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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水中


                 陆星儿

                 一天

                  她

  秋天,一个出太阳的日子。
  太阳是从一条大河里冒出来的。大河宽阔清澈,浩浩荡荡穿过田野绕过村庄,流向不知道的地方。太阳一整天都高高挂着,直到落山的时候渐渐沉入大河,在大河里没头没脑地漫一夜。清早,太阳在出水的时候,一跃一跃的活泼,井水红水红的新鲜。
  大河没有名字,过去没有,后来有了,是一群从城里来的年轻人给取的,叫它“太阳河”。但是,在他们离开的时候,大河的名字便不由的跟他们一块儿走了,因为,乡亲们不认可:大河就叫大河,挺自然的,要名字干吗?大河就是名字,他们祖祖辈辈就这样叫过来的。他们是对的,所有的大河小溪本来就无名无姓,默默无闻的,它们和大地一体,是大地的一根根血管,粗粗细细,弯弯曲曲,纵横交错,滋养土地,滋养万物,也滋养过她,还滋养了她的爱、她的怨、她的恨。
  她心里爱着、怨着、恨着,很多年了,它们从心底一丝丝地长出,像长出三股头发,又紧紧纠缠,一根小辫似的,成了她身上的一样东西,像胳膊像腿,怎么也去不掉了。这爱、这怨,这恨,又同大河的水,绵绵不断,一直流到现在。
  现在,她淹在大河里,跟着河水流向不知道的地方。
  河水很深,河水很凉。
  她真的在河里?
  在河里,没错,她是跟着落山的太阳一起沉到大河里,然后,就同漂游的小鱼一样随波逐流。
  怎么会的?她不是太阳。她不是小鱼。她为什么在河里?
  太阳已经跳出大河,河水渐渐变暗,渐渐变冷。深秋了,早晚的凉意一旦弥漫到水中,凉意变本加厉,体现为清冷,冷得她直打哆嗦,把周围的水抖出一圈又一圈的波纹,仿佛有石片削过河面。飞跃的石片一旦擦着水面,就会画出好看的细巧的波纹。波纹一轮轮扩展,扩展到很大的时候才渐渐消失。
  她喜欢看平静的河面突然有变化有波纹。
  有一年,大河公社几个生产队的知青,联合起来搞一次削石头比赛。那会儿,真是没什么可赛的,却特有比赛的热情和干劲。是周寰生出的点子:比试比试,看谁把石头削得最远,看谁削出最多的波纹!这主意好,一呼百应。周寰生这个人到哪儿都显得很突出,具有号召力,是当然的组织者。不管搞什么活动,总是由他领头。那次比赛,他代表第六生产队参赛,她在四队,积极报名,她喜欢凑热闹。比赛结果,她和他并列第二,不分上下。二等奖的奖品是一块奶糖。两个人一块糖。大伙儿逗乐:你们俩一人咬一半。他上台领奖,然后,他把那块糖顺手给了她。她没有立刻吃掉,想留着做纪念。可终究是一块奶糖,很快就化了,没形了,化成一小团稠稠的糖水,粘粘乎乎的从糖纸的边角一滴滴淌出来,她只好把糖水倒进嘴里,还有点依依不舍。那糖甜得呛嗓子,一直甜到心里。有好几天,嘴里好像总有甜蜜蜜的滋味,而且,这“呛嗓子”的“粘粘乎乎”的甜味儿,保留了好几年,让她常常回味,常常感觉,常常的粘着她的心,并粘住了她的生活。她永远忘不了这块奖来的奶糖。他可能忘了,忘得干干净净,而且,忘的不仅是这块奶糖,他把他们之间发生过的一切都忘了?难道,他健忘?难道,他的心底抹了一厚层那种白色的涂改液,什么都能一笔勾销的?
  他坐着他的轿车走了,非常残忍的走了,还有他的司机。撇下她,孤孤单单的留在河里。
  为什么?在电话里他说得好好的;开车出去,找个清静的地方我们认真谈谈。她问他谈什么,谈结婚还是谈分手?他说,谈结婚。结婚?不,不可能!她已经绝望了。她只是不甘心绝望。她把什么都给了他,一个女人的全部,还有十多年难以忍受的等待。等待的结果——他的事业蒸蒸日上——他对他们的关系却渐渐厌烦了。落得这样的结果,她就是不甘心啊,她要看个究竟:他到底怎么解决她的问题?不管名份不名份,他妻子虽然给他生下一个儿子,可是,她为他打了三次胎,都是开车出去,到外地医院做的手术,来来去去是她自己开车,她没让他陪,干这种事,目标大,她知道,他最担心被人风言风语的,但他担心过她的感情和她的身体吗?算了,她都不计较,总以为,一次次的怀孕,攒下的是一层层的骨肉之情,她和他的关系就能维系得更加牢固,结婚是迟早的事,无论如何,她得等出个结果!其实,已经等僵了,一拖十年,是块铁也被拖烂了。她都四十了,还要她等到五十吗?对这一次的“认真谈谈”,她有思想准备,不会是好结果,反正,好坏他得谈个结果给她。不过,这一次“开车出去谈谈”,有点特别,他安排了一个司机。她建议:我自己开车吧,不需要司机。她希望他们的交谈只限于他们之间。他回答:还要办别的事,没有司机不方便。她只好依他。她总是依他。他说,他喜欢她温柔,喜欢她事事都依他。他说过的话,一字一句她都铭记在心,经常的回味回味对她是一种安慰。尽管,这类好听的话,他已经很少再说,但是,她心里仍隐隐地希望,这一次“认真谈谈”,还能听到几句安慰的话。
  是可笑还是可悲?她说是绝望了,却还是放不下这最后的一丝“希望”,真像抽刀断水。
  一路上,他一言不发。一开始,她忍着,猜想是因为前面有司机,他不便说什么。不能说重要的,还不能说点别的?她引了一些话题,他都支支吾吾,也不朝她看一眼。她使劲琢磨:如果打算结婚,哪会是这态度?显然,他是下决心要分手!她得防着。谈分手,他又会一二三的搬出他的那些条件:钱、房子。他马上要升局长,权力大了,口气也大得多,好像“钱和房子”在他手里同变戏法似的可以信手拈来的。她还是咬定这句话:我要嫁人。当然,她也威胁他:你不给我最想要的东西,那么,你也别想得到你最想得到的东西。她的“威胁”是切中要害的,她说,她要去市委找组织部的人反映……这样的“认真谈谈”,已经不止一次了,每一次都像谈买卖,而一旦听到她类似的“威胁”,他不耐烦的口气和阴沉的眼光,让她感到心寒。不到万不得已,她不会真的威胁他,但又情不自禁的把“威胁”的话老挂在嘴上。这样的“威胁”,尽管说说而已,但确确实实是一柄悬在他头顶上的尖刀,使他深深的担忧,内心如履薄冰,面对她,他再也没有好脸色。她觉得他变了,变得越来越陌生。坐在车上,她直言不讳的对他说:你变得有点可怕。她大概说中了什么,他突然转头,眼睛盯住窗外,身体一动不动,仿佛突然冻僵了,再也没有转过头来,直到轿车停下,停在大河边,他猛地抱住她,抱得很紧很紧,两条胳膊像两条粗粗的钢丝要捆住什么。在他们做爱最狂热的时候,他就是这样先用胳膊捆紧她,让她挣扎,让她叫唤,让她呻吟。最初,他们就是在轿车里做爱的,他有轿车,还有她这个司机……不过,他好久没有用力或用心地做这件事了。她太能感觉他。这一次真的不同,不仅太突然,而且,他抱住她的时候两只手死死的勒她,像野兽的爪子在掐住一个小动物的脖子。还有那个司机,也急忙地朝她压过来。她眼前顿时漆黑一片,仿佛被他们推进深渊,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了。
  不知过多久,她才渐渐舒缓过来。但是,舒缓过来的她有如一团热气,很轻很轻的了,仿佛是从一只开了盖儿的铁壳子的暖瓶里徐徐的飘出,又同一只吹得鼓鼓的气球,悠悠漾漾的往上升,不一会儿,她看到天空了,看到地里的庄稼,看到了大河,还看到漂在河里的自己。她只是仍然想不起来,她是怎么落在河里的?
  好好想想。
  不行,真的想不起来了,脑子空空荡荡的,好像在染缸里被漂白了。
  其实,她记性一向很好,遇事不忘。他劝过她:你应该学外语,背单词肯定不费劲。那会儿,她没心思自学,真有点后悔,怪自己眼光太短浅,总觉得能够离开农场回城,还能调进局里给领导开车,蛮运气的,何况,有几年,她专门给他开车,天天都能在一起,挺方便,挺满足,心里什么也不图,只要天天能见他,还能见缝插针的把车开到远远的地方,能安安心心痛痛快快的在一起……可人是贪心的,所谓满足,是一阵子的心情。爱他,她没个够,有了白天在一起的时间,又想晚上继续在一起。而一到晚上,她得开车送他回家,车停在他家门口,活生生的看着他头也不回的跨进家门,她才真正体会了痛苦的滋味。他回家了,她回哪儿?她没有自己的房子。不结婚就分不到房子。父亲把房间的一小半腾给她住,她的代价,就得让年迈的父亲为她操心,还得听着父亲的唉声叹气。前年,他说过,想办法解决她的房子问题,但没等解决,他调走了,又提升一级,从正处到副局。他官运很好,一步一个台阶,踌躇满志的。这样的时刻,当然不便提她的房子问题。以后,他又谈过房子的事,他说,帮她买一套一室一厅的,但是,这一室一厅作为他们分手的条件。她一口拒绝:不希罕你的房子。话是这么说,可毕竟是一套房子啊,用她一辈子挣的钱都买不到手的。她是嘴硬,心里还是挺虚弱的,她需要房子,又不能想象,有了房子却再也没有了他……
  现在,没有房子,也没有了他。他坐上轿车一溜烟地走了,像逃跑一样。他害怕这条大河,无法面对它。他第一次说爱她,就在河岸上。就是那一刻,注定了她一生。她激动,心在发抖,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要他再说一遍,他笑着重复了一句。她哭了,“啪嗒啪嗒”的掉眼泪。在农场时,经常听他发言、讲用,经常能听到这个“爱”字,但他都是用来爱祖国爱党爱人民的。他说,他给女朋友(那时,他有个确定了关系的女朋友,就是他现在的妻子,他们是同班同学)写信,也只用“喜欢”、“印象很好”。可是,他把这个字给了她。真的,这是她渴望的,又是意外的。那时候,她分不清是爱他还是崇拜他,因为,大家都崇拜他,不管选举什么,选票很一致的落在他身上。相比之下,她很普通,在人堆里,很不起眼。她就是勇敢,不掩饰地向他表达她的崇拜,而且,她明明知道他已经有女朋友,她只是无法克制自己的感情,心里像长了一蓬旺盛的野草,就是割了烧了,根留着,便挡不住地要生要长。她如实地表白自己,一吐为快。她装不了假。她不期望他会有响应。但他响应了,并且说“爱”她。那是个傍晚,太阳落进河里,余辉衬着河面,河水闪闪发亮,像一条金黄色的缎带。这辉煌的景象,刻在她生命里,岁月不蚀。所以,当他提出,开车回农场去河边看看时,她心里莫明其妙地亮堂了一下:农场、大河,会唤起当初的热情吗?她万万没想到,轿车一到河边,他们就紧紧地捆她,她云山雾罩的迷失了。等清醒过来,她发现自己已漂在河里,而且,没有了胳膊和腿,想爬上河岸都不能够。她不停地问自己:我的胳膊和腿呢?
  她仰面躺在河里,河是宽阔的,天空呢?
  她看得见天空,天像水一样的清,清得透明,清得能照见人影,像倒挂着一面锃亮的镜子。天气晴朗的时候,天就是一面镜子。俗话说,老天有眼。老天的眼睛一定在好天气才雪亮雪亮。
  定定的遥望远空,她多么希望能够照见自己。漂在水里的她,是什么模样?没有了胳膊和腿,是否像美人鱼悠悠然地摇摆修长的尾巴?哈,她嘲笑自己:你哪能同美人鱼相比。她有自知之明,她不漂亮。不过,她会打扮,好像生来就会。她听父亲说:你像你妈,你妈不漂亮,就是挺招人的,她爱穿旗袍,颜色都是鲜亮的。父亲很怀念母亲。她小时候,常见父亲从箱子底下翻出母亲的旗袍,搭在椅背上,放到朝南的窗下,吹吹风晒晒太阳。旗袍是绸子的,捏在手里软得像水。有一年放暑假,她怂恿姐姐,偷偷的把母亲的旗袍从箱子里拿出来,改成两件短袖衬衫,她和姐姐一人一件。那年头,到处都在讲艰苦朴素,姐姐不敢穿着那件用旗袍改的衬衫出门,她说太花了,又是绸子的,穿着飘飘荡荡的,像电影里有钱人家的小姐。所以,姐姐穿上绸子的花衬衫,只在镜子前照来照去,像穿着戏装上台,台下并没有观众。她不管那一套,她穿着花衬衣上学,反正这是旧衣服改的,也是艰苦朴素的体现。头几天,她被许多女同学围着,点点戳戳的议论。回家一走进弄堂,她身后跟着几个老太太喊喊喳喳的嘀咕:“跟她妈一个样,妖里妖气的。”她恨她们说母亲“妖里妖气”。家里有母亲年轻时的照片,她穿着旗袍亭亭玉立,身材苗条丰满,她和姐姐的长相都不如母亲。可惜,母亲走得太早,应了这句话:红颜薄命。
  她呢?

                  他

  洗桑拿浴的小木屋,关紧门,再往堆着矿石的铁炉子上多泼两瓢水,小木屋顿时热气腾腾,像炖在沸水上的蒸笼。
  周寰生瘫软了,赤条条的身子像抽了筋拆了骨,一团稀泥似的铺在一条硬木的板床上,一股股汹涌的汗水,像雨天从屋檐滴下的水珠,接连不断地从脸上淌到胸口,又顺着两道浅显的腹股,流到岔开的大腿间,濡湿了身下的硬木板。他一动不动,是动不了,好像刚从刺骨的急流中挣扎出来,累垮了,冻僵了,他需要出出汗,松松筋骨,再定定神。在路上,他不停地打嗝,胸和肩膀一耸一耸的抽动,司机掏出一瓶洋酒,劝他喝两口。他不能喝酒,在反胃,想吐,他关照司机,不要管他,集中精力开车,只要安全到达县城宾馆,他立刻洗桑拿。他喜欢这样过瘾地出汗,大汗淋漓的,让精神的疲惫和体内的积郁,顺着汗水统统排泄了。这是一种痛快的释放。从早到晚的坐轿车、坐办公室、坐会议厅,总在恒温的空调里,冬暖夏凉的,永远不用出汗。可是,人需要适当的出汗,他尤其需要。读书的时候,他一年四季地练长跑,每天一大早,跑出几条马路,跑出一身大汗,然后,在笼头下冲个冷水澡,再把皮肤擦得通红、擦得浑身发热,然后,光身套一件军绿色球衫,精神抖擞地上学去了。下乡到农场,天天干重活,他却还有过剩的精力打球、踢球,满头大汗的像淋在雨里一样,他才觉得酣畅,才肯罢休。时过境迁,如今,一切都现代化了,他的需要出汗,也变得这样“先进”,舒舒服服的躺着,就能痛痛快快地出汗。因此,他每个星期都得洗一次桑拿,至少一次,一般在周末,在应酬之后,酒足饭饱,把司机打发了,他定定心心地躺着,定定心心地出汗,把应酬的累,以及应酬后必然多余的蛋白质和胆固醇,统统的排除掉。
  今天例外,不是周末,没有应酬,并且,有司机跟着。司机也在洗澡,但不是桑拿。司机不新潮,认为洗桑拿是活受罪,又问又热,穷出汗,就像有钱人喝咖啡为了刮油水。他喜欢在隔壁的浴池里泡浑堂,人多,有说有笑,煮饺子一样,沸腾、热闹。
  周寰生一开始不同意司机去人太多的浴池里洗澡,人多眼杂,万一有什么疏忽的地方被人觉察。司机说,如果有疏忽,一旦留在宾馆的洗漱间里,目标不更加明确?周寰生破例地没有固执己见。这两天,情况特殊,他担心自己的思维能力难免的有障碍,总不如平时那样严谨、周密。
  不过,在走进这个三星级宾馆时,他已经换上放在后车厢里的一套米色西装和一双咖啡色皮鞋,步履、神情从容不迫,等待电梯的时候,还碰到两个熟人,他寒暄着,谈笑风生的。但是,一躺到这间洗桑拿的小木屋里,就像一堵倒塌的墙,土崩瓦解,胳膊和腿没有了知觉,整个肢体似乎真的零碎了,不再听从大脑支配。此时此刻,他能感觉的只有一个沉甸甸的脑袋,像个压实了水泥的木桶,没有一丝缝隙。把自己关进“桑拿”的小木屋里,他就想得到放松,他需要给自己一点时间镇定下来,从头到尾的、仔细地回想整个过程:到底有没有疏忽之处?当然,他相信不会有疏忽,他处理事情一向滴水不漏。他是哲学系毕业的高材生,虽然是那种工农兵大学生,但这不妨碍他学业的优秀;在大学里,他是团委书记,作演讲、做报告具有煽动性,他口才和思辨的推理性和逻辑性,使他获得了一大批人的信服和崇拜;在农场时,他曾在清查小组负责办案,对侦察案情有过经验,对犯罪心理有过研究;这些年,他在外贸系统当领导,既抓行政又搞业务,工作老练,处世老辣。拥有这些经历和这些业绩,他当然自负,才斩钉截铁地要了断这件事。可这件事终究非同一般,是人命关天,是挺而走险,是背水一战。为此,他的考虑,他的部署,必须天衣无缝。这真是一个天大的“赌注”——他把整个的后半生都押上了:前途、家庭、正面临高考的儿子。押这样一个“赌注”,得有天大的魄力。他不乏魄力,也不乏理性:“赌注”虽大,总是有输有赢,是两个结果。反之,再拖泥带水的继续下去,他无疑是输定了——不把他纠缠得身败名裂,她不会罢休。他没想到,她如此执拗,非他不嫁,执拗到病态的地步,无药可救。他却偏偏不能娶她。他有家庭,他的家庭像一个顽固的“堡垒”,他和她都无力攻破。在感情上经历这样一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他深得体会:娶哪个女人做妻子,其实都一样,她们谁换谁,他都无所谓,只要允许随便换。问题就在于不允许“随便”,他身不由己,他只能选择。面对选择,他必然选择家庭,因为,破坏家庭,就是破坏他自己——他的事业和前途,他的名誉及地位。和这么多东西相比,和那么多东西抗衡,她的力量显然寡不敌众。如果她知趣,应该撤退。她却锲而不舍。或者说,她已经无路可退。在他看来,她近乎疯狂,两眼一抹黑,什么进路退路,她根本看不见,她也不想看。他不能被她拖进“黑暗”。他得尽快地拔腿。他知道,这样的“拔”,像锯掉腿一样残酷。可残酷地“锯腿”虽然危险,毕竟还有“保全自己”的可能。在“危险”与“保全自己”之间,他必然要对“保全自己”存有侥幸。回顾以往,他一向比较顺利,原因就在于他能因势利导,他认为自己是个好舵手,善于见风使舵,及时地绕开险阻,为自己的“航船”开辟坦途。那年游黄山,在关帝庙遇到一位算命先生,非要为他算上一卦,他玩似的抽了一签,签文吉利,说他有化险为夷、消灾避难之命。当时,他一笑了之。他不信这一套。可这会儿,躺在这条湿漉漉的硬木板上,从周寰生绷紧的思想里,突然崩裂而出的就是算命先生的预言:化险为夷、消灾避难!他的心顿时变虔诚了,他愿意相信,这样的冥冥之说一定是有很有据的。
  当然,在几天之后,她的失踪一定会引起轩然大波,并且一定会牵连到他。他想象过这“一定”的局面,还想象了他自己应有的表现和表情,而最主要的想象是:这“一定”的风波即使像地震一样让所有的东西都摇晃起来,也不会有人把“故意杀害”的罪名和他等同起来。因为,在整个外贸系统,上上下下都传闻,老局长一旦离休,局长的位子将由他接替。而从内部得到消息,他有可能去市里工作,经委或外经委。总之,作为一个正年富力强的领导干部,他在市委组织部的考察之列,正在被重用,而且,还会进一步的重用。问题是,有人悄悄转告他:据说,组织部已经听到反应,有关他和一个女司机的绊闻……他不得不警惕了。按照正常的思路,他只要不疯,就不会干这种丧心病狂的事。他没疯,可以断定,他脑子异常清醒。也许,正是过于的清醒过于的理智,才使得他涌起了“斩草除根”的念头,并想方设法的把她“斩除”得干净,丝毫不留痕迹。为此,她悄悄的消失,悄悄的沉到了河底……
  想到大河,想到她的被吞没,周寰生的手猛地一哆嗦,像做了一场恶梦突然醒来,眼前却仍然清晰地浮现着那些恐怖的情景:她抽搐,她颤栗,她痉挛,她像被割了脖子的母鸡一惊一乍的挣扎……好在,她被堵住嘴,她被蒙了眼睛,他没有听到她凄厉的叫喊,也没有看见她可怕的眼神……他的手不由得越抖越激烈,像她一样的抽搐,像她一样的痉挛。他无法阻止手的颤栗,就像他无法阻止杀她的决定。而在这之前,他有过杀人的念头吗?年轻时他血气方刚,一心想当兵,想打仗,手痒痒的:一个堂堂男子汉,不上疆场,不杀几个敌人,真是枉度一生!64年暑假,他和一个同年级的男生,扒货车到昆明,要去越南打仗,结果,硬是被那个男生的表姐给拉了后腿。在农场,他终于当了民兵营营长,真枪实弹的操练过一阵,打靶子练枪法,对着稻草人刺刀见红,杀声震天,总算过了把瘾。然而,一旦过了那年头,社会变了,他的想法也彻底变了。他是很能顺应变化的,识时务,并一步一个台阶地走。他的目标在高处。他已经走到离“顶峰”不远的地方,就差几步,是最后的冲刺了。偏偏这时候,有麻烦了,她又一次怀孕,而且,她犯了倔:你不同意结婚,我坚决不去打胎……他知道,她一旦坚决起来,真是雷打不动的。他不能不承认,他爱过她,而且,他欣赏的就是她表现真率时的“坚决”,事到如今,她的“坚决”却成了麻烦,把所发生的一切都搅成一团乱麻,并把他死死的绊住。他想抽身,只有快刀斩乱麻!他不认为这是不理性,他把所有的道理都说了,把所有的办法都用了。而生活中的有些麻烦,真是没有道理可讲,也没有办法可施的。他认为,她的不谅解不让步,在逼他一步步地走入穷途末路。既然走到了末路,只有“针锋相对”,只有“你死我活”——一个强烈的念头占据了他,一个年轻时曾有过的“念头”——她成了敌人,真正的敌人!
  爱人——敌人——为什么是这样的极端?
  周寰生凝视自己的手,手还在不由自主地颤抖。在他右手的手背上,很明显的有几个齿印。她咬的。她有一口漂亮的牙齿,白玉似的透剔,这使她得意,笑起来很自觉的要露出牙齿,一展它们的优越。而那些漂亮的牙齿,也够锋利的。她性情强烈,感情饱满,像一口汹涌的喷井,几乎没有停止的时候。他不得不承认,正是她的“强烈和饱满”,长久的吸引了他,然而,又恰恰是她的“强烈和饱满”,给他带来无穷的压力,无尽的麻烦。很多年了,他确实无法摆脱她的吸引和她的麻烦,吸引和麻烦是并存的,就像有了烟瘾和毒瘾,再想彻底戒掉,那真是很困难,很痛苦的,一般人做不到。他做了,而且,他做到了。每到关键时刻,他常常会有出人意料的、不同一般的举措,这就是他的成功之处,这就是他不得不让人服气的厉害。可这一回的“出人意料”、“不同一般”,到底有多少成功的把握呢?周寰生放下手臂,紧贴住木床的硬板,他想依靠这“紧贴”的力量强迫手臂停止抖动,并依靠这“紧贴”的力量强迫思想停止考虑把握不把握的问题。木已成舟,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他的考虑只能是:有把握!他张开手指,又一张一收的不断弯动它们,借此来恢复知觉性和灵活性,接着,他再把手心手背插进硬木板带条的空档里,这样,木板的间隙像枷锁卡住了手,两只手一旦被固定,便渐渐的不再抖动,这使他的心情也跟着安定下来。心静了,他才感到困倦,想睡。
  突然,小木屋的门被轻轻扣响:笃笃,笃笃。
  周寰生上身腾地弹起,仿佛被橡皮子弹一枪打中,下意识的紧张和慌乱,使悬着的但在渐渐静止的心脏顿时狂跳起来,犹如凝在半空的气球,随着猛然袭来的一阵大风而猛烈地晃荡:有人跟踪而来了?!他呆坐着,已经无法再做任何反应。
  小木屋的门,继续在响:笃笃,笃笃。
  周寰生这才听出,敲门声很礼貌很节制,不像是来追捕的那样急切或激烈。他咳了一声,表示反应。
  门外有说话声了:“……我是这儿的服务员,你的箱子里有手机?响了好几次,响的时间很长很长,这会儿还在响,大概有急事找你。怕耽误你的事,我们值班经理让我转告你一声……”
  “谢谢。”周寰生没有多说什么。该谨慎的时候,他一定惜字如金。言多必失,这真是血的教训。尤其在这样危险的时刻,任何一点闪失,都会招来杀身之祸的!他披上浴巾立刻出门。他猜到,电话是妻子打来的。这个手机,上个月新换的,他的手机号码还没有告诉过外人。
  从放衣物的木箱子里取出手机后,他在箱子对面的一排沙滩椅上坐下,然后,他捏住手机,摁着号码。有两个服务员走过,他若无其事的,摁了一遍又一遍。但是,对方好像总占线,他却很有耐心,不厌其烦地摁,直到周围再没有人走动,他便迅速走回小木屋,才准确无误地摁出家里的电话号码。
  “你说好四点钟来电话,现在快五点了……”
  “我明天下午回家,晚上我还要谈一个项目,还有个宴请……”
  “明天在家吃晚饭,我托人买两斤大闸蟹。”
  “就这样。”周寰生急忙摁灭手机信号。他不想对她多说,心里突然冒出一种很不是滋味的滋味,不可名状。公平的说,两个女人都是他生活的一部分,但他残酷的结果了一个。她错在哪里?就因为她不是他妻子却想做他的妻子。妻子——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这问题很荒唐。他觉得自己也荒唐,还有她们,都荒唐。否则,他不会走近这地狱之门!
  关闭了信号的手机安静地躺在他手心里。一来一去的电话,把刚有的睡意打消了。周寰生垂头丧气地坐在木床上,默默的托着这个轻巧的比他手心还小的通讯工具——它被称为“大哥大”,一个俗气的名称,现在却成了有钱有身份人的标志。他需要气派,而不是“俗气”,所以,他比较警惕,对有些细节很注意,譬如,他基本上不携带手机,除非有特殊需要。这次出来,是妻子非要他随身带着,临出门的时候,她叮嘱他,有空往家里打个电话。她一定预感到什么,但她决不多嘴。为了他、为了家庭的前途,她丝毫不意气用事,默默的以守为攻。两个女人,真是截然不同的。他深有体会,面对一个从来不闹情绪的女人,你无法爱,也无法不爱,因为,爱和不爱都没理由。有一句歌词说:爱是没理由的。他不同意,那是故意要把爱宣扬得空灵玄妙,而他的处人处事必须有足够的理由。他仔细想过,他不爱妻子但不会离婚,都有充足的理由。有了这些理由垫底,他是坚定不移的,因为,他认定的理由,一定是安身立命的基本,一定是捍卫他的利益的。对此,他自负。所以,他始终不希望妻子插手他的这件事。尽管,“这件事”的前因后果都与她有着直接的利害关系,可说到底,这毕竟是他内心的事。
  当然,她不会向他宣布她要插手这件事,但是,现在为他开车的这个司机,就是她给安插的,她把司机一家从农场调回城里,又帮他们夫妇一一的落实工作。她很懂得,对于他来说,选个好司机的重要性,不亚于找个得心应手的秘书。她已经吃了一次亏,就亏在那女人曾经为他开车……这教训,她耿耿于怀,便“曲线救国”、“越俎代庖”地为他安排了司机。事实证明,她的“安排”有远见,最一终解决这件事,如果没有司机帮着动手,他一个人怎么对付得了?对于她“安排”的深谋远虑,他是心领神会的。可以说,他们夫妇,是旗鼓相当的。她确实精明能干,而且,一定是心想事成。所以,在红都集团的董事会上,董事们一致同意用高薪聘用她,让她负责人事部和公关部两大部门的工作。除了对工作负责,她还要负责一个家和一个儿子。家里的事,他的事,儿子的事,事无巨细,她都要干涉、都要表态、都要管头管脚,而她的管,一定是很周到很彻底。在所有亲戚朋友的眼光中,他们夫妇真是比翼双飞、珠联壁合。对于这样的评价,他只用不置可否的笑笑做回答。他真的不置可否。他的婚姻从来都是被夸奖的,当然,越夸奖越牢固,牢固得不需要他再感觉什么了,就像此时此刻,握着这样一个可以联络四方的高能工具,他却毫无感觉一样。
  小木屋的门又响起“笃笃”的声音。
  周寰生用浴巾盖住手机,同样干咳一声,他已经完全镇静了。
  敲门的是司机,他来提醒一声:“周局长,五点半了……”
  六点整丝绸公司在云峰宾馆有宴请,还要洽谈一个项目。

                 十天

                  她

  河水终年不断的流淌,不知道流过了多少时间,几年?几十年?几百年?没有人记录。
  河,原来是这般寂寞,白天,太阳在很高很高的天上,只能遥遥相望,到了晚上,太阳虽然回到河里,但是,太阳在高空悬挂了一天,放射了一天的光芒,太累了,一沉到河底就睡了,天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所有的活物都歇了下来,整个天地,大概只有河仍然醒着,它永远不睡觉不休息的,像个失眠的人,眼睁睁的感觉着太阳香甜的睡眠,它却还在不停的流。她很心疼河水,她太能体会眼睁睁的、失眠的滋味。医生诊断,她的神经衰弱症相当严重,很多很多的夜晚,她就像河水感觉太阳一样,只能眼睁睁的感觉他。他在自己家,睡觉很踏实,他神经坚强,几乎没有睡不着的时候,他工作实在太忙太累,回到家只要躺到床上,脑袋一碰枕头就睡着,他说,他只觉得夜太短,常常来不及做梦,天又亮了。她很嫉妒他的不失眠,嫉妒得有点怀恨了。难道,他不想她?每次见面,她都要问他:想我吗?想的。他总是这么回答。但他不像她,想也想,但不会失眠。
  男人和女人是不一样的。她总得找理由安慰自己。
  算了,有几个女人像你?干吗这样痴情?他不为你着想,你还不为自己多想想?女朋友末末每次劝说她的时候,大有恨铁不成钢的劲头,有一次,末未说急了,拎起电话要找他算帐。她抢了电话。如果要算帐,该从哪一天算起呢?这真是一大本糊涂帐啊!末末是为她好,她明白。可末末应该了解她,她不是那只傻乌鸦,她不会轻易弄丢到嘴的好东西。他很出色,她没有爱过别的男人,爱上一个人是不容易的,爱上了,她绝对不放弃,这是活在她心里的东西,是她生活的全部,除此之外,她还有什么?她明确的告诉末末,他不爱他的妻子,他爱她,所以,她愿意为爱等到最后一刻。末末却反唇相讥:他的爱根本不值钱,像标语口号。末末说话尖刻:他没爱过妻子也没爱过你,他只爱他自己。是啊,他出色,他工作出色,当官当得出色,做丈夫做得出色,他的出色都用在他自己身上,和你什么相干?她觉得末末的看法偏激,不会理解她的体会。她的体会很复杂,复杂得她自己都消化不了也解释不了。就说现在,她漂在河里,他和他的轿车扬长而去了,她心里却仍然丢不下他,还在费解地疑惑:他为什么自顾自的走了?为什么让她孤独地留在河里?
  相识十几年了,无论是爱着或不再爱了,至少,他们还是断断续续的相处着,有着一份特殊的情缘。可他们之间究竟有着多少了解?她不能回答自己。有几次,在抓紧时间地亲热之后,他赤条条一丝不挂的躺在她身边闭目养神,她侧过脸定定的看他,会突然的看出一种陌生,虽然,他们紧挨着是这样无遮无拦的,但她还是觉得他暴露得太少。每次相约在一起,他很少谈论什么,不谈工作问题,不谈思想问题,不谈人事问题,更不谈存在他们之间的那些敏感的问题。可当初最吸引她的,就是他雄辩的口才和热情洋溢的谈吐。他解释:平时说得太多,很累了,在她这儿就不想说话了。她相信,他真的累,他回到家里精神也是绷紧的,只有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他放松一些,至少在生理上能得到一种宣泄。当然,在他放松和宣泄的同时,也给予了她感情上的满足。为他的放松也为自己的满足,她能说服自己原谅他的一切。她觉得,末末能从理论上做出正确的分析,但是,她对“满足”的感受、渴望以及她对他的“原谅”,真是没有道理可说的,甚至是无法言语的。
  所以,她得问他,她得找他。
  一定要找到他!
  找他,是件很费劲的事。他不像有些男人,只有家和单位这样的两点一直线。他去处太多,他是满世界跑的。在农场局工作的时候,下面有几十个农场,东南西北的分散在各个郊县,有的还在岛上,去一次得过江过海的。调到外贸局后,工作范围一下子扩大到世界各国,他的“满世界跑”,是名副其实的了。而且,他除了有个固定的家,他和她还有过不少“居点”。她自嘲地称这些“居点”是她的“家”,并且,这些“家”像牧民的蒙古包,非常简易,能今天支了明天就拆的。
  她的第一个“蒙古包”就是她驾驶的第一辆轿车:“伏尔加”。从农场回城以后,他把她调进他所在的企业管理局,她先在机关食堂里做出纳。食堂在底楼,他的处长办公室在十二楼。在她看来,一和十二之间的距离很遥远,他不是后勤处长,管不着食堂这一摊,没理由往食堂跑,她呢,更不能去他的办公室串门,只有在他来食堂吃饭的时候,她故意出来帮着收收碗筷,还能在他身边转悠两圈,可是,他来食堂吃饭的时间没个准,就为了这样的见他一面,在中午开饭的那一阵,她在办公桌旁简直坐立不安,不断的到门口张望。这样的每一天,对她都有可望见面的兴奋和难以见到的煎熬。她想了种种办法,唯一可行的就是学开车!她看准了他的前途,他不会只在处长的位置上停止不前的,局里很快会派车让他使用。而且,她的想象很具体:我要求开那辆“伏尔加”。她知道,他喜欢苏联的小说、歌曲、芭蕾以及酒和车,“伏特加”、“伏尔加”。当她把这些设想告诉他的时候,他只是玩笑的说一句:你真能折腾。
  学开车的时候,她近三十了。很多人不理解:做出纳多好,又轻松又稳当。她不需要别人理解。她遇到的问题,谁也不会理解。她也不在乎有没有别人的理解。她经常目中无人,有点莫名其妙,因为,她不具备可以“目中无人”的资本。她偏偏这样,天生的。看上去,她一脸秀气,话不多,很安静很纤弱的样子,其实,她倔得厉害,就因为倔,小时候她没少挨打,但是,她不认错的事,母亲怎么打,她就是不讨饶。她们姐妹俩,母亲喜欢她姐姐,姐姐听话乖巧,说起她,母亲的口气难以形容:“我们家的这只小乌鸦,心眼太窄,她想得到的东西,一旦到嘴,是死也不松口的。”她为自己辩解:心本来就窄,要得不多,再松口就什么都没了。自从开上车,她就爱上这一行了,开车的刺激和过瘾,让她感到有一种极大的满足,当然,开车的优越性,更主要的是体现为“灵活”,她可以比较随心所欲的接近他。而且,她的预见英明,就在她正式开车的时候,他升了半级,给局长当助理,虽然还不到用专车的级别,但外出办事,他可以随时用车。他用车,专用“伏尔加”,那时,没有人怀疑他的“专用”有什么目的,所有的反应,都说他拘小节,很谦虚,用车从来不用好车。没有疑问的眼光盯视,他坐上她开的“伏尔加”,他们就像乘风破浪一样的心旷神怡。
  她一辈子都忘不了,“伏尔加”第一次载他远行的情景:她把车开上一条通向郊外的小路,小路弯弯曲曲像盘山道一样。他问她:我们去哪里?她回答:去一个地方。什么地方?前面。车开到很前面很前面的地方,有一道干枯的河,河边有几个庞大的水泥管,一个摁一个,小山似的耸立。她把车停在“小山”后面,“小山”像屏障,“伏尔加”被遮挡着,确实安全隐蔽。你怎么知道这地方的?他问。她不回答。他应该知道,他们的爱是困难的,可为了爱,她会千方百计。而一旦有了安全的遮挡,他不等她回答,就像抢劫似的把她夺到怀里,迫不及待的扯开所有遮挡她的东西,埋头地吸吮她的身子和她的气息,犹如一头饿了一冬天的狼,突然捕到鲜活的小动物,便奋力的、不顾一切的吞食起来。她努力地配合他比强暴还猛烈的“吞食”。就这样,“伏尔加”被两团炽热的火焰燃烧着,有限的空间,不断升温,达到沸点。
  沸点之后,总得慢慢降温。他仿佛烧尽了自己,微微闭目地半躺半倚在又短又窄的车座上。她被极度的快活极度的兴奋烧化了,软软的溶在他身上,并继续感受着他的抚摸和嬉戏所带给她的脉脉的温情。他是那样善于地让她相信,在这样的被他拥在怀里体贴入微的抚爱时,她是他唯一所爱的,这世界只有他和她。至于他身后的背景以及和他有关的一切,在此时此刻,她顾不得计较。她只想尽情的享受凝固在这辆“伏尔加”里的欢娱和幸福,就这样没完没了的拥挤在一起,让他掌握她,让他抚摸她,随他怎么摆布,只要他高兴,只要他满足。能让他满足,她很骄傲。
  水泥管后面是一伏尔加”,“伏尔加”后面是田野,田野后面是公路,公路后面是城市。他们不得不回城。他们不属于田野和公路。好在,他们有了水泥管和“伏尔加”。
  从那以后,连续一年多,她学会了利用他工作的间歇,见缝插针的安排时间,一有机会就把“伏尔加”开到郊外,开到屏障似的水泥管后面。在这样的日子里,她没有了任何别的欲望和要求,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如何“见缝”如何“插针”,全部的心情,就在等待着度过那些间隔他们的时间。她是个聪明的女人,对自己的劣势和优势心里是分明的,法律、社会、舆论、道德,都不给她保障或认可,她唯一能施展的就是如火如荼的爱,她知道,她的处境,要求她必须把做爱这件事完成得好上加好,就像完成一项伟大的事业——让他离不开她,也为自己能确确实实的得到他——她真的像对待事业一样,全心全意地投入。因为,在“伏尔加”里的每一次幽会,都在加深他们的纠缠和纠葛,在这样的纠缠和纠葛里,她把自己现有的生活和应有的将来统统的放进去了。而在那些最初的纠缠和纠葛中,她的表现是出色的,她征服了他,他承认,他每天来机关上班,一看到停在院子里的那辆“伏尔加”就会心跳。他承认,一坐上“伏尔加”他就希望,能够拥有“见缝插针”的时间。他还承认,每天回到家都会想她。
  所以,那条干枯的河床和那些粗大的水泥管,是她最怀念的东西。
  她要去找干枯的河床,她要去看粗大的水泥管,那里一定保留着他的气息,这气息独有她能感受能感觉。
  可是,她在河里,她在水中。世上支支岔岔的大河小溪是否相连?从这条奔腾的大河出发,能否通到那条隐蔽在城市郊外的干枯了的河床?

                  他

  外贸局的办公楼虽然陈旧一些,但是,大楼的质地很坚固,底楼的地面都是大理石,墙壁是花岗岩垒的,楼里所有的门窗都是结结实实的橡木。楼很高,总共十四层,每一层的楼梯口,都有一扇宽大的落地富,每一扇窗都是一幅用彩色玻璃镶拼的图案。清早或傍晚,大楼宁静,又有晨曦或晚霞映在彩色玻璃窗上的时候,一个人漫步地上楼下楼,心里会产生一种诗意,一种神圣感,像走进了乡村的一座教堂。
  周寰生上班下班几乎都是早到晚退,而且,他几乎不乘电梯,经常在清早或傍晚,独自地走上楼或走下楼,这样的走上走下,他心里便常有这样的诗意和神圣感。就为了这几秒钟的诗意和几分钟的神圣感,有时他故意早到晚退。他喜欢在办公大楼还没开始忙碌或有过喧闹之后的清静中走一走。
  这天清早,周襄生又是第一个进办公楼。但这天清早,他不是为了诗意和神圣感。他是跑着上楼的,一步跨两格,没有抬头,一口气走完十二层,气喘吁吁地直奔办公室,好像有十万火急的文件等着他处理。
  他的办公室整洁,高大的文件柜上,一层层的文件夹分门别类,排得齐刷刷的像士兵的队列,光滑的办公桌一尘不染,除一架电话机和一个笔座,没有其他杂物。也许,太整洁的缘故,他的办公室仿佛是用来陈列的、供人参观的。周寰生打开办公室的门,又立刻关紧门,扔了手里的皮包,绕过办公桌,站在棕色的转椅后面,镇定一下,又深深的呼吸,平稳了气喘,他才提醒自己:还是有些失态,上楼不该走得这样急促,没理由急促的;他并告诫自己:什么也没发生,他什么也不知道。他必须有一切如常的表现,在任何一点细枝末节上都不能有异乎寻常的举动。他完全可以做到。没有这样的素质和能力,他就不会采取这样的措施。
  当周寰生坐到柔软的皮椅上,再把椅子拉近桌子,他挺了挺身,端正姿势,又清了清嗓子,他感到自己已恢复正常状态。他拉开抽屉,拿出放在抽屉最上面的一份资料:世界贸易组织关于国际贸易最新的预测报告。这份报告,他在前天就仔细的阅读过,并在主要的结论下面,划了很深的红杠。报告指出:1994年全球货物贸易量增长了百分之九点五,增长速度是近二十年来最快的,预计,1995年还将继续增长百分之八。而根据世界贸易组织的统计数字,中国的出口额增长百分之三十八,仍然是世界第十一个贸易大国。周寰生把这份资料压到电话机下面,上班后,他要召集各处处长来碰碰情况,把世界贸易组织统计的这些数字转达给大家。知彼知己不仅仅是军事家打胜仗的先决条件,也是做好任何工作的关键。所以,每星期的处长碰头会,在他的倡议和主持下,坚持不断,效果也好。今天的处长碰头会,还有一项内容,安排周末将要召开的全市各大外贸公司总经理会议的一些会务工作,会议的主要内容,交流对外贸易的形势,肯定成绩、研究问题。在这个会上,周寰生有个发言,估计会引起争论。为此他做了充分的准备,翻阅了大量书籍和资料。
  离上班时间还有半小时。平时,这样的半小时,他用来活动活动身体,他办公室里面还有一小间,放一只长沙发,中午可以休息,还有一个健身器,早上锻炼锻炼。另外,在这半小时里,他还得接一个到两个电话,其中有一个电话,肯定是她打来的。他调来外贸局当副局长以后,他对她有过明确规定:请你不要在上班时间再来电话!于是,她想和他通话,只有在这不算正式上班的半小时之内。而在前几个星期的这半小时里,即使有电话铃响,他也不愿意接,一听到电话铃声他就心烦。他不接电话,那铃声就不断,每间隔一两分钟响一次,响得很持久很刺耳,把他骚扰得坐立不安,只好躲出办公室,上上下下的爬楼,代替健身器。
  从今天开始,再也不会有电话了。
  但今天一早,周寰生不想锻炼,不想碰那个健身器,他浑身还有些酸痛,前天的那场“搏斗”,大大超出了早锻炼的运动量,虽然已经过去了两天两夜,仍然没有消除疲劳,那疲劳好像牢牢的粘在骨头上,一时半会儿去不掉了。周寰生呆呆的坐在转椅上,看着光滑的桌面隐约的倒映着他自己的面容。不再有电话铃响,他应该感到轻松,可他心底深处,仿佛压着板结的土,厚厚的一层,让他不能畅快的透气,胸口总是沉闷的。他从椅子站起来,把身后的窗子通统打开。打开窗,一股股清凉的空气大面积地弥漫,使关闭了两天的办公室好像被水清洗了一下,便有了一些爽朗的感觉。周寰生面对着窗子,用力地吸气,很想把那种爽朗感一直送到心底,但是,无论他怎样的用力,吸入的新鲜空气在气管的半途上就被阻截了,只好停滞。是什么东西在阻截?他把手放在颈脖子上捏了捏,没捏到什么东西。他知道,那东西看不见摸不到,是捏不出来的。尽管捏不出来,他还是捏。他希望在处长们到齐的时候,那“东西”能自动缓解,不要让人看出他的沉闷和不畅。他慢慢地捏,耐心地捏,心平气和地捏。
  这时,他办公桌上的电话铃响了。
  周寰生猛地转身,两只眼睛像两道钩子,紧紧地盯住那架正在发出声响的电话机,还不到上班时间,这电话?他一把抓起电话,电话里没人说话,他喂了一声,电话却咯嗒一声断了。她?是她?他顿时产生习惯的联想,这联想闪念一般掠过,又带出一丝惊恐:难道,真有灵魂一说,她还是念念不忘的在早上的这半个小时里来电话?他谨慎的放下话筒,手不由的一颤。但是,话筒刚放下,电话铃又响。周寰生呆呆的看着电话机,他不想接电话,不想听到像刚才那样的“咯嗒”声。这声响不吉利。他不迷信,但他相信自己的感觉,聪明人有聪明的感觉,聪明的感觉往往是一种准确的信号。铃声很固执,停了片刻接着又响,好像认定了办公室里有人,就像两天以前她拨来的电话,就是这样不屈不挠。
  办公室外面的走廊里,脚步声开始密集,上班时间到了。周寰生顾虑到这铃声不停的响下去,会惊动隔壁办公室,才勉强的拎起话筒。
  “怎么不接电话?”他听到妻子竹韵如的声音,心里一阵恼火,莫名其妙的恼火,他刚离开家,有什么事不能等他回家再说?这两天,他不想在办公室多说什么,言多必失。他对着电话低沉的哼上声,然后,面无表情的听着。竹韵如说,她忘了关照他,晚上她父母在沧海餐厅设宴,为她表妹饯行,表妹要远嫁,妹夫是美国人,表妹要跟着去美国定居,这一走,天涯海角的,所以,父母想表示表示。她让他下了班就去沧海餐厅。“不要等我们快吃完了你才到。”她叮嘱道。
  他似听非听。
  “我也没办法,你前脚刚走,我爸就来电话通知了。”她解释道。
  他哪有凑热闹的兴致?但老丈人有请,他是推脱不得的。她父亲是30年入党的老革命了,虽然早就离职,但有很多部下走上了重要的岗位,有权有势,他们对德高望重的竹老依然很尊敬。在老丈人面前,周寰生的表现也一向谦虚。
  “你要是不能去,你自己给爸爸打个电话。”她继续说。
  “我没说不去。”他阻止了她的话:“我马上要开会。”说完这一句,他动作干脆地挂了电话。女人就是琐碎,他想。尽管,她在偌大的一家公司做了人事部主任,调兵遣将的管理着几千人马,但啰嗦起来也够烦人的。当然,妻子的烦和她的烦不同,因为处境不同。以后,不再有她的烦了,人不知鬼不觉的不再有了。他又忍不住地联想到她。这样的联想还会延续一段时间。想是挡不住的,想想也无关紧要。好在,麻烦没有了,从此以后,他可以彻底的卸掉一重精神负担。周寰生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心里仿佛真的腾空了一些。这种腾空的感觉又使他进一步想到:真心爱过的一个女人,为什么会逐渐变成可怕的、无法承受的负担?她消失了,她是自食其果。但是,他存在着,会不会也自食其果呢?
  他立刻打断自己的思绪。他不希望出现丝毫不祥的闪念。他相信意念的作用,这就是所说的精神的力量。
  挂上电话,周寰生在原地转个身,又立刻拎起电话,手指在号码键盘上迅速地按出七个数字。打电话,他很少翻看名片或电话簿,他脑子里起码储存着上百个人的电话和地址,凡是真正有用的人和事,他一定会铭记在心的。电话很快接通,接电话的是她的姐夫唐亮亮。他对待她的姐姐和姐夫像对待亲戚,常有联系,也力所能及地给一些方便。她姐姐尹云在小学教书,姐夫在一家小厂跑供销,后来,通过周寰生的关系,调来外贸局搞三产,附属外贸局的第三产业,有着“肥水不外流”的优越性,所以,姐夫的这一调动,使她姐姐家的经济状况彻底的翻了身。她姐姐和姐夫当然感激他。他图的不是感激。因为是她的姐姐,他有义务帮他们一把。可这样的“帮一把”,对于他,其实在作茧自缚。可这里面的因果关系,都是在事后,才渐渐看清楚的,等到看清楚的时候,已经晚了。但事到如今,他应该做的,是仍然的、继续的“作茧”,一切照旧,让所有的人看不出他有一丝一毫的反常。
  “亮亮么,这两天我在琢磨个事,你们底下的两家公司能不能联合起来再搞一个‘清仓’公司?市里不少搞外贸的小公司,都积压着几十万几百万的出口商品,资金搁死了,还能做什么?外销不行的,得赶紧转内销,让钱先周转回来。我能断定,成立这样一个公司专门搞清仓,不仅你们大有赚头,同时,这样的促销,对那些半死不活的外贸公司是一针‘强心剂’呀!”
  “好主意!出口的东西,一转内销特别好卖,有些人不认名牌,就喜欢买出口转内销的东西。我们只要盘个门面,把货四处的一网罗,保证买卖兴旺!”
  “你找两个人,抓紧时间把具体的想法、具体的操作,写个报告,尽量详细一点。这个周末,要召集外贸公司的总经理开个会,利用这个机会,把‘清仓’公司隆重推出。”
  “我马上找人合计,争取明天就把报告送上来。”
  “就这样,看到报告再谈。”
  周襄生放下电话,长长的松口气,对这个即兴的电话,他感到满意,这是一种对自己的满意。关于“清仓公司”,在这个电话之前,只是一些零碎的想法,并没有形成完整的设想。但是,在他和妻子通完电话的一刹那,突然的闪念给他指示:应该给她的家里人打个电话,这电话是非打不可的:在她失踪的第一天,他和她家里人有亲切的正常的交往——显然,他不知道她失踪——于是,关于“清仓公司”的一些不成型的想法,在通话的过程中不仅被他说得很具体,并且有了落实。而把这样一件利益丰厚的事情交给她姐夫去落实,这其中,意义很多,他不仅想掩护自己,还想以这种方式补偿她家里人,以减轻他内心深处的疚意。一举两得。他做事,往往有事半功倍的效果。
  刚放下电话,在他隔壁办公室办公的秘书来敲门,通知他,各处处长差不多到齐了,在五楼小会议室里等他。周寰生从桌上拿起那份世界贸易组织的最新资料,跟着秘书坐电梯到五楼会议室。

                  她

  河水真是很寂寞,没有变化的流着流着。
  在寂寞的河里,她更感到寂寞无比。幸好河面上有这些木船,幸好木船上有男人女人。她喜欢围绕这些木船,看袅袅升起的烟,看嬉弄螃蟹的小孩。有炊烟有小孩的生活多好,虽然,这是艰苦的生活,总在风里雨里的漂荡,遮风避雨的舱,小得直不起腰,躺下,人挨人,像装在罐头里的鱼。但她还是羡慕。至少,这是一个能够遮风避雨的家,到了晚上需要躺下的时候,有人挨着你,虽然挤了点,却不孤独。她渴望有个家,即使是一只再小的舱。
  在开着“伏尔加”的时候,车座比舱还小,她快活过、满足过,视车为“家”。这是最初的希望,希望常常有这样的快活和满足,车座再小再挤,真是很其次的。隐蔽的“伏尔加”帮助他们把身心胶合成一体,那些忘乎所以的情景和如饥似渴的感受,使希望变得强烈,她希望永远可以和他成为一体。而希望的日益强烈,使她对动荡的“伏尔加”和窄小的车座逐渐的不满足了。不久,他提升了,有专车接送,专车是辆崭新的“桑塔纳”,开“桑塔纳”的是个老司机。从此,他很少有机会再坐她的“伏尔加”。又过不久,“伏尔加”要淘汰,她也换上一辆“桑塔纳”,半新不旧,作为机关的机动车,天天被安排得团团转,和他的见面,常常是在各自的车里,车与车相擦,一闪而过。她受不了,想种种借口,打了报告,说自己不适应开机动车,要求为领导开专车。他听说了打报告的事,大发雷霆:“自说自话,怎么可以不考虑影响?把报告收回来!”他命令她。等火气消退,他答应她:“想办法借房子。”
  他果然借到了房子,是他一个同学去了美国,委托他常去照看一下房子,定时的开开窗,换换空气。他把房间钥匙交给她的时候“约法三章”:1.不能去得太勤;2.不能在那里过夜;3.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尽管有许多约束,但她毕竟有了一把这样的钥匙,这把钥匙能够打开一个可以锁住他和她的屋子。
  她快四十岁了,还没有一间自己的屋子。她不结婚,分不到房子,还得和父亲挤着住,把一个屋子间隔成两半,她睡屋子的后一半,是终日晒不到太阳的一半。父亲建议,把隔板拆了,整个房间都亮堂一些,他老了,和女儿同睡一个大屋是无所谓的。但是,她有所谓。她不愿意让自己的一切都袒露着,即使在父母面前。所以,她睡的后一半,装了一扇门,她去上班,门是上锁的。父亲对门上的这把锁耿耿于怀,一旦发生口角,父亲总要说一些伤心的话。她很孝敬父亲,只有在这件事情上她不让步。她何尝不想让父亲看着她高高兴兴的出嫁,有个自己的家,房门的锁爱上几把上几把。可她偏偏得不到这样的一间屋子。小时候,她最喜欢和邻居的女孩玩“过家家”,玩这样一个游戏,她们首先需要做的一件事,就是搬来很多小凳子,围出一块空地当屋子,那就是她们的家。屋子,意味着家。这意味,在她还是小姑娘的时候就懂得,就需要。
  所以,第一次去打扫那间不是家的屋子时,她大包小包的带去了安顿一个家所必需的生活用品:新的床单枕套,新的睡衣睡裤,新的毛巾浴巾,新的窗帘,新的桌布。这些全新的家用品,她藏了足足一箱子,上街逛商店,只要看到喜欢的,她就情不自禁的买,买回来还情不自禁的想:窗帘、桌布、床单,这一条和那一条,如何搭配花样?如何协调颜色?她甚至还想到,根据冬暖夏凉的需要,该把这些窗帘、桌布、床单分出深浅与厚薄,有区别地运用。她一向以自己的平凡为荣,平凡但不平乏,她乐于并善于做个家庭主妇,她能非常轻松愉快的把一个家料理得井井有条,她认为,把家务料理得出色、舒适,能创造好的生活气氛,这和艺术家创造作品一样,也是需要聪明和能力的,弄出一个好端端的家,就是一个作品。可惜,“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她忧伤地讥笑过自己。但是,无论忧伤,无论讥笑,一切咎由自取,她爱上他的时候,她的爱所面临的困难就是一座大山,登山是很累的,山顶像个男孩总在长个,她也暗暗劝告自己:应该放弃,应该作别的选择!劝说很空洞,她的爱很具体很现实,她再也没碰到比他更适合她、更亲近她的男人。她只有换而不舍地“攀登”,她明白,这将是一场持久的“战役”。
  “伏尔加”是“战斗的序幕”。有了这间不是家的屋子,她才有了“用武之地”。一个星期天,她从早忙到晚,把屋子精心地布置一番,挂上的窗帘,铺好的桌布,换上的床单,崭新的窗帘桌布成套的床单床罩,一律是红蓝相间的颜色,这使屋里的气氛热烈又深沉。她知道,他喜欢鲜红和藏青,是那种纯粹的红和蓝,因此,她带来日用品,即使是一把勺子、一双筷子,一块布垫,她都特意挑选了红色或蓝色,她要让他感到,是这间不是家的屋子,更符合他的心思。
  在不是家的屋子里,他们欢度着一些激情的时刻,享受着一些临时的幸福。这样的时刻,起先是比较有规律的,每隔一周或每隔十天。每逢这样的日子,她总是早早的到了那屋子里,把屋子擦得窗明几净,然后,烧开一壶水,为他沏好一杯柠檬茶,橙黄色的鲜柠檬,切成薄薄的一片,小包的袋装茶,是一种英国进口的红茶,他胃不好,不喝绿茶,她为他开“伏尔加”时,她的车里总有一个泡着红茶的玻璃瓶,是为他准备的。有了屋子,她为他特制的柠檬茶更加讲究,放的糖是加工过的方糖,掺的奶是荷兰进口的奶粉。有了茶,还得有点心,他不吃西点,爱吃香的脆的一类,花生锅巴、芝麻薄饼、苔条巧果等,为采购诸如此类的小点心,她跑遍了大大小小的食品商店,各色各样的都买一些,在把各种小点心放进果盆时,她同插花似的有构思有想象,拼出好看的图案,再放在桌子中央,接着,打开收录机,播一首轻悠悠的小夜曲。在这间不是家的屋子里,她用满腔热情,营造家的气氛,这种气氛是舒适的、温馨的、细致的、赏心说目的,她要让他有所比较,并在比较中,日益的留恋这个不是家的屋子。这样的“营造”过程,在最初的时候,她好像回到了小时候,仿佛又在玩着“过家家”一样,有着新鲜和新奇的兴奋,还有着等待和盼望的心情。
  然而,一个四岁的女孩和一个四十岁的女人终究有着太多的区别。四十岁的人玩游戏,多少有些做作了,而且,怎么玩都不是滋味,都不会津津乐道,怎么玩都不会是纯粹的玩,一定有着目的。有了目的,玩就是手段。当然,她不承认这一切是手段,她只强调感情。这个“临时的家”和这些“临时的幸福”,的确在不断扩大和夸大她的感情。因为临时,因为每一次都不能充分、不能尽兴,离开时,他们是依依不舍的,这使每一次的“临时”,都像一出进入高潮却没有结尾的戏,不结尾的戏,又为下一次的“戏”做铺垫,一幕续一幕,一浪接一浪,戏总在高潮中进行,便越演越烈。在这样的“戏”中扮演角色,她的感情如同一炉火,不断的添柴加油,火苗就旺过了头。
  感情一过头,自然会有很多要求:希望每天通电话,知道他在哪里,他在忙什么;希望在约定的时间他能准时到达;希望他既来之则安之,在这个“临时的家里”能多给她一点时间。但是,他太忙,身不由己,没一天是准时下班的,怎么可能准时赴约?屋子不同“伏尔加”,有了固定的屋子,他似乎可以放心地迟到,反正,屋子不会开走,她总会等在屋子里。所以,自从有了屋子,她有了安定的所在,也开始了不安定的等待,她必须磨练耐心,每一次为等到他,总要等到心烦意乱,等得坐立不安,他才拎着沉重的公文包姗姗赶到。他一到,马上解释,如何被这事那事的耽搁了时间。他确实赶得很急。看他疲惫不堪、风尘仆仆的,她从心里愿意体谅他,等待的烦恼和对他迟到的埋怨,一古脑儿的烟消云散了。她不会让烦恼或埋怨占据了这样的时间。属于他们的时间很有限,有限的每一分钟,她都觉得宝贵,都应该沾满幸福,才能补偿在那些等待的日子和等待的时间里她所忍受的痛苦与烦恼。为此,她每一次来这屋子,都是做好充分准备的,她在其余的日子里养精蓄锐,以最饱满的精神,全力以赴地投入这有限的时间。相比之下,他的每一次赴约,显然是见缝插针的安排,像汽车的加油站,像长途跋涉者的驿站。所以,在“临时的幸福”过后,他稍事休息,就得匆匆的走,身后排了一堆的事,有时,连柠檬茶都没来得及喝一口,他就急急忙忙的离开了。对于他的忙,她无奈,她没有任何理由可阻拦,她不得不承认,她对他的爱慕,有相当的成分,就在于有那么多事情需要他忙,他有能力忙,而且,他的忙都能忙在点子上,忙得卓有成效。因此,他的忙是无可非议的。她只有叹息自己不能在他身边,分担一些他的忙。这种为“不能”的叹息,滋生着一种嫉妒——对于能够在他身边分担他的人,尤其是他的妻子。叹息、嫉妒的日积月累,又不断加深她对“能够”的焦虑和欲望。到底“能”还是“不能”?她被这种焦虑、这种欲望活活的折磨着,才深深的懂得了什么叫“占有”。爱就是占有。爱的感觉和爱的欲望在一致的告诉她,她不愿没有他,她不能没有他。
  眼看着她在一个深不可测的“陷阱”里越陷越不能自拔,末末采取了一些动作,接二连三的给她介绍对象,必须让一个具体的人来替代他。末末真是好心肠,盯着她去见面,陪着她去见面。她不得不去了。可她一个也看不中。末末问她:“人家怎么啦,哪一点配不上你?你照照镜子,你脸上的皱纹都可以开无轨电车了!”末末故意损她。
  “论条件,他们哪一个都不差,我就是……我就是没法想象和他们亲近……肯定会想到他……心里不好受,这样的日子没法过,对人家也不好……”她老老实实的向末末坦白。
  末末泄气了,并说了一大堆气话:“你这样偷偷摸摸的心里就好过了?不是我打击你,这种事,越拖越没戏。你也不想想,你凭什么让他扔下妻子儿子跟你走?你也不想想,如果要了你的爱情就得放弃他手里的这个官那个长,他肯吗?真是的,你也不掂量掂量自己!”
  她被劈头盖脑的说懵了。是啊,她不能再和别的男人亲近,那是她心里的感觉,问题是,他把她的感觉放在什么地位?这疑问像‘根尖硬的骨头,不上不下的鲠在她心里。“伏尔加”时期没有回答,进入“不是家的屋子”,还是没有回答。也许,这疑问太尖锐太为难,他不愿回答,他在回避。有一天,在“临时的幸福”之后,他终于不用急着离开,她立刻不失时机的把疑问提了出来,一边缠绵着一边要求他回答:
  你到底爱不爱我?
  当然。
  娶我吗?
  以后再说,看看有没有机会。
  他一边温存一边回答。他的回答含糊,他的温存明确。在被他明确的温存时,她只有谅解他的含糊。他的温存不同于“伏尔加”时期的激情,有了不是家的屋子,条件正常了,他的方式也有所改变,从容了,充满体贴,是那样的懂得她,他总是先用嘴轻轻咬她的耳垂,让热热的呼吸像一股回旋的激流,从她的耳膜一直搅动到她的心底,心漾漾的飘忽起来,仿佛醉了一样。她真的醉了,她闭上眼睛,让自己完全地沉浸在这种“醉了一样”的感受之中。她醉了,他醒着,轻轻的叫她名字,声音呼吸一般的细微。听他亲昵的叫声,她像喝了蜜,心里很甜很甜,此时此刻,这稠稠的甜味,让她产生错觉:她像一个幸福的女人。幸福使人宽容,那个鲠在心里的疑问,也被幸福暂时的融化了。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痛,幸福的时刻,什么样的话都是动听的,什么样的伤疤都会填平的,幸福的时刻,好像对飞机大炮都无所畏惧,幸福的时刻,想到死仿佛都在所不辞。可幸福的时刻稍纵即逝,幸福一过去,她便暗暗的追究着他的每一句含糊的回答:看看有没有机会。她只有等待“机会”。可是,他所说的“机会”,是一种怎样的情况呢?这样的“情况”似乎超越了她的想象力,她的心也渐渐的含糊起来。含糊使她痛苦。含糊的痛苦像一块冰默默的冻在她心里,只有到再一次被他明确的温存时,幸福的时刻又像一盆火似的把她心里的冰融解了。周而复始,含糊的痛苦和明确的温存,不断交替,拖着她日复一日的在希望与绝望的交战中“忍受煎熬。
  她真是够能熬的。那间“不是家的屋子”所给予她的“幸福的时刻”毕竟是那样短暂,很快的温存过了快活过了,他得先走一步。他穿上衣服,穿得整整齐齐,又把蓬松的头发梳理得纹丝不乱,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并在临走的时候,总要关照她一句:你不要急着走。这是他的谨慎和周到。她只能继续的留一会儿。他一走,她也不想多呆。但她还是利用多呆的一会儿收拾屋子,洗杯子叠被子。在洗着杯子叠着被子的时候,重温他的温存,她心里还有些幸福和激动的余波。收拾完毕,天渐渐的暗下来,傍黑的时候,连鸟儿都有投林归巢的情结,她却不如鸟儿,她在傍晚的时候反而要离开有过温暖的屋子。每一次,在关门锁门的一刹那,幸福和激动突然的烟消云散,心情是沉甸甸的,像一块石头无声无息的落到河底,再环顾满屋的暮色,看什么都含糊了,就像他的回答。

                  他

  回到家深夜了。
  周寰生走出轿车习惯的抬头,整个大楼仍有几扇窗还亮着灯光,像猫头鹰在黑夜里睁大的眼睛。他家在八楼,八楼有一扇窗亮着灯,是他的卧室。妻子在等他,这也是习惯,一定要等到他,她才能睡着。
  电梯通宵有人值班,值夜班的是个老头。一听到楼外有轿车声,老头儿披上一件旧大衣到电梯门口等候:“周局长,我一听脚步声就知是你。这楼里,除了小青年经常有玩到半夜三更的,工作到这么晚的,只有你呀!”
  “经常要叫醒你,不好意思。”周寰生从包里拿出一条烟给开电梯的老头:“尝尝味道,据说,这烟丝很香。”
  “周局长……”老头感激得说不出感激的话了:“你上回给的一条烟我没舍得抽完呢。这年头,都是老百姓给当官的送烟送酒,我算有福气,每个月的烟钱可以省下了。”
  “拿回家也是浪费,我爱人不许我在家里抽烟。”
  “你爱人行,忙里忙外、风风火火的,一看就是个能人。你们这一家,和别的人家就是不一样。乘电梯上上下下的人有多少,一家一户的,我见多了,就觉得你们这一家人最神气,你那个儿子体格多棒啊,长得高头大马,像个运动员。”
  “他妈喜欢运动,在学校里是排球队的,她们的排球队很出名,打过冠军。”电梯停在八层,周寰生没有马上走出电梯。和这个开电梯的老头聊聊闲话,让紧张的神经稍稍放松一下。
  “喔,你爱人还是打排球的冠军,她真是能文能武啊。”
  “她比较活跃,唱歌跳舞什么都会。我儿子像我,傻大个,笨手笨脚的。”
  “嘿,你儿子可不傻,有一天,电梯坏了,是你儿子帮我修好的。我问他怎么学的?他说,看修理工修过一回。你瞧瞧,看一回就明白了,这脑子,多好使!”值夜班的时候,有人陪着说话,老头来精神了,连说带比划的。
  “他就喜欢鼓捣机器,我们家的钟表、半导体、电视机都给他拆了装装了拆的当玩具一样的折腾过。”
  “这种小囡聪明啊,你们这一家人,在这幢大楼里是有口皆碑的。”老头的夸奖是由衷的。
  周寰生被老头夸得有点心虚了,立刻打住话头。人的一张嘴是最容易坏事的。他命令自己,还是紧张和警觉一些为好。他一转身走出电梯,见妻子竹韵如迎面而来。
  “我听到电梯有动静,又停在八楼,猜想肯定是你……”竹韵如套着一件酱红色的毛衣,毛衣过于宽大,使她瘦高的个子像一根晾着毛衣的长棍儿。
  周寰生没接话,他只是加快脚步,蹭蹭的走在妻子前面。
  他们家有三室一厅,客厅宽敞,装饰讲究,壁纸是木质的原色,壁灯是水晶玻璃的,隐隐的带点茶色,水曲柳的长条地板,光滑坚硬并有好看的木纹。客厅中央摆一张椭圆形的大餐桌,是紫檀色的仿红木,这使整个客厅显得庄重气派。
  “你先睡吧,我洗个澡。”周寰生在客厅扔下皮包,直接走进洗漱间。
  “你把这个带着,过一会儿肯定有电话找你。”竹韵如走到洗漱间门口,把移动电话交给周寰生。“从八点钟到现在,一共来了二十二个电话,十五个是找你的,其中有十个电话是她父亲和她姐夫打来的。”
  “我让唐亮亮搞一个‘清仓’公司,这两天正在筹备……”周寰生没有接下竹韵如递来的移动电话,“他再来电话,你给挡一下。我简单的冲一冲,还要搞个发言提纲,明天有个联席会议,落实几个项目的投资问题,还要筹备冬季交易会。”他动作迅速地跨进澡盆,淋浴器的莲蓬头均匀地洒出伞状的水网将他密密的笼罩,汩汩的水声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显得格外响亮了。周寰生听着水声,心里在想,洗了澡先给她父亲回个电话。他早有预料,她三天不回家,她父亲会接二连三的给他打电话。这步棋,他在三天以前就摆定了,而且,他已经在部署三天以后以及三个星期以后的局势。这样的提前量是必须的,因为,走这盘棋,每一步都举足轻重,放每一个棋,都得落子无悔。
  竹韵如没听到他的反应,便放了移动电话,回到卧室。她了解他,他有足够的沉稳面对千钧一发的形势,在这样的时刻,他不需要别人提醒什么。尽管他不需要,而且,丝毫不流露什么,但凭着她的敏感,她感觉到他对那女人采取了一定的举措。她相信自己的感觉,那真是一种在瞬息之间同电导般触发的感应——几天前,他说他出去办事,不回家过夜,他的口气很平常,就像平时出门前关照她不回家吃晚饭一样。可是,她的心口突然像遭了电击剧烈地抖动,并带动手脚一起抖。他没注意,拉开门走了,她坐在沙发上,两只手紧紧的压住颤抖的膝盖,压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这天晚上,她心里总有些慌张,身上还一阵阵的发冷,她早早的躺进被窝,却怎么也睡不着,眼睁睁的醒着,回顾了很多不堪回顾的心境,从接到一封“匿名信”开始……很多悲剧的故事都是由这样的一封“匿名信”拉开序幕的。虽然,她有十二分的把握,不管发生怎样的故事,她有力量使这个家庭顶天立地的存在着,但丈夫移情的事实,使他们的生活有了隐患,这对她的摧毁是根本性的,她的心炸了,四分五裂,她感到痛,万分的痛惜,在这之前,她的生活是完整的,她心目中对周寰生的印象是完整的,她一向认为,周寰生不是那种一般的男人,在他身上不会发生这种通俗的故事。而那封“匿名信”令人信服的描述,把她内心的完整狠狠的打碎了,打得粉碎。她愤恨,她恼怒,她痛苦,痛苦得想哭想吼,却没有眼泪却发不出声音,只是一夜一夜的失眠。她是个不哭不闹、不露声色的女人,因为不习惯宣泄,所有的情绪便凝结成一股看不见的力量,这种力量可观,这种力量也可怕。她把匿名信复印一份藏到自己的保险柜里,再把原信交给他看,他看着信,嘟嘟哝哝的解释,她不闻不问,好像完全相信他的解释。这就是她的力量,此时无声胜有声!她清楚自己的优势,她决不一般见识:不能撕了他的面子,她知道,一个家庭有内在和外表两部分组成,内在损坏了,毕竟还有外表的、形式的完整,外表的、形式的也很重要,现在,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力维护好外表和形式,再慢慢的修补内在,这是捍卫家庭、捍卫自己最有效的武器。虽说,她明确的理性在帮她应付这道难题,但这道难题无论怎么计算,它的答案都不会令人满意的。让竹韵如最感到别扭的是,那女人一无是处,很平常很俗气的,她凭什么竟然得到了、得逞了?!而且,她的得到和得逞并不艰难,大有不攻自破的意思,这使她费解,也使她难过,她真的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绊倒在这样一个女人的脚底下?这深深的挫伤了竹韵如的自尊心。然而,她是不甘心白白的被挫伤的,是一定要报复的,她把被挫伤的满腔仇恨通统的集中在那女人身上,那是默默的集中……
  她铺床。他们的卧室里是两张袖木的对床。她掀了他床上的床罩,拧开他床头柜上的台灯,并把电话、手机和一杯白开水及一小片安眠药并排的放在台灯旁。晚上在家,他习惯坐在床上工作,或者看材料,或者写材料。临睡前,他要喝一杯凉白开,这些日子,他还需要吃一片安眠药。她不问他为什么吃安眠药,她也只字不提那女人的父亲不断来电话的内容。她的厉害,就在于她的默默。一切都在她默默的安排和默默的期待中进行着,无论是他的成功还是他的麻烦,她只给予默默的关注和默默的压力。对于她默默的关注和默默的压力,他反感,他也在乎,并且,心领神会,这就是二十多年的夫妻,二十多年的“摩擦”造就的“摩擦生电般”的感应和默契。
  周窘生从卫生间出来,披一件薄绒的睡袍进卧室,从床头柜拿了手机,又从从容容的走出卧室,并反手关紧卧室的门。他坐在客厅一角的沙发上拨电话。话筒里传出一串忙音。他再拨,仍然是忙音。他放下手机,点了枝烟。他猜想,她父亲在到处的打听、到处的寻找,她姐姐和姐夫这两天一定住在她父亲那儿……今天晚上,他必须打通这个电话,他要告诉他们,他这一阵忙于落实明年全市的外贸计划,有几个重要的项目马上得签约,有很多具体问题,得全国各地、世界各国的联系,“上窜下跳”的,刚回到家,刚听说有电话找他……夹在手指间的那根过滤嘴香烟已燃出半截烟灰,他这才轻轻一弹,让烟灰落进烟缸,然后,狠狠的吸一口,这深深的一吸,又吸出半截烟灰,他再用力一弹,就剩下烟嘴了。他摁灭烟嘴,接着拨电话,还是忙音。
  竹韵如推开客厅的门,手里端一碗温吞吞的冰糖燕窝,她走到他面前,把碗递给他,小声的说:“十二点了,快去写你的发言提纲吧,明天下午还要去市里汇报……这燕窝里我加了点西洋参。电话通了,我把手机拿给你。”
  周寰生一口喝光加了人参的冰糖燕窝,抽一张餐巾纸抹抹嘴,很听话的回卧室,上床工作。
  竹韵如打开电视,把声音调没了。她坐在一把红木的摇椅上,只看屏幕上晃来晃去的人影,然后,又间隔地拿起手机拨号。她很有耐心,不慌不忙的拨,不急不躁的再拨,连续的拨了二十五分钟,对方的电话终于有了空闲。她轻手轻脚的进卧室,把手机交给他,又轻手轻脚的走出卧室。
  听她的脚步声结束在客厅里,周寰生才开始拨电话,果然,一拨就通了。

                  她

  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大河铮铮的水声像拨动的竖琴响得清亮、响得悠扬、响得辽远。
  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听着大河悦耳的水声,她茫然的心绪才稍稍平静一些。她似乎能够劝说自己了:他们的每一次相会不都是这样,他先走了,她一个人留下,留在她的轿车里,留在“不是家的小屋”里,还留在过郊区的旅店和高级的宾馆里……而这一回,他让她留一留,是留在一条滔滔的大河里呀!
  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一定在家里。她找他,应该去他家里。
  只是,这希望,像挂在天边一样的遥远。在多少夜深人静的时候,她睡不着,想着这个“挂在天边”的希望,她深深的感觉到遥遥无期的难熬,心里会一阵阵冲动起来,并忍无可忍的跑到大街上,朝着他家的方向一个劲的跑,她要去找他,她要问他:到底有没有希望?她必须得有个盼头呀!可是,跑到他家的楼前,她满腔的冲动,仿佛被渐渐的跑光了,没有力气跑上楼,没有勇气敲他家的门。她想象过,如果她上楼了,她敲门了,他站在家门口面对她,会是一种怎样的表情?他会尴尬,他会局促,他会恼怒,他会对他的妻子说什么?她尽量不去想象这种难堪的情景。她也试探的问过他:如果我到你家去闹,你会怎么样?你妻子会怎么样?他一概不回答诸如此类的问题,他一般不愿把话说得太绝对。但是,他的不回答就是一种回答:那就算了,你自己闹的!她心里再冲动,也不会放纵地“闹”个“算了”的结果。就是为了不肯“算”她才冲动的。有一次,她借了个望远镜,在他家对面的一幢大楼里用望远镜张望他刚刚装饰一新的家,还想远远的打量他妻子。虽然,望远镜所看到的是一片模糊的印象,她却忘不了这模糊,在模糊中他的家已经相当不错,如果走近了细看,如果能以主妇的身份生活在其中……有了细微的想象,这些模糊的印象深深的刺激着她,让她难过了好久。事后,她有些悔悟:何必自作自受,何必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她也意识到,这样的去“张望”和“打量”,简直像个疯子!她恨自己爱他爱得有点疯疯癫癫的了,但是,恨也没用。和他在一起时,那些欢乐的情景,使她无法克制爱他并能够得到他的欲望。
  她不能解释内心的这种欲望为什么会像火山爆发一样阻挡不了。末末再三的给她泼冷水:你比得过他的妻子吗?她理直气壮的回答末末:在感情问题上,不存在谁高谁低的问题,他爱我,这么多年了,这是事实。末末取笑她:你像个女学生,你根本不了解男人,你知道“爱情”在男人眼里是个什么东西?你想取代他妻子,你得拿出像样的实力来!你有什么?末末朝她没来的“冷水”不是一小瓢而是一大桶,把她浑身浇得湿透,心都凉了。是啊,她有什么?其实,她不是没有和他的妻子比较过,她在暗暗的比,反复的比。应该说,在农村插队的时候,她们在同一条起跑线上,但渐渐的有差距了,形成差距的原因很多,她从头到尾的想过,她们之间的差距是从他的选择开始,他爱她,但没有娶她。末末说,他选择的婚姻是符合他的,因为,她的父亲只是个普通教师,而他现在的老丈人是个老干部。
  “不对,他们结婚,是因为他们早就在谈朋友了。”她觉得,末末对他有成见,在那个年代,他还不至于那么势利眼。
  “不管对不对,反正,他把你的感情和生活都弄畸形了,把你活活的给耽误了,你是个挺聪明的女人,本来蛮可以做点事情的。”末末常常为她可惜。
  她承认,他几乎占据了她全部的心思。为了维持好感情,她竭尽全力了。而这样一种感情,是只开花不结果的,没有种子,不落地生根,因此,要“维持”,得加倍的用心,加倍的努力。相形之下,他妻子在这些年大有发展,调进实力雄厚的红都公司,而且,很受器重,主管人事部的工作。有几次大型活动,她碰到红都公司的司机,听他们自豪地谈起红都公司的气派和效益,顺便也谈起在红都公司显露头角的人物,司机们会一致的提到他妻子。听到这些议论,她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在插队的时候,她们在同一个公社,根本没听说过她有什么特别之处。和他在一起时,她会旁敲侧击的问两句:听红都公司的人说,你妻子比你还能干?!他没态度,像没听见似的。他真是老练,她别想从他嘴里听到是是非非的话。他不是那种肯把妻子贬得一无是处来讨别人欢心的浅薄的男人。也许,正因为他滴水不漏的老练,还有深不可测的城府,才使她着迷,使她痴情无挽。
  可是,着迷也好,无挽也罢,她终究得去碰撞这颗“定时炸弹”,哪怕被炸得头破血流。“定时炸弹”的核心就是他的妻子——这是她必须较量的对手。她读过毛主席语录: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她活学活用,对照自己战而不胜的现状,她觉悟到,无论如何得接触一下他的妻子。至少,得感觉一下,自己和这个“对手”相比,究竟长在何处,短在哪里。在有了很久的思想准备之后,有一天,她真的行动了,把车开到他家的楼前,为了看得更加清楚,她戴副墨镜站在车外,足足等了一个多小时,才看到他妻子从一辆进口的小面包车上下来。她熟悉他妻子的身影,瘦瘦高高的,这种熟悉完全不是因为曾经认识,而是在千百次的梦里。她的梦里经常会出现他的妻子,在各种各样的场合,会发生各种各样的故事,总之,在醒过来之后,这瘦瘦高高的身影会让她百感交集:她羡慕她,嫉妒她,还有说不出口的怀恨——由于她的合法存在,剥夺了她向往的生活,当然,还有愧对,她承认,她侵犯了人家,是不得已的侵犯,何况,她的“侵犯”带给她的是委屈而不是满足,所以,她内心的这种“愧对”常常是一闪而过,更多的时候,她只为自己着想:她什么都没有,她只有这一份在夹缝中生长得如此艰难的感情,难道还要她放弃?如果失去他,她的一生就是“竹篮子打水”啊!一想到这个可怕的、一无所获的下场,她就会一而再、再而三的鼓励自己坚持到底,只要还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她就得咬紧牙关,为自己据理力争。因此,当他的妻子从她身旁擦肩而过时,她的目光像猎人发觉了猎物,紧密的盯视着,从头到脚的打量。
  她的轿车和他家的大楼,仅间隔一百米左右,所以,她的“盯视和打量”像银幕上瞬息即逝的一个镜头。但是,她的“盯视和打量”仿佛具有电光一般的速度,就在瞬息之间,已经获得了感觉。感觉中,他妻子越加的瘦高了,身子平平的像块薄溜溜、干巴巴的木板,没有线条,没有起伏,没有生气,毫无动人之处。不过,一个善于打扮自己的女人,一定会懂得如何的扬长避短,可他妻子在这方面还是比较欠缺的,本来就瘦高了,还穿一件深色的收腰的西服,更显得单薄又古板了,其次是发型和皮鞋的式样,也都偏老气了,从背后看过去,他妻子完全像那种生活安分守己、工作一板一眼的中年妇女,毫无灵气,也毫无魅力。和当年插队时相比,他妻子唯一的变化是烫发了,并吹理得纹丝不乱。
  在有了那一次的“盯视和打量”之后,她对自己暗暗的争取增加了信心,并庆幸自己具备“天生会打扮”的长处。她对保养自己、修饰自己真是用心之极,在很多年以前,她就坚持每星期去美容院护肤、做发型,这笔开销,占用她工资的八分之一,再就是买衣服,她有原则,宁愿少买,但必须买好的买精的,从里到外,她的服饰都很讲究,尤其是内裤、胸罩、丝袜,她更舍得花钱买真丝的、全棉的、名牌的,因为,这些东西是最贴身的、最能感觉的。她的收入不少也不多,只是没有别的负担,可以尽情的用在自己身上。作为一个女人,她希望自己活得精致一些,她知道,在很多妇女疏忽自己、生活得粗糙匆忙的情况下,她的这份精致,就是她的独特和她的优越,也许,是能够弥补一下她在事业上表现的平常和平庸。虽然,她不能把他的妻子也归入“粗糙和疏忽”一类的,但是,相对她的精致,他的妻子显然是那种热心工作却不怎么在意享受生活的女人。
  但命运对人的安排,常常有这样或那样的错位。对生活,她喜欢这样的精雕细刻,却偏偏进入不了起码的生活状态,都四十岁了,还不能如意的安个家。所以,她最害怕听那些伤感的流行歌曲,尤其是那句歌词: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何止是不回家,她根本就没有家……
  所以,开车驰过他家那幢神气的高楼时,她的心会不由的紧缩起来,仿佛被什么东西揪住了。那幢神气的高楼在市中心一条闹中取静的小马路上,这条小马路是这个城市权力的象征,马路深处一幢幢错落有致的楼房,住的大多是部局级的领导干部。他一调到外贸局,刚当上副局长,正赶上市里拿出十几套住房给局级以上的干部做调配或增配,这就叫赶得早不如赶得巧,在剩下最后一套时,正局一级的干部基本上都解决好了,他恰到好处的递上了要求改善住房条件的申请,市里的有关领导顺手一批,他轻而易举地得到了一套必须有正局级以上职务的干部才有资格居住的三室一厅的大房子。而这套房子对于他,仿佛也是一种安居乐业、继续向上的预示。所以,搬家以后,他对她的态度明显的冷淡,常常一连几天的不通消息,甚至出差或出国,他都不打一声招呼,一走十天半个月。为了证实他真的“出差或出国”了,她会跑来这幢大楼前侦察,确实不见他的车开回来,才安下心,一天一天的等过这十天半个月。
  开始了这样一种若即若离又遥遥无期的等待,她的心情有时便暗淡到极点,而在这样的暗淡中,更深深的积累着一种嫉妒和无奈——对他的妻子对他新搬的家。有时,这种嫉妒和无奈的情绪会像山洪爆发一样的冲击她、席卷她,她觉得自己如同洪水猛兽一般的疯狂起来,只想冲到他家放一把火,然后同归于尽!
  当然,她不会让自己真这样疯狂起来的。每当“洪水猛兽”般的情绪像涨潮一样的淹没她时,她只有跑到美容院,强迫自己躺下,让自己在美容师舒服的触摸和按摩下,使“洪水猛兽”的情绪能稍稍的平息下来。可是,这样的平息,往往是在酝酿更汹涌更强烈的情绪。而这种情绪对她的压抑和压迫,使她的内心像一堆干柴,不能有一点触发,一旦烧起来,那“火势”,真是一时半会儿熄灭不了的。他渐渐的不再体谅她,有时还要责备她:脾气越来越坏!他在她这儿得到过的许多温柔也越来越少了。
  她承认,她变了很多,心情总是烦躁。只有这会儿,全身都浸在冰冷的河水里,她才冷静了一些,平和了一些。

                  他

  每一次的局长办公会议总要过十二点。
  已经十二点了,会议正开得热火朝天。今天的议题比较重大:研究交易会的筹备问题。周寰生正在发言。不论开什么会,他总是最后一个发言,话不多,但精辟独到,总会谈出一些与众不同的想法、看法,总要提出一些新鲜的观点以及可行的做法,使在他之前的那些发言,都稍有相形见细的逊色。关于今年的交易会,他发言的主题很集中,就是两个字:“效益”。
  “……两年,我们外贸的形势不容乐观,问题不少,困难很多,我认为,根源在于我们有些企业只重视出口规模而忽视了出口效益。我随便举个例子,就说我们的土产进出口公司吧,他们搞服装、香料的出口,几年下来,思路不变,结果,我们的出口服装在人家的市场上早就饱和了,供过于需,这种盲目性,造成的最直接的损失就是大量的库压。所以,我们必须把提高出口效益的问题摆到面前认真对待……”
  周寰生说得有条有理,语速稳定,并有播音员一样浑厚的音色和标准的普通话,所以,在他发言的时候,会场里仿佛有一股磁性,使所有的人都聚精会神了。尽管,他带有总结性的发言,往往会使老局长在作正式的会议总结时,有点像画蛇添足似的显得多余了,但与会的这些头头脑脑,对周寰生的越俎代庖并不反感,相反,大家更愿意听周寰生确有见地的“总结”。
  这时,会议室的门被推开一条缝,有个脑袋伸进来,面对周寰生说道:“周副局长,公安局有个同志找你,等了两个多钟头了。”
  “局长,我先走一步?”周寰生请示老局长。
  “你让公安局的同志一块儿来吃饭,有事吃了饭再谈。”老局长是个和蔼的小老头,他对手下的每个干部,都像对自己的兄弟、子女一样的亲近、体贴。“我们也散会了,大家抓紧一点,去食堂吃了饭,下午,机关开大会,听周副局长作专题报告,有关我们中国恢复关贸总协定为何屡屡受挫?”老局长说完站起来。
  周寰生这才匆匆的离开会议室。
  刚才伸进脑袋的是局长办公室的宋副主任,办公室主任参加局长办公会议,宋副主任留在办公室值班,处理日常事务。宋副主任见周副局长出来,立刻凑上去小声的说道:“好像出了点事,那两个公安局的人,一脸的严肃。我对他们说,你一上午都没空的,局长办公会议不过十二、一点不会结束的,他们一口咬定说,要等你。我安排他们在局长的会客室休息,里面有报纸有杂志,可以抽烟喝茶,挺自在的。”
  周寰生把笔记簿和钢笔揣进上衣口袋,脚步不由的加快。“宋主任,你告诉食堂,增加两份客饭。”
  “好的,我马上去。”宋副主任一百八十度转弯,小跑着下楼了。
  周寰生在走近局长会议室的时候,急促的步子突然停顿。他摒住气一动不动的站了片刻,然后,他又深深的吸一口气,放稳脚步,不紧不慢的走进会客室。
  “你是周副局长。”两个穿制服的公安干部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你们坐,让你们久等了,我们的办公会议老是像长跑,怎么也压缩不了,要研究的事情太多。”周寰生在两个公安干部对面的一只沙发上坐下。
  “现在和国际接轨了,你们搞外贸的最忙了。”一个公安干部说。
  “确实忙。今年六省一市的秋季交易会在我们这儿开,我们就得全力以赴的投入筹备工作。这个周末,我带团去欧洲四个国家考察,十天以后得赶回来向交易会筹备组做汇报……”
  “这个周末?没几天了。不好意思,我们还来打搅你。”另一个公安干部说。
  “要不,先去吃饭吧。”周寰生建议。
  “周局长,我们抓紧谈吧,你们下午还要开大会。”
  “也好。”周寰生稍稍挪动身子,让自己坐得更加舒坦一些。“你们谈吧,找我什么事?”
  “你大概知道了吧,在农场局工作的简惠敏失踪了,有一个多星期了。”
  “我知道,他父亲给我来过电话。”
  “他父亲和你也很熟悉?”
  “我和简惠敏插队的时候就在一起,很多年的老同学,上调回来以后,她没找到合适的工作就来找我帮忙,那时我在农场局,局办公室需要人,就把她调来了,有一年,办公室派她给我开车,工作上的接触更多一些,因为她是我的司机,接接送送的,两个家庭也难免有些来往,所以,她父亲、她姐姐、她姐夫我都熟悉。”周寰生如实的介绍情况,讲得有理有节,很在分寸上。
  “你和简惠敏最近有过来往吗?”
  “好久不来往了,大家都忙,有事通通电话。”
  “你最后一次接到她的电话是什么时候?”
  “好像是一个多月之前,为了一桩什么事情?让我想想……喔,对了,她托我给她父亲找点事情做做,她父亲退休了,闲在家里太寂寞。她托的事情,我总是尽力而为。正好,我们局的三产打算搞一个清仓公司,我考虑,等这个公司有了点眉目,她父亲可以来管理管理仓库。这个想法还没来得及跟她通气,她父亲来电话了,说她有好几天没回家了。我以为,她和父亲闹别扭,很可能去同事或同学家临时住几天,所以,我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刚才听你们说失踪了……”
  “她父亲急死了,天天来我们公安局打听消息,又在晚报上登了寻人启事,但是,一点消息都没有。”
  “她在单位里有没有碰到什么不称心的事?”周寰生满脸的忧虑,“我比较了解她,她比一般女同志更敏感,看起来性格还算开朗,其实,她心思很重,一点不洒脱,想问题爱钻牛角尖,经常会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我们去过农场局,局里对她反应还不错,讲她对工作特别认真,和人相处也比较讲究文明礼貌,就是不太合群,喜欢一个人独来独往。”
  “她心比较高,虽然只是个驾驶员,但是,对机关里一些坐办公室的女同志她看不惯,认为她们不学无术,没什么水平。我经常批评她,看人要多看人家的长处。我的话,她还是肯听的。这两年,我实在太忙,老同学聚会等活动都参加不了,他们对我很有意见,包括简惠敏。没办法,我也是身不由己。”周寰生下意识的朝墙上的一只石英钟看了一眼。快到一点半了。他稍稍的皱了皱眉。下午的大会,通知一点半准时开会,当然,没有一次会议是能够准时的。
  两个公安干部的目光也不约而同的对准了石英钟,其中一个马上表示抱歉地说道:“周副局长,你饭还没吃呢,马上又要开会了,你还要做报告,我们一进你们的大楼,就看到一张很大的海报。”
  “谈关贸协定?”另一个公安干部说。
  “八年半了,中国的复关问题仍然不能解决,但是,我们国民经济的国际依存度,已经使得中国没有一天可以离开世界。”周寰生用几个数字简明扼要、颇有说服力地把中国要求复关的目的讲得十分清楚,而这些关系到一个国家经济命脉的天文数字,在被他说出口的时候那么流利,显然是烂熟于心了。
  两个公安干部洗耳恭听,脸上流露出钦佩的神情,并异口同声的说道:“可惜没时间了,很想听听你的报告。”
  “有机会的。”周寰生离开沙发:“今天只能谈到这里,我得走了。”
  “周局长,以后,我们可能还会来麻烦你。”一个公安干部说。
  “这是我们的名片。”另一个公安干部把两张名片交给周寰生。
  “我十天以后就回国。我这儿有情况,会及时和你们联系。”周寰生也掏出自己的名片分发给两个公安干部:“我先走一步。”他转身匆匆的走出会客室。
  两个公安干部反客为主的送周寰生到会客室门口,默默的看着周副局长在走廊的拐角处上楼,然后,他们两又默默的对视,两道交织的目光都有些茫然。他们肩负着调查、侦察的任务,据简惠敏父亲的报案,断定女儿的失踪和这位周副局长有关。当然,所谓“有关”,简惠敏父亲的原话是:“惠敏和周寰生不是一般的同学关系,这么多年了,惠敏苦苦的等着他,这种苦,只有我最清楚,这一两年,惠敏的情绪越来越不好,回到家里,几乎没话,我还能说她什么?她母亲走得早,我做父亲的,说轻说重,都说不到她心里去。她姐姐劝她,嘴都劝破了。她主意大,从小就这样,她决定的事,没有谁能够挽回的。这脾气吃亏啊,可是,她不改,对我更加犟头倔脑了,你问她话,她像没听见,根本不理你那个茬。算了,我再也不多说一句,省了这份心。可哪想到,她会一走了之呢!……”简惠敏的父亲两只眼睛都熬红了,一个本来就干瘦的老头,这下子更像一截干枯的芦苇:“她一定为周寰生的事伤透了心才走的。早些年,她对我说过这么一句:别的事,我都能迁就,但是,对婚姻我就是不能马虎。她是说到做到的。可她认准的人,偏偏是认真不得的,她死心眼,太当真了……”简惠敏父亲的这些话,一字一句都有录音,还有笔录,这两个公安人员反反覆覆的看了几遍,他们虽然不能同简惠敏的父亲一样,把“有关”的结论像戴帽子似的按到一位外贸局副局长的头上,但是,他们要来调查是毫无疑义的。现在,他们已经有了初步的调查和侦察,当然,还不能作结论,可是,总得说出一点谈话的印象,以及谈话之后的基本判断。
  两个公安人员还是沉默。他们面对面坐着。其中一个掏出烟给另一个递了一根,于是,他们默默的抽烟。

                  她

  现在后悔吗?
  被河水日夜不停的冲刷了将近十天,她是否清醒一些?是否对自己在感情问题上的一意孤行有了反省?
  她只觉得浑身发冷,这“冷”和“清醒”是否有区别?她对自己没有了判断,脑子好像已经不在自己身上了。脑子在哪里?有句成语说:魂不附体。她现在似乎就是这个样子,灵魂和她的肢体是一分为二的,不,好像被分割成很多,东一点,西一点。为什么是这样?她找不到原因,有如她找不到他一样。
  他走了,坐着他的轿车走的。她追不上他,望尘莫及。她心底深处积累了很多类似的心情——“追不上他而望尘莫及”的不安和恐慌,尤其当他要出国去考察或访问的前夕,她心里的不安和恐慌会急剧的扩张,像涨潮一般把她整个的淹没。可是,自从他调到外贸局工作,他出国的机会像出差一样频繁了。就因为他经常要去外国考察,她在自己的床头挂了一幅世界地图,他走到哪,她画的箭头跟到哪。他已经到过二十多个国家,最远到了南非,到了印度洋,到了马达加斯加岛。在地图上星星点点的画着这些红色的箭头时,她只感到,这些越扯越多、越拉越远的箭头,在她心里也拉扯出了一种距离——和他的距离——无法跨越的距离。所以,一听说他又要出国的消息,她的内心,就像落山的日头,一个劲的往下沉。
  她记得,他第一次出国去荷兰,还在农场局,是一个农业代表团。那时候很少有人有出国的机会,他也特别兴奋。出国前的各种准备:选服装,买礼物,都是她在悄悄的为他张罗。送代表团去机场,也是她开的车,是一辆丰田的面包车,车的后面堆了五六个大箱子。车到机场,卸下箱子,他们一个尾随着一个进了“红色通道”,她只能远远的目送他。很快,他们一个个都不见了,她仍站在机场外的广场上,仰着脸看一架架飞机像鸟儿很轻易很自在的飞上了高空,她心里充满了羡慕。除了羡慕,还有自豪——为他,他是大有前途的,而且,他是爱她的。就为了能拥有这份自豪,她情愿暗暗的等待。从荷兰回国,还是她开车去接。趁别人不注意的时候,他塞给她一个精致的小盒;趁别人不注意的时候,她打开小盒,里面是一个纯金的小挂件,一片烨树叶。在送他回家的路上,听他滔滔不绝的讲荷兰如何如何的美,“走到哪儿都像童话一样”。每当他滔滔不绝的时候,她心里就会涌起幸福的暖流,听他滔滔不绝,她感到是一种享受,她的心情会变得快活。她尽量的放慢车速,她希望一直听他滔滔不绝的讲下去。可是,机场离他家不远,他很快就到家了。车停下,打开车的后盖,他搬下大箱小箱的东西,大箱小箱上都写着醒目的外文字母,她猜想:是电视机?是录音机?不管是什么机,是外国货,是全进口的,是免税商品,是最吃香的东西。他把最吃香的东西买回家、搬回家,这是理所当然的呀!他不是也想到她了,她不是收到了一片纯金的“桦树叶”?在没有看到这些大箱小箱之前,那个精致的小盒让她悄悄的欢欣了一阵,但是,眼前堆满着这机那机的大件,把她刚有过的那一阵欢欣统统的压灭了。她立刻上车,调转车头“蹭”的开走了。车开出很远,她才慢慢的回过神:他没有离婚,有指标买大件小件,当然是买回家的;她又慢慢的说服自己:他一定还会有出国机会,等下一次出国,或者,再下一次出国,这大箱小箱的东西,也许……
  在等待着“下一次”或再“下一次”的时候,她对这样的等待,心理上是给予了较长的间隔。她哪里会想到,他突然的被调到外贸局工作,顾名思义,搞对外贸易,就是与国外做生意,因此,跑国外,成了工作的一部分,就像出差一样。
  到了外贸局,他真像出差一样的频繁出国。一开始,他还会当一回事的告诉她:什么时候动身,哪天回来。渐渐的,他经常一走了之,她打电话找他,每天一大早打到办公室,但电话没人接。她坚持不懈的打,十天,半个月,甚至二十天,一个月,她简直快疯了,一拿起电话,她的心会不寒而栗,有时候,她真的害怕看到电话了,但又忍不住的想打,欲罢不能。在他出国期间,电话常常像一种情结缠绕着她,因为,只有电话能维系她对他的等待,只有电话能告诉她他哪一天回来。在这样不明不白的等待中,她心里在忍受着的一种遥遥无期的忍耐,会突然的变成一团仇恨的烈火,有时,她真的恨他,恨他的调动,恨他的提拔,恨他的能力,恨他的才华,恨他不断的出国。看着他平步青云,有了更好的前途,更广阔的视野,更丰富的阅历,他对她的需要,显然的淡薄,她等待他把出国带回来的大件小件搬到她那儿去的想法,完全是个美丽的气球,高高的飘在天空,而且,飘得越来越遥远,拿到手的希望也就越来越渺茫……但她还是抬着头遥望这美丽的“气球”,这无望的遥望,仿佛有着一股强大的惯力,使她无法放弃对这个不会着落的“气球”的渴望。这渴望是那样绵长,扯也扯不断,就像这河水,一直朝前流啊流,总也流不尽,总也看不到头。她却还是随波逐流,犹如鱼不能离开水。可她不是鱼呀!
  还是想找他,她必须找到他。
  应该去机场,也许,他又要带着贸易代表团出国考察或谈判项目什么的。
  去机场该往哪儿走?她迷路了,跟着河水不知绕了多少天多少路,她已经不能辨认方向和路途了。可认路是一个司机最起码的本事呀。她连起码的东西也丧失了吗?她感到不可思议,对他,对自己好像都没有了思辨力。可是,她想离开大河,她想回家,她想见他,她得明白为什么会沉在河里再也不能上岸了,她得明白呀!

                  他

  去法国的航班,下午两点起飞。
  周寰生和司机约定,上午十点来家里接他。
  “干吗走那么早?过了上下班的高峰,路上就不太堵了。”竹韵如为他准备了早饭和午饭:“你吃了午饭走都来得及,饭和菜都放在微波炉里了,吃的时候稍微热一热。”她马上要去上班。对于他的出国,她是习以为常了。她不放心的是这些日子他的反常,有好几夜,她发现他不断的出虚汗、不断起床喝水,早晨起床,他换下的睡衣总是潮乎乎的。做了十几年夫妻,她太能感觉他了,她心里有数,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事情很严重,她只是不敢深想,也不便多问,他不会告诉她的。回到家,他很沉默,虽然,她看得出他在努力的掩饰,他是一个很能掩饰的人,但还是无法抹去一种心事重重的样子。毕竟在家里。可是,每天在吃过早饭,听到来接他上班的轿车摁响了一声长一声短的喇叭,他会突然的焕发起来,完全变了一个人。看他这样痛苦、这样吃力的转换自己,她心里直翻腾:那女人?……  对这件总也断不了根的事情,她真是恨得咬牙切齿:恨他拈花惹草,结果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她恨那女人,像一个爬进他们家庭的蛀虫,从内心里一点点的腐蚀着他们好端端的一份生活,这种“腐蚀”在外人是看不见的,而直接受苦的是她,她太能感觉这种看不见的“腐蚀”在怎样侵害她。尽管在表面上,他们夫妻一如既往的过日子,不吵不闹,其实,她几乎每天都在自己跟自己“闹”,不闹过不去呀,她总得为自己寻找到不让那女人夺走她生活的最佳的斗争策略——不给他放弃家庭的把柄和理由。应该说,她的策略是成功的,他始终没有跨出家门槛。而这些天,她心里很躁动很不安定,莫名其妙的,就像有些动物在地震之前的反应,她觉得,他对那女人做了什么决定,这决定肯定是对她有利的,可是,她心里的躁动和不安,使她对有利的“决定”高兴不起来,甚至还有深深的忐忑。
  他缄口不语,正对着镜子一丝不苟地摆弄着领带。
  竹韵如走到他身后,从镜子里扫视了他沉默的表情。他沉默的时候,紧闭严密的嘴唇和线条深刻的嘴角,使他脸部的神情显示出一种坚不可摧的刚毅。从他表情里看到了这种只有男人才具有的一种内在的力量,她心里的不安稍稍的有了抚慰。
  从楼下传来了汽车喇叭的呼唤,一声长一声短。
  “车来了,我走了。”
  “你还没吃早饭呢。”
  “到机场,随便吃一点。”他不再多说,拎起箱子一转身走出了家门。
  她不由得跟出来,和他一起下电梯,一直把他送上轿车。过去,他们夫妻之间从来不这样送来送去的缠绵,无论是出差还是出国。这天,她突然想送送他,不是什么依依不舍。是什么,她也说不出,就是不踏实,心,有点放不下。
  他的司机站在车旁,看到他们夫妇走来,很周到的为他拉开车门。司机是个壮汉子,熊腰虎背。他开车有年头了,下乡一到农场,他就分配到农机场开手扶拖拉机,他喜欢干摆弄机器的活,既然工作称心,他就扎根农场,娶了当地一个姑娘安家落户了。直到去年,他们一家才调回城里,都是竹韵如帮忙给办下的户口,所以,周寰生的这位司机每次见到竹韵如,都像见到恩人似的充满感激,而且,打心眼里“俯首甘为孺子牛”。
  “他还没吃早饭呢。”竹韵如告诉司机。
  “你放心,我会让他吃得饱饱的上飞机。”司机拎起周寰生的箱子,像抓个布袋似的轻松。
  他们一前一后的上车。车一启动便加速,把竹韵如远远的抛在后面。
  “直接去机场?”在接近十字路口的时候,司机问周寰生。
  “在靠近机场的地方找个饭店,先去吃早茶。”周寰生回答。
  轿车轻盈的奔驰,车里袅绕着绵绵的歌曲。周寰生仰在椅背上一言不发,司机也不说话。
  在通往机场的路上,接二连三的闪过各种名目的饭店和酒店。但司机把车停在了一家粤菜馆门前,这儿的早茶是正宗的广东风味。
  吃早茶的地方,生意比较好,一般都是乱哄哄的。他们在最角落的地方占据了一个桌子。一个小巧玲珑的女招待立刻端来了一壶浓浓的乌龙茶。司机为周寰生沏茶。周寰生小小的抿一口品尝一下滋味:“这茶不错。”
  “这儿的东西都不错。”司机接口道。
  周寰生埋头喝茶,一杯接一杯,直到喝过瘾了,他才轻声的问司机:“这几天,听到些什么反应?”
  司机当然明白“反应”的所指:“公安局来找过你了?好几个办公室都在传说她……”司机说话有点吞吞吐吐,生怕说不好惹恼了周寰生。
  “都传说些什么?”
  “就围绕她失踪的消息……”
  “没有别的?”
  “没别的……”
  “……”周寰生又开始一杯接一杯的喝茶,眼光若有所思的。
  “也没什么可让他们议论的。”司机说:“仅仅是传一点从农场局传过来的风言风语。”
  “讨厌的就是风言风语……”
  “再忍一忍,再过几个月,人家就不会再风言风语了,再过几个月,老局长把位子给了你,你看着,到时候,那些喜欢说风言风语的人,一个个都会来讨好你的。”司机很有远见的描述着不久就会到来的大好形势。
  “我担心这几个月的情况,会不会被这些风言风语搞糟……”周寰生说出了心里最深的忧虑。这几个月,真不是好熬的,每一天都像度日如年,因为,每一天都得担心着公安局那边会不会有线索,会不会出现麻烦……现在,只有这个司机让他感到贴心贴肺的亲密。他们已经影一根绳上的两只蚂蚱了”,司机帮了他的大忙,一旦出事,他们将一起完蛋。当然,有他的周密和严谨,应该不会出现麻烦的。
  “几个月一眨眼就过去了。你看,这一出国,来来回回的半个月就去掉了,然后,再忙一忙交易会,这一忙又是半个月二十天,这不,一头一尾的加起来就是两个月了。你不要多想,不用自己吓唬自己。他们能有什么线索?你想想,我们怎么可能把线索留给他们呢,这不是拿自己的脑袋开玩笑吗?周局长,你考虑的事,我一百个信得过,才‘狗胆包天’的跟着你‘上刀山下火海’的。”司机语气坚定的说道。他好像没有太深的恐惧,他想得比较简单,他认定了周寰生是个聪明绝顶的人,走这样一盘棋,只能赢不能输的,所以,周寰生的每一步棋,他相信绝对不会有漏洞的,他帮着干就是了。基于这种高度的信任,再加上对于竹韵如的报恩思想,他充当这个“帮凶”的角色是义不容辞的。既然干了,他不想后悔,也不愿多虑,木已成舟,再悔再虑都没用了,不如潇洒点,权当什么也没干过,谁失踪都与他无关。他就这性格,这想头,所以,他在安慰周寰生的时候,语调很轻松,仿佛在说着一件真是与他无关的事。
  这时候,小巧玲珑的女招待推来了一辆热气腾腾的小车,小车的上上下下摆着各种各样的点心,琳琅满目。
  “先生,喜欢吃什么,随便拿。”女招待凑近桌子嗲声嗲气地说。
  “你拿吧你爱吃的,我什么都不想吃,就喝茶。”周寰生又重复一句:“这茶不错。”
  女招待很会服务,马上对周寰生说道:“先生喜欢我们的茶,我重新给你沏一壶。”
  “好吧,你再给来一壶。”司机代替周寰生回答道。一边说着,他像不用付钱似的,把每一种点心都拿了一份整整齐齐的摆放在自己面前。
  周寰生看了看表。
  “不用急,有十分钟就到机场了。”司机的表现比周寰生要从容一些。“周局长,欧洲这地方漂亮啊,这一趟你真应该好好玩,一下子转四个国家,真是个美差啊。我这辈子要是有这样的机会,死了也甘心!”
  周寰生听司机说这番话,好像有点不顺耳,什么“应该好好玩”,什么“死了也甘心”,不怎么吉利。他打断司机的话,并昂扬了声调说道:“我打包票,一定找机会让你出去一趟,不能到欧洲,去泰国、马来西亚保证不成问题,给你一张旅游票就飞了!”
  司机听了这样的许诺,情绪大振:“我胃口不大,能去泰国玩玩就很满足了。”他相信周寰生不开空头支票。但他吃饭的胃口实在不小,一会儿工夫,就把两排点心扫荡般的吃个精光。
  周寰生把新沏的一壶茶也喝得一干二净。
  他们俩各得其所,吃饱了喝足了,一个把安慰的话说到家了,一个把安慰的话全部听进去了,然后,他们笃笃定定的去机场。
  法国、巴黎、凯旋门、埃菲尔铁塔……再坐上车,周寰生努力地想象即将展现在他面前的一切,他的心情显然开朗了,而这些天的忡忡忧心,在这个时刻,也突然的烟消云散了。
  法国,巴黎,凯旋门,埃菲尔铁塔……他继续的想象。

                 一个月

                  她

  人在河里已经过了多少个白天黑夜?
  自从来到大河里,河水不停的洗刷她、清涤她,她的眼睛像婴儿似的能看清东西了。她觉得自己真像个婴儿,一切得从头学起,她甚至庆幸自己是沉在河里,她可以跟着大河去周游很多很多的地方,看很大很大的世界。她不想再找他了。她找他,是希望从他那里得到一个归宿。现在,她深深的感到,在大河里随波逐流是那样安全,那是一种“家”的安全感,这是最可靠的了。有了这些体会,她开始向鱼儿学习游泳,要游得灵巧游得快活。
  但这样的快活并不长久。有一天傍晚,天空骤然的聚集起大团大团的乌云,大团大团的乌云骤然的下降,低低的压迫着河面,空气被浓缩了,河水被凝固了,让人透不过气。不一会儿,大团大团的乌云突然的翻腾起来,疯狂的旋转,并搅动压缩的空气,搅动凝固的河水,河水被惹怒了,汹涌的波浪像万马奔腾,发出惊天动地的呼啸。
  她被呼啸的波浪震住了。她第一次切身的体验到大河发怒时的力量,活像一条巨龙面对致命的侵犯奋勇的抵抗和反击。而大风大浪的抵抗和反击,大大的鼓舞着她、激动着她,她愿意和波浪一同作战,患难与共。她抖擞精神,忽上忽下的跳跃在浪尖和浪谷。鱼群却惊慌了,不知躲到了哪里?她看到自己比鱼儿勇敢得多,欢跃得多。她突然感觉到一种活力,那是生命之力。她好久没有这样的兴奋这样的活跃了。她感到,是狂风是巨浪在唤醒她,在给她注入一股清新的东西。那是什么东西?她不知道,她只是觉得,她在渐渐复苏,好像在另一个世界迷失了很久,而现在终于又找回了自己。
  “自己”是必须有头脑、有身体、有四肢,它们缺一不可。但是,她在河里的这些日子,头脑、身体、四肢却是分开的、残缺的。而顿作的风浪,仿佛在帮助她完整一个“自己”,并使她有所意识的体会到“完整”的过程。
  风还在吼,浪还在涌,她在风浪的咆哮声中首先完整着意识:她隐隐的感觉到,首先是“头脑”又回到了自己身上,好像还有一条胳膊……
  终于,乌云散了,云开日出,大河也息怒,又风平浪静了。
  在突然的风平浪静之后,她好像接到天空还给她的身体和灵魂,她有了顿悟,她得回家,她能够找到回家的路,她在家里留下过来大河之前的疑虑和警觉。她得把她的疑虑、警觉和她现在沉在河里的情形联系起来,她得回答自己:究竟为什么人在河里?!究竟为什么?

                  他

  周寰生从法国回来以后一直忙着交易会。
  交易会的收尾工作昨天完全结束,他才喘过一口气。今天上午,局里召开有关这次交易会的表彰大会,有庆功的意思,所以,办公大楼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周寰生一走进办公室,搞后勤工作的老关送来一捧鲜花,说是老局长代表个人派他给这次交易会的有功之臣送花致意,一会儿在大会上还有献花仪式。周寰生心里明白,老局长送来的这束花,还有另外的含意:市委组织部已经正式和老局长谈过话,老局长也正式的表示,等交易会的结尾工作料理停当,他想完全的“让位”,他认为,他的接班人有足够的能力胜任对整个外贸局工作的管理和领导。组织部和老局长的这次谈话,虽然属于“机密”性质的,却免不了会有一些透露。周寰生有耳闻,他完全明白,老局长所说的“接班人”,指的就是他。但是,在没有接到组织部的任命之前,对此事的感受他不会流露丝毫的,尤其在当前,他得格外小心才是,脚下的每一步都可能藏有“暗礁”猝不及防的将人绊倒。他真是太清醒了,就为了即将得到的这个“任命”,他才做了这样一件人不知鬼不觉的事(除了他的司机),这代价巨大——她为他做了牺牲——为此,他独自去西法寺庙为她捐了一笔钱,似乎也是为安抚自己有罪的灵魂,对着袅袅上升的香烟,他默默的对她说:走到这一步,他也是迫不得已,他肯定不会给她幸福,她也肯定不会让他好过,与其两个人一起付代价,不如一个人担当掉……当然,他绝对不会想到由他来担当……
  老关把鲜花插入一个陶瓷的花瓶后没有马上离开,磨磨叽叽的在周副局长的办公室里转悠。
  “还有什么事要吩咐?”周寰生对这位上了年纪的老同志很尊重。
  “周局长……”老关吞吞吐吐的,很显然,他的确有事要“吩咐”。
  “说吧,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你是老前辈了,我得听你的呀!”周局长口气轻松的说道。
  “周局长……我听说,在农场局给你开过车的那个女的……最近,找到她了。”老关一脸的紧张。
  “不可能的。’凋衰生脱口而出,又立刻意识到自己失言,马上补充一句:“我昨天和她姐夫通电话,安排清仓公司开张典礼的事,他没说起找到她……”
  “我昨天下班在路上碰到农场局抓后勤的办公室朱副主任,他亲口告诉我,公安局的人刚到他们局里去过,向局领导汇报情况,说她很惨,被人碎尸了,扔到浙江哪个地方的一条大河里,快一个月了,她的头和一条胳膊突然浮起来,挂在河边一棵被风刮倒的柳树枝上,一个过路的农民看到了报的案。当地公安局马上验尸,泡了将近一个月的手指,竟然还能看清指纹。农场局的人都在议论,说这真是老天有眼,实在看不过去,让她又从河底氽上来了。作孽啊,怎么落到这样的下场?!”老关叹气。
  周寰生背过脸去,擤了擤鼻子,一边极力的镇定一下突然听到这消息时的紧张。真是太意外了。出国回来,他全身心的埋进交易会的事务中,一方面让自己忘掉那些恶梦般的记忆;另一方面,当然是为了掩饰。一个月安全的过来了,他满以为,她就这样不留蛛丝马迹地消失了。他从来自信,对自己的安排,绝对有把握。把她放到河底,是用石头捆绑着的,肯定销声匿迹,绝对不可能再浮现出来,除非出现奇迹——大河的水在一夜之间被抽干——但这是神话,怎么可能?因此,他还是不愿相信老关听来的小道消息,便轻描淡写的劝说道:“老关啊,还是眼见为实,听来的话少传为妙。”他不希望这个消息在他最关键的时刻不胫而走,传得沸沸扬扬的,这对他太不利了,尽管,谁也没证据能说他什么,可毕竟有这样一句俗话:人言可畏。被人议论,七嘴八舌的,就会惹出一些意料不到的麻烦。眼下,他最要不得麻烦了;眼下,他最好少被人注意,除了工作的出色,其他方面,要尽量少应酬,少出头露面,言多必失,这一失,非同小可,所有的代价全都白费!
  “那是,那是,我只是在你这儿说说,你放心,我的嘴巴是贴好封条的。”老关很知趣,说完这话立刻告辞。
  老关一走,周寰生拎起一只直线电话拨了司机的拷机号码。就在这件事以后,他让司机换了一个可以不通过总机传达的拷机。他和司机联系,必须是最直接的,多任何一种“耳目”,都会留下难以预料的隐患。
  司机很快打来电话。
  “她单位有些传说了,不是太好的消息,你打听一下,但必须谨慎。”周寰生含糊的说。
  “好的,我尽快给你情况。”司机领会他的意思。
  放下电话,他还是有些坐立不安了。凭经验,他也知道:无风不起浪!这两天一定是有了什么情况,否则,不会有这样的风声传过来,而且,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很具体了。这样一想,他浑身燥热起来,好像有一团火从心里往外冒,燎得他七窍生烟。他给自己倒一杯凉开水,一口喝下,想压住那股内火。这是一个月以来第一次让他感到危险。
  办公桌上,秘书已放下一厚叠文件和材料等着他批阅。周寰生站在桌前,看着那些文件和材料想强迫自己坐下,但是,两条脚好像僵硬了,木棍似的弯不了。他放弃了对自己的强迫,他屈服了袭上心头的危机感。因为,只有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只有当他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他可以让心底深处的虚弱和恐惧稍稍的释放一下。
  他继续站着,呆呆的站着。
  电话铃响了,他没有接。

                  她

  风暴过去之后,大河好像累了,很疲软的样子,水流缓慢,不仔细看,河面仿佛是静止的。
  她从河底浮到河面,又飘飘悠悠的离开了河面。她感到自己变得很轻很轻,像一片云,像一缕烟,或者,像一个幽灵。她能想象云想象烟,却不能想象幽灵是什么样的。但有了似“幽灵”的想象,她便不由的开始履行“幽灵”的使命。她毅然的离开大河,向着城市的方向,流星般的飞去。
  回到城市,回到家,已经是深夜了。
  深夜的城市,仍有灯火闪烁,仍有车辆来往。但深夜的家,窗黑洞洞的,黑得像地窖。家里没有她,父亲孤独一人,没有温馨,没有生气,真有点地窖般沉寂和阴冷。父亲睡了,可他只是躺着,眼睁睁的看着什么也看不见的墙和天花板。她有多少日子没回家了?她不回家的日子,父亲就这样眼睁睁的等着她。她的眼眶湿了。这些年,她总是让父亲伤心。父亲希望女儿正正经经的嫁人,父亲语重心长的对女儿说:你看中他什么?不要嫁给想做官的男人,他们很现实,“官”是他的乌纱帽,是满足他的,为了这种满足,他会走火入魔,不顾一切,也会不顾及你的,别相信他的感情,这东西对他,也不过是一种满足。她听不进父亲的话。她认为,父亲是那种一生都不得志的男人,对别人的成功有偏见,对成功的人耿耿于怀;她认为,父亲不理解她的感情,她爱他,和做官不做官压根没关系。她把“爱”举得很高,把自己都遮挡了、蒙蔽了。其实,她的爱已经变质了,她只是不愿承认;其实,她对父亲苦口婆心的劝说还是听进一些的,譬如,她对他的“感情”有提防,他不会知道,在她那辆“伏尔加”里谈情说爱,互相倾诉的那些甜言蜜语,还有做爱时发出的那些快活的声响,她都有录音。那时候录下这些,她对自己的解释,当然不是“留作证据”,只是想在一个人的时候,或者,想他的时候,再偷偷的听一听。但是,这一次,他约她外出谈谈,她在临走的前一小时,对着录音机说了一段话。她说了什么?她没有说,她去哪里,他事先没告诉她,他只说,“找个清静的地方认真谈谈。”她记得,她问他:“谈什么,谈结婚还是谈分手?”他回答:“谈结婚。”这些对话,她原原本本的对着录音机复述了一遍。对这一次他的约请,她为什么会想到录音?她说不出理由,冥冥的意旨,大概就是“鬼使神差”,就像现在,她怎么能够从河底浮到河面,又怎么能够离开河面飘飘然的回了家?
  她不想追究自己为什么录音,怎么回的家。她得尽快让父亲知道,她的突然离家出走,是跟着谁走的,是为什么而走的。她不能再看着父亲为她一夜一夜的失眠,眼睛熬得通红,愁得人都干巴了。她是父亲的小女儿,父亲对她是寄予了希望的,说她比姐姐聪明,说她比姐姐有主意。可是,她让父亲的希望落空了,她的聪明,没有变为成就,她的主意,也没有变为生活,她的聪明和主意都用在了想方设法的“爱”他、千方百计的“等”他,结果,“爱”和“等”像团阴影把她完全的笼罩;结果,笼罩的阴影把她也变成了一片阴影。不是吗,飘然而归的“她”,只是她自己的影子,她已经无法把心里想说的话去告诉父亲。她不想说后悔的话,也不想说“对不起”这句话,当务之急,得让父亲知道她的去向、她的处境。
  录音机和录音带放在一只枣红色的小皮箱里,小皮箱在她的床头,小皮箱是挂锁的,开锁的钥匙在一个放首饰的盒子里,那是一只用树皮做的工艺盒,盒子在床头柜抽屉的尽里面,她把它藏得好好的,因为,那首饰盒里的项链、耳环、胸针等等,几乎都是他出国回来送她的小礼物,有这些“小礼物”陪伴,经常的拿出来看看,或者,经常轮流的使用,她对他的怨气会打消许多。床头柜也是锁着的。幸亏她在出门的那天,又一次的“鬼使神差”,让她把自己的一大串钥匙随手塞到了枕头下面,否则,她的钥匙就留在河底了。而在平时,她的这一大串钥匙从不离身的。
  她推门进自己的那小半间屋子。一目了然,她的屋子被人翻动过了。不奇怪,她这么多天不回家,父亲一定来过她的小屋里,希望找出一些能说明她所以不回家的迹象,但父亲绝对不会想到,只有在她的那些录音带里有着能够说明问题的“迹象”。
  可是,父亲完全的醒着,在他醒着的时候,她无法对他说话。她是“幽灵”,她是一片“阴影”,她不再是从前的她,她已经不能够随心所欲的说和做。这是因为从前的太随心所欲了吗?所以,她的结局是接受这样的限制?
  她来到父亲的床前,静静的看着父亲哀伤的目光和一下子全都苍白了的头发。她贴近父亲的胸脯,贴得紧紧的。在她长大以后,再也没有这样亲热的靠近过父亲。她把亲热都给了他,而把嫁不成的烦恼给了父亲。现在,可怜的父亲还在为寻找她而伤神。难道,她还不想对父亲说一句:对不起吗?她听着父亲沉重的心跳,那咚咚的撞击声,包含着父亲多么深沉的苦痛,而且,这痛苦将永远留在父亲的心里,永远都抹不去了。她在这时才感觉到,她一生的失败,带给亲人的麻烦是这样的无穷无尽。难道,她还是不想说“后悔”吗?
  说什么都晚了。现在,她满心希望父亲能闭上眼,安定的睡一会儿。因为,只有在梦里,父亲可以见到她,她可以把一切详细地告诉父亲。
  但是,父亲只是不停的翻身,不停的叹气,不停的咳嗽。
  墙上的钟,敲过半点又敲一点,接着是两点、三点,父亲还是翻身、叹气、咳嗽。她只得离开父亲,她得在天亮之前进入一个亲人的梦中,她必须和家里人见面,这是必须的!
  只有去姐姐那儿了。
  姐姐和她截然不同。姐姐的生活平常、安定。姐姐的丈夫老实巴交,没有什么才能,可待人挺好。以前,她一直瞧不上姐夫,她一直为姐姐可惜,而且,她一直把姐姐的生活看作遗憾,像白开水一样。所以,她坚决不肯再重复这种平淡的生活,她拼命追求,追求他的才能,追求他的热情,追求他的视野,追求他的爱,她无法想象,如果没有他的一切,生活还有什么意思?这就是她始终不愿说“后悔”、说“对不起”的原因。因此,姐姐常说她“很疯”,说她“心比天高”,就差这一句了:“命比纸薄”。姐姐说她什么,她都不生气。母亲死后,和姐姐的手足之情,是她内心唯一的依靠。她真希望能托梦给姐姐,说说她在大河里的感受,说说她自己实在不能解释的疑问:他怎么会冷酷到这地步,竟然把她一个人留在河底?!说穿了,他不能娶她,不想娶她,她心里都有准备,只是没有被他沉到河底的准备,丝毫没有过。不解决这疑问她死不瞑目,她飘忽的灵魂也不得安宁啊!姐姐,你得帮我!
  呼喊着冲进姐姐家里。可惜,她在那个世界里呼喊,喊声再凄厉,也穿不透阴阳之间的隔阂。
  姐姐睡着了,睡得很熟。睡着就好,睡着了,姐姐就能听到她的呼喊。只有在姐姐面前,她最放松最真实。

                  他

  周寰生的司机被公安局拘留了。
  办公室主任在快要下班的时候来通知他,给他换一辆车,换一个司机。
  “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他个人的还是交通事故?”周寰生问办公室主任,询问的口气很平常。
  “不清楚。他是在家里被拘捕的,好像是深更半夜的时候。今天上午,我们接到公安局来的电话,他们简单通报一下情况,但没有说究竟犯的是什么案。”办公室主任摇摇头,“人心隔肚皮啊!管车队的小庞对你的司机印象很好,说他特别爽气,工作特别负责,又肯帮助人,他调来以后,车队里的气氛好多了。刚才,我去通知小庞给你换司机,小庞也大吃一惊,他说,根本看不出他会干犯法的事。我想,会不会是因为赌博?现在,搓大麻将的人,胃口大得很呀,输赢的钱成千上万的。”
  “据我所知,他不大搓麻将,他喜欢养鸽子,还参加了市里的信鸽协会。”周寰生说:“会不会家里闹矛盾?”
  “家里的事,闹得再凶,顶多闹到居委会、派出所,不至于惊动公安局。公安局也不会随便拘捕一个人。”办公室主任看周副局长的神情有些担忧,顺便又圆两句:“不过,被公安局捉进去的人,关几天就放出来的也很多。有可能涉及到什么案子,请进去查两天,查不出什么瓜葛,很快就会放出来。现在,公安局审查案子很谨慎的。只要不是他自己的问题,他出来以后,还可以继续开车。你用他用惯了,如果觉得不妨碍什么,还让他给你开车。”
  “我无所谓,我不挑剔司机。”周寰生解释一句。
  “老局长如果退下来,他用的那辆奥迪……”办公室主任当然最清楚、最敏感他的重点服务对象的变化动向,因此,他不失时机的表现一下。
  “奥迪,还是让老局长用,这是我的想法。”周寰生也恰到好处的表一下态度,而且,他的态度相当诚恳,“老局长就是离休了,他还是我们的顾问,他在位时的一切,最好原封不动。”
  “周副局长,你的考虑周到,很周到。”办公室主任流露了由衷的钦佩,并借题发挥:“你可能不知道,市委组织部派人来考察干部的时候,群众对你的反应最好,上上下下都说你好,年轻有为,德才兼备……”
  “是大家鼓励我……”周寰生心乱,没有情绪听办公室主任的恭维。“麻烦你告诉司机,今天我事情很多,还要写两份材料,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干完,让他先下班,我用车,我再呼他。”
  “好的,我马上去通知他,一会儿就把这个司机的呼机号码告诉你。”办公室主任有眼力,看出周副局长有点心神不定。当领导的确实忙,尤其老局长快退位,有些工作已经在转移给这位周副局长了。他说走就走。
  办公室主任一走,周寰生顿时感到一阵虚脱,浑身像根布条一样的发软,手脚冰凉,额上冷汗淋漓,他跌坐在椅子上,头晕得像乘上了一架在剧烈的气流中打旋的直升飞机,他闭上眼睛,两只手紧紧抓住椅子把柄,仿佛一松手,就会被旋转的飞机摔出去。他从来没有过这样不堪一击的虚弱、紧张和慌乱的表现,因为,这“一击”非同寻常,这“一击”是彻底完蛋。但他毕竟不是不堪一击的。他伸手把桌上的保温杯抓到手上,杯里的水温吞吞的,他一口一口的喝,把这一股从内心深处涌出的强烈的紧张和惊慌一点一点的压下去,并且,他借着慢慢喝水的过程一点一点的说服自己:他们抓司机,不会因为有证据。他们不可能有证据。她的出现,只能说明她的下落,并不提供“凶手”。想到“凶手”这两个字,他的心不由的抖了抖。他是怀疑对象,这一点毫无疑问。问题是证据。一定是她家里人提供了一些情况,公安局考虑到暂时不便对他这样一个干部采取过激行动,才决定拘留司机,看看能不能通过他的司机找到一些线索或证据。凭着丰富的工作经验,他设身处地的分析公安局拘留司机的原因,他认为自己的分析有道理。只要司机不松口,他们无法得到线索或证据。他断定,司机不会轻易松口,死也不会松口的,这不是随便认个错的事,一松口,死定了;不松口,死无对证。他稍稍缓解了突然袭来的紧张和慌乱。可一旦进了公安局,司机是否有足够的坚强支撑住自己“死不松口”呢?他可以担保自己,却不能担保别人。翻来覆去的想,缠绕着他的紧张和沉重便忽上忽下。他明白,他得咬紧牙关,他得挺住,他正面临最严峻的关口,只要过去这一关,事情被归入“无头案”,也就不了了之了。
  这真是严峻的关口啊1
  门外的走廊里响起了下班铃声。紧接着,是一阵一阵纷沓的脚步声。渐渐的,门外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周寰生一动不动的坐着,聚精会神地听门外的动静,心里突然变得空洞,像挂下一片幕布白茫茫的。面对千钧一发般的严峻,他却有点茫然无措。平时,无论碰到什么情况,他心里总有着一个明确的支点,所以,不慌不忙的。可这会儿,那个一向在支撑他的“支点”消失了,他感到头脑模糊,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也许,什么也不应该做,他得坚决的认定:一切与他无关。不能轻举妄动,他叮嘱自己:这样的时刻,无论做什么或不做什么,都至关重要!
  外面的走廊已经完全的安静了。他估计,其他的办公室空了,不会有人有事再来找他。他这才拨通“清仓公司”的电话,想从她姐夫的嘴里打听情况。电话接通,但是,她姐夫不在,接电话的是公司的张副经理,她原先在外贸局下面的一家丝绸服装厂跑供销,很能吃苦,人又厚道,成立“清仓公司”,周寰生推荐了她,试用一星期,得到一致的好评。对这个公司,周寰生是寄予希望的,搞好了,可以充分的利用废物产生惊人的效益。
  “周副局长,亮亮下午就走了。”张副经理用小名称呼总经理,这也是对周副局长表示的亲切,她当然听说了周副局长与他们经理有一层不能言喻的特殊关系。
  “他瞎忙些什么了?”周寰生故意用这样的口气说话。
  “这两天,忙他家里的事。”
  “家里有什么事?”
  “你真的不知道?”张副经理的眼神半信半疑的,“他小姨子失踪了……”
  “这是早几个星期前的事了,这两天有什么新情况?”周寰生的语调充满关切。
  “找到尸体了,而且,在她的抽屉里翻到一盒录音带,是她失踪那天录的话。听亮亮说,是他妻子夜里做梦,梦见她妹妹了,她妹妹对她说,不要把她抽屉里的录音带弄坏。他妻子醒过来,就神神叨叨的重复夜里梦到的情形,一口咬定,是她妹妹托梦给她,吃过早皈,不去上班了,赶到她父亲那儿,把她妹妹的床和抽屉翻了个底朝天,翻出所有的录音带,一盘盘听。”
  “听到什么了?”
  “亮亮没说听到什么,这两天,他嘴巴很紧,问到关键的问题,他就是摇头。我猜想,录音带里肯定有线索……今天下午,亮亮陪丈人老头又到公安局去了……”张副经理传播这些新闻很津津乐道。
  “……”周寰生捏紧电话,长久的愣着,思绪被什么鲠住,似乎忘了他在和别人通话。
  “周副局长,你看我尽说废话,把正事给撩了。”张副经理听周副局长没了反应,她这才醒悟到自己的“津津乐道”显然是喧宾夺主了,“你找亮亮有事吗?”
  “喔……当然有事。”周寰生努力地调整自己,即兴的说了点“正事”:“这次华东交易会开得很成功,我们要乘着这个劲,和邻近的几个省市加紧联系,包括你们的清仓工作,你们要把脚步跨出去,可以引进别的省市外贸生产的转销品和多余物资,这样,货源丰富了,顾客就踊跃,我们再请一些记者帮你们炒一炒,把清仓公司的声誉搞大,生意就推波助澜的跟上去了。”他不喘气地说,说完,他却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
  “周局长,我会把你的指示传达给我们公司的每个领导,你对我们的特别关照,我们不会辜负的。今年,我们的利润指标是二十万,这是很保守的,我的估计,一定会超额的。”张副经理信心百倍。
  “二十万是有点保守了,翻个倍,四十万差不多。”周寰生命令自己用心听对方的话,可不能说出牛头不对马嘴的话,给人留下疑虑。“我相信你们能够完成这个数目,等着听你们的好消息。就这样吧。”他只想立刻放电话。言多必失。他的脑子有这么一角在任何时候都保持着高度的清醒。
  一结束这个电话,他心里就翻腾起来,张经理说出的“录音带”问题,使他马上想到,司机的被拘留一定是与“录音带”有联系。她在录音带里说了什么?他约她出来,为了不让她有疑心,他对自己的每一句话都再三斟酌过,每一句话都是好言好语的,她能怀疑他什么?接她上轿车,他看不出她有任何防范……显然,她在“录音带”提到了他的车,他事先是对她说过,不坐火车,也不用她开车……她把这些情况自言自语地说给了录音机,一字一句的保留在录音带上了。他以为自己的考虑是滴水不漏的,却偏偏没想到,她会防备他,还动用了录音机。她还会说些什么?不管说什么,司机被拘留,说明司机被怀疑了。而怀疑仅仅是怀疑,只要司机不开口,所有的怀疑都无法确定。因此,对他最大的威胁就是司机了。
  司机究竟会怎么样?!
  司机,是他妻子竹韵如千里迢迢的从农场给他物色来的。为替他安排这样一个贴心的司机,竹韵如真是下了大力气,硬是把司机一家三口的户口通统的从农场调进城里。如今,工作不难找,最难解决的还是一个户口。这份恩情,重如泰山。周寰生掂量着:无论从哪方面分析,司机都不会供出事情的真相。当然,这是一厢情愿的分析,这分析在一般情况下是合情合理的。可是,司机被拘留了,情况已经不一般了,司机能否经受住不一般的处境呢?
  这疑问太重大,犹如一个大铁砣,死死的卡着他喉咙,压着他心脏,使他沉闷得透不过气。这一生,他的经历够曲折的,他都不屈不挠的挺过来了,但是,把过去所有的曲折通统加起来,都比不上眼前这块“铁砣”的沉重,他感到自己简直承受不了了,精神要垮、要崩溃。
  周寰生瘫在椅子上,心里是那样的虚弱那样的无助。确实,面临这样的绝境,他能求助谁?没有人能够分担他。他让自己就这样可怜巴巴的瘫着,像个残兵败将。不管像什么,他只想让自己充分的显现出内心深处的软弱、沮丧、消沉、绝望等最糟糕的情绪,而在平时,他只能表现才华、能力、热情、坚定、沉着等良好的素质,即使回到家里,他也有责任在身,也得表现。所以,这个晚上,他既不想回家表现责任,也不愿继续工作表现沉着,此时此刻,他是真实的。
  夜色很浓了,把整个办公室都染黑了。不开灯,就这么黑着。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和他的心境吻合。他不得不承认,在他心底深处,是有这样一块黑暗的东西存在的,只是别人看不见而已,只是他自己也很少面对而已。对她的爱情和残忍,就是光明与黑暗的斗争,结果,他心底的那块黑暗露头了,占据上风。他说不清自己是怎样被那块黑暗占了上风的,就像现在,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愿意让黑暗整个的笼罩自己。也许,这就是报应。她消失在黑暗中,黑暗同样要吞没他。他要挣扎,他得爬出黑暗。问题是,他躲得了这已经占了上风的黑暗吗?
  周寰生一鼓作气的从椅子上跳起来,打开嵌在办公室墙上的日光灯,又拧亮办公桌上的一盏台灯,整个屋子顿时大亮。他站在光亮中,情绪才振作了一些。

                  她

  她熟悉这个城市,自从学会开车,她心里便印下了一张城市的地图,每一条大街,每一往小道,每一幢大厦,每一处小景,她几乎都到过,她都了如指掌。有了手里的方向盘和脚底的离合器,世界好像缩小了。她喜欢开车,开一辈子都不过瘾。可是,离开大河又一次的回到城里,她已经无法再摸一摸方向盘或踩一踩离合器了,只能呆呆的看着一辆一辆的大车小车穿梭着从她身边驰过。她在马路中央,像个警察似的迎送一辆辆的车由近而远由远而近。源源的车队,犹如源源的河水,没有头也没有尾。车的流动和水的流动又有一样的速度一样的动感。车开得飞快的时候,的确像急流涌进一般,让人激动,让人兴奋。
  现在,她不在车里也不在水里了。她在哪里?她要去哪里?
  她回过家了,也到过姐姐姐夫那儿,看了该看的亲人,也做了该做的事情。剩下的愿望,就是见一见末末。她知道,对于她离开大家、归宿河里的结局,最痛心的是末末。她和末末在小学里就是形影不离的伙伴,而她们的性情截然不同。末末豁达、要强,喜欢工作,拼命工作,认为工作的快乐胜过一切。她相反,她过于的沉湎感情,过于的依赖感情。她们在一起有很多分歧,她觉得有感情生活才有意思,末末觉得只有工作不会辜负人。她真的不理解末末为什么让自己变成一个“工作狂”,尤其当她能够从他那里得到某种满足的时候,比如,他每次出国回来总会带些礼物给她,她手上的那只白金戒指和那根嵌着宝石的金手链,是他去泰国和香港时买的,还有,意大利的皮包、法国的丝巾、澳大利亚的羊羔绒手套等等,她把这些礼物当做生活中最至高无上的东西,那只白金戒指虽然不是结婚戒指,不能戴在规定的手指上,但她天天戴着它,还有那根嵌有宝石的金手链……末末没有这些“小零小件”的饰物,末末说,如果她需要,她喜欢自己挑自己买,挑和买的过程能够满足自己的欣赏和审美,这是一种很大的享受。她喜欢听末末说这些奇谈怪论,而且,末末常常会发表一些偏要和别人背道而驰的言论,比较特别,也比较精彩。不过,她只是听听而已,她感到自己属于那种特别生活化的女人,不会理论,也不想根据理论约束自己。
  可是,她这个“特别生活化”的女人,究竟得到了怎样的生活呢?她始终没有过正常的生活,而现在的她,完全被生活排斥了,这车水马龙的街景,她只能浮光掠影的观看,却不能实实在在的加入其中了。她失去了一切,就连她戴在手上的戒指和那根手链也都不见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在,她格外的想听到末末对她说点道理,再说说他。十几年的感情,十几年的交往,越往后却让她感到越陌生、越糊涂。她得搞清楚,他对她干了什么?她手上的戒指和手链丢到哪里去了?肯定没在河里。河水很清的,连水草的针叶她都能看得细致,何况是白金的戒指宝石的手链。不在河里还会在哪里?
  在哪里?!
  她极力的回想,愣愣的想,被过往的车辆推来搡去的。好在,她飘游在空气里,柔软得同空气一样了,不怕铁的轮子钢的车身,无论钢铁怎样坚硬,都不能再伤害她了。而在车辆的推来搡去中,她的记忆好像被推搡得越来越明确:对了,他的司机,是他的司机,把她手上的戒指、手链拿走的……她盯视着每一辆开来的轿车,从车窗里张望司机转动方向盘的手指。这是一些粗壮的手指,而粗壮的手指上也有戴戒指的,并且,都是一些粗壮的金戒指。她的白金戒指和宝石手链都是很细巧、很精致的,她得想办法把戒指和手链从他的司机那儿要回来,而且,在要回戒指和手链的同时,她可以向司机打听情况:他到底为什么要把她留在河里?想到戒指,想到他的司机,她更急切的想见到末末,让末末去找他的司机,去要回她的东西。为她办事,末末一定肯两肋插刀。

                  他

  一早醒来,周寰生感到浑身不舒服,仿佛被一道道无形的绳子捆紧了,不管动哪个部位,骨关节都是僵硬的,还隐隐的酸痛,像发烧了一样,他摸摸额头,额头却是冰凉的,还潮乎乎的有一层冷汗。这是不好的预感。
  他懒懒的躺在床上,像一张软软的面饼,没筋没骨的支撑不了自己。他真想请一天假,让他一个人在家里歇一歇想一想。关于司机,从公安局那儿打听不到任何消息,这些天像没事了一样。但是,经验在告诉他,事情的严重往往发生在好像已经没事的时候,所以,这些天的“好像没事”让他感到更加不安,心情很乱,像完全被拆碎的玩具,成了一堆废物,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的再利用自己。真是糟透了。当然,如果能够熬过这“好像没事”的安静,那就真的没事了。谢天谢地,但愿能够熬过这最难熬的一关。他鼓励自己:振作起来!他相信,他是能够熬过来的。事到如今,尽管有各种议论,但没有一个人怀疑到他。他决定破釜沉舟,也是基于这一点:谁也不会怀疑他——有这样的身份、有这样的职务、有这样的地位、还有这样可观的前途,怎么可能干这样极端的事?!他干了,就想利用大家的“不会怀疑”,来支撑他内心的侥幸。可这些天,他内心的这份侥幸,像一根快撑到极限眼看要断的皮筋儿。他感到深深的恐惧,仿佛落进深渊,而且,这深渊还在一个劲的下陷。所有这些感觉,似乎都在向他预示什么。
  “起床吗?早饭好了。”竹韵如走到床边,看他一脸的病容。自从那女人失踪,自从司机被拘留,她明显的感觉到他的精神很反常。她理解他的反常,因为,失踪的和拘留的都是与他有关的人。而他的反常,让竹韵如也担忧,司机出了麻烦,她是有责任的,这司机是她给他安排的,再说,那女人的失踪,也间接的关系到她。她还想确定,那女人的失踪和司机的被拘留有没有内在的联系?她想象不出这两者之间的联系。司机是经常向她汇报情况的,据司机说:他们已经不来往了。她半信半疑,她认定那女人是不会彻底松手的。她恨死那女人,所有的麻烦——司机的麻烦——他们家庭的麻烦——不都是因为那女人的插入?!对于这些无聊的、却摆脱不了的麻烦,她忍受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尤其这一阵,他回到家几乎不说话,她问他什么都得小心翼翼,像生怕踩着地雷似的,她心里郁闷,问得透不过气,再这样下去,她觉得一定有灾难要发生。她很担心,又不能把担心挂在嘴上,还得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她是很能装的。“今天吃水铺蛋,你的血脂偏高,医生说,最好少吃油腻的东西。”
  “你把蛋吃了吧,我胃里有点不舒服。”周寰生只想多躺一会儿,躺到轿车来接他上班。
  “今天局里有很多事吗?要不,你请个假,在家休息休息,再不行,下午我陪你去医院查查看,你脸色是不大好。”竹韵如看看手表,“我上午不能不去,市里来我们公司检查工作,一结束,我就回来。”
  “你不用回来,我怎么可能请假?下午,市长、市委书记都要出席我们和德国毛利求公司的签约仪式,这是今年外贸的一个大项目。下午的仪式由我主持,上午,得检查筹备的情况。”周寰生平平淡淡的说,像汇报工作一样。
  “你昨天晚上怎么不说,衬衫、领带都没给你准备好,皮鞋得擦一擦。”竹韵如打开衣橱的门,亮出一排熨得笔挺的西服,而且都是缝工讲究的好牌子。他现在的工作,需要他每天都穿得正规体面,从头到脚都要十分讲究。她拿出一件没开封的鳄鱼牌衬衫,再配上一条金利来领带,“穿那件浅灰色的羊绒衫,外面的西装配深灰的。”她尽量周到的为他准备,她希望能够逐渐恢复正常的家庭气氛。如果,司机说的情况属实,他们已经不再来往,她有信心把这个家调整好。虽然,她的信心同强弩之末,硬撑了很多年,只剩下最后的一点点了。根据她对他的察言观色,她明确的感觉到,他们这个家庭到了最后的关头,“不是在沉默中获得新生,就是在沉默中彻底死亡。”当然,她不甘心让自己的婚姻“死亡”,她是一个不愿失败的女人,不论哪一方面,尤其是婚姻——这是她维护自己的一层外壳,何况,他作为一层“外壳”,十分体面,不可多得。她能够“委曲求全”地忍到今天,因为,她太清醒的认识到这层“外壳”的至关重要,心伤了,至少还有外壳的保护作用,她坚决不让自己从里到外都被粉碎了。她要争取“以外补内”,这是她一贯的战略战术。这一场“持久战”,真是磨练了她的大将风度,无论如何她要打赢这一仗。“有外事活动,你应该起床了,冲个澡,刮刮胡子,头发吹吹。”她用最平常的口气关照他。
  “你走你的。”周寰生心烦意乱,只听她噜噜苏苏的说,但究竟说些什么,他一句都没听清,脑子好像被一团乱棉絮塞满了。他真想轰她快走,不想看到她在他面前晃来晃去。他甚至恨她,是她的存在,像一道无法跨越的屏障,逼着他一步一步的退到不能再退的绝路上。一股怨恨的情绪突然占据了他,他又一古脑儿的想把怨恨的情绪泼在她身上。而这些年,他为自己有婚外情总觉得有点对不起她。但今天的这个早晨,他心理完全反常了,他还有点可怜自己,即使在自己家里他都没有过真实的表现,他已经不知道自己的真实究竟是什么了。
  竹韵如尽管没看出他对自己有怨恨,但她还是感觉到他的情绪越来越不对头。不管他!她命令自己,快走,眼不见为净。她从衣帽架上迅速的取下自己的包,一边穿外套一边向门口走去。在跨出房门的时候,她不由自主的回头,看了看仍躺在床上的他。她的回头,她的看他,好像都是下意识的。
  周寰生没注意妻子的举动,他翻了个身,脸对着墙又躺了一会儿。他听见房门关上的声音,听见电梯的声音,又听见门外传来一阵“悉悉嗦嗦”的声音。这“悉悉嗦嗦”是什么声音?这疑问还在他脑子里转动的时候,电梯没有了响声,仿佛突然的停在中途,而房门的把柄响起了猛烈的转动声。她忘了什么?她一般不丢三拉四的,今天怎么啦。他又翻个身,脸对着门。
  门撞开了,一股风趁机从门外冲进,还冲进了五六个穿制服的男人,个个都持枪荷弹的。
  周寰生像根弹簧似的跳起。没等他下床,他被穿制服的人牢牢的擒住。
  “我们是公安局的,你被拘捕了。”一个不穿制服的人向周寰生宣布道。
  周寰生没有反驳也没有反抗,很镇定的面对这些穿制服或不穿制服的人,并且很冷静的说道:“几天以后你们会把我送回来的!”显然,他在给自己打气。
  竹韵如在走出大楼时看到有几辆警车开来,但她没在意。等她走出一段距离,才发觉警车是停在她家的那幢大楼前面。楼里出了什么事?她掠过一个闪念,却没有往深里想,更不会想到,这些警车里的人一窝蜂的涌进了她的家……

                  她

  这是一堵厚厚的高墙,高出墙面的是交织得十分严密的铁丝网,高出铁丝网的是一排窗户同蜂窝似的楼。
  她第一次来这样森严的地方,第一次体验当“森严”与自己有关时的心情。她的心沉甸甸的。
  他在哪个窗口?她遥望那些有铁条交错的小窗,目光急切地搜寻。小窗密密麻麻的,千篇一律的,她为难了,她无法确定。但是,在返回大河之前,她无论如何得见他一面。她是在末末的梦里听说他被关进了这堵高墙,也是在末末的梦里听说,他被关进高墙就因为他把她沉入了河底。在末末的梦里她还听说,在他司机的家里找到了她的白金戒指和那根宝石手链,司机在证据面前抵赖不了,把一切都坦白了……
  高墙后面的楼熄灯了,那些密密麻麻的小窗口黑洞洞的,使没有了灯光的楼像一块千疮百孔的破布。她悄悄的在黑洞洞的楼面和那些黑洞洞的窗口飘来飘去,仍然在不停的找。如果在熄灯之后,他很快睡着,她就能顺利的进入他的梦,就能和他说话。可她找不到他,只能说明他睡不着,说明他在黑暗中始终清醒着。
  他睡不着,他在想什么?过去,她为他失眠是经常的事,她也问过他:你在夜里想我吗?你做梦梦到过我吗?他坦白的回答:白天实在太忙太累,躺到床上,好像还没来得及做梦,天就亮了,接着,又是一整天的会议、电话、应酬。她能够想象他的忙和累,她能够原谅他在夜里不怎么想她或很少梦到她。她对他的原谅到极限了,但是,她对他有个根本的要求,这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他得离婚,他得娶她,即使他把她留在了滔滔的大河里,她仍然那样顽强地从河底浮到河面,又从河面飘回城里,而且,她一路的找来,终于找到了囚禁他的这面高墙。
  如果能见到他,她对他说什么?
  她要对他说:你大概没有想到,你把我留在大河里,让我去了另一个世界,结果,你自己也会很快的来这个你让我来的世界。我等了你十几年,我还是等到了你!她把这些将要说给他听的话揣在心头,像揣着一掬轻轻一碰就会粉碎的水银。她飘摇着掠过一层层、一排排的小窗口,小窗口的铁条仿佛都是通电的,电流的磁场有一股排斥的力,她稍微一凑近,那股排斥力就把她推远。她就在不断“凑近”和不断“推远”的拉锯中不屈不挠的寻找他所在的那个窗口。可是,他的窗口不接纳她,因为,他醒着,整整一夜他都辗转难眠。
  天空开始微微的发白了。天亮之前,她要离开城市,她要回到大河里去。黎明的到来,意味着寻找的结束。而黎明的到来是在转眼之间完成的,得起程了。

                  他

  在听到法院对他、对他的司机的宣判后,司机的妻子冲到竹韵如面前捶胸顿足的哭叫:你毁了我!你毁了我们全家!竹韵如脸色苍白,她咬紧嘴唇不让眼眶里的泪水滚下来,并极力的镇静自己,用坚决的声音对司机的妻子说:我不相信我丈夫会干这种野蛮的事情。
  他是否听到这两个女人的对话?
  他耳朵里只有一片嗡嗡的响声,像被一群黄蜂包围着,逐渐的,嗡嗡的响声由近而远,他觉得他的魂魄也随着那黄蜂的响声远去了……

                         1996年4月21日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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