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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部分


                 113

  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去“豫丰”了。连着几天不去“豫丰”,只在“迪雅”。这样的事,从建立“豫丰”工作班子后,还没有发生过。存伯大然陈实最近以来发生的种种变化,使他非常伤心,也非常震惊。他们也是“经易门”?他一次又一次地这样问自己。却又不敢下这样的结论。陈实和张大然敏感到他的异常,曾相约了一起来找过他,非常恳切地对他说,假如侬觉得是我伲两有啥事处理不当,伤了侬,使侬对“豫丰”失去了必要的信心,对我们两个也丧失了必要的信心,我两在这里向侬道歉。我伲虽然是老同学。但这中间,毕竟有靠十年的时间不在一道。这十年里,可以讲每个人都经历了许多难以想象的事体。不同的十年,使我们每一个人都在发生变化。不得不变。不变就不可能生存。比如我们几个为此都丢了一条臂膊。你我都不再是十年前刚出大学校门时的那种“意气少年”了。许多地方相互间都有点距离,有点陌生。不了解了。但有一点请侬放心,我伲既然定下来接受侬的聘用,进谭家来做事,我伲就会诚心诚意地做好谭家的事。不会因为我们个人之间的一点小小不然的变化,妨碍整个谭家的大局。所以,今朝我两是特地来向侬声明,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希望侬重新看待我两。重新振作。真正相信我们两个。
  谢谢两位。谭宗三心里一阵酸热,感慨万分地叹了口气说道,并友善地拉起两位的独臂,善意地搪塞道,我最近心清是不太好,但跟两位无关。我这个人的脾气,你们也不是不晓得,从小任性,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三十几岁的人还像小囡一样。但小囡脾气发过,也就好了。过两天我一定到“豫丰”去。而且有啥要我签字过目的,你们今朝就送过来……
  为啥要送过来呢?走。到“豫丰”去。“豫丰”的同仁都非常惦记侬。到“豫丰”去跟大家见见面,也好让大家放心。陈实、大然同声叫道。
  今朝……今朝……我就不去了。过一两天,我一定去。放心。我一定去。他再一次握住两位的手,保证。
  “我一定会去的……”谭宗三再一次自言自语式的低声保证。但这种潜意识的保证,恰恰证明,他已经意识到自己不可能再去了。“我还要在‘豫丰’为大家多装修几个漂亮的卫生间。热水管道。这桩事体还没有做完……”他继续在嘀咕。有一段时间,谭宗三在饭后下令打开所有的热水龙头,让“豫丰”的全体员工痛痛快快洗个热水澡。他喜欢看到他们发出一阵更大的欣喜和忙乱。在拼花椴木地板上,印上更多潮湿的脚印。让整幢别墅都笼罩在那种似雾非雾的弥漫之中,看上去就像是非洲丛林背后被焦灼的太阳蒸烤着的某座高山。像威廉二世马车里那个镶银的烘笼。或者像一口坐落在雪野上的地热自喷井。他希望在这一个半小时里,每个员工的头发都是湿漉漉的。脸颊都是红扑扑的。浑身散发着香肥皂的气息。下午离开这儿前还能再享受一次这样的浸泡。放松。为了做到这一点,谭宗三曾三次请动了陶馥记营造厂(廿四层楼国际饭店就是它施工建造的)老板陶桂林来“豫丰”,希望在不改动它外观的大前提之下,增设二十个卫生间。让那些银灰色的金属输暖管道左盘右绕,在高架上穿越草坪、南道、树丛,从四面八方顽强地插进这幢具有浓烈日尔曼风格的大房子,插进它的红砖墙。十冬腊月,它的银灰会让你感到越发阴冷。三伏天,它烟烟的闪光又会让你感到另一番灼热。让所有的人,只要到这里来过一次,就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些以无数的阔叶树做背景、在空中横冲直撞、既排列得整整齐齐、又显得极为错综复杂的金属管道们。
  对此,他很得意。特别想到经易门绝对不会这么做时,他更是得意。想到一旦经易门得知他做了这一切,会如何地坐立不安如何地大失所望又如何几次三番托人捎口信要求面谈请他取消这个卫生间计划而又被他断然拒绝,他真的是非常高兴。特别高兴。
  但讨论这个计划时,却遭到存伯大然和陈实他们一致坚决反对。“宗三,我们不是在办幼稚园,用不着在这种方面花费这么大的财力精力……”
  “向盐业银行拆借的那笔四千万款子,头一期利息还没有着落哩……现在的确还不是我促瞎用钞票的辰光。”
  “宗三啊,侬……侬……真是个浪漫主义者。啥金属管道。啥非洲丛林。啥日尔曼风格……哈哈……侬真是太浪漫了。太浪漫了。”
  他们这样说。
  说话的腔调简直跟经易门一模一样。是新“经易门”。而且是三个。
  为什么?
  他没有跟他们争辩。没法争辩。他知道他们是对的。他们有道理。就像经易门一样,总是对的。他们是耶稣。耶稣自有道理。于是他又莫名其妙地闷闷不乐起来。他知道自己没有理由不高兴。不应该不高兴。但他还是不高兴。他经常这样,突然觉得,一切的一切都没意思了。一点精神也打不起来。会突然地又非常非常地想念木堡港那一阵阵带鱼腥味的海风,想念他那个陈旧松软宽大又总能下陷得很深很深的真皮沙发,想念自己在木堡港开的那家小旅馆,小旅馆门前那一小片空旷的阳光。荫凉地。想念从早到晚只有一个人来住店时的那份闲暇和这种时候小旅馆里那些员工们的顺从和果木。想念那双旧皮鞋。是的,旧皮鞋……那种无法抑制的渴望……自责……忐忑……老在期盼的激动……一种不需要对任何人负责的激动……不必产生任何后果的激动……一切都可由那样一双旧皮鞋来完成……
  母亲来责问他,为什么不去“豫丰”?侬不去“豫丰”,在外头已经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侬晓得(口伐)?
  他说,姆妈,我今朝不想谈这种事。我想清静一歇,可以(口伐)?
  母亲说,现在是啥辰光?是侬图清静的辰光?侬哪能(怎么)这么糊涂?!
  他说,姆妈,我已经讲过了,今朝我不想谈……
  母亲说,侬今朝不想谈。啥辰光想谈?
  他说,到想谈的时候,我会打电话给侬的。
  母亲大声叫起来,可是……可是外头那帮人现在就已经不来理睬我了。
  他说,不理睬好……不理睬,蛮好嘛……
  母亲一下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苍白了脸,说,花那么大的本钱送侬到英国去读书,侬……侬就给我们这样一个结果?!
  又来了。又来了。英国英国英国。姆妈,我今朝不想谈。不想谈。不想谈。不想谈!侬晓得(口伐)?侬听懂了(口伐)!他终于也大声叫喊了起来。
  姜芝华一下被吓呆了。过了好大一会儿,才突然喃喃,侬跟我发啥脾气?我是侬姆妈。我是侬姆妈呀!说着,便歪倒在藤沙发上,嘤嘤地抽泣起来。
  每次都这样,任性的他,闹到母亲真的受不了而哭泣起来时,便又心软了。他颓然坐下,苦笑,无奈,最后说道,好好好好,是我不好。侬想叫我做啥?到“豫丰”去?好。去。明朝一早就去……
  没有人非逼侬去“豫丰”不可。姜芝华冷冷地从沙发上坐正了身子,从小皮包里掏出洒过花露水的小手帕,在眼窝和眼角等处流有泪水的地方轻轻地按了两下,尔后很果断地站了起来,拿起小皮包,一边向外走去,一边说道:“没有人非逼侬去‘豫丰’,也没有人非逼侬做这个当家人。儿子,不要忘记,侬已经三十三岁了!三十三岁了!”
  谭宗三最听不得人家当面说他已经三十三岁了。在盛桥时,有一次宋邦寅派汽艇来接他和重冰陆蠢到岛上去看处决人犯。这也是谭宗三自己提出来的,说他长这么大,还没有看到过死人,也没有看过人临死前是什么样的,当然就更没有看过枪毙杀头是什么样的了。他说他想看看。他说他听一个学哲学的朋友讲过,人的问题,无非是两件事,一个是生。生存。一个就是死,死寂。人人都要经历。但迄今为止,仍是两大谜。有些人死过一次,自以为对现世的一切都“大彻大悟”了。但细究起来,离真懂,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哩。他当然不能为了求什么“大彻大悟”而去冒“死一次”的风险。但真的很想看一次“死”,起码让自己增加一点人生感悟吧。于是就让宋邦寅留心着点,假如他那里有这样的“节目”,提前打个招呼。萨重冰和陆台是看到过人死的,但也没看过“杀头枪毙”,这次便一起赶去“轧闹猛”(凑热闹)。省八监的刑场还是挺规范的。跟别地方拿“乱草岗”凑数的做法完全不在同一档次上。起码有个两层楼高的岗楼,还有一系列固定的可布置警戒的哨位和一条通往小山背后坟场去的砂石子路。一些在这儿已经住了一二十年的重刑犯,常常跟宋邦寅开玩笑说,宋狱长,侬这只“旅馆”的设备真是齐全。住侬这只“旅馆”也算是我们“额骨头高”(运气好)。那天宋邦寅特地问了谭宗三一下,到时候是想远看,还是近看。谭宗三笑道,既来之,当然是要近看。再问萨重冰和陆蠡。他两笑道,我两是陪客。远近都听宗三兄的。于是,宋邦寅派人去把那两层楼高的岗楼收拾干净,抬进去一只圆餐桌,几把靠背椅,铺上白桌布,准备了三架袖珍望远镜和一台留声机。至于茶水干果点心,那就更不用说了,自是一应俱全。让谭宗三感到意外的是,宋邦寅居然还准备了一张铁架单人床放在小圆桌的旁边。三位进入这“包厢”时,还看到有两位监狱医院的护士小姐半小时前就已经来到这里,恭候着了。“侬这是做啥?”谭宗三指着楼下的护士小姐和圆桌旁的单人铁床,低声问宋邦寅。(不知道为什么,一接近这刑场,他的说话声音就不知不觉地放低了。)宋邦寅只是笑笑,不作正面回答,看各位就座完毕,便说了声,各位自便,等完了事,我再来接各位;下楼又低声跟两位护士小姐关照了几句什么,便驱车忙他的去了。这时,萨重冰低声开了句玩笑说,要不要把那两位护士小姐叫上来陪陪我们这位宗三兄。我看那两位长得还满够水准的。谭宗三用力踢了萨重冰一脚,低声笑道,啥辰光,还开这种玩笑?!但经萨重冰这么一提醒,倒也觉得在这满是囚犯警卫海浪巨石、天空上云层特别厚、地平线显得特别遥远的地方,身边突然出现这样两位“娇女子”,心情和感觉真的都很不一样。于是忍不住回头去看了看。只见两位毕恭毕敬地分立在楼下木梯子两旁,一身的白色打扮,拂耳的短发随着她们勾薄的呼吸在轻微地抖动,越发让人觉得怜爱之至。不知不觉中他的目光便呆滞住了,于是又惹来萨重冰和陆蠡一阵低低的哄笑。不久,使证明宋狱长事先在这楼里安置铁床和护士小姐是绝对英明的。当那三个要处决的要犯在扭动中从囚车上刚被抬下地时,谭宗三就开始心慌。憋气。后来有检察官拿着什么单子上前跟这三个人郑重其事说什么时,他已经有些不能支持了。主要是头晕。检察官说完后,一个神甫模样的人上前跟其中的一位又说什么。那个人这时其实已完全软瘫,脑袋跟死鸡似的耷拉在胸前,只靠两个法警架着,才勉强站住。而那两个法警长得也不壮实,一高一矮地做这生活显得十分吃力。不一会儿便有人上前去用黑布蒙那三位的眼睛。这时谭宗三无论如何也看不下去了。脸色青白。心慌得直想吐。陆蠡忙问:“哪能了(怎么了)?侬认得那几个人?”而那两个刚才看着还似乎十分文弱恬静的护士小姐,这时却跑上楼来,先把谭宗三扶到床上躺下,尔后快速关紧所有的窗户,把楼梯口的那块厚厚的盖板也盖上,快速打开留声机,放了张《铡美案》的唱片。尽量把音量调到最大限度。虽然所有这些措施到最后也并没能完全挡住那三下枪声传进岗楼,但应该说还是达到了预想的效果:枪声听起来似乎要遥远得多了,也不那么刺激和震撼了。特别动人的一幕是,当枪声就要响起的那一刻,那两位护士小姐立即并排站到床头靠外的那一边,一起弯下腰来,用她们的身体做成一个“掩体”,覆盖住谭宗三。其中的一位,一边为谭宗三搭着脉,一边还亲切地询问着什么,尽量转移谭宗三的注意力。她们把自己的身子弯得那么低,以至于白大衣的衣片垂落下来,都快要拂着谭宗三的脸颊了。
  “侬赤佬真是有艳福。那么动人的小姐。而且是两位啊。”事后萨重冰对谭宗三笑道。“我当时为啥头不晕呢?两位弯下身体来时,我看到她们那胸部完全贴到侬的鼻头尖上了。哎呀呀……连我在旁边的人,都进住呼吸,不敢透气了……”
  “不要瞎讲。她两离我还老远呐。”谭宗三此刻头依然还有点晕。脸色还苍白着。说话还显得有点疲软。
  “艳福艳福。真是有福之人福自来啊。”陆合轻轻晃动二郎腿,微笑着附和。
  “不过,宗三,”宋邦寅咬掉雪茄烟封嘴,划着一根洋火,冷静地皱起眉说,“侬老兄不是吵着要看枪毙嘛。为啥事到临头又不敢看了呢……枪毙现场离侬还老远呐。侬怕啥?怕子弹不长眼睛打到侬身上?怕死人的脑浆溅到侬面孔上来?侬啊侬啊……三十多岁……侬这个三十多岁啊……”
  “我这个三十多岁哪能(怎么)了?”一听对方提到“三十多岁”,谭宗三脸一红,马上就站了起来。枪声响过以后,心底的遗憾和愧疚一直在折磨着他。类似这样的事情已发生过不止一次。自己从来没做过但又非常非常想做的事、从来没有看过但又非常非常想看的东西、从来没有接近过但又非常非常盼望渴求的时刻,一旦临近,往往胆怯。脑子里总会出现一个强大的声音在轰响:不可以的。不可以的。不可以的。于是就退缩了。这时的他,往往就像一个恐高症患者被人领到了塔尖上,跨出门槛一步,便是他早已向往的云海松涛日影和奇峰。但同时却有那无底的深渊,那飘荡的寒风,那坠落的诱惑,那四处绝无依靠面前又只是一片虚空的恐惧,使他抵死也不肯再向前跨出这最后一步。有时在自己的房间里呆呆地遐想(有人把这称作“白日梦”),也总得不到圆满的结果。比如,在电车上碰到一个自己老喜欢的女孩,想象着自己怎么大胆地跟她搭讪,居然也引得她十分钟情,在十分拥挤的车厢里,自己居然颤栗着暗中去握住了她的手,对方也在颤栗,眼神中传递的讯息是羞怯,但又肯定是欣喜。温软的。侬贴。世纪知交。清朗的。胜似有声。却微喘着。渴求。依赖。把手轻轻绕过后腰。轻轻地,仿佛一群懂事的小蚂蚁窸窸窣窣爬过。那熏衣香草般的明亮。她把头靠了过来……遐想到这一刻,总要出一个不好的结局。比如自己一抬头,那女孩身边总站着一个谭家门里的熟人,总吓得自己忙松开手,忙推开那女孩,忙向车门处挤去。有时,没有出现熟人,也会在那个女孩柔软的后背上摸到一个特别锋利的硬物,突然把自己狠狠地扎一下。有时会摸到一大把带刺的毛栗。手火辣辣地痛得无法忍受。或者挤碎了旁边一位老太太篮子里的玻璃鱼缸,那玻璃碎片飞起来,把所有的人都划伤,引起一片惊呼。混乱。那鲜红的大眼睛金鱼在所有人的脚边蹦跳,像河豚似的,把肚子胀得老大老大,整条鱼也一下变得像一条小牛那么大,然后化作一股非常非常粘稠的汁液,在车厢里漫延,使你完全迈不开步去,挣扎不动……而这时,那女孩的脸往往就变得很陌生很可怕很哀伤很畸形……以至很丑陋……
  但这一切,跟三十多岁有何关系?我晓得我已经三十多岁了。三十多岁又怎么了?谭宗三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叫喊,脸色也就一刻比一刻地红紫。用一种绝少出现的神色(委屈?惊愕?忿恨?怨嗔?抗辩?)盯着宋邦寅。
  “哎呀,侬老兄也是的。我不过就这么一说。至于要这样顶真嘛。”宋邦寅尴尬地一笑。另两位则忙向他做手势,让他不要再出声,由着谭宗三发泄一下。而谭宗三居然从椅背上拿起自己的西服外衣,头也不回地走了。
  三十岁,对他来说是个重负。
  所以有时他很怕春天。
  春天来临,他知道自己又得长大一岁。
  所以他有时很喜欢冬天。冬天他可以把自己“自闭”起来。“自闭”了,也可以不对任何“社会舆论”负责。
  但是,既然冬天已经来临,难道春天还会长期徘徊吗?
  那天,母亲又一次提到他的这“三十三岁”,他竟然失控拟地冲到母亲面前,大叫:“侬不要讲了!不要讲了!”
  他知道自己不该躲回迪雅来。他知道应该认真跟周存伯谈一谈。在这件事上,他掌握着充分的主动权。也应该把陈实和大然找到一起来交换一下双方的看法。协调一下这两人的关系。在这方面他掌握着更大的主动权。包括经易门问题。可以撤换他。但也应该跟他讲清楚自己为啥要撤换。我撤换侬,不等于说,侬就不是一个好干家。只不过在我身边做,不适合。我们两个脾气不对路。强扭在一起,双方都“痛苦”。当面把话讲清楚,再摆上几桌,宴请一下,发表一篇欢送词,当众赞扬他几句多年来对谭家的“贡献”。然后宣布加赏给经家一笔丰厚的退职金。一封烫金彩印的推荐信。感谢信。把所有该做的事都做漂亮了。把所有的“句号”都画圆了。他知道谭家门里不少老太太长时间来不怎么“看得起他”。在背后,总在嘀咕他。他知道这些老太太和老老太太并非“儿戏”。除了他自己的母亲和许家两姐妹,其余的那些,每个人背后都连带牵涉到上海商界或政界一股不能小看的力量。(她们的家庭亲戚朋友直系旁系娘家舅家……有的还连到北平南京。)她们要捏在一起发难,无论从哪一方面都能给谭家制造一种难以逾越的困境。他知道她们早就把自己看作是“谭家人”了。她们并没有别的奢望,只想得到必要的尊重。尤其是谭家当家人的尊重。只要能得到这一点,她们就会竭尽一切努力来维护你这个当家人。而要让她们感受到你的尊重,并非是一件很难做到的事。定期看望。间隔问候。中秋重阳年节的聚餐。各人寿诞的庆贺。实施什么重大举措前或发生什么重大事情后给于适当的通报。也就如此了。很难吗?不难。他想不到吗?他都能想到。但他总是觉得,不着急。何必呢。有时,他宁愿急着去看玻璃房里刚刚绽开的“蝴蝶兰”,也不肯先去筹划这些“大事”。
  他还是有点怕。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做得成。他总是有这样一种侥幸心:也许不这么做,也能过得去。能过得去吗?也许过得去。也许过不去。过得去……过不去……他总在这种犹豫来犹豫去的惶惑中……冬去春来。
  雪化了,会变成什么?
  一个小学生答道,会变成桃花杏花和梨花。
  您说对吗?

                 114

  后来的几天,母亲果然没再来“搅扰”。又过了几天,母亲让她身边的那个娘姨来叫他,说是请了几位医生朋友到“将之楚”楼里来吃饭,要他去陪一陪。但实际上,他感到,母亲是请了几位医生给他“会诊”来了。他一到,母亲就找了个借口走了,并且把身边的那两个娘姨也叫走了。他再仔细一看,今天来的,全是泌尿科和男科的医生。“老夫人讲,侬有点不方便……叫我们来帮侬看看。这几位都是我的朋友。也是这方面的专家。”说话的那一位医生,是谭宗三的一个熟人。其他几位都没有见过。“这位家传研究男科。后来还出国去学了两年心理学。今朝侬尽可以放开了跟我们谈。只要侬感到自己在某方面有某种不方便,都可以谈。”
  “要我谈啥情况?我有啥不方便?”谭宗三已经有点猜到母亲想干什么了。但当着那几位医生,不好发作。
  “这个……这个……”几个医生互相之间打量了一眼。最后还是由那个熟人医生继续做他们的“发言人”。他说:“听老夫人讲,侬在寻女朋友方面,有点啥障碍……”
  “啥障碍?”谭宗三不动声色地问。
  “心理方面……或者生理方面……侬都可以跟我们谈一谈……”
  “啥人跟你们讲我跟女人交往存在心理或生理方面的障碍?”
  “这个……这个……”
  “应该付你们多少出诊费?”
  “宗三,侬这个……讲到哪里去了?”
  “应该付你们多少出诊费?”谭宗三继续不动声色地追加了一句。斩钉截铁地问。
  “出诊费的问题……老夫人会跟我们结账的……”
  “那好。假如没有别的事体,就不耽搁各位了。阿要帮各位叫一部出租?”
  “不用不用。”
  “那就再会了。”
  “再会……再会……”
  就这样,三分钟,他把这一帮医生全打发了。尔后他去找母亲,大叫大嚷:“侬想叫我在众人面前出啥丑?!侬哪能(怎么)晓得我在接触女人方面有各种障碍?你们不要再管我的事体了。可以(口伐)?管到我三十三岁,你们还没有管够?还要找一帮人来查我的泌尿系统和生殖系统?你们还要查我啥?讲呀,还要查我啥!?”
  “宗三!侬疯了?!”母亲气得浑身发抖,攥紧了小拳头,刷白了脸,叫道。“侬三十三岁还不寻女人。侬叫大家哪能(怎么)想?三十三岁侬阿爸都快要娶孙媳妇做公公了。可侬……”
  “三十三岁。三十三岁。我三十三岁,又哪能(怎么)了?侬不希望我活到三十三岁?”话说到这个地步,就没有分寸了。果不其然,他的这话音还没有落地,那边就已经跳将起来。
  “宗三,我是侬亲娘!”母亲在大叫这一声后,再次扑倒在太师椅上,嚎啕大哭起来。

                 115

  最后一次吵,是为了黄克莹。为了不让母亲过分伤心,两天后他还是去了“豫丰”。虽然显得沉闷,但毕竟还是去了。小班子的人好像事先得到过某种训示,见了谭宗三全都不提这一向他不来“豫丰”上班的事。照样恭恭敬敬地叫“三先生”。谭宗三也不跟陈实大然他们提增修“卫生间”的事了。他这个人就是这样,想法特别多,特别活跃;在顺利的时候也显得特别幽默。但就是经不起别人反对。只要有人一提出反对,他就会犹豫,就会先怀疑自己。或者就会这样安慰自己:“急啥。等一等吧。”或者这么开释自己:“何必呢?真是的!”
  中午饭后,倒显得冷清。不像以往似的,总有什么人到他的写字间里来坐一会儿,聊一会儿。不仅没有人到他的写宇间里来,就是其他大小写字间也显得一片沉寂。“豫丰”人似乎都已经预感了某种“集体不祥”。方方面面都在做着“集体收敛”。他门坐了一会儿,总觉得胃里有点不舒服。心里也憋着个什么。站起来,扭两下腰,甩甩手,做两下深呼吸,仍不见畅快。再细想一下,才觉出,今天进了“豫丰”大门,转了这一大圈,总觉得少见了个什么人。少见了谁,竟然让自己如此放不下?一时间却又想不起来。仔细数数人头,似乎“豫丰”原班子中人,该见的都见了。还有谁?他发了一会儿呆,便转身向外走去。不知不觉中,听到水的哗啦啦渐沥沥。站住一抬头,才发觉自己来到二楼那个最漂亮的卫生间门口了。有雾般的热气冒出,使这间卫生间的门像一只开水壶的壶盖。有一双女式的皮鞋摆放在门口。这时他心里一震。居然低低地叫出一声:“黄畹町!”
  他再看了一眼那双鞋。这时明白了。自己是因为没见到那个叫黄畹町的小姑娘而感到不畅快。
  奇怪。
  真有点不好意思。
  怎么会这样?
  一双鞋……一个小姑娘……
  他赶紧离开那个卫生间门口,走到走廊尽头,见一个打扫卫生的女工,他问:“啥人在大卫生间里汰浴?”女工忙说:“三先生要用卫生间?我去叫她快点出来。”“我不是想用卫生间。我只想晓得到底是啥人在汰浴?”“哦,是她……”女工说了个熟悉的名字,但却是另外的一个名字。
  不是黄畹町。
  于是他很快地走出了这个楼层。但在临下楼前,还是忍不住回过头来认认真真看了一眼那双皮鞋。

  他绝不是不想接近异性。他只是怕深入的接触。谭家门里多的是女性。他是在所有这些女性的管教下长大的。长大以后,他便渐渐发现,自己即便和同龄的或比自己年少的异性来往,也不敢有深入的接触,即便产生了冲动,也无法让这种冲动保持到双方都“彻底瓦解彻底不知所以”的地步。他非常伯到了再深入一步的时候,对方(哪怕是年纪比自己小的)也会像谭家门里的那些女人那样,突然正经起来,厉色地反问:“侬哪能(怎么)可以实梗(这个)样子的啦?!”小时候,他在谭家门里接触到的每一个女人几乎都在最重要的时刻会向他发出这样的诘问。吃饭。画图画。弹琴。打康乐棋。草坪上散步。去黄金大戏院看戏。赴亲戚家的“Party”。穿不穿让他感到不舒服的黑西装上衣。用背带还是用皮带。吃饧心鸡蛋还是吃实心鸡蛋。讲一百次都记不牢在进客厅之前一定要先把鞋底上的烂泥刮干净。等等等等。“侬哪能(怎么)可以实梗(这个)样子的啦!”那时候,他身上的确有许多招她们讨厌的地方。比如谭家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人是用左手写字用左手拿筷子的。但谭宗三至今还是一个实足的左撇子。又比如跟全家人一起走路,全家人规规矩矩走在人行道上,他就偏偏喜欢摇摇晃晃走在上街沿那一条很窄很窄的边道上。全家人规规矩矩走在花园里的水泥甬道上,他偏偏喜欢溜到南道外的草地上泥地上。于是所有的女眷几乎都停下来,都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盯着他。并且在一片“侬哪能(怎么)可以实梗(这个)样子的啦”的惊叫声中,等着他回到正道上来。大学毕业不久,他走路就渐渐地慢了下来,也不再喜欢奇出怪样,终于规规矩矩地走人行道了,规规矩矩地走别人为他划定的、也是她们希望他走的那种种水泥甬道了。他实在怕听那种惊呼。怕听背后的种种议论。实在伯看到那种异样的眼神。那眼神里有诧异有气忿,有恨铁不成钢,也有谑笑轻蔑,那是一种正教徒贬斥抗拒警惕孤立异教徒的眼神。在很长一段时间被孤立以后,他太怕再度被孤立。太怕孤独。怕别人说他一切的作为都不为谭家着想。他希望别人能都对他好一点。他希望在别人的脸上看到自己希望的那种笑脸。随着年龄的增大,他越发没有勇气不去走别人为他划定的水泥甬道。而实际上,那样走,也的确要平安得多,舒服得多,保险得多。
  ……
  现在他已想不起来,第一次偷看女人的脚,究竟发生在什么时候了。肯定不是在大学里。那时,他这种“坏毛病”已然“根深蒂固”了。那就肯定是在中学里。但记不清是初中还是高中。更记不清是哪一年级哪一学期发生的事了。也许是发生在那个女班长时期?当时他是副班长。
  是从那时候起,他就开始只敢偷偷地看她们的脚了?
  不知道……
  原因好像还不止是那么简单。
  母亲问他,有个女人阿叫黄克莹?
  他说,是的。
  母亲又问他,她是侬相好?
  他尴尬地一笑,说,姆妈,侬哪能(怎么)这样跟我讲话?
  母亲再问,侬要我哪能(怎么)跟侬讲话?侬自家在外头做得难看,别人哪能(怎么)跟侬讲得好听?
  他忙问,我哪能(怎么)做得难看了?
  母亲冷冷一笑道,侬明明晓得她带了个“拖油瓶”。也明明晓得她在上海根本没有家。生活也没有正当的着落。一个没有家、没有正当生活着落的女人,又带了一个拖油瓶。侬……
  他立即站起来,叫了一声,姆妈……
  但……没有说下去。下面的话已经涌到了嘴边,突然便住了。必须梗住。
  母亲问,姆妈啥?姆妈当年也带过一个“拖油瓶”,是(口伐)?
  他慌乱,忙说,不。不是。我不是要讲这个……
  母亲正色道,我当年的确也带过一个拖油瓶,但我当年是个正经人家的女儿。我是个有家有职业的女子。我跟侬阿爸是讲好要他明媒正娶我才答应跟他来往的。我跟侬阿爸之间,没有像侬跟这个黄啥莹的女人那样!
  他惶惑,说,我跟黄克莹到底哪能(怎么)了?
  母亲厉声,侬跟这个姓黄的女人到底哪能(怎么)了,侬自家晓得!
  他摊开双手,大声追问,我跟黄克莹到底哪能(怎么)了?
  母亲说,侬晓得现在谭家门里有多少人在背后嘀咕侬这桩事体?侬晓得我这个做娘的在众人面前为侬这桩事体吃了多少“牌头”(受了多少气)?宗三啊,侬现在是谭家的当家人。侬三十三岁了……(又来了!谭宗三的心一痉)侬应该有点样子了。我不是讲侬不可以跟黄克莹那样的女人来往。但侬一定要考虑……侬阿爸娶过一个像侬姆妈这样带过“拖油瓶”的女人,现在侬要是再娶一个带“拖油瓶”的女人,我不晓得这以后的日子哪能(怎么)过……我不晓得我这个做婆婆的今后又哪能(怎么)去面对那样一个儿媳妇……侬不为谭家着想,也要为侬这个做娘的想一想……侬做谭家的当家人、我做侬这个当家人的亲娘,我伲两总不能不要一点面子(口伐)?
  他站起来,打断母亲的话,好了,请侬不要讲下去了。侬的意思我全部都晓得了。我现在马上要出去一趟。
  母亲说,侬出去也要听我把话讲完。
  他说,我跟人家约的时间快要到了。
  母亲说,啥人那么重要?
  他冷笑笑说,啥人?实话对侬讲,今朝我约的就是黄克莹。
  母亲一下气白了脸,话也说不成句了,侬……侬……侬……
  他突然向门外走去,走到房门口,才收住脚步,背对着依然还呆愣在八仙桌跟前的母亲,不无有些伤心地、但却坚决地说道,求求侬,不要再管我的事体了。我三十三岁。三十三岁……我坦白地告诉侬,我是想跟黄克莹好。但我到现在为止连她一根小指头都没有碰过。我不是不想碰。也不是我有毛病。也不是她不让我碰。更不是她不值得我碰。而是我不敢。不敢。不敢。侬听懂了啃?我不敢!不敢!!
  他突然不说了。很羞愧地不说了。
  但那天谭宗三急于出门要去会面的不是黄克莹。说要去见黄克莹,那是气话,是在当时那样的情况下,实在忍不住,故意气母亲的。他要见的是鲰荛。鲰荛一直秉承他的意思,在暗中调查谭家的历史。最近他又下令让他加快调查的步伐。
  谭宗三越来越感到,时间对于他来说已经不怎么宽裕了。不是说那时候他也产生了那种感觉,觉得自己快要走到生命的尽头了。那倒还没有。他只是预感,自己在上海的日子不会太长了。他有点不想待了。待不下去了。只是还没想好到底走不走。但的确已有了走的念头。
  一两天前,鲰荛非常激动地打电话来,说,有眉目了,好像找到了一些非常关键的材料,可以澄清谭家人祖上情况。“啥情况?”谭宗三急问。“不要急。我正在做最后的归纳。我希望我最后得到的结论是推不翻的……”那天鲰荛不肯多讲。谭宗三可以想见鲰荛在说这些话时的样子。总是有点虚肿的脸上薄薄地泛出一层兴奋的油光。包括他那位也有点虚肿的妹妹。穿着洗褪色的花布鞋。浅灰蓝色衬衣。只看英文杂志。把那张旧的三人皮沙发靠放在一大排花梨木书橱前面。吃沙利文刚出炉的面包。亲手做果酱。手摇的粉碎机加上手摇的计算器。哗啦啦。加上咔嗒嗒。洗完澡,喜欢光身裹一件又宽又大的毛巾浴袍,趿一双草编拖鞋,一刻不停地在客堂间里来回转圈。其实谭宗三早就发现她经常显得很烦躁,很不定心。其实她个子并不高。手很圆,脸很圆,脚背脚趾脚跟,都很圆。

  鲰荛找到的证据证明,谭家历史上不是每一个男人都是死在五十二岁之前的。也就是说,谭家的男人最早是可以活过五十二岁的。
  听鲰荛宣布这个结论时,谭宗三手里正拿着一把割纸刀,居然一下戳歪了,戳到了旁边的一只果酱碟子里,又从果酱碟子里滑到小圆桌上,把那块老漂亮的而又老老式的圆桌布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并深深地扎进桌面里。
  基本情况是,谭家在全家举迁。进驻崇善里之前,还曾有一位先人到上海来谋生过。但他最终没能在上海站住脚,无奈又离开了上海。当时他借住的不是崇善里。当时他连崇善里那样的房子都租不起。而正是这位以失败告终的先人却活过了五十二岁。而且有迹象表明,和这位先人同时代的谭氏家族中还有其他一些男性族人也活过了五十二岁。
  精彩!!
  太精彩了!!
  “证……证据呢?证据在哪……哪里?有(口伐)?这个……有(口伐)?”谭宗三激动得连话都说不连贯了。
  汽车在大门口已经发动。他立即把周存伯张大然陈实统统叫来,立即驱车向西区驶去,一直开到丁香花园,向北。向西。再向北。东诸安浜。西诸安浜。安西路。快到苏州河但还没到苏州河;已经听到火车叫但还没过铁路。碉堡。老式水塔。铁丝网一段段生锈。骄阳如火。一小片竹林后头出现两小块弥漫着清新的浓郁的大粪气息的农田。两辆汽车紧相尾随着钻进一条高低不平的大弄堂。弄堂里全部是平房,还有不少草棚。木板棚。或者在用竹蔑编成的墙壁外头涂一层烂泥和石灰。小菜篮头晃来晃去。女人们赤脚穿套鞋,不停地你起我落,神直或弯下肥厚或孱弱的腰肢,从一口石砌围栏的水井里提吊一桶桶冰凉的井水。反复漂洗床单尿布和青菜豆芽和马桶痰盂罐。任凭卷过或没卷过的前刘海在各自的额头上拂颤抖动。而总有那么一两棵开满了浅紫色花朵的桐树耸立在她们的身后。很高大。五月再看槐花。
  走进一个黑篱笆门。推开一道五开间的老式瓦房房门。
  鲰荛告诉谭宗三,谭家的先人不姓谭。
  “姓啥?”
  “姓洪。”
  “搞啥摘!”
  “侬想听(口伐)?想听,就不要打断我的话。不想听,就算数!”
  “想听。想听。当然想听……”

                 116

  这位姓洪的先人,大名“兴泰”,小名“驼背”。细算起来,洪兴泰是谭宗三祖父的曾祖父。也就是谭雪俦曾曾祖德麟公的祖父。鲰荛还掌握了这样两个并非不重要的情况。一,不仅这位洪兴泰活过了五十二岁,而且他的儿子、也就是德麟公的父亲也活过了五十二岁。二,能不能活过五十二岁,跟姓什么没有关系。因为这位洪兴泰的儿子、也就是德麟公的父亲当时已经改姓了谭。但他故去时也已六十有七。而且跟职业没有关系。比如洪兴泰在上海做过“红铜工”、后来给他未来的丈人老头看中,出钱让他去盘下一家倒闭的铁工厂,做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的铁工厂老板。后来又异想天开要做铁业技工学堂(他自己斗大的字不识两担)校长。从铁工厂赚来的一点钞票全部赔进这个技工学堂里,最后还欠了那些教员六七个月的工资,被大家联名告到县里。知县追查下来,他只好躲出去。等风头已过,铁厂早被查封检抄干净。他只好又到王家码头陆生记药局做了几个月的“学徒”……等等等等。而这些由他做过的职业,谭家后来的子孙也不是一个都没做过。洪兴泰做时,活过了五十二岁,而轮到子孙们做时却活不过五十二岁,这原由当然不能归结到“职业”上。
  那么,能不能归结到后来谭家门里不少人都做了官这一点上?从德麟公起,谭家一个明显的变化是,进入仕途的大为增多。德麟公最亨通时曾做过安徽道台。但谭家人仕,并非从德麟公首起。最早的一位,还当属他的父亲,也就是第一个改“洪”姓为“谭”姓的那个先人。他后来汲取父亲洪兴泰一生惨痛的教训,决心弃商从政当官。甚至痛下决心,改“洪”姓为“谭”姓。但他依然活过了五十二岁。
  这说明,当官,也不一定活不过五十二岁。
  “那么,谭家人到底是因为啥才活不过五十二岁的?这原因侬查清了没有?”谭宗三急问。
  “腥,搞了半天,侬只是告诉我伲,谭家的先人姓洪不姓谭啊?这有啥实质性意义?”陈实端起茶杯,抿了口冷茶,笑着摇了摇头。
  “都不要插嘴。听鲰荛讲下去。”这是周存伯的声音。他最近的变化不小,主要的一点还在于,方方面面都越来越像经易门。神情。举止。谈吐。但他自己却并不觉得。他曾主动找谭宗三长谈过一次,再次向谭宗三表示,自己别无他意,只想为谭家好好做一点事情,正在做的和已筹备停当的或尚处于筹划论证之中的,无不是为了这一个目的。
  “请侬相信我。”他恳切的程度、恳切的样子,都不亚于当年的经易门。只是显得更为文静得体。“……”谭宗三感动地点点头,并努力地握了一下他的手。他本想再文绉绉说一句诸如“好花挨过几番风,胜雨不觉一时春”之类的安慰话。但不知为什么,这些话都到嘴边了,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事后,他反复回想自己那一瞬间的迟疑和生分,仍深感意外。不解。
  鲰荛继续往下讲。
  我现在首先要劝大家千万别一头雾水地拼命追问谭家人当初为啥要改姓。改姓的事,在那个年代里是经常发生的。而能公开说出口的原因往往又都很普通。很没有什么传奇色彩,很不值得为此多费口舌。比如我们可以设想洪兴泰后来无奈做了谭家的招女婿。按当时的规矩,他的后代自然就得改姓谭。也可以设想洪兴泰把自己某一个儿子过继给了一位没有后代的好朋友。而这位朋友恰好姓谭。现在的谭家就是从这支“香火”上延续下来的。还可以设想身强力壮的洪兴泰在老家勾搭上了一个年轻柔弱却又秀美的女学生私奔到上海。要死要活地拼命“爱”了一阵后,居家的日子却越来越艰难。到后来只得“把悉心喂养的几只油鸡都杀来炖了汤”,但她偏偏又有了身孕。实在没法再过下去了,只得回老家向娘家“缴械投降”,无奈之中带着那个“腹中子”,嫁给了一位表哥。该表哥恰恰姓谭。等等。等等。
  也许我们永远查不出洪兴泰的后世弃“洪”姓“谭”的真正原因。因为经验告诉我们,在没有完全进入现代文明之前,历史必然是带着秘密前行的。秘密封锁着无数的残忍,秘密也铸造了无数的悲壮。为此,每一代人都不得不把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九的秘密永远地带进了棺材。同时,新的一代又在制造新的秘密。我们不能靠挖掘老祖宗的秘密来过日子。就像阿部看不起许多中国人总喜欢收藏古董一样、有能耐,您就去制造新的秘密。制造“新董”。让自己脚下的每一步路都走出响动。踏出坑眼儿。让后人瞠目。
  还是让我们先来弄清楚洪兴泰和洪兴泰之后的谭家到底又出了些什么事吧。也许这能帮助我们作出接近真相的判断,搞明白洪兴泰的子孙为什么会弃“洪”姓“谭”,而这位“洪”姓祖宗后代中的男人为什么一个个地都活不过五十二岁去。
  而谭宗三,他只想搞明白,他能不能活过五十二岁去。事至今日,对于他,也许只有这一件事,才算得上是真正重要的。
  洪兴泰最早在苏州河上帮人家起粪船。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右肩胛和右后背上由于常年挑担,终于各磨出一个像拳头或比拳头还要大的肉疙瘩。(这就是他那个外号“驼背”的来历。其实他的背并不驼。他的腰背长得比谁的都要厚实挺拔有力,非常能讨得那些喜欢男人强壮的小女子的好。)这两块肉疙瘩一到夏天,就可以看得很清楚。所以他一般不肯赤膊。跟女人睡觉,也少有真脱光了的时候。其实他很会利用这两块疙瘩肉来伺候那些暗中跟他来往的女人。高兴了,在摸她们的同时,也会让她们中的某一个伸进手去摸摸他这两块完全呈紫红色、油光锃亮、软硬适度、而又极富韧性和弹力的肉疙瘩。他欢喜瘦女人。一直暗中和长得很瘦很瘦的女人来往。他觉得瘦女人有劲。不仅要瘦,还要高。不一定太黑。但不要白。嘴可以大一点。悄悄地藏着两颗虎牙更好。他甚至希望她们的胸部平淡。但腿要长。动作要非常的麻利干巴脆。有点扭捏做作也蛮好,但不能过分。过分扭捏做作的女子往往有野心。但一点都不扭捏做作呢,他又会觉得没滋味。假使她真的长得蛮高蛮瘦,眼睛又蛮亮蛮刁,发起痴来能死死地搂紧了他连声颤颤地叫“阿哥……好阿哥……亲亲阿哥……”由着他掐由着他咬由着他冲撞,只流泪但不叫痛不松手不住声,而且也在掐也在咬也在冲撞的,他就特别喜欢。在给这样的女人置办金银首饰衣服鞋帽零碎小吃化妆用品等方面,他从来不心痛钞票。(但他从来也不带她们去戏院书场茶馆。不带她们去。自己也不去。到那种地方去人看人、人轧人,有啥意思?他决不在这方面乱花一分钱。晚上真的有空,他宁可泡一壶大叶子长梗子茶,独自躺在那把从旧货摊头淘来的藤榻上,养精蓄锐。在上海这样一个地方,有自己一间房子。自己一棵大树。天色渐渐暗将下来。能笃悠悠摆平了在院子里随心惬意地躺一躺,可以不去理睬弄堂里任何一个像煞有介事的“赤佬模子”[混蛋东西]的吆五喝六,又不用担心明朝没有生活可做,不必像那些“塌底棺材”[二百五]那样,到泥城桥或打浦桥下面去等生活,更不要靠在那种“洋装瘪三”或“小白脸”“娘娘腔”“猪头三”身边拍马屁借债过日子。侬还要怎么样?啧!)其实那时候,他手头并没有太多的钱,后来主要又靠做红铜工在上海滩上混日子。帮外国人修轮船。
  解释一下。“红铜工”也就是民间常说的“铜匠”。早期的外国轮船,许多部位都包铜皮。特别是机舱里,许多部件都是铜做的。还有那些粗的细的长的短的弯的直的热的冷的让人眼花缭乱而又兴奋不已的油管水管气管也都是铜做的。船靠上海码头,机器出了毛病。当时的上海还没有专职的修船工,只好找铜锡店里的铜匠去充“大好佬”。后来越来越多的外轮涌到上海,就有越来越多的铜匠学会了越来越多的修船技术;于是脱离铜锡店,专职靠修船吃饭。并正式转到船厂。外国大班叫他们“拷不司曼”,直译过来就是“铜人”。洪兴泰就是这样的“铜人”。一个后背上长出两大块肉疙瘩的“铜人”!
  谁见过?
  找遍全世界,也罕见。
  哦,是的,“铜人”。
  难道你们真的都忘记了,自己是铜人的子孙啊。

  那天谭宗三听鲰荛讲后,一回到谭家花园,就迫不及待地去找谭雪俦。但不巧,谭雪俦房里坐着好几位客人。谭雪俦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客了。(这里要补充解释一下,小说一开始曾提到,病重的谭雪俦离他五十二岁的生日只有十几天了。按说他必须在生日前死去,最晚也得死在生日的那天。但谭雪俦却活过了生日那一天,一直活到了这一刻。这件事曾在谭家引起一阵非同小可的兴奋。以为谭先生已经突破了这一“劫数”。谭家男人因此得以新生了。全家上下准备张灯结彩大庆一番。后来谭雪俦的母亲、谭老太太赶快出来制止,说“劫难”并没有过去。对这件事,谭老太太有她的解释。谭宗三还有另一种解释。老太太说,其实雪俦真正的生日还要往后推个六七个月。谭雪俦满百日时,谭老先生请了个算命先生为谭雪俦算命。算命先生根据谭雪俦的生辰八字排出四柱、大小运、流年,细细一看,便连连说不好。谭雪俦的“四柱”中有“三反冲一戍”的格局,为大凶之兆。家里人求他代为攘解。算命先生便问,谭雪俦的“衣胞”还能找到否?谭雪俦的母亲谭老太太想了想忙说,可以找到可以找到。算命先生便说,那好。还有救。命书中讲得清楚:“水上长生在申。帝旺在子。死在卯。墓在辰。”谭雪待命中致凶的便是这“辰土”太多。所谓“三辰冲一戍”。五行中,克土者木。如能找到谭雪俦衣胞,将它重新埋到园中最大的那棵树下,并把这棵树移来谭家花园的时辰,作为谭雪俦的生辰,便能攘解。后来就这么办了。所以多年来,人们以为的谭雪俦的生日,其实是那棵大树的“生日”。而他自己真正的生日却要晚六七个月。所以谭雪俦真正的大限之日还在六七个月之后。一切还要等到那时候才能有个定论。但谭宗三对此却另有个解释。他说雪俦这几个月之所以便血次数大为减少,有一段时间甚至都不便血了、气色也大有好转,完全是因为他把经易门从自己身边“赶走”的缘故。根据谭宗三长期的观察、反思,他觉出,谭家人人人心底里都是怕经家人的。谭雪俦也一样,怕经易门。他的便血。气衰、脾亏……都是来自于这种长期的“谨小慎微”和“战战兢兢”。长期不得舒畅。湿滞中焦。脾失健运。热邪伤阴。迫血妄行故见便血等血动之症。长期的不言自明或不言也不明,一旦解脱了,气顺了,中焦通达,脾阳得复,统摄有加,则血溢自止。谭雪俦对谭宗三的这种解释却大呼“荒唐”。我哪能(怎么]会怕经易门?我最反对侬辞退经易门。我一心要挽留经易门。经易门被辞退以后,内心最感到歉疚的就是我谭雪俦。我哪能[怎么]会因为辞退经易门而使病体得以好转?荒唐透顶。真是荒唐透顶。但谭宗三却坚持此种说法。他说他早就注意到,只要跟谭雪俦讨论辞退经易门一事,从表面上看,谭雪俦非常生气,但当天或隔天,肯定会减少便血次数和便血量,甚至停止便血。而只要他一退让,答应考虑考虑不再辞退经易门,从表面上看谭雪俦高兴了,但紧接着,已不便血的他当晚或第二天一定会又开始便血,并还会加大便血量。屡试屡灵。谭雪俦不相信。但事实是明摆着的。不容辩驳的。这使谭雪俦大为困惑。莫名其妙。越加内疚:为什么偏偏要在辞退经易门后,自己才不便血?这样对易门太不公平了嘛!但不管怎么样,它毕竟使谭雪俦的身体状况暂时得以好转,也使他这两天又想见客了,也能见客了。)

  今天来的客人是河南路恒源里茂丰洋货号的林老板和他那个一心要想当律师的女儿。这位林老板的身世相当有意思。曾祖父早先在一家洋布店当伙计。那一年不晓得怎么搞的,老人家一时冲动,为店里低价收进一大批白颜色的呢料。货一进店,老板拆开包装一看,就大叫惨透惨透。这样一种纯白薄呢只有欧洲人喜欢用它做休闲服。中国人只有在殡丧之时才会扯了它来做孝服。平时谁会用它来“触自己的霉头”(给自个儿找晦气片就算有那么一两位赶时髦的洋派淑女绅士想做一两身白色的猎装到康健国骑马划船,那又能要得了多少?因此压了满满一库房。同事们都说他热昏了头,吃错了药。老板因此要停他生意。他也是反复托人说情求饶。恰恰就在这时,那个著名的一八六一年到来了。一八六一,在美国,为是否要彻底解放黑奴,开始南北大战。在俄国,沙皇亚历山大二世则签发了一系列的文件法令,最终废除了农奴制。当时有许多贵族和地主都想不通。一个聪明的俄国贵族政治家对这帮没头脑的贵族说了一句非常聪明的话:“这件事(解放农奴)自上而下地由我们自己来做,要比等待他们通过造反来解放自己或许要好得多。”而在东欧,同一年,反对土耳其奴役者的战火频起。同一年,亚平宁半岛上的那个卡富尔面对在奥地利统治下四分五裂的意大利喊出了这样的声音:“我不会演讲,但我会创造一个崭新的意大利。”也就是在这一年,普鲁士人民却得到一个更为保守也更为诚实的国王威廉一世,得到一个笃信神念忠贞于专制政体的铁血首相俾斯麦……而在这同一个著名的一八六一年,在中国发生的唯一一件大事是我们的皇上清文宗奕讠宁(咸丰)不幸驾崩。皇上驾崩是皇室的不幸,却实实在在地改变了我们林老板一家的命运。是时,大清帝国虽然已经不怎么强大,但却依然稳固。祖宗传下的规矩还得沿袭。故而文武百官必须换下平日装束,改穿用白呢做的朝服,为皇上服丧。道台衙门星夜派员往各呢绒绸缎布匹店里求购白呢。杭嘉湖、苏锡常以至南京太仓宁波温州等地官员也派人往上海求购同类衣料。一夜之间,白呢的供求状况严重畸变,搜遍全上海,也没找到几匹,唯独他们这爿店里最多。一夜之间,滞销的呆货便变成了奇货俏货。绝对的炙手可热。炙手可烫。价格暴涨的幅度让人咋舌。店里大赚了一笔。林老板的父亲据此也获取了不小的一笔红利,顿成巨富。(此记载见一九六○年三月版《上海钱庄史料》。)
  林老板早就想带女儿来看望谭家人。其目的只是借便把女儿介绍给依然还单身着的谭宗三。其实在此之前,他已经借各种机会,让女儿接近谭宗三。一度甚至都准备让女儿到盛桥镇去挂牌开业,就在谭宗三的那个小旅馆里长期包租两间房子,安营扎寨,悉心周旋到底。林老板的女儿长得不难看。高个。秀腿。戴一副金丝边眼镜。披一件黑呢立领的欧式大氅。尖头漆皮女靴,总是擦得明亮至极。薄薄的嘴唇角上也总是带着一种没有读过专科学堂的女人所不会有的微笑。但谭宗三总是很讨厌她。讨厌她那种微笑,因为她总是用这种微笑来表明她早已洞察一切、并表明她正以极大的忍耐宽容着她面前这些完全不值得宽容的可怜的生灵。他讨厌她任何时候都能找到一个合适的契机,不着半点痕迹地告诉您,她在专科读书时,曾代表全体女生给行政院某副院长献过包括康乃馨和马蹄莲在内的一束鲜花。尔后再次不着半点痕迹地把那几张合影留念的照片让您看个够。其中一张是与美国小石头城女子学院的鲍勃·张先生的合影照。不知道当年才只有十六岁的她为什么一定要穿得那么庄重去跟人合影。她一身的黑呢裙和那位鲍勃·张先生一身的浅色西服成了鲜明对照。可惜是黑白照片,否则我们还能看到那位六十五岁的鲍勃先生系的是一根大红丝织领带。当然谭宗三并非觉得她一无可爱之处。比如任何时候她都薄施粉黛。即便坐在那把仿维多利亚式高背椅上,也总是在轻轻地抖动着她那两条好看的长腿,致使钉有橡皮防滑垫的椅脚和磨光地板之间不住地发出一阵阵吱吱嘎嘎的涩牙声。她这种轻轻抖动二郎腿的姿势,还是有一定的看头的。但他还是“害怕”她。怕她不定在什么时候又要掏出那一叠眼见得越来越多的照片和签名,漾起她那一丝淡然的微笑,无休止地谈论和这些名人的交往。谭宗三很怕和这些名人来往。不要说那位副院长,就是院长大人、或总统府咨事,都曾不止一次地莅临谭家花园,拉过他的手,摸过他的头,亲切地询问过他该年度期末考试的成绩。他也曾亲耳聆听过某几位“考试院”大人跟谭老老先生热烈地议论“青鱼甩水”的最佳烹制方法和天天临睡前用热水泡脚三十分钟坚持数年壮肾固精必收奇效身有所感等等一些更无聊的话题和作派。所有这些又算得了什么?无聊嘛。所以每一次见到她时,除了向下斜瞄一眼,灼灼地想象一下被这靴于包裹住的那双玉脚神韵,必很快离开谈话现场。所以,绝对谈不上应她那位痴心的父亲所请,娶她过门朝夕耳鬓厮磨。这样的父亲和这样的女儿(类型虽各有异、但均能使玉石俱焚),这些年谭宗三几乎每个月都要遭遇好几对。这也是他后来非得“逃”到盛桥去求个耳根清静的众多原因中的一个。
  林老板告诉谭雪俦,他女儿终于获准在法大马路外滩挂牌营业,还荣获她老师赠送的一套旧律师制服,准备隔天在金陵酒家摆十几二十桌酒水,请几位新闻界的朋友和司法界的前辈来捧捧场。当年律师出庭都要穿一身专用的律师服。律师这套服装,跟唱戏的“行头”一样,都是相当有讲究的。唱戏的讲究行头要“新”。而做律师的却讲究“旧”,越旧越好(当然不能旧到破的地步)。“旧”,证明侬资格老、经验丰富、知识面开阔、应对能力强。这和人们期待于医生的是一样的。医生总是越老越好。所以年轻的律师都希望能得到一套老律师赠送的“旧律师服”,最好是著名的退休老律师赠送的他自己用过的律师服。而且在一个公开场合在某种仪式中赠送。这样的律师服本身就是经验、知识、能力和成就的象征。这样一次仪式本身也是一种身价的显示。林老板的女儿就得到了这样一套。他们准备公开举行这样一个赠送仪式。隆重推出。会有很多次镁光灯闪烁。很多颗珠泪晶莹。很多次叹息答谢。致词。再轻轻咬住颤栗的下嘴唇。再潇洒地递去温嫩的手背以供轻轻一吻。签名。送鲜花。或者在司法部长或次长或次长助理面前轻轻低头一笑。或者拢一下缎子般光亮的长发。但这一切,对于在英国也混过几年的谭宗三来说,不仅耳熟能详,而且厌恶之至。因此谭宗三送她出大门时,只是情不自禁地斜过眼去向下瞄了一眼,发现她连袜子都改穿黑色的了。这反倒使他有一点心动。并再想看一眼。父女俩的三轮车却已然踏过转弯角子,被黑白岗亭挡去。留下最后一个印象,她应该穿一件灰地薄花呢曳地长裙,戴一顶小花点大檐遮阳布帽,同时免去衬衣里的垫肩,缓冲本来尺寸就显得过分宽大的骨头架子和一点都不圆润的臀部所产生的生硬感。总之女人不应生硬。这也许是谭宗三一点很陈腐的观念。但他总认为她或者应该穿一双长统的白线袜为好。紧紧。裹住。
  走了。凝视背景。这一对父女已然消失,只剩灰白的街区和几株非棕榈属的亚热带乔木。一两匹在街沿石上呆立的黄狗。他苦笑笑摇了摇头。回到“将之楚”楼,谭雪俦正在吃药。吃西药。大大小小的药瓶排了一长溜。侄夫人筱秀官对照一张医生开的药单,从每只瓶子里往外倒药片和药丸。红的黑的黄的白的咖啡色的。“吃三爆盐炒豆哉!”谭雪俦自嘲地苦笑笑,便进洗手间去解小手了。这两天不喷血,却添了一个新毛病:一吃茶、一见水、哪怕听到一点水声,就禁不住要小解。等谭雪俦进了洗手间,筱秀官忙走过来低声关照:“不要跟他讲经易门的事体。”
  “晓得晓得……”谭宗三连声答应。
  因为自己的便血居然跟是否留用经易门发生了这样一种莫名其妙的关系,谭雪俦的内疚至今不但不见减轻,相反地日渐严重。更使他内疚的是,经易门真的被辞退后,他曾汹汹地责难谭宗三,跺脚,尽量地叫喊。停药两天。甚至故意吃一些活血的药。比如姜黄水蛭乳香穿山甲红花王不留行……他希望发生一场大喷血,来警示谭宗三,收回罢免经易门的成命。本以为十分虚弱的自己随后还一定会悲愤得眼前一黑摇摇晃晃站立不稳……但这一切却偏偏都没发生。相反,却时有一种自己也无法控制的轻松感,从心底冉冉升起,并向四肢关节分布漫散。这种轻松(放松)的感觉,可以说是许多年都没品味过的了。多日冰凉的脚底和后背,骤然间也都温温地有了一丝暖意。为什么?他惶惶。难道自己潜意识深处也是赞同清除经易门的?不不不不不……他一下跌坐在软椅上。他坚决不同意破秀官要请医学院的专家来查一查经易门和自己喷血和自己那种莫名其妙的轻松感到底有啥关系。他怕别人在这件事上“瞎七搭八乱讲三千”,并传到经易门耳朵里加重对经易门的精神打击。
  后来他又要求谭宗三作出明确保证,不减少经易门的经济收入,以此来减轻自己的愧疚感。“侬要我不减少他的收入。可是……我用啥的名义给他发这钞票?师出无名啊!”“我不管侬师出有名还是无名,经易门过去拿多少,现在必须还替我发给他多少。侬想的就是不要他当总管。他现在已经不是总管了。侬还要把他哪能(怎么样)?为这桩事体,我伲已经逼死了忆萱……还要他……”“喂喂喂喂……请侬把话讲讲清爽好啃。谁逼死了赵忆萱?!喂喂喂……”“是我。是我逼死了忆萱。跟你们都没有关系。是我没有出息。是我的病连累了易门连累了亿营……我是元凶!我是祸首!这样总可以了啃?请侬高抬贵手,放易门一条生路,可以(口伐)?!我求求侬这位三爷叔了!”
  如此这般,大吵。
  奇怪的是,吵到如此程度,谭雪俦就是不喷血。后来,谭雪俦特地派人到玉佛寺“直指轩”定了一桌素斋,想为经易门宽宽心。经易门托人捎话过来说,为了谭先生的身体,暂时还是不见面的好。只要谭先生保养好自己的身体,比吃啥素斋都要使经家人开心。至于经家这边,就请谭先生尽管放心好了。不管发生什么样的事,经家人都只有一个心愿:希望谭先生身体一天比一天好,希望谭家的事业一天比一天发达。经家人决不在乎自己落个啥等样的下场。经易门这种态度,使谭雪俦愈加觉得过意不去,非要见经易门不可;便带上医生护士,亲自去经家看望。还专程到斜士路殡仪馆去看望暂厝在那里的赵忆萱,在她那个大红的棺木面前烧了一堆锡箔。经易门当然是一路陪同。恭敬小心。车到斜土路殡仪馆门口,他抢先一步下车,让家人用事先准备好的布慢封住所有的门洞和道口,以防穿堂风威胁到谭雪俦。暂厝用的大堂是个只有三面墙壁的厅,许多个砖砌的高台上陈放着别人家厝放在那里的棺木。有的,可以看出已是十好几年的“老客户”了。砖台下的枯草和棺木的朽败日久的纸钱斑驳的香烛签台,自然显出老客户们的风采。经易门让人用一整幅拼接成的白帷幕把大堂敞口受风的一面统统封闭了起来。这种事只有经易门才能想得出,同时又切实地办得如此周细。而此时此刻,经易门腰系白布带,率领着麻衣麻鞋白帽穿戴的儿子经十六,跪叩在忆萱灵位一侧,准备替忆萱向谭先生还大礼了。
  香烟缭绕。缭绕……法号顿起。顿起……钟磬齐鸣。齐鸣……苍生悲戚。悲戚……
  谭雪俦呜咽了。在两位太太的搀扶下,他长久地弯不下膝头。嘶嘶抽泣。自从彻底病倒以后,这是他头一次硬撑头皮走出谭家花园门槛,又走这么多路,又这么劳神伤心,几至痛不欲生。奇怪的是竟然不喷血。为如此的不喷血,他真的非常痛恨自己,觉得这个样子……实在是对不起经易门,也对不起经家三代人啊……

  谭雪俦从卫生间回到房间里以后,筱秀官便忙收起药瓶,把窗帘布再往下放了半尺,避免移动中的西晒阳光直接照射谭雪俦,并替谭雪俦手头那只热水袋重新换过热水,再次哀求般地看了谭宗三一眼,请求应承不提“经易门”这三个字的诺言,这才对在一边厢侍立的两个娘姨做了手势,打发了她俩,把房间完全让给了这位等待已久的“三爷叔”。
  谭宗三匆匆赶来,是要询问有关洪兴泰的事。他觉得谭雪俦长期处在当家人位置上,肯定掌握大量为谭宗三所不掌握的家族机密。退一万步说,一向不许自己兴趣过于广泛、要求自己专心做事而不去旁骛另瞻的谭雪俦对此事所知了了,今天也一定会对谭宗三提供的情况发生极大的兴趣。它毕竟跟破悉“五十二岁”一谜有直接的关系啊。他一定会相帮着出些有用的点子,来进一步查实此事。
  但是,实际发生的情况却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谭雪俦今天待他特别的冷漠(这种冷漠,谭宗三在一个多星期前就已有所感觉了)。这位卸职的当家人今天完全闭目不应。听而不闻。僵卧不动。过老半天,才突然坐起说,宗三,我伲两再商量一下经易门的去留问题……谭宗三忙说,今朝不是讲好不谈经易门的事嘛。谭雪俦却一把拉住谭宗三的手说道,宗三啊宗三,有句话我一直想对侬讲,又怕侬不相信怕侬笑话我不敢讲。但我今朝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要讲出来。不讲出来我心不安。不讲出来我死不瞑目。
  啥话这么重要?
  侬听我讲……谭家门里可以没有我谭雪俦,但的的确确离不开这个经易门。侬就让我喷血喷死,也一定留住经易门……几辈子人挣这份家当不容易……为了这个谭家……谭家……就算我求侬了……
  侬的意思是讲,没有经易门,我谭宗三就管不好这个谭家?
  话不能这么讲……
  但意思是这个意思。对(口伐)?
  宗三……
  雪俦,我晓得谭家的人都看不大起我谭宗三。我也不是一定要死赖在这个当家人位置上。我现在只想搞清楚一桩事,侬能不能帮帮我的忙,就是那个洪兴泰……
  不要讲这个洪兴泰。
  为啥?
  不讲就是不讲……
  为啥?!
  为啥?!!
  ……
  谭雪俦就是不肯讲。搞得谭宗三很恼火。恼火也没办法。不能发脾气。于是回到自己房间。于是一直门坐到傍晚时分。于是有人来敲门。居然是那位侄夫人筱秀官。传谭雪俦的话,请三叔过去坐坐。坐啥坐?他心里只有经易门。根本没有这个谭家,更没有我这个“三叔”。坐啥坐?!莫名其妙。完全莫名其妙嘛!他冲着秀官吼叫了一通,心里痛快点了;平平气,吃一口冷茶,缓和下一口气,这才再问秀官,雪俦叫我去有啥事体?秀官乖巧,只装不知道。谭宗三便说,假使没有啥大事体,明朝再讲吧。见谭宗三执意不肯起身,秀官才糯糯地垫了一句,事体大概总有一点的吧。谭宗三疑惑地打量了彼秀官一眼。这位彼秀官是常熟著名乡绅筱贵庵的独养女儿。这个筱贵庵尽走怪路子。四十岁前只做一桩事:把四乡八邻的青壮男女介绍到上海、南京做工。男的介绍去盖楼修房子。女的介绍去做奶妈。据说,建造二十四层楼国际饭店的那批青壮工,一大半是这位贵庵兄介绍过去的。而英租界公共租界里的奶妈也有一大半是通过这位“筱爷叔”的关系进入千家万户的。(法租界里的奶妈据说都捏在另一个人手里。)筱贵庵一过四十岁,就金盆洗手,老老实实回到乡下只做一桩事:养戏子。到处搜罗男旦。专门为这些他看中的男旦,成立剧社。戏班。这里甚至包括演文明戏的男旦。所谓“文明戏”,也就是后来所讲的“话剧”。男旦们在她老爹房中嗲声嗲气扭来扭去。筱秀官从小就在这些男旦丛中长大。耳濡目染,使她烦透了这些“嗲声嗲气”,恨乌及屋,长大后又痛恨一切戏班舞台锣鼓箫笛以及粉底霜胭脂红白缎子水袖薄底靴。嫁到谭家来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不肯化妆。谭宗三一直蛮敬重这位“侄夫人”。以为她有须眉气。但他哪里得知,这位侄夫人却并不怎么看得起他这位“三爷叔”。认为他缺了一点(也许还不止一点。是二点?三点?或更多点)她所看重的那种“须眉气”。真正的男人气。
  几分钟后,谭宗三来到谭雪俦房里。
  “我可以告诉侬关于那个‘洪兴泰’的事,但侬要答应我,重新起用经易门。侬那个‘豫丰’小班子已经不灵了……我伲必须起用经易门了!”
  “侬消息倒蛮灵通的……”
  “喂,请侬不要忘记,坐在侬面前的这个人,曾经在谭家独当一面做了一二十年当家人!”
  “……”
  “宗三,放弃成见,老老实实承认,我促谭家的的确确离不开经家人。侬要是答应做这个交换,我就详详细细给侬讲那个‘洪兴泰’的事。其实,晓得一点洪兴泰的事,对侬也有好处。哪能(怎么样)?这笔交易,侬不吃亏。现在是侬下决心撇开那一帮子‘豫丰’朋友的时候了!”
  “……”谭宗三满脸涨得通红,只是说不出话。怔怔地憋了一会儿,突然站起身,连句告辞的话都不说,就大步走了出去。

                 117

  那天谭宗三快步回到迪雅楼,用力关上门,又快步走到那张大写字台面前,铺开一张用一百克道林纸精心印制的公文信笺,拿起醮水笔决定发布一道“指令”。他抬起头想了想。发布一道什么样的指令?开除谁?审查谁?罢免谁?或者扣发谁的薪金?是的,谁?这道指令针对谁?谁……
  脑子里一片空白。
  但他觉得必须发布一道指令,心里才痛快。才过得去。一定要做一件什么事刺激一下什么人。宣告一点什么。结束一个什么。推动一点什么。阻止一个什么。但究竟是什么呢?他站着。冰冷的水晶杆的高档醮水笔此刻显得如此沉重。那G型笔尖隐隐地闪烁着黄金的光泽。
  谭雪侍居然敢当面嘲笑我。居然敢当面逼我重新起用经易门。居然敢在我面前公开断言“豫丰班子已经不灵了”。公开宣称“宁愿喷血喷死,也要让经易门回谭家来当总管”。
  好像,我已经不是当家人了。
  这是一种什么迹象?
  我主政这一段时间,谭家并没有出现更大的亏损嘛。合理的调整、“运营性的变动、常规的错合……大结构还是稳定在原来的基础之上的嘛。为什么死咬着要重新起用这个经易门?
  他想起小时候,父亲和大哥总是当着众多外人的面,夸奖经易门,而数落自己。从小就产生了这样的抗拒:为什么在你们眼里我总是不如这个经易门?我真的不如经易门?那你们干脆收他做儿子好了。收他做小弟好了。
  总是忿忿。隐隐的酸涩。
  再想到周存伯。
  这家伙完全背叛了我……我应该恨他吗?也许是因为我的软弱导致了他转向。他的行为也许只不过是一种择木而栖的自救。对他个人来说,他应该有权自救。对整个谭家来说,他这样做也许还说不上是什么“背叛”。因为他的转向毕竟还没有出了谭家门。但是,周存伯,你毕竟是我请来的。你是我的朋友。我把你领进谭家门,你就一脚踢开我。这就是你周存伯的为人之道?这就是这世界的为人之道?
  鲰荛还是忠诚的。要不要把这个“书呆子”提起来临时负责“豫丰小班子”?或者谁都不要,我自己去负责?黄克莹……对。还有黄克莹。他忽然非常想见一见黄克莹……她会跟他说些什么?
  黄克莹也许会说,你慌什么?你面前的这几位,一个是病人膏盲的重症患者、一个是已被你免去了职务的前总管、一个是你现部下只敢背着你偷偷摸摸做一点勾当。“豫丰班子”仍在你把握下运转。陈实大然虽然不是想象的那么理想,但他们总还是忠实于你在维护着“豫丰”的现状。只要你发力,无人能把你怎么样。关键是你得发力。发力。发力吧。我的男人。我的好男人。
  我是个好男人吗?
  他的心一颤。喔,黄克莹。你在哪里?我为什么有那么长时间没理会她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了。只有她会那样甩动着小手,挺直了上身,用那种快速的小步子,扌到动着秀气的脚)走出一副勇往直前的样子。可我为什么会这么长一段时间没去看望她了?她的妮妮又怎么了?谭宗三忙放下醮水笔,准备打电话找黄克莹,却发现自己疲累地坐倒在大圈椅里,已经迷吨了好大一会儿。刚才是在做梦?是在梦中受到了谭雪俦的威胁?他要我重新起用经易门,也只是一个梦?他一惊。还有黄克莹……但醮水笔确实还在手中。一百克道林纸的精美信笺还好端端地摆放在面前。鞋子上确实还带着“将之楚”楼门前草坪上的湿土。
  还要不要去找黄克莹?经易门最近还来对谭宗三讲过,黄克莹跟她葛家的那个老二、她的小叔子“困过觉”。谭宗三激烈地反驳了经易门。但这些话不可能不在谭宗三心里产生巨大的副作用。要知道,谭宗三从根本上说,是个不自信的人。从小就被养成了不自信。不自信,就会多疑。多疑加上不自信,就会喜欢别人到他耳边来“嘀咕”。就容易让人搅乱自己的心。应该说,这一段时间来,他有意无意地疏远了黄克莹,跟经易门那天的这一番“嘀咕”不无关系,甚至可以说,有着直接的关系。虽然他口头上不会承认这一点。但这的确是事实。
  她跟小叔子“困过觉”。
  可能吗?
  他曾想打电话问问她,到底有没有这样的事。很有几次,他都拿起了电话。很有几次,他甚至都拨通了电话。很有几次,甚至都听到她发出了声音,在问:“哪位?”他又慌忙地挂断了。一瞬间,他觉得自己这么做,似乎太不‘“绅士”。太不大度。太不信任自己应该给于充分信任的一个人。一个女人。他说不上来,如何才能判断一个女人会不会、是不是在说谎。但直觉告诉他,黄克莹在他面前从未说过假话。即便她对旁人曾经说过谎、编过瞎话,但也从来没有对他这么做过。直觉告诉他,她的确非常看重自己跟他之间的这点关系,非常小心地在维护着它。是的,她真是在为我着想。真正的,而不是在训导我,逼迫我。她喜欢找背静一点的地方干净一点的地方。那种地方有亲和力。这又让我特别感动。“坐过来。那边风太大。侬哪能一点感觉都没有的啦?真叫人操不完的心。”她笑嗔,像一个唠叨的“老阿姨”。然后她自己换到风口处,把我的围巾大衣口罩礼帽手套一样一样搬到另一张空椅子上,重新叠叠好。再放上她自己的大衣围巾口罩手套。有一次,她把两条围巾,我一条蓝的,她一条白的,并排搭在椅背上。然后用一种特别的眼神看了我一眼,意思好像是在问,这样好吗?你和我。就我们两个。又有一次,她把我们两个的大衣并排放在椅背上耷拉下来。我一件黑的,她一件红的。就像两个并排躺在一起的男人女人。爱人。她自己大概也没想到会有这种效果,看了看,突然呆住了,就这么久久地看着它们,一动也不动。也许在想什么。也许什么也不想。最后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有点不好意思,忙低下头去吃她的冰激淋。尔后突然又想起啥,很调皮地把两副手套,半插半露地分别插在两件大衣的口袋里。这样,这两件大衣更像两个唧唧哝哝相偎在一起的爱人。后来,我拿起那件黑大衣的袖子轻轻搭在那件女大衣的肩头上。她噗哧一声笑了,竟咬咬牙,把那件红大衣的袖子弯过来,一下搂住那件黑大衣的腰。这时我真喜欢看她那绝对明亮晶莹的眼神和眼神里的调皮。我知道,她这时正等着我去做下一个动作,以便把这场由我开始的“游戏”继续下去。但我不愿意放弃此刻注视她那副眼睛的机会。惶惶的我,也总免不了要顺下眼睛去看她那双脚。她会赌气地藏起她的脚,把它们交叠起来深深地收藏进椅子的下边。故意不让我看。她心里是清楚的,我特别喜欢看她那双小巧的脚。真的很喜欢。
  ……
  我经常会失去这种恬和。我也经常遗弃这种恬和。我本是个散淡的山人。我本该拥有恬和。但实际上并不总是这样。也不能总是这样。不能。不能。我们被迫拥有太多的“不能”。想到这里,似乎夜已很深了。应该再为自己冲一杯奶粉,吃两块饼干。好像饼干听里还有几块五仁云片糕。所谓“五仁”,就是五种果仁。比如瓜子仁、核桃仁、松子仁……是不是还有杏仁什么的,谭宗三就说不清了。这得让黄克莹来说。这种事,她总是老清楚的。
  这时,从门外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连着一阵剥剥啄啄的敲门声惊醒了他。(怎么搞的啦,我又睡着了?刚才所联系起来的那么些跟黄克莹有关的事情,难道又都是在做梦?)他呆呆地站了会儿,收拾了一下睡袍,去开门。门外站着的却是三姨太许同兰和黄克莹。哦,黄克莹?!
  黄……克……莹?
  三姨太说,我把侬送到地方了。我就不陪侬了。黄克莹略略侧转身,陪了个笑脸,轻轻应了声,谢谢侬。三姨太迟疑了一下,似乎还想叮嘱一句什么,想想也许觉得再说什么都多余,便回过头来,一本正经地对谭宗三说了声:“三先生,打扰侬了。还没困觉?”转身走了。
  “侬坐呀。坐呀。”也许是因为好长时间不见面的缘故,也许是因为第一次到谭宗三房间里来,又是单独一个人,又是夜半更深,黄克莹突然变得相当拘谨。有点尴尬。谭宗三连连让了两回座,她好像都没听见似的,只是站在门槛前一步半的地方,不敢往里边走。
  这么晚了,还来“闯宫”,定然是有什么大事发生!
  “坐呀……坐呀……”谭宗三一阵高兴,一阵激动,又不免有点心慌。他不是没邀请过她到谭家花园来“白相”,“赏光”“迪雅楼”。但她都婉言拒绝了。“不要急。总有一天我会去的。”她总是笑眯眯地这样回答。
  “总有一天?侬这个‘总有一天’,是啥个概念?”他笑着问。
  “嘿……”她低下头笑笑,“比如,侬有一天不想理睬我了。那我就要进侬谭家花园去好好地看一看了。”
  “既然不理睬侬了,侬还要进谭家花园做啥?”
  “寻侬算账呀!”她突然格格地大笑起来。过一会儿,见他略显得有点沉闷起来,赶紧问:“哪能(怎么)了?真怕我寻侬算老账?算了算了。这账就记侬一百年吧。一百年后再跟侬算总账!”
  但今天,却在这么一个不合适的时间、由那么一位不合适的人带着(当然,这么晚,没有熟人带着,她也进不了谭家大门)。居然不请自来了,而且事先一点招呼都不打。
  她终于坐了下来。但还是拘谨。上身挺得很直。两只手规规矩矩地放在小腹前面。在回答谭宗三那个“最近侬好啃”的问题时,还在悄悄地用眼角的余光打量这个本该她很熟悉的房间。她注意到那边博物架上非常醒目地陈放着一具石雕的美人鱼。一个北欧的女孩。很长很柔软的鱼身柔柔地盘曲着。一只手支撑在一块同样雕得十分光润的岩石上。另一只手揽住很长很柔软的头发,不让它遮住很忧郁的脸部和很沉静的眼睛。这具石雕,是他两一起在北四川路桥附近一家犹太人开的旧货店里看到的。当时两个人都很喜欢。都惊叫了一声。她说她喜欢她的柔美她的忧郁。他说他喜欢她像她。她愣了一下,反问:“啥地方像我?!”脸却微红起。但看得出,她为他认为她像她,而高兴。很高兴,又有点不好意思。后来,她又问过他很多次,我真的老像那个女孩吗?他还没看见过她这么不自信过。看到她突然不自信起来,他反而挺开心的。后来两个人还在玻璃橱窗前议论了许久。他说他要买她回去。她说,太贵了。他说,贵,怕啥。难得的嘛。买回去我就可以天天看到侬了。可惜下半身雕成了鱼的样子。要是把侬的一双脚也雕上去,就更精彩了。这时,她忽然脸一红,啐了一口道,呸,黄人!不买了不买了。便推着谭宗三,匆忙离开了那爿小店。“黄人”是她发明的一个专用名词。意思跟“下作胚”相近。专用来笑嗔数落他的。不知道为什么,谭宗三平时还挺喜欢她这一声“专骂”的。每每听她数落这一声“黄人”,心里总隐隐地会产生一种莫名的激动。但那天,却真让她搞懵了,被推出十来步,强行收住脚步,问她,我哪能(怎么)又是黄人了?她却只是红脸,不作答。谭宗三一定要去买。她一定不让买。后来,他忽然明白了,问,是不是因为那个女像全裸着的缘故?他叫道,那是条人鱼。她怎么能穿衣服呢?她依然红着脸说,那我不管。她太像我了。我就不能让侬买回家去,让侬身边那些不三不四的男人天天盯着她。我心里不舒服。
  但他后来独自又去了一趟,还是把“她”买了回来。不过,他也不愿让他身边那些杂七杂八的男人就这么看“她”。买回来后,便用一小条轻柔的白纱从“她”瘦削的肩上披裹下来,特别把那一对赤裸的初乳遮了起来。
  这时的黄克莹会意地瞟瞥了谭宗三一眼后,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去。
  谭宗三却略有些尴尬地回避了她这友好的一瞥。他当然是“心中有鬼”。因为在非常“无聊”、非常非常想念她的时候,他常常会悄悄揭开那条白纱,久久地呆看着那凝脂般的脸颊和幼笋般的初乳,还有那极其匀称的后背和圆润的肩头,甚至还会伸出一两根手指去轻轻地轻轻地触摸。摩挲。
  黄人……
  他常想,她说得真对。真好听。
  沉默。
  “侬吃茶呀。”
  “好的好的……”
  又是沉默。
  几分钟后,谭宗三终于搞清了黄克莹今晚破例找上门来的真正原因。
  她是来向他报告一个重要情况的。
  那次在梅家大宅跟经易门失之交臂后,她急于找到经易门,搞清一个疑问。她要搞清,那次经易门为什么急于见她,另外,前一阶段她和经易门之间,还出了一点不大不小的事,也使她急于要见到他。当时,她按经易门曾留给她的一个电话号码,给经易门打电话。打了好几次,都没人接。有一次,很晚很晚了,电话铃响了半天,咋地一声,总算有人来接了,却是个陌生的男人声,粗里粗气地告诉她,“经嘎里(姓经的家伙)老早就退房间了。侬搞啥搞?!”未等她再问下一句,就把电话挂断了。这使她很感意外。甚至诧异。“退房间”?难道这电话号码是旅馆房间里的?经易门在外头“包房间”?这倒是新鲜事。经易门为啥要在旅馆里包房间?他也有这种“花花肚肠”?她不相信。他包房间,肯定不会是“女色”方面的缘故。经易门没有这种必要(不是说他不想女人)。而是说,即使有时候为了解解闷,“轧一下姘头”,他现在也根本用不着花这个冤枉钞票,在外头开房间。经家那么大一幢小洋房。夫人死了,儿子跑了(经十六最近跟经易门大吵了一场,忿然“出走”了。)满楼空着,只留一个老娘姨。老娘姨在他家已经做了几十年。可以讲忠心耿耿,对经家发生的一切都只长眼睛耳朵不长嘴巴。白天黑夜收拾好房间,从来也不上二楼去打扰。平时就只在厨房间里待着。就像楼里那匹老黄猫一样。退一万步讲,经易门就算有那种在外头开房间搞女人的“癖好”,也不会把这种房间的电话号码告诉黄克莹啊。所以,直觉告诉黄克莹,经易门租旅馆包房间,一定是在召集一些人在筹划某种“行动”。直觉又告诉她,经易门的活动一定是跟谭家有关系的。一定是受命于谭家“另外一些人”(在黄克莹心里,一直把谭家的人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谭宗三的人,另外一些就是反对谭宗三的或者即便不反对、但心里是不接受他的。)为此,这个“行动”必定跟谭宗三有关。或者更直截了当地说,就是针对谭宗三的。黄克莹早就有这样的担心,谭家花园不会平静。天生不安分的她,再加上对谭宗三的关切,使她迫不及待地想掌握这里的“奥秘”。迫不及待地要见经易门。她先打听到经易门家的地址,到家里去试探。他果然不在家。这一点她料想到了。老娘姨没让她进门。这一点她也料到了。丰肥却又矮小黝黑的老娘姨只打开大门上方一扇巴掌那么点大的小窗,跟她说了几句话。一股强烈的樟木朽板和雪里蕻咸菜炒毛豆子再加上那种刨花水再加上旧地毯发霉的气味一起涌出来。这一切她统统都想到了。事先还编了一个理由,让这位老娘姨相信她是《新闻报》的一个女记者,应约来采访经易门的。“阿拉经先生从来不在家里见啥记者的……”老娘姨嘀咕,但是在接过黄克莹从小窗洞里塞进去的两包上等兰州水烟丝和一百声“谢谢侬喔,老阿婆”以后,还是把经易门的去向告诉了黄克莹。
  果不其然,经易门带了一帮人在三马路上一幢黑黢黢的花岗岩大楼里,正在组建一个类似“豫丰班子”那样的新工作班子。她走过那长而又狭窄的楼道。敲开那么多扇雕花桃花心本门。从一个大厅走向另一个大厅。楼梯铁扶手上的锈斑弄脏了她雪白的丝织手套。由那位表情圆滑的老茶房操作的栅栏式老式电梯,总是在格登格登颤动。而且老茶房身上发散出来的那股浓烈的烟垢牙垢和廉价雪花膏气味,让她几乎要窒息。大楼的底层大厅是黄豆和铜期货交易场所。本该拥挤着无数长衫布履或西服皮鞋,今天却清静得让人吃惊。而四楼以上专供各公司租用的楼层里(二楼三楼是为交易所服务的饭店舞厅旅馆),却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得可以。不断有人在暗地的匆忙中茫然地撞着或挤着黄克莹。
  经易门这个“豫丰班子”,租用了刚停业的“楼顶花园”小型舞厅,用板壁将它分隔,改装成五六个小写字间。所有的落地窗自然都用长长厚厚的窗帘布遮闭。为数不多的几盏壁灯,光线又十分暗淡。那时的上海还没有开始日光灯管可用。各个小写字间里使用的都是那种铜底座的绿玻璃灯罩台灯。所以一眼看过去,给人的感觉,好像到了朦胧的海底,东一搭西一搭地闪发着暗暗的绿色荧光。
  这儿的“戒备”,显然要比“豫丰”那边森严得多。一上楼梯,经易门便设了个“卡”,派两个扮成“茶房”的“门卫”专在这儿查验“派司”。黄克莹没有派司,原以为要经一番周折,却没料想,她一走进过厅,那两个“茶房”中的一个就迎过来问:“侬阿是黄小姐?”原来,黄克莹一离开经家,那个老娘姨立即给经易门打电话,做了报告。经易门根据老娘姨的口头描述,马上判定此女子,就是黄克莹,并对门卫作了安排。让他们不要阻拦,人一到,马上请进。
  那几天里,经易门正需要有人向谭宗三去透露一点他这边的“情况”,以便向谭宗三发出一点警示。
  但当场,经易门没跟黄克莹说什么,只是跟她略略寒暄了两句,借口有急事要办,把黄克莹打发了,但又跟她另约了时间,说是要“好好谈一谈”。当天晚上经易门果然如约前往一家老式茶馆店跟她见面。看样子他跟茶馆店老板相当熟悉。人还没有到,特备的小房间里,茶水点心就已经全部上齐。
  他虽然越来越忙,但看上去气色却越来越好。一件毛哔叽的深藏青旧中山装,虽然不能说怎么挺括,但也相当干净。气度也恢复了从前那样的自如,甚至更显从容勤谨,待人也更谦和。
  这次见面,让黄克莹越发感到紧张。经易门依然没有对白天她所看到的一切作任何解释。闲聊了好大一会儿。聊得黄克莹都想告辞了,他这才突然把话题一转,问起“三先生”。他问黄克莹,最近见过“三先生”(口伐)。“三先生”身体好(口伐)。然后稍稍沉默了一会儿,开始回忆他和“三先生”两人小时候发生的种种“趣事”。开始大谈他从小至今对“三先生”始终不渝的感情和尊重。滔滔不绝地说了将近一个多小时。说得黄克莹真的是“目瞪口呆”,不知他“这一把”里“到底押的是一个什么宝”。他不止一次地说到“在这个世界上,恐怕再没有啥人能像我跟三先生那样好过、却又造成过那么多的误会。这的确一直让我、也让谭家门里的大多数人非常非常痛心”。尔后又沉默了。又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抬起头,眼睛也湿润起来,支吾着说了这么一句让黄克莹惊心动魄的话:“谭家门里所有的人本来是真心寄希望于三先生的。事体做到现在这个地步,实在是……实在是不得已……我想黄小姐和三先生都是能理解我经某人的苦衷……”然后就不说了。足足有好几秒钟时间,一动不动地看着黄克莹。用他执著却又想表示一种无奈的眼神递过一个明白无误的信号:今天我约见你,就是要你把我这种“不得已”的心清带给“三先生”。对于即将发生的这场大变动,我经易门不是不能去抵御,而是不该抵御,也无法抵御。一切勿谓易门言之勿预。一切只有请三先生好自为之了。
  ……
  黄克莹惊异。精明而又十分有分寸的经易门虽然毫不掩饰地向黄克莹流露了这些重要的情绪,但在实质问题方面,比如他(们)对谭宗三究竟已做了些什么、还将发动些什么,却一点也不肯透露。守口如瓶。后来,她只得又去找许家两姐妹。从她两嘴里也只得知,最近谭家的那些“老妈妈”和“老奶奶”们频频在谭家祭祖祝寿用的“灵阁堂”聚会,而且分期分批约见了她们那些在银行界主事的本家人。这些活动一概都瞒着许家两姐妹,没让她两参加。所以她两无法得知更详尽的情况。但这样一个大印象是有的,那就是,谭家肯定要发生一场大的变动了。

                 118

  黄克莹最后还提供了一个情况:所有这些反对谭宗三的聚会活动的主召集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位谭老老先生的五姨太、谭家众人的五奶奶、谭宗三的生身母亲姜芝华。
  哦,“……河沙饿鬼证三贤。万类有情登十地。阿弥陀佛身金色。相好光明无等伦。白毫宛转五须弥。钳目澄清四大海。光中化佛无数亿。化菩萨众亦无边。四十八愿度众生。九品咸令登彼岩。”南无阿弥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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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克莹说完后,有十几分钟时间,谭宗三一直保持着沉默,没有说话。最近以来,他感觉出谭家内部有变化。感觉出雪俦和经易门暗中有活动。他也意识到,无论是“变化”,还是“活动”,矛头的指向,均冲着他谭宗三。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在背后主导着这一切的竟会是自己的那些“妈妈”和“奶奶”们。而召集这些“妈妈”和“奶奶”们来反对他的,竟会是他的生身母亲。他真的有些想不通了。他真的有些接受不了了。他从来没有对她们表示过不尊重啊。还是在盛桥的时候,他哪次回上海,不去她们各位的房间里请安问候?哪次不给她们带回一些刚摘的批把刚捞的河蟹河虾大黄鱼还有通州城馒头巷里的脆饼云片糕……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疏忽,那就是他很少(或者应该说是从来也没有)向她们报告过什么请示过什么,也不假装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去向她们讨教一点处理大事的办法(即便请教完了并不真的去实行)。特别让她们不能容忍的是,他当家后,曾就谭家的未来,跟重病在床的谭雪俦长谈过,也找东西管事房一些早已退休在家的老账房先生长谈过。但迄今为止,却没有跟她们中的任何一位做过一次实质性的长谈。你觉得你这么做是实事求是。因为这些“妈妈”和“奶奶”们虽然经常跟金融界和商界的朋友来往,但她们确确实实没有从事过金融活动,也没做过什么大的生意,更不懂什么机械制造电气工程。她们中间连会打算盘的都不多,更不要说使用计算器和计算尺。对谭氏集团如此庞大的经营活动,他觉得她们不可能向他提出什么肯綮的建议。他觉得只要我心里真正尊重她们,认真安排好她们的生活,让她们过得舒服宽裕,就没有什么必要再去花那份时间去跟她们装腔作势周旋。反正都是自家人嘛!有那份时间和精力,还不如让她们在牌桌上多摸两圈多和几把哩。对(口伐)?!
  难道我说的不是实话?
  是实话。
  但因此你让“妈妈”和“奶奶”们觉得你看不起她们,跟她们不贴心,把她们当成了只是一点土特产品便能打发了的“乡下老太太”。要知道,她们不是一般人家的“妈妈”和“奶奶”,而是具有谭家老太太和老老太太身份的“妈妈”和“奶奶”。她们对此当然要感到“愤慨”。她们有理由觉得你这个新当家人“不可靠”,有理由觉得“谭家头上(特别是她们头上)这块天要塌下来了”,更有理由采取一切必要的措施,防止“这块天塌下来”。
  特别是,最近你处理的那档事,让她们、尤其是让你这位生身母亲更加感到无比的失望。当时上海市府为扶植本地橡胶制品工业,由经济资源开拓委员会和地产局联合牵头,要对本市国产的橡胶制品进行一次总评品大颁奖。也可以说这是对本市橡胶制品工业从无到有从小到大五十年历史的一场总检阅。不仅为橡胶制品界注目,也为一切业界的一切同仁所注目。为确保这次评品的权威性,由市府出面,邀请各界强力人物组成奖评委员会。同时为确保评品的公正性,参加奖评委的企业界人士必须是和橡胶制品业没有任何连带关系的。而且还从南京北平天津请了一些大学教授参加。庞大的谭氏集团从没有涉足过橡胶业。谭宗三当然地人选奖评委。为确保整个过程不受干扰,又特地把全体评委拉到杭州找了个宽敞的别墅住下。甚至把电话都卡了。限制评委的行动自由。不得随意出入大门。当然,晚间的舞会还是开得蛮热闹的。请来的那些舞女也是蛮娇媚漂亮的。特地安排的昆曲折子戏专场和电影专场,也都颇受苦寂中的评委欢迎。但即便如此,评奖还是进行得十分艰苦。特别是进行到最后阶段,谭宗三发现,评委们的发言离工艺技术、产品质量和市场销售成绩等方面的考评已越来越远,评品淘选已成了橡胶业以外的某种“需要”和“力量”之间的较量。对此,谭宗三不仅感到意外,而且十分厌倦。甚至忿忿。都已经“隔离”到杭州来了,怎么还没有隔开?难道一定要隔到新疆沙漠里去,才能真正隔开?他听那些充满言外之意的发言,总觉得头脑胀痛得厉害。浑身乏力。有两次小组评议,都没去参加,索性躲在客房里称病。或到楼后的林间小道倘佯。在进行总评议的前一天傍晚,母亲姜芝华突然驱车赶来找他。他大为吃惊。“侬……侬哪能(怎么)寻得到我的?”他问。母亲得意地笑笑,说:“这枚就不要管了。明天你们阿是要进行总评议了?”“啊……侬哪能(怎么)晓得的?”他更吃惊。“有人要我来跟侬传话,最后投票时,侬一定不能投金鹿牌轮胎。”
  “这算啥意思?”
  “这是法纪委章主任让我带话过来的。”母亲压低了声音说道。
  “法纪委他管人家橡胶业的事,做啥?”
  “金鹿牌的老板总归有啥事体得罪了法纪委的长官。”
  “我一个人投否决票,也左右不了整个局面。”
  “人家法纪委的人已经算过票数了。只要再加上侬这一票,就肯定能把金鹿拉下来。”
  “侬拿了法纪委多少钞票?”
  “啥人敢拿法纪委的钞票?能让他们开开心心笑一笑就蛮好了!”
  “连一个法纪委都要来干预评奖。今后工商业界还有啥好日子过?”
  “宗三!”
  “哩哩”
  “侬听清我讲的没有?这桩事体,是侬大姆妈托我来办的。大姆妈的嫡亲弟弟是法纪委第三监察室的副主任。年纪已经到了。今年要是再提不上正职,一过年就只有退休回家一条去路了。他希望为法纪委出点力……再争取一把……”
  “他这样争取,人家金鹿牌老板几代人五十年的努力不就全部泡汤了?一个企业五十年。这是啥滋味?我伲谭家不清楚?”
  “宗三,我再讲一遍,这是大姆妈托侬办的事体!”
  “我晓得了,侬回去(口伐)。”
  “宗三……”
  “我晓得了。”
  但容易激动的谭宗三,在最后关口,还是没把“大姆妈”。“小姆妈”的托付放在心上,一激动,还是投了金鹿的赞成票。
  大姆妈长叹。母亲也长叹。不听招呼,不懂上层政治活动的规矩,怎么能容忍他主政谭家?假如容忍了,又怎么预料谭家的今后啊……
  最后的决定是在谭宗三从杭州返回上海的前一天晚上作出的。大太太(大姆妈)对姜芝华说,看来不下决心是不行了。姜芝华说,我听大太太的。大太太说,儿子是侬的。大主意要侬来拿。这是逼她做姿态。姜芝华犹豫了几秒钟。她暗想,不管她同意还是不同意,大太太是一定要把宗三搞下来的。因此,明智的选择,当然是跟着大太太走。于是她镇静了自己,很坚定地说,我是谭家的人,我当然听大太太的。大太太赞赏地点了点头,说,好。那这桩事体就交给侬,还是由侬这个做娘的出面去做。今后不管是不是宗三来当家,侬的待遇不变。只要我活着一天,“将之楚”楼里就有侬住的地方。姜芝华回答说,谢谢大姆妈。
  ……
  情况就是这样。
  “侬快拿主意呀!”黄克莹着急地催促谭宗三。她原以为,谭宗三在听说了这一切以后,会变得非常激动。激忿。这一向以来,他的性子虽然变得越来越慢,越来越内向,但一旦被激起,他还是能做到不顾一切不及其余的。他还是有很多的真诚。这一点。她还是有所了解的。有些男人一旦过了三十岁,往往连最必要的真诚和勇气都不再拥有。谭宗三作为男人,本来就不算太有勇气。但他的确有许多人少有的真诚。即便看到他那样热烈地“没有出息地”亲吻自己的鞋子的时候,黄克莹还是从中感觉出了一种难得的真诚。她希望能用自己“夜闯谭家”的行动,激起他。他拥有真诚,再激起一点勇气。作为现任的当家人,他还是拥有一切必要的手段和方法,来制止这暗中进行的“倒阁”行为。最起码也可以做一些保护自己的事,同时也保护自己的至亲友好。
  但他却使黄克莹十分意外地一直保持着沉默,怔怔地沉默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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