到别的地方去发表。酷爱他的作品的读者屡次写信给他,恳求见他一面,从他那里出去便如受了神圣的洗礼,换了一个灵魂似的愉快。如其得到冯介先生的一封短短的信,便如得到了宝一般,觉得无上的光荣。 “小说应怎样着手写呢?叔叔?”沉没在惊羡里的他的侄儿敬谨而欢乐地接受了《天鹅》,这样的问。 这在冯介先生,已经听得多了。凡一般憧憬于著作的青年或初进的作家,常对他发这样的问话,希冀在他的回答中得到一点启发和指示。他的侄儿也已不止一次的这样问他。 听了这话,冯介先生常感觉一种苦恼,皱着眉头,冷冷的回答说,“随你自己的意思,喜欢怎样,就怎样着手。” 但这话显然是空泛的,不能满足问者的希冀。于是这一天他的侄儿又问了: “先想好了写,还是随写随想呢,叔叔?” “整个的意思自然要先想好了才写。” “我有时愈写愈多,结果不能一贯,非常的散漫,这是什么原因呢?” “啊,作文法书上不是常常说,搜集材料之后,要整理,要删削,要像裁缝拿着剪刀似的,把无用的零碎边角剪去吗?” 于是他的年青的侄儿像有所醒悟似的,喜悦而且感激的走了出去。 但冯介先生烦恼了。他感觉到一种不堪言说的悲哀。他觉得自己好像在不知不觉中已把这个青年拖到深黑的陷阱中,离开了美丽的安乐的世界;他觉得自己既用毒药戕害了自己的生命和无数的青年,而今天又戕害了自己年青的可爱的侄儿,且把这毒药授给了他,教唆他去戕害其他的青年的生命。 这时,一幅险恶的悲哀的图画便突然高高地挂在光荣的作家的面前,箭似的刺他的眼,刺他的心,刺他的灵魂…… 二十岁的时候,他在北京的一个大学校里读书。那时显现在他眼前的正是美丽的将来,绕围着的是愉快的世界。他不知道什么叫做痛苦,对于二切都模糊,朦胧。烦恼如浮云一般,即使有时他偶然的遇着,不久也就不留痕迹的散去了。他自己也有一种梦想,正如其他的青年一般,但那梦想在他是非常的甜蜜的。 因为爱好文艺,多读了一点文学书,他有一天忽然兴致来了,提起笔写了一篇短短的故事。朋友们看了都说是很好的作品,可以发表出去,于是他便高兴地寄给了一家报馆。三天后,这篇故事发表了。相熟的人都对他说,他如果努力的写下去是极有希望的。过了不久,上海的某一种报纸而且将他的故事转载了出来。这使他非常的高兴,又信笔作了一篇寄去发表。这样的接连发表了四五篇,他得了许多朋友的惊异,赞赏。从此他相信在著作界中确有成就的希望,便愈加努力了。 然而美丽的花草有萎谢的时候,光辉的太阳有阴暗的时候,他的命运不能无外来的打击:为了不愿回家和一个不相爱不相熟的女子结婚,激起了父母极大的愤怒,立刻把他的经济的供给停止了。这使他不能再继续地安心读书,不得不跑到一个远的地方去教书。工作和烦恼占据着他,他便有整整的一年多不曾创作。 生活逼迫着他,常使他如游丝似的东飘西荡。一次,他穷得不堪时,忽然想起寄作品给某杂志是有稿费可得的,便写了几千字寄了去。不久,他果然收到了十几元钱。这样的三次五次,觉得也是一种于己于人两无损害的事情,又常常创作了。 有时,他觉得为了稿费而创作是不对的。好的文学作品应该是自然流露出来的产物。为了稿费而创作,有点近于榨取。但有时他又觉得这话不完全合于事实。有好几篇小说,他在二三年前早想好了怎样的开始,怎样的描写,用什么格调,什么样的情节,什么样的人物,怎样的结束,以及其他等等。动笔写,本是要有一贯的精神,特别的兴致的。现在把这种精神和兴致统辖在稿费的希望之下,也不能说写出来的一定不如因别的动机写出来的那末好。或者,他常常这样想,榨出来的作品比别的更好一点也说不定,因为那时有一种特别的环境,特别的压迫,特别的刺激和感触,可以增加作品的色彩,使作品更其生动有力。 但这种解释在一般人看起来似乎是一种强辩。编辑先生自从知道他创作是因了稿费,便对他冷淡了。读者,不愿再看他的小说了。稿子寄出去,起初是压着压着迟缓的发表,随后便老实退还了给他。 “这篇稿子太长了,我们登不下,”编辑先生常常这样的对他说,把稿子退还了给他。有时又这样说,“这篇太短了,过于简略。” 在读者的中间常常这样说,“冯介的小说受了S作者的影响,但又不是正统的传代者,所以不值得看。” 一次,一个朋友以玩笑而带讥刺的写信给他说,“你的作品好极了,但翻了一万八千里路的筋斗终于还跳不出作家X君的手心!” 一位公正的批评家在报纸上批评说,“冯介的小说是在模仿N君!” 这种种的刺激使他感觉到一种耻辱,于是他搁笔不写了,虽然他觉得编辑先生的可笑,读者的浅薄。 二年后的一天,他在街上走,无意中遇见了一个久不相见的朋友。那个朋友到这里还只两月。他问了问冯介近来的生活之后,便请冯介给他自己主编的将要出版的月刊做文章。冯介告诉他以前做文章所受的奚落,表示不肯再执笔。 “读者的批评常是不对的,可以不必管它!至于文章的长短,我都发表,你尽管拿来。稿费从丰!”那个朋友说。 一种说不出的喜悦和感激从他的心底里涌了出来,他觉得这个朋友对于读者有特殊的眼光,对于他有热心扶助的诚意。这时他的生活正艰苦得厉害,便决计又开始创作了。 “别个的稿费须等登出来了以后才算给,但你,”那个朋友接到了他的稿子,说,“我知道你很穷,今天便先给你带了回去。” “多谢你的帮助!”他接了稿费,屡屡这样的说。 但是编辑先生照例是很忙的。他拿了稿子去,以遇不着人,把稿子交给门房,空手回来的次数较多。回来后,他常写这样的信去: “好友,送上的稿子想已收到。我日来窘迫万状,恳你先把我的稿费算给我,以救燃眉。拜托拜托!” 有几次,不知是邮差送错了,还是那里的门房没有交进去,他等了好久终于没有接到回信。连连去了感激而又拜托的信,都没有消息。 “来信读悉,因忙,未能早复,请恕。弟与兄友谊至厚,今兄在患难中需弟帮助,弟安得不尽绵力。稿费容嘱会计课早日送奉可也。”有时编辑先生似乎特别闲空而且高兴,回信来了。 但会计课也是很忙的。接到通知后他们一时还无暇算他的稿费。稿费虽然只有十几元,然而除去标点符号和空白一字一字的数字数,却是一件艰苦的工作,等待了几天,常使他又不得不亲自跑到会计课去查问。 “昨日已经叫收发课送去了。”会计先生回答说。 收发课同样是忙碌得非常。他们不管他正饿着肚子望眼欲穿的在那里等候,仍须迟缓几天。 这种情形使他感觉得烦恼,羞耻,侮辱。费尽了自己的脑和力及时间,写出来的东西,得到一点酬资,原是分内的事。但他却须对人家表示感激,乞丐似的伸出手去恳求,显出自己是一个穷迫可怜的动物。时时只听见人家恩惠的说,“你穷,你可怜,我救你!……”同时又仿佛听见人家威吓似的说,“你的生命就在我的手中!我要你活下去就活下去,要你死就死!……”即使是会计先生,收发课的人,或一个不重要的送信者,都可以昂然的对他表示这种骄傲,这种侮辱。他觉得卖稿子远不如在马路上的肩贩,客人要买什么货时,须得问问他的价钱,合便卖,不合便不卖,当场拿出现钱来,一面交出货去,各无恩怨的走散。只有稿子寄了去不能说一声要多少稿费,编辑先生收受了,还须对他表示感激。不收受,就把它捻做一团丢入字纸篓,不能说一句话,还须怪自己献丑。侥幸的给了稿费,无论一元钱一千字或五角钱一千字,随他们自己的意思,你都须感激。如果人家说,“你穷,我帮助你,收受你的稿子,给你稿费。”你就须感激,感激,而又感激!像被鞭挞的牛马对于宽恕它的主人一般,像他救了你一条命,恩谊如山一般…… 想着想着,他几乎又不愿再写小说了。然而,生活的压迫也正是一个重大的难题。如其他的平凡的人一般,他只得先来解决物质上的问题,忍垢含辱的依旧写些小说。 三年过去,他的小说集合起来竟有了厚厚的三本。他便决计去找书店印单行本。严密的重新检阅了几遍,他觉得也还不十分粗糙。在这些小说里面,他看见了自己的希望和失望,快乐和痛苦,泪和血,人格与灵魂。 “无论人家怎样批评,只要我自己满意就是了。”他想着就开始去寻觅出版的书店。 S城的商业虽然繁盛,书店虽然多至数十家,但愿意给他印书的却不容易找到。书店的经理不是说资本缺乏,便是说经费支继。其实无非因为他是一个不出名的作家,怕出版后销路不好罢了。 找了许多书店,稿子经过了许多商人的审查,搁了许多时日,他的第一部小说集才被一家以提倡新文化为目的的书店留住。 “这部书销路好坏尚难预测,我们且印六百本看看再说。”这家书店的经理这样说。于是他才欣喜地满足地走了。 六个月后,这部书出版了。他所听见的批评倒也还好,这一来他很喜欢。 三个月后,忽然想到这部小说集的销路,便写信去同书店的经理。 “销路很坏,不知何日方能售完。……”回信这样说。 这使他非常的愤怒,对于读者,他眼看着一般研究性的或竟所谓淫书,或一些无聊的言情小说之类的书印了三千又三千,印了五千又五千,而对于他这部并不算过坏的文艺作品竟冷落到如此。 “没有眼睛的读者!”他常常气愤地说。 年节将近的一天,他正为着节关经费的问题向一个朋友借钱去回来,顺路走过这一家书店,便信步走了进去。 “啊,先生,你这部书销路非常之坏!”书店的经理先生劈头就是这一句话。 他阑珊地和经理先生谈了一些闲话,正想起身走时,忽然走进来一个提着黑色皮包的人。寒暄了几句,那个人便开开皮包,取出一大叠的揭单。一张一张的提给经理先生说,“这是《恋爱问题研究》的账,五千部,计……这是《性生活》的计,账……《恋爱信札》……《微风》……《萍踪》……《夜的》……” 正在果坐着想些别的事情的他,忽然模糊地听见“夜的”两字,他知道是算到自己的《夜的悲鸣》了,便不知不觉的抬起头来。同时,他看见经理先生伸出一只大的手,把账单很快的抢过去,匆促而不自然的截断印刷店里的收账员的话,说: “不必多说了!统统交给我罢!我明天仔细查对。” 在经理先生大的手指缝里,他明白地看见账单上这样的写着。 “一干五百本……” “哦!”他几乎惊异地叫了出来。 “年底各处的账款多吗?”经理先生一面问,一面很快的开开抽屉,把帐单往里面一塞,便得的又锁上了。 他回来后愤怒地想了又想,越想越气。这明明是书店作了弊,在那里哄骗他。本来印六百部就不近人情:排字好不容易,上版好不容易,印刷费愈印多愈上算,他印六百部价钱贵了许多,赚什么钱,开什么书店? 他气愤愤地在家里坐了一会儿,又走了出去,想去质问书店。但走到半路上又折回了。他觉得商人是不易惹的。他存心偷印,你怎样也弄不过他。他可以把账单改换,可以另造一本假的账簿给你看,可以买通印刷所。你要同他打官司,他有的是钱!著作家,是一个穷光蛋! 他想来想去,觉得只有委屈地把这怒气按捺下去,转一个方向,向他要版税。于是他就很和气地写了一封信去。 “《夜的悲鸣》销路不好,到现在只卖去了一百多本,还都不是现款。年内和各店结清了账目,收到书款后,照本店的定例,明年正月才能付先生的版税。……”回信这样说。 “照本店的定例!”他觉得捧出这种法律似的定例来又是没有办法的了,虽然在事实或理论上讲不通,著作家也要过年节,也要付欠账,也要吃饭!于是他又只好转一个方向,写一封信向经理先生讲人情了: “年关紧迫,我穷得不得了,务请特别帮我一个忙,把已售出去的一百多本书的版税算给我,作为借款,年外揭账时扣下,拜恳拜恳!……” 这样的信写了去,等了四五天终于没有回信。于是他觉得只有亲自去找经理先生。但年关在即,经理先生显然是很忙的。他去了几次,店里的伙计都回说不在家。最后,他便留了一个条子: “前信想已收到……好在数目不大……如蒙帮忙,真比什么还感激!……” 又等了三四天,回信来了。那是别一个人所写的,经理先生只亲笔签了一个名字。然而他说得比谁还慷慨,比谁还穷: “可以帮忙的时候,我没有不尽力帮忙。如在平时,即使先生要再多借一点也可以。但现在过年节的时候,我们各处的账款都收不拢来,各处的欠款又必须去付清。照现在的预算,我们年内还缺少约一万元之谱。先生之款实难如命……” 这有什么办法呢?即使你对他再说得恳切一点,或甚至磕几十个响头,眼见得也是没有效力的了! 艰苦地挨过了年关,等了又等,催了又催,有一天版税总算到了手。精明的会计先生开了一张单子,连二百十一本的“一”字都不曾忽略,而每册定价五角,值百抽十二,共计版税洋十二元六角六分的“六分”也还不曾抹去。 对着这十二元六角六分,他只会发气。版税抽得这样的少,他连听也不曾听见过!怪不得商人都可以吃得大腹便便,原来他们的滋养品就是用欺诈、掠夺而来的他人的生命!在编辑先生和书店经理先生的重重压迫之下,他觉得自己仿佛是一条蠕虫或比蠕虫还可怜的动物。无论受着如何的打击,他至多只能缩一缩身子。有时这打击重一点,连缩一缩身子也不可能,就完结了。 他灰心而且失望的,又委屈地受了其他经理先生的欺侮,勉勉强强又把第二集第三集的小说都出了版。 一年后,暴风雨过去了。在他命运的路上渐渐开了一些美丽的花:有几种刊物上,常有称赞他的小说的文章,有几个编辑先生渐渐来请他做文章,书店的经理也问他要书稿了。 在狂热的称赞和惊异中,他不知怎的竟在二年后变成了一个人人钦仰的作家。好几篇文章,在他觉得是没有什么精彩的,编辑先生却把它们登在第一篇,用极大的字印了出来。甚至一点无聊的随感、笔记,都成了编辑先生的宝贵的材料,读者的贵重的读物。无论何种刊物上,只要有“冯介”两个字出现,它的销路便变成惊人的大。有许多预备捻做一圈,塞入字纸篓的稿子,经理先生把它从满被着灰尘的旧稿中找了出来,要拿去出版。五六万字的稿子,二个礼拜后就变成了一部美丽的精致的书。版税突升到值百抽二十五。杂志或报纸上发表的稿费,每千字总在五元以上,编辑先生亲自送了来,还说太微薄,对不起。 这在有些人确是一件愉快、不堪言说的光荣的事情。但在他,却愈觉得无味,耻辱,下贱。作品还未曾为人所欢迎的时候,一脚把你踢开,如踢街上颠蹶地徘徊着的癫狗一般。这时,你出了名,便都露着谦恭、钦敬的容貌,甜美如妓女卖淫一般的言笑着,竭力拉你过去。利用纯洁的青年的心的弱点,把你装饰成一个偶像,做刊物或书店的招牌,好从中取利…… “这篇文章须得给五十元稿费!”一次,他对一个编辑先生说。这是他在愤怒中一个复仇的计策。这篇稿子连空白算在里面,恐怕也只有三千字左右。 “哦哦!不多,不多!”编辑先生居然拿着稿子走了,一面还露出欢喜与感激。 当天下午,他竟出人意外的收到了六十元稿费,一页信,表示感激与光荣。 “兹有新着小说稿二部,约计七万字,招书店承印发行。谁出得版税最多的,给谁出版。”有一天又想到了一个复仇的计策,在报纸上登了一个投标的广告。 三天内果然来了一百多名经理先生,他们的标价由百分之三十到百分之五十五。 痛快了一阵,他又觉得索然无味了。商人终于是商人。欺骗,无耻,卑贱,原是他们的护身法宝。怎样的作弄他们,也是无用的。而这样一来,也徒然表现自己和他们一样的卑贱而已。过去的委屈,羞耻,羞辱,尽可以释然。这在人生的路上,原是随处可以遇着的。 但是,著作的生活到底于自己有什么利益呢,除去了这些过去的痕迹?他沉思起来,感觉到非常的苦恼。 自从开始著作以来,他几乎整个的沉埋在沉思和观察里。思想和眼光如用锉刀不断地锉着一般,一天比一天锐敏起来。人事的平常的变动在他在在都有可注意的地方。在人家真诚的背后,他常常看见了虚伪;在天真的背后,他看见了狡诈;在谦恭的背后,他看见了狠毒;在欢乐的背后,他发现了苦恼;在忧郁的背后,他发现了悲哀。这种种在平常的时候都可以像浮云似的不留痕迹地过去,像无知的小孩不知道世界的大小,人间的欢恼,流水自流水,落花自落花一般,现在他都敏锐地深刻地看见了隐藏在深的内部的秘密。从这里得到了深切的失望和悲哀。幼年时的憧憬与梦想都已消散。前途一团的漆黑。什么是人生的意义?什么是伟大的自我?他终于寻不出来。他虽活着,已等于自杀。像这样的思想,远不如一个愚蒙的村夫,无知无识的做着发财的梦,名誉的梦,信托着泥塑木雕的神像,挣扎着谋现在或未来的幸福。…… 自己不必管了,他想,譬如短命而死,譬如疾病而死,譬如因一种不测的灾祸而死,如为水灾,火灾,兵灾,或平白地在马路上被汽车撞倒。然而,作品于读者有什么益处呢?给了他们一点什么?安慰吗?他们自己尽有安慰的朋友,东西!希望吗?骗人而已!等到失了望,比你没有给他们希望时还痛苦!指示他们人生的路吗?这样渺茫,分歧的前途,谁也不知道哪里是幸福,哪里是不幸,你自己觉得是幸福的,在别人安知就不是不幸?想告诉他们以世界的真相和秘密吗?这该诅咒的世界,还是让他们不了解,模模糊糊的好!想讽刺一些坏的人,希望他们转变过来吗?痴想!他们即使看了,也是一阵微风似的过去了!想对读者诉说一点人间的忧抑,苦恼,悲哀吗?何苦把你自己的毒药送给别人!…… 伟大而光荣的作家冯介先生想到这里,翻开几本自己的著作来看,只看见字里行间充满着自己的点点的泪和血;无边的苦恼与悲哀:罪恶的结晶,戕害青年的毒药…… 点起火柴,他烧掉了桌上尚未完工的作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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