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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 高


                陆文夫

  早春的清晨,巷子里的人一拉开大门便皱眉头。谁家缺德,竟在那十分洁净的巷子里撒下了一溜黄沙石子,还有那斑斑点点的水石灰。显然,准是哪家昨晚上大兴土木,通宵作战。有位老太拉开嗓门儿叫街了∶“啥人家作贱,修鸡棚还是搭狗窝的……”

  “嘘嘘……”有人拦阻了,“你没眼睛吗?汪家修房子哩!”

  老太伸头一看,果然,那黄沙石子打汪家而起,出巷口而终。“啊呀呀,作孽作孽,打嘴打嘴,各家自己扫扫吧,反正也没有多少。”说着便回家拿扫帚。
  过路的人见老太如此前倨后恭,也忍不住向那汪家的大门堂探探头,弄不清这里住着什么大人物,或是什么惹不起的刺儿头。

  正当各家拿起扫帚扫街时,那大门堂里出了一位颇有点风度的青年。说他是青年实在有点不放心,因为他的双颊已失去了光泽,走路缺少青年人的弹跳力,而且面部有一种老道严谨的表情。这种表情并非是遇事逢人特意表露的,而是经历、秉性长期作用于面部神经所留下的痕迹。好在眼下人人都越活越年轻,即使把中年说成青年,当事者也不会有意见。

  这位青年出门来看见有人在巷子里扫地忙不迭地打招呼∶“抱歉,抱歉,各位别扫了,这巷子是我们家弄脏的,让我来清理。”

  没想到人们先是喊了一阵汪老师,然后劝他去休息,丁点儿小事用不着他费力。

  听声也就明白了,这青年不是什么大人物,也非什么惹不起,可惜他没有名片,要不然倒是用不着交代姓名的。不过,大凡印名片的人总有个头衔,他没有头衔,只有职业∶小学教师汪百龄。不过,汪百龄在这条巷子里倒是用不着介绍,无论男女老少,见了他都老远地叫一声汪老师,其恭敬之态度对他这般年岁的人似呼是不必要的,究其根由恐怕是因为他那谢世的父亲也当了一辈子的小学教师,巷子里的中青年和孩子们都受过他们父子两代的教诲,天地君亲师,这是中国人的传统概念。

  汪百龄很受别人的尊重,同时也懂得尊重自己,他怎么也不听众人的劝说,回家拿出扫帚,和大家一起,把巷子扫得干干净净,同时向众人千谢万谢,百般道歉。

  巷子里的人也都很高兴,觉得是帮着好人做了一回好事体。只有那老太发出一声叹息∶“哎,这么好的人怎么会讨不到老婆呐!”

  老太发出叹息的时候,汪百龄已经坐在家中休息,没有听见,如果听见了的话,不免又会受点儿刺激。不过,同样的话他已经听够了,觉得类似的话题实在有点儿无聊。世人何必喋喋不休地来谈论嫁娶,你看那全球的各大要事,重大新闻之中,有哪一件是关于讨老婆的?也许只有艾滋病有点搭界,那也是由于不讨老婆或乱搞一通引起的。可恶的是最最无聊的事情却最能缠人,近几年来,汪百龄自己,他妈妈,他大弟,小弟,一家四口都在为这件无聊的事情而费尽心机……

  本来,汪百龄也没有感到讨老婆有什么无聊,也不那么超然,相反,那热切的希望与美妙的想象随时随地地都会出现,走在大街上看见漂亮的姑娘时便会转坏念头,觉得这个也不错,那个也可以。可是这些坏念头都被一块岩石压住了,那时候,他刚当小学教师,才二十三岁,父亲在“文化大革命”中去世,大弟刚进厂做工,小弟还在中学里,除掉大弟住厂之外,一家三口的生活全靠他那一点微薄的薪水。他不敢交女友,连看电影也不肯去,总记着每逢发工资的时候老母提着米袋候在门口,而且老是抱怨青菜又涨了两分钱,省下两张电影票,可以使老母少怨二十天。

  汪百龄自小便记住他爸爸的话,人穷一点不要紧,但要穷得有志气,有志气的人也不是要去出人头地,克己为人、负责任是主要之点。汪百龄努力克己为人,努力工作不敢一进学校便去搞对象什么的,他这样做也不觉得痛苦,反而觉得高尚,高尚是一种强大的精神力量,足以抑制和拖延那求偶的欲念。同时,他也不怕将来会找不到一个称心如意的。远的不说,他那小学的教师就有百分之八十以上是女的。全校五十三个教工当中,包括校长老头在内,总共只有十八个男的,号称十八罗汉,其中十七个罗汉已修成正果,六根未尽的只有他一个,未婚的青年女的教师倒有不少,一朵朵的睡莲都在水上飘着哩……
  忽忽过了六,七年。汪百龄无论在学校里还是在巷子里都颇有点名气,特别是巷子里的人,对他更是感激,因为当他们无法对付那些“小皇帝”的时候会亮出黄牌∶

  “快点吃饭,不肯吃饭的孩子汪老师不欢喜。”

  这话还真有点灵验。汪百龄的心里踏实了,觉得自己对孩子们还是负责任的。这期间他的家庭经济状况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老母再也不等他的工资买米了,他那微薄的薪水已经降到了可有可无的地位。大弟的工厂生意兴隆,工资虽然不高,那奖金却是谁也弄不清楚的,特别是过年的时候,什么钱你不必问,签个名便把信封灌进衣袋,原封不动地交到老母亲的手里。

  汪师母拿得手都发抖了,七七八八就有一千几。小弟更玄乎了,高中毕业后没有考上大学,先去做临时工,说是半工半读,准备再拼博一回,适逢市场开放,他连临时工也不做了,索性去摆摊头,卖西装和牛仔裤什么的,两年之间赚了七,八万,如今开起一家百货店,他一天的纯收入要抵汪百龄做一年。小弟的钱不交给妈妈,他积累资金想当企业家哩,可是只要老母说一声要钱用,他便立即从衬衫口袋里拉出一叠钞票,甩在桌子上沉甸甸的。

  汪百龄松口气了,觉得他为老母,为弟弟都已经问心无愧,眼下不必抑制和拖延了。可是晚啦,那一朵朵的睡莲都已生根开花,而且在生根开花之前谁也没有端详一下这位眉清目秀的小罗汉。内中也有新来的人还在飘浮,汪百龄也变着法儿试探过,得到的反应却是∶自己当小学教师也是没有办法,谁还愿意再找个当小学教师的。汪百龄听了很生气,觉得说这种话的人实在有点自暴自弃。小学教师不过穷点罢了,但要穷得有志气。罢了,晚上读读神话故事和《聊斋志异》,那里面的仙女和狐妖都是爱上穷书生的。

  汪师母为大儿子的婚事早就心事重重了,现在连两个弟弟也着了急。大弟已经和同厂的女工登了记,分了一套房子在四楼,正忙着糊墙纸,贴地板哩。小弟反正不着急,钱是一块磁铁,吸得几个小姑娘粘着他,只是还没有个理想的。他的理想很特别,要选一个既能当经理太太又能当瘪三的人。如果经营得发,政策不变,经理太太要雍容华贵,善于交际,还能出席个签字仪式,开工典礼,摔摔香槟酒瓶儿什么的;万一政策变化或是老本蚀光,他自己还得去当临时工,那老婆也得能当当保姆或是捡捡垃圾。大弟和小弟都知道大哥的婚事是被他们耽误了的,所以不停地催促老母∶“妈,你催催他嘛,要钱我们出钱,要力我们出力。”


  汪师母知道催也没用,只能为儿子抱不平,不服气∶“这世道怎么啦,当个小学教师又怎的。当初我嫁给你爸爸的时候,巷子里的姑娘都眼热,说是嫁了个知书识礼的先生,一过门儿人家便叫我师母,从来没有喊过什么嫂嫂或他屋里的。”

  小弟听了直摇头∶“妈,你那一本账是哪百年的事体,依我看嘛,大哥主要是缺少一点吸引力,这不是说大哥的相貌不好,而是怪他那一套常年不变的蓝卡叽。我是做服装生意,懂得服装的魅力,时新的服装能使女人美貌,男人神气,人堆里容易引起人的注意。注意了就有可能接近,接近了就有可能了解,了解到大哥的为人之后还有哪位姑娘不愿意的?”

  小弟掀掀自己的上装,“你看我为什么能引人注意,我又没有把钞票贴在脸上,一件西德的羊皮甲克,一辆日本的雅马哈,叭叭地从街上开过去,引得人们行注目礼。当然,大哥的身份和我不同,穿羊皮甲克太野了一点,容易引起家长们的不信任。大哥,弄套西装穿穿吧,你这一身行头太老派,姑娘们一看就觉得你和她们相距二十年。”
  汪百龄倒也同意了,善于克己的人也善于检讨自己,他不象妈妈那样的怨天尤人,老人们总喜欢说世风日下,说了上千年这世界还是进步的。婚事无着也得反躬自问,自身是否也有某种缺点?小弟的话也有道理,你不去吸引人,难道人家就非得吸引你,你有什么了不起!平时他也听到女教师们议论,说他有点清高。汪百龄自问,高是绝对没有的,他没有对任何人瞧不起,清倒是实质,他没有钱,也没有想到要把自己这清贫的形象加以光大,现在已经不是穷光荣的时候。

  汪百龄踌躇了半晌∶“弄一套差不多的西装花多少钱?”他心里有个谱,这两年聚积了二百多块,是准备购买大百科全书的。大弟就事论事了∶“别花钱啦,前年厂里发过一套西装,我穿嫌长,给你。”大弟懂得修旧利废。

  小弟嘘了一声∶“你那是什么西装,当工作服穿穿还可以。大哥,只要你肯穿,别说是西装,就是天装我也能替你弄到手。说定啦,别反悔,等我一刻钟,包你形象大变!”小弟奔出大门,把那雅马哈一蹬,叭叭地溜烟,不到一刻钟便拎来三个塑料口袋,一套深蓝色的西装,一件浅黄色高领毛衣,三件雪白的衬衫,外加一双牛津底的轻便皮鞋,从头到脚,都是从他那爿百货店里拿来的。“穿上,快穿上给妈看看,看我的话有没有道理。”

  汪百龄把行头一换,果然形象大变,挺拔、精神,走动起来还有点绅士的派头。

  小弟得意了∶“怎么样,这套西装给你平时穿穿,深色的稳重,显眼但又不刺眼。等你有了女朋友,要参加个什么舞会宴会的时候,我再给你一套浅色尖领的,再配上一条红色的领带,没说的!大哥,花多少钱你就别管了,当年你为我花一千。”

  汪师母感动得眼泪都出来了,这三兄弟真是亲骨肉,谁也没有亏待谁。小弟虽然发了财,却也没有忘恩负义。

  从此以后汪百龄便穿起西装来了,穿了许久却也没有产生多少效益,只有开始的时候有个别的女教师叫那么一声,“唷,老夫子也摩登了!”如此而已。大家都觉得他穿西装挺合适,很正常。合适而正常的事情也就没有什么可注意的。不错,走在路上也常被姑娘们装着不大注意的样子乜一眼,但目光一闪匆匆而过,也不知道她们是姓张还是姓李。

  大弟忍不住了,他觉得小弟做事有点华而不实,光靠穿西装有什么用,穿西装并不标志着找对象,得介绍几个姑娘和大哥认识认识,交际交际,这才是实打实的。不过,此种实事儿他也落实不了,只好去和自己的对象小芳商量,要她替大哥相看一个合适的。

  小芳是个快活人,无忧无虑,嘻嘻哈哈,专干一些自己快活也叫人快活的事体,特别热衷于帮人介绍对象,贴钱费力还受气,还是干得有滋有味。她自称成功率要比婚姻介绍所高五十倍,婚姻介绍所都快关门了,她这里还经常受委托,看,这不是又来了生意!
  “大哥要找对象?没问题。他一表人才,又有文化,很有吸引力,你看他穿一套西装走几步路多有风度,比你神气!”

  大弟憨笑了:“这西装还是有些作用的,不过我的要求低……”

  “什么?你的要求低?我是贱骨头!告诉你,趁现在还没有办喜酒,离婚还来得及。”

  “嗨嗨,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人舌头粗,说话和用意总是配合得不大密切。”大弟是个钳工,常把机械上的术语用到生活里。

  小芳格格地笑了∶“啥个东西,我就是看中了你这笨劲儿才嫁给你。注意,回去和大哥说清楚,舌头和意思要配合得密切点,叫他先对准焦距,按快门可不必着急,我可以抓一把谷子给他挑挑,他要放在手掌心里吹口气,挑个饱的、挑个好嫂子,大家快快活活地过日子。”

  从此以后,汪百龄便昏昏糊糊地忙碌起来了,紧张,激动,又那么惶惶然。这玩艺儿比上课还费劲,上课是对着天真的孩子∶“同学们坐好,把书翻到第九页。”面对着一个个陌生的、带着异性神秘感的姑娘,你知道该翻到第几页?

  小芳介绍的姑娘,都是她同厂的女工。眼下的女工也不简单,她们大多是从大学的台阶上滑下来的,择偶也用新名词,叫作交际。这两个字文明、现代,而且有一种不确切和更广泛的含意。“相亲”的时代早已过去了,“找对象”又太实、太露,含蓄不够。“谈对象”和“搞卫生”一样,从文法上来讲是不通的。

  交际的第一步是看电影,这是个老花样,汪百龄是知道的,以前他主要是舍不得两毛五,现在涨到了五毛钱。不过,这老花样也有了新发展,看第一场电影的时候不是男女双方加介绍人,除掉小芳之外那姑娘还邀来五、六个女友,大家说说笑笑,一一介绍,确实有那么一点交际的味道,名片倒也是用得着的。

  汪百龄觉得此种方式倒也自在,用不着没话找话说,不会出现什么尴尬的局面。看得中和看不中都无所谓,多认识几个朋友都会令人高兴的。更何况那被介绍的姑娘十分大方,经小芳介绍以后便主动伸出手∶“噢,你就是汪老师,很高兴能认识你。”多么自然、得体。那些陪同的女友也主动和汪百龄谈话,没有人挤眉弄眼或是推推拉拉的。这使汪百龄也感到有点现代气息了,敢于大大方方地端详那位姑娘。奇怪得很,现在的姑娘好像都很美,服装、发式、化妆术,会使得高矮肥瘦、肤色深浅都各得其所,各有特点,明显的短处都掩盖了,不明显的长处却得到了大大的发挥。对于那位姑娘的外貌,汪百龄确实提不出任何意见。那位姑娘也在打量着汪百龄,四目相遇时她也不回避,而是微微地一笑,微微地点头,好象对汪百龄也很满意。

  汪百龄心旷神怡,看完电影之后好象意犹未尽似的,那姑娘也有同感,一出电影院便在人群中举起手∶“朋友们跟我来,到隔壁冷餐店里去喝杯咖啡。”

  小芳向汪百龄笑笑,有点儿意思了,这交际的第二步便是喝咖啡,男女双方进一步交谈,观察对方待人接物的表现。小芳拍拍自己的口袋,意思是问汪百龄有没有带钱,这点儿钱她当然也可以抢着付,那样做就使得汪百龄失去了一个表现的机会。

  汪百龄也不傻,当然懂得小芳的用意,便使劲拍了一下自己的口袋,那意思是说有,而且足够。

  没想到那位姑娘却来个先发制人,一进冷餐馆便把一叠钞票放在账台上∶“拿着,多退少补。”

  账台上的人笑了∶“小姐,您请坐,用完以后开账单,再请您破费。”这里是一家高级冷餐馆,服务员都是受过正规训练的,待客彬彬有礼。

  那姑娘抬了一下头∶“你当我不知道,我这是为了防止有人抢在我的前面。”说着便对汪百龄看了一眼,笑笑,笑得很甜美。

  跟着便有一个穿紫红丝绒旗袍的女服务员走过来,手里拿着一块木板,向众人欠欠身,扬起手∶“欢迎诸位,请到那边坐。”说完便抱着木板,挺起胸脯,扭动腰肢,走在前面。七、八 个人跟着她鱼贯而行,很象开运动会入场式似的。

  七八个人在一张大餐桌上坐下,那服务员托着木板拿着笔,恭恭敬敬地站在一边∶“诸位想要点什么?”
  陪同的姑娘们发话了∶“咖啡。”

  那位被介绍的姑娘转头吩咐∶“好,每人一杯咖啡。”回头又向汪百龄,“你要不要来点啤酒?”
  “不不,咖啡,我不喝酒。”

  “不喝酒就喝可乐,小姐,每人一罐可乐,噢,对了,那水果冰激凌还有没有,上面浇巧克力的。”

  “有有”

  “好,每人一杯。”

  服务员在木板的白纸上笃笃地写着,写完了抬起头∶“还要点什么吧?”

  “你看着办吧,来点蛋糕和小点心,看电影看得肚子都饿了,填填饥。”姑娘轻松熟练地作了一连串的吩咐。便坐下来和汪百龄聊天,“这地方还可以吧,服务态度好,花钱买个不受气。”

  汪百龄也有同感,这地方和他偶尔光顾的那家面饭馆不能比,那里又脏又挤,桌子上油光光,地下有肉骨头,排队买票自己找位置找筷子,还得对服务员巴结点,否则就没人理。“很好,这里环境好,气氛好……”还有一好汪百龄感觉到了说不出,那就是有一位热情大方的姑娘坐在身边,四周环绕着花儿似的笑脸。

  “你大概不常到这个地方来吧?”

  汪百龄灵机一动∶“是的,这和认识你一样,是第一回。”

  陪同的姑娘们笑起来了,觉得汪百龄回答得机智风趣,还带有双关的含义,都挑起画眉看着他,表示敬佩。

  小芳放心了,用不着担心大哥不会交际,只要想谈恋爱,连老实巴交的人也会变得俏皮,不过是有的高雅些,有的笨拙点。

  那位姑娘也对汪百龄产生了敬意∶“是呀,当教师是很辛苦的,白天要上课,晚上还得改作业。现在的小学生都是独生子女,难教呐!”

  这下子可对上榫头了,谈到了如何教育独生子女,汪百龄是可以滔滔不绝的。但是他并不包场,随时倾听别人的发言,让别人谈她的侄儿侄女,谈她邻家的小妹,什么可爱,聪明,调皮,娇气,花钱,等等不一。

  汪百龄随时插话,发表高见,并且总结出目前家庭教育的两大缺点,要么是没命地疼爱,要么是不停地打击,通常是交叉地使用两手,不懂得尊重孩子,培养孩子的自尊自爱和对事物的注意力。汪百龄人很老实,讲课却是生动活泼,随手拈来许多如何教育玩皮孩子的生动事例,讲得连几个服务员站在边上也不肯走,如果不是有店规约束的话,她们也会参加发言。

  讲到咖啡喝光,可乐倒尽的时候,那位被介绍的姑娘深深地嘘了口气∶“听你这么讲来,我真想喊教师万岁,不过,我们都还年轻,也不能太亏待自己,要拼命地工作,尽情地玩,调剂调剂。对了,你欢喜旅游吗?参加一日游,背只照相机,拍拍彩色照片。我最喜欢拍照了,有十本相册,什么时候可以给你看看,不保密。”

  汪百龄踌躇了一下,小芳抢着答话∶“汪老师最欢喜旅游了,什么时候有空,一起旅游去。”

  小芳斜了汪百龄一眼,怎么搞的,事情到了节骨眼儿上你怎么反应迟钝呢!这是交际的第三步,相约旅游是深入发展的标志,成功率是很大的,因为在湖光山色之间人人的心情都很美好,特别渴望爱情与友谊。

  这时候服务员把账单交给了那位姑娘∶“小姐,您预付了八十块,这里找您六块钱,谢谢。”

  汪百龄回家以后,一夜没有睡好,上半夜尽想些美妙的事儿,品呷那留下的甜味∶这姑娘热情,大方,谈吐不俗,相貌很美,特别可贵的是她对小学教师很尊重,简直要喊万岁。尊重和理解是爱情的基础,美貌是一种添加剂,和她生活在一起会美妙和谐,有声有色的。这些年也实在太亏待自己了,目前家庭经济好转了,也应该享受一点,不能让那些高级餐馆都是为外国人开的。汪百龄想入非非了,电影院,咖啡店,湖光山色,照相机,拥抱接吻的镜头。等他把各种美妙都想完以后,忽然感到事情有点不对,八张电影票是四块,一顿咖啡是七十四块钱,不能总是让她请客吧,自己掏出一个月的工资还得倒挂点。旅游好是好,最近的一日游是到无锡,两个人来回票是三十块,吃饭和买点肉骨头不包括在内,还有那要命的彩色照片呐,一卷柯达彩卷十三块。冲费两元钱,扩印一张是六毛,六六三十六,三六一十八。汪百龄不敢相加了,一日游那么一次,剩下的时间就得饿肚皮。拼命地工作他可以做到,尽情地玩儿他可玩不起。汪百龄不愿使自己的幻想破灭,便努力削减那旅游的次数,一个季度一次,不,再改为春秋两季,可也不能老是去无锡啊,接下来便得上黄山,上杭州,当天不能回来,那高昂的旅馆费可不是报销的!

  汪百龄越想越不对劲儿了,觉得那姑娘也有缺点,要杯咖啡就算啦,还要什么可乐,点心和冰激凌呢,这是一种讲排场,爱虚荣的表现;八十块钱向帐台上一拍,是怜悯,是施舍,还是瞧不起我的经济地位!那姑娘倒了霉。

  天亮了以后仿佛做了一场梦,从太虚幻境回到了现实里,不禁叹息了一声∶“那姑娘是好啊,可我陪她不起。”终于平心静气。

  小芳得到了回音之后,倒也无所谓∶“是呀,那人大手大脚,乱花钱……等等,我这里还有一个,挺艺术的,这人不上咖啡馆,也不喜欢拍照片,她爱好音乐,为人也很清高,瞧不起有钱的,只是年龄大了些,没有关系,比大哥也大不了几岁,我来约她,下星期见见面。”


  汪百龄又披挂上阵了。这一次见面有点高雅,没有世俗的繁文入节,连介绍人也不陪同,两个人相约去看国画展览会。他跟着那位姑娘在展厅里转来转去,不是看画,而是听画,听着那位姑娘作自我描绘∶

  “你知道吧,我可不欣赏那些爱打扮,装阔气,穿什么时装,那些时装别说是在法国了,就连香港也是放在地摊上卖的。说他们是有钱吧,实在也少得可怜,万元户也有什么了不起,一万块还买不上一架三角钢琴呢!最可笑的是动不动就喝咖啡,算是时髦,高级,高级个什么呀,你没看见那咖啡馆里都是什么人嘛,不是个体户便是打短工的,乌烟瘴气。人家说我清高,清高就清高呗,只要自我欣赏,管他别人怎么说呢……哎哎,这幅画儿真俗气,大红大绿的,怎么搞的,现在的国画家都缺乏想象力,墨守成规,你看过毕加索的画儿吗,那才叫艺术哩……我对画儿也不懂,看着玩儿,让眼睛休息休息……我最喜爱的是音乐,美妙无比,没有线条和色彩的限制,你愿意想到哪里便想到哪里。对生活嘛,没有什么要求,那些时装和系列化妆品赚不到我的钱。我只希望有一个自己的小天地,下班以后关起门来,听听贝多芬,莫扎特,当然要听进口的原装带,音响设备要好一点,那才叫享受呐!音乐使人高尚,使人愉快,激动起来便去打开钢琴盖,弹点儿圆舞曲什么的。当然,也需要有一位能够欣赏的听者站在旁边。”

  那姑娘向汪百龄看了一眼,这最后的一句话才算切入正题。

  汪百龄边听边想,浑身冷飕飕的。这可能是因为那姑娘的冷漠与清高,更主要的是觉得此种清高不凡的价钱太贵,属于“超现实主义”。说起来什么都不要,样样都看不起,可是一架钢琴要上万,高档组合音响也得三,四千,原装进口的贝多芬两百多元一套,他在新华书店见过的。有了钢琴还得有套大房子,还得搬出小巷子,要不然叮叮咚咚吵得左邻右舍不能睡,谁知道她怎么个激动法,很可能疯疯傻傻地弹到天亮,还得叫自己站在旁边陪她一夜。谁烧饭?谁扫地?第二天还得上课哩!高贵的姑娘啊,拜拜……再见。

  汪百龄后悔了,觉得还是第一次介绍的那位姑娘好,和那位姑娘在一起可以浑身发热,后来所以冷下来,主要是怕她会花钱。该死,这种现象他在学校里的女教师身上也见过,结婚之前大手大脚,结婚之后,生了孩子,就变得十分节俭。结婚之前也欢喜拍各种姿态的照片,大概是想看看自己的美,结婚之后也就不那么起劲了,美不美反正是有主儿的。旅游也不那么方便了,还得抱着孩子呢。冷餐馆里也可能去几次,那是带孩子去喝汽水,老夫老妻用不着装阔气,花不了几个钱,何况等到孩子能坐上桌子喝汽水的时候,他的工资也会加一点。汪百龄连忙再找大弟,如此这般,要他向小芳传话,他希望和第一次介绍的那位姑娘再见见面。

  小芳很快回话∶“不行啦,那姑娘不干了,她说大哥太清高。”

  汪百龄哭笑不得,自己刚被一个清高的吓破了胆,怎么会又使别人感到自己清高呢?这清高到底是什么含义? 息息吧,还是看看‘聊斋志异’。

  大弟,小弟和小芳暗中商量了,觉得这事儿也不能怪大哥太清高,主要是大哥有点自卑,觉得后方空虚,实力不够。买钢琴当然是特殊要求,一般地讲,彩电,冰箱,洗衣机还是必要的,组合音响太贵了,可以买一只分箱式的收录机。房子也很要紧,靠大哥分房子不知要等哪一年,不如把现有的房子翻修,装天花板,铺水泥地,那小天井也得修整修整,摆几盆花草之类。这不仅可以增加大哥谈判的实力,也可让苦了一辈子的老母适意适意。

  小弟发号施令了,他财大气粗,想到哪里干到哪里∶“二哥,修房的事请你负责,花费算我的,各种装备我来买,我有几个朋友是经营家用电器的。”

  “没问题,装修房子我有经验,木工,瓦工,电工,管子工都是我的小兄弟。”

  “小芳,你也得动动脑筋,找一个家庭经济不那么富裕的,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她家里什么也没有,见到这些也就很满意,要不然的话,她会要三角钢琴呐,吃饱了撑的,她到底会不会弹钢琴还是个问题,把个老实人吓得昏昏的。”
  小芳想了想说∶“行,我那里也有困难户,家里至今还没有黑白电视机。等你们布置好,我领她到家里来见面,开现场会。”

  汪百龄觉得无聊,这是什么恋爱呀,简直是物质引诱,骗人上钩!

  小弟把手一甩∶“不关你的事,我们是为妈修房子,买东西,因为你和妈住在一起,所以也有一半是为你。”

  汪师母也承认∶“是呀,妈也要享几天福哩。”

  汪百龄无法干预了,只好让大弟伙了一帮人撬方砖,凿墙壁,拉来大量的黄沙石子白石灰,把个小天井堆得满满的。他们都是利用假日拼命地干,而且干时一丝不苟,完工,弄得满屋象个巨大的垃圾堆。

  等到工程结束,东西买齐,走进去一看,真是满屋生辉。抬头看,黑呼呼的屋梁和椽子不见了,白色凹凸的钙塑天花板,枝形的吊灯亮晶晶的;低头看,破碎方砖不见了,淡黄色的白水泥上划了格子,象拼木地板似的。双门冰箱放在厨房里,双缸洗衣机放在天井里,彩电和音响放在房间里;房间里有两张弹簧床,一套组合柜,连被子都是新的,眼下流行的结婚装备应有尽有,而且是中间偏上的。

  汪百龄看看很舒畅,住住很适意,用用倒也很方便。他虽然安贫乐道,但也不是禁欲主义,吃不到葡萄他认了,但决不认为那葡萄是酸的,环境优美确能使人心情舒畅,何必硬要使他的心上人受压抑,受熬煎。

  小芳跑来巡视了一番,也觉得是够水平的,只是那天井里还推着用剩的黄沙石灰和建筑垃圾,不优美。“快把那些垃圾搬掉,明天就开现场会。”

  大弟已经筋疲力尽,眼睛就熬得红红的,小弟出的钱,他出的是力,搬家具和运冰箱就不算了,那水泥地上一道道的格子线,都是他跪在地上划出来的。“好吧,我今天晚上再努力。”

  在城市里出运建筑垃圾可不太容易,如果不是偷倒的话,得跑出去五,六里。大弟一车一车地拉,拉到后来上眼皮儿没命向下坠,板车的栏板没关好,把黄沙和石灰洒在巷子里,亏得巷子里的人尊重汪百龄,才没有作违反公约的罚款处理。各家拿出扫帚把巷子扫得干干净净,小学生们还搬出洗脸水,洗掉那石灰的斑渍,使得那紫红色的六角水泥砖红艳艳的。
  小芳又领着一位姑娘来了,仿佛是踩着红色的地毯走过来的,很神气。

  姑娘在门口停了一下,没有看门牌号码,却看看那辆架在门外的雅马哈。这姑娘百事通晓,书本以外的知识面是很广的。她知道,门前停着轿车的人有地位,家里可能有不少香烟,老酒,土特产,手头却是很拮据的;雅马哈就有点野了,那是另有财源的。


  小芳喊了一声∶“来啦!”汪百龄一家四口都迎到大门口,象接新娘子似的。
  这姑娘倒也有点象新娘子,穿一件三年前流行的麦尔登短外套,里面的绸棉袄,亮闪闪的,如果头上再插一朵红绒花,门口的炮竹响连天,那就是两三年前巷子里小打小闹的结婚场面。不过,这姑娘决无老式新娘子的羞涩或庄严,倒象是被邀请参观新居的,她似乎用不着小芳的介绍,就能对汪家的一目了然。那位是老太太,当然是不用说的,这样的老太太在她住的大院儿里也有,一辈子为别人而生活,过日子很精明,办大事却没有主意。那位肯定就是小芳的丈夫了,同在一爿厂里,平时虽然不认识,那套西装却是厂里发的。没有错,大弟为了替大哥争光,把那件厂里发的西装套在棉马甲的外面。那年纪较大的就是小学教师了,小芳事先介绍过,说是有风度,有学问,人也是挺老实的,没有错,象个老师,现在又不上课,为什么站在那里不肯坐?那穿皮甲克的老三倒很灵活,跑来跑去,又倒茶,又拿糖果,雅马哈就是他的吧,但也很难说,小学教师虽然买不起雅马哈,却保不定有个姑妈在香港做生意,一辆雅马哈给了老大,一件皮甲克给了老弟。

  有经验的姑娘到人家作客,总是先和老太太聊天,可以由浅入深,也是尊敬长辈。挑着生活担子的人和老太太聊天很容易,只消从买菜谈起,先埋怨一阵各种小菜如何贵,再谈一些怪事体∶豌豆苗,金花菜,马兰头,过去都是不值钱的草,现在每斤要卖四,五角钱;头刀韭菜卖九角,而且是暖房里出来的,颜色淡,少香味;洋鸡千万不能买,吃在嘴里象木屑,不鲜……。

  汪师母和这姑娘谈得很投机,好,这才是当家过日子的,不会洋里洋气地去弹钢琴,喝咖啡,那咖啡有什么好喝,苦的;钢琴还不如二胡呐,乱的。喝咖啡,那咖啡有什么好喝,苦的;钢琴还不如二胡呐,乱的。

  这姑娘和汪师母聊了一阵子,便很自然地岔到汪百龄那边去∶“你大概不管这些事情吧,男人都不管柴米油盐。”

  “不不,男人也有管的,我是无能,除掉教书之外什么也不会。”

  “别谦虚了,看你把这房子装修得象宾馆似的。”姑娘四下里打量,颇为满意。

  汪百龄赶紧声明∶“都是大弟,小弟干的。”他得说清楚,不能引诱欺骗。

  大弟也是说实话∶“我是出死力。”

  小弟急于要显示大哥的实力∶“怎么样,参观参观吧,提提意见。”那口气活象他站在柜台里面做生意。

  姑娘应邀起身,把厨房,卧室都看了一遍,拉开电冰箱,揿揿电视机,样样都满意,“是啊,电冰箱还是买国产名牌的好,耗电量小,只是外观差一些,内在的质量和进口的没有什么区别。对呀,电视机有十八英寸就够了,可一定得买彩色的,有人说先买一只黑白的用用,那是打错主意,钱不够宁可不买,一步路何必分两步走呢……”

  汪百龄对家用电器虽然缺乏研究,可对这些见解却很耳熟,买不起冰箱,彩电的小学教师也常常是这样议论的。  小弟听得洋洋得意,这笔生意有点把握了,对着汪百龄锌醇玻β饽牛 ?

  姑娘也对着汪百龄笑笑∶“不容易啊,这要奋斗好几年!”

  汪百龄慌忙分辩∶“不不,钱都是小弟出的,我是什么也买不起。”那口气倒象是犯了错误的孩子把责任推到别人的头上去。

  姑娘的反应灵敏,脑子里一个忽闪∶皮夹克,雅马哈,人灵活,准是个体户,比什么香港的姑妈都舍得花钱。“噢……你做生意?”

  “小弄弄,开爿百货店。”

  “夫妻老婆店?”

  “夫没有妻,我唱独脚戏。”

  “店开在哪?”

  “城外头的大桥头。”
  “唷,那可是好市口。”

  “那当然。”

  “这两年赚得不少吧。”

  “不多,几个草字头。”

  姑娘说话的节奏加快了∶“真是,两年前我就想去摆个摊头,可我妈和我爸坚决不同意,说我和待业青年不同,担不起这个风险,万一政策变化,就会驼子跌跟头,两个不着实。晦气,白白地错过了大好机会,那些摆茶摊的姑娘如今都当了经理。做工当然太平了,铁饭碗砸不碎,砸不碎也是一块铁,值不了几个钱……”

  汪百龄坐在那里走了神,想不出话,插不上嘴,稀里胡涂地觉得这个姑娘是小弟的客人,和自己没有多大的关系。

  姑娘也没有注意,尽和小弟谈些皮鞋,洋毛衫和新式的女大衣。

  小弟倒注意了,觉得大哥的精神分散,不那么热烈,很可能是因为这位姑娘缺少了一点吸引力。难怪,以前的两位姑娘一个爱交际,一个爱艺术,都是有些风度的。这位姑娘的风度差一些,主要是因为她那服装的款式老了一点,大哥本来也没有什么吸引力嘛,西装一穿就变得风度翩翩,这事儿太好办了,二十分钟之内就能使情况改变!
  小弟顺着后来的话题往下说∶“哎呀,现在的女式大衣花样真多,洋毛衫也好,蝙蝠式的,你怎么不买点穿穿呢?”小弟盯着姑娘看,好象要为顾客出主意,穿什么款式和颜色更相宜。

  姑娘把身子一偏,有点自惭形秽∶“别提啦,我早就想买件大衣了,看来看去都是些看不上眼的。”

  “嗬,这事情包在我身上,我带你到我的店里去看看,让你挑一件。”

  “你那里有新式的吗?”

  “什么话,我就是靠新式吃饭的!怎么样,跟我走一趟,二十分钟之内打来回。”小弟又要变戏法了,要显示他那服装的魅力。

  姑娘应声而起,又有点难为情似的,回头问小芳∶“你看哩?”

  小芳笑笑,没有表示意见,暗中责怪小弟太积极,大哥还没有把焦距对准呢,你怎么帮着别人把快门揿下去!

  汪师母倒很高兴,觉得小弟很会做人,“去吧,去吧,去挑件好的。”老人老想法,姑娘上门总得给点见面礼。
  汪百龄也很高兴,笑着站起身,还送了姑娘几步呢。

  小弟把雅马哈一蹬,拍拍后座,“别害怕,坐得正点。”

  姑娘向上一跨,动作也很熟练。雅马哈发出响音,在“红色的地毯”上缓缓地驶到巷子口,出了巷子便加大油门,车子开得飞飞。

  小弟左顾右盼,春风得意,觉得世界上再也找不到象他这样好弟弟,知恩图报,竭尽全力……对了,现在要探探姑娘的口气,以免白送一件呢大衣∶“你觉得怎么样,我大哥人不错吧?”

  姑娘轻快地笑了∶“你大哥人很好,只是太清高,比较起来还是我们志趣相投,有共同的语言……”

  “什么?!”小弟大吃一惊,猛地回头,呼隆隆一阵响,雅马哈闯进了水果店。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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