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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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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存伯当然不是因为黄畹町在背后戏谑了谭宗三,叫了他一声“三儿”,才清退她的。当谭宗三张大然陈实三人在大写字间里齐声责备他这样随意处置员工将给刚刚稳定下来的豫丰班子造成新的不稳定时,他却门声不响坐在对面的高背软垫椅子上,一句不为自己辩护;等各位谴责完了,才略带些歉意地承认自己在这件事情上的确做得欠考虑,答应马上设法补救,马上派人通知畹町姑娘,让她明天就来上班,还做她原来那份工作,使用她原来那张写字台,领原来那份薪金。
  侬真是吃错药了。没有事情寻出一点事情来搞搞。张大然拍拍他肩胛笑道。张大然也早听说谭宗三最近经常去秘书股坐坐转转,好像真有点喜欢上了这个头脑子老活络的“小姑娘”。(谭宗三过去绝少去秘书股。他讨厌过问那一摊乱七八糟的琐碎事。)也有人讲,是小姑娘先向“三老板”“划灵子”。(有意显示某种心迹。释放试探汽球)比如小姑娘最近下班后,再不像从前那样急着回家,总是有事没事地在秘书股房间里蹭发蹭发,好像总在等什么人似的,让人看了心软。但这种事,你管它干什么?随便它去啦。
  陈实没有作声。他不相信周存伯只是“欠考虑”。存伯不是欠考虑的人。大学毕业后,他跳槽那么多次,从北方到南方,换了那么多店家厂家,临走时,没有一个经理老板不想留他、不说他人好。可见他为人的历练老到周细。今天怎么会在这么一点小事上,显得如此草率毛糙?陈实更不相信存伯是想在豫丰别墅充当“风化警察”的角色。存伯在男女问题上的确比较谨慎小心,甚至可以说是相当“保守”的。从大学毕业到现在,他不仅没有“换”过老婆,而且十分用心地维护着自己那个在外人看来并不算“美好”的家庭。周夫人跟他稍带点亲眷关系,原是他妈妈的一个远房外甥女。不仅长得不算好看,识字也不多,更谈不上风度谈吐。针线女红烹调也都一般,算不上“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那一类。平时举手投足神情眉目间甚至还有点木讷。他去过他夫人老家。那是一片遥远的大麦田。微微隆起的土包上一大片高攒人云的大树从焦黄的地平线上突起。唯一的这一次拜访,留给他唯一的印象是灼热干渴和潮湿泥泞的反复交替。并总配带着一点猪圈里发散出来的那种糟朽气味。即便在小县城的大街上,也总能看到有瘦骨嶙峋的架子猪们在墙根上哼哼唧唧地蹭痒。但是这位毫无特色的“远房外甥女”却能在长达五六年的时间里毫无怨言地守护在他那因中风而半瘫的妈妈的病床前,替他尽了一个儿子应尽的孝义。妈妈说,我答应过她,侬大学一毕业就娶她过门。侬要不肯娶她,我今朝就撞死在侬面前。在这种情况下,作为周存伯肯定会说,姆妈,侬不要这样讲。我又没说不肯。我是周家唯一的儿子。我当然晓得必须要有人来为我照顾这个家。家是不能不要的。周存伯也真的这样说了。这位老兄,历来认为,在中国这个社会里,走极端是没有出路的。但不求个人发达、一味老实听话,同样也是没有出路的。因此就要在(也只能在)不走极端的情况下求个人发达。归根结底一句话,就是要极其出色完美地运用好这样一个基本法则:有所失才有所得。以失求得。以得补失。大器晚成。大音希声。男人一定要做男人的事。男人既不能愧对女人,也不能愧对家庭。但又绝不可为女人家庭所累。他自己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所以他绝不在“女人”一事上多花时间精力。但也绝不会去干预自己身边那些朋友知交在这方面的“癣好”。比如,他从不嘲笑陈实反反复复地结婚离婚,也从不挖苦大然跟房东太太女儿那“野鸳鸯”式的关系。至于宗三,他知道他一直在跟一个叫黄克莹的女人约会。但他们之间毕竟还没有任何婚约。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谭宗三有时对另一个年轻女子表示一点好感,表示一点新意,这也只是他自己的事,跟周存伯毫无关系。他干吗要去干预?那不是太愚蠢太低级了嘛!要知道,他从来也不是那种“好为人师”“好管闲事”“好当风化警察”的人啊。况且现在急等他这个“小班子总责任者”处理的事多得不得了。芜湖的米厂、屯溪的茶厂、南通的纱厂、诸暨的缫丝厂、广冶深山沟里的水泥厂……厂厂都有做不完的事要他去做。(他们现在体会到,也常常这么感慨,经易门这个人不容易。他当时一个人做我们四个人的事,还能那么从容。不容易。真不容易。)若不是十分必要,他怎么还有那个闲心用工夫去管什么“小黄姑娘”这么一点针尖绿豆大的事?!
  为此,陈实断定,这里面一定有什么名堂。下了班,他立即驱车到鲰荛家,把情况对鲰荛讲了。鲰荛也同意他的分析。于是两人又打电话把大然叫了来。大然一听他两的分析,觉得也有道理。三人立即决定约存伯来谈一谈。没料想,这边刚刚拿起电话机,外边的敲门声就响了。三人几乎同时站了起来,几乎又是同时叫了起来:“存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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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敲门人果然是周存伯。他当然是有话要说。为了避免电话和其它方面的杂事干扰,他一进门就提出找个安静的去处谈。张大然立即附议,并提出去他那个“小安乐窝”。苏州河边。烟厂后身。还备有上好的咖啡和西点招待。还可以省下诸位一笔不菲的茶座费。
  “算了吧。我宁可出点钞票也不去侬那里。吃不消侬那里的那种胭脂味道。”陈实故意做出一副不屑一顾的神情,皱起鼻子说道。这几个兄弟虽然从不讥讽大然跟那个房东太太女儿的这种同居关系,但也从来没有人提出要上他那里看一看做做客。明显有一种既不承认、也不把他那一部分生活和他那个房东太太女儿当一回子正事的姿态在里面。对此,大然心里多少也是有点尴尬相的。平时不好意思说。这时就趁机发出邀请。没想当即遭遇陈实迎头一击,平时脸皮蛮厚的大然,这一下居然面子上也有点挂不住了。
  “啥胭脂味道?侬好像去过似的!”张大然忿忿反驳。
  “还用得着去吗?这是完全可以想象的嘛!”陈实哈哈笑道。
  “侬就这么怕胭脂味道?怕胭脂味道就不要找女人嘛。哎呀呀。真还没有发现嘛,陈先生原来是从和尚庙里出来的。那么正经?不大对头吧?恐怕是从尼姑庵里溜出来的(口伐)?”张大然进一步把脸涨红。
  “好了好了。嘴巴上关关门。不要瞎三话四毒染了纯洁少年。”周存伯说道。“纯洁少年”者,鲰荛也。因为鲰荛至今还没结婚。甚至还没认真跟异性深入交往过。故而他们常在玩笑中称他为“纯洁少年”。
  陈实提了几个可供晤谈的去处,张大然大发孩子脾气,报复似的故意全部加以否决。
  最后,周存伯只得把大家拉到西郊“哈同别墅”。要了一个背静的茶室。三杯咖啡。一壶白开水。才算安定下来。白开水是为鲰荛要的。近来一个老中医说他必须有所忌口,开了一张单子,列了一大串进不得口的东西。包括咖啡这样带刺激性的洋饮料。陈实很不以为然。他告诫年轻的鲰荛,听这种“庸医”的话,侬只有死得快。不刺激?不刺激人怎么活?人就是靠刺激活的。空气刺激肺。食物刺激胃。异性刺激生殖。穷困刺激奋进。战争刺激更迭。权势刺激抗争革新。要排除了一切刺激,把人关在一个纯净绵软的空间里,没有任何兴奋忧虑困扰痛苦期盼挣扎……那还不等同一摊烂肉?有意思(口伐)?活得下去(口伐)?
  “好了好了。刺激也要分分合理不合理。不要乱讲三千!”周存伯向陈实不屑地挥了挥他那只独臂。
  “合理?哈哈。太讲合理本身就是一种不合理。周存伯,看着吧,侬这个人将来死就死在跟人太讲‘合理’这一点上。”陈实慷慨激昂起来后,周存伯却不作声了。这是他一贯的做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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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在哈同别墅,周存伯告诉大然陈实鲰荛,他发现谭宗三在背后偷偷地亲黄畹町的鞋子。而且不是一般地亲,是在摸,揉搓,在……
  “在怎么?”大然微笑着问。
  “在……”周存伯放下咖啡杯,为难地看看大然,似乎有点说不出口。
  “他在做啥?侬讲呀。”
  “我讲不出口。”
  “因此侬就要开除小姑娘?”
  “我管不住宗三,只有这样……”
  “要侬管啥?他喜欢亲小姑娘的鞋子,让他亲好了。要侬管啥?”
  “身为拥有几十家厂店、几千万资产的大家族的当家人,假如喜欢一个女子,他完全可以公开提出来向她求爱。可以跟她约会。可以请她吃最好的饭看最好的戏帮她买最贵重的珠宝首饰。哪怕像侬张大然那样,置一套房子,‘金屋藏娇’‘秘而不发’也未尝不可……可他……”
  “可他不喜欢用常人的方式和异性来往。偏偏喜欢使用自己的方式来表示他对自己所喜欢的女子的感情。侬管那么多做啥?!”
  “他不是不喜欢,而是做不到。”
  “他不是在跟一个叫黄克莹的女子在约会吗?”
  “可是……”
  “可是啥?”
  “可是……”
  “老兄,痛痛快快讲吧。既然叫我们来了。就不要犹抱琵琶半遮面了!”
  “他在黄克莹的问题上也是……也是这样……”
  “也是只亲她鞋子不亲她人?”
  “侬怎么会知道这种详情的?”
  “这你们就不要管了。”
  “侬不交代情报来源,我们怎么相信侬讲的是真的呢?”
  “我可以告诉你们这情况的来源,但你们千万不可以再泄露出去。”
  “哎呀,侬今朝怎么那么婆婆妈妈呢?”
  “这情况是经易门告诉我的。”
  “侬跟经易门暗中有来往?”
  “没有。绝对没有。”
  “没有来往,他怎么会向侬提供这样的情报?”
  “他说他考虑了许多天,想来想去,为了谭家、为了谭宗三,他觉得还是有必要告诉我让我掌握这些情况。以便我见机行事,采取相应的措施,让宗三逐步地正常起来。真正担负起谭家当家人的这副担子。”
  “唉,凭良心说,经易门这个人还是有大局观,还是相当不容易的……”陈实感慨道。
  “先不要跟我讲经易门的好话。我倒偏偏搞不灵清,为啥喜欢亲女人的鞋子,就不能担负起谭家当家人的这副重担了?这种说法有何理论根据?啊?”张大然却还是有点不买这个账。
  “你们真的没有感觉出宗三身上有许多不太正常的东西?”
  “这跟他喜欢亲人家的鞋子有啥关系?我有时候也喜欢亲亲女人用过的手绢衣物。难道这也表明我有毛病?”
  “大然兄,侬不要硬捉扳头(找岔子)了。侬讲的跟存伯兄讲的,真的是两回事。”一直在边上没有插嘴的鲰荛,这时站起,双手把住咖啡壶,一边给在座的诸位“大哥”倒咖啡,一边劝道,最后又用法文低声啼咕了一句含义很不清楚的话:“Les chevaux doivent mener lecocher(大街上,马应驾驭马车夫)。”
  刚才鲰荛一直没作声,是因为他跟周存伯一样,早就发现宗三老哥有这种样的“嗜好”(毛病?)。他的这个“发现”,是从他的妹妹那里得到的。鲰荛半年有个妹妹叫鲰荛三月,跟他一样,高中没毕业,就长期养病在家。
  谭宗三相当喜欢鲰荛的这位小妹。他喜欢她。不仅仅因为她的名字好听。鲰荛三月。“三月残花落更开,小檐日日燕飞来”。也不仅仅因为他自己从没有过嫡亲的妹妹。有个小妹似的女孩在眼前转来转去自觉新鲜。更主要的是因为她敢于当着他的面表示自己的不高兴。但又不是蛮不讲理、趁机撒娇瞎使小性子的那种村姑。(三月的这个特点,不知道我在前面是否已经讲过)也许是因为有病,她就是在夏日里也总穿着长袖衬衫长裤子。灰蓝色的衬衫灰蓝的裤子。到人家里做客也如此。还总喜欢把长袖衬衫塞进裤腰带里。再穿一双半新不旧的跑鞋。她穿跑鞋从来不把鞋带系紧。松松地打个结。有时连结都不打,只是把它们松松地掖在鞋帮里,很让人心动。她特别容易激动。有时坐在那里静静地听别人讲话或翻看外文杂志,也会满脸涨得通红。所以医生讲她不容易养好病。很有几位从英国或德国留学回来的博士有意娶她。她每次都把胆敢来说合的朋友骂一个狗血淋头。她觉得他们要娶她,只是为了可怜她。“妈的,吃了两天洋面包就以为自己嘴唇皮上可以踏三轮车了!Fuck you!”她哥劝她接受那些求婚者的好意,哪怕试着跟他们交往交往,也不失为人生一课。她会气得浑身发抖:“啥人生一课两课!侬以为我不晓得?侬就怕我将来要侬阿哥养老。所以来煞不及要把我推出门去。告诉侬鲰荛半年,这房子是爹爹妈妈留下来的。有侬一份,也有我一份。侬住得。我也住得。将来等侬娶了阿嫂进门,我自会让出去的。不会惹你们讨厌的。到那一天,我鲰荛三月就是困马路档讨饭,也不会求到侬阿哥头上。侬放心好了!”她数落得忿忿。目光炯炯。站在书橱前那棵盆栽热带乔木旁边,不挪动脚步,只是挥动着她那双颀长的手臂,做着各种含义微妙而又繁复的手势。目光同时又是湿润的挚烈的委屈的真是诉不完的肝肠寸断说不尽的风波余恨。真是“将那厮钉木驴推上云阳,休便要断首开膛;直剁得他做一锅儿肉酱,也消不得俺满怀惆怅。”([脱布衫]。元曲《赵氏孤儿》第五折)谭宗三总觉得此时此刻的三月是最让人动心、最经得住人细看、也是内涵最丰富的一个。她回眸顾盼,无意中流露着哀怜;挥斥方遒,蓄意地表示出执著;明明是小巧一个,却偏偏要煽起熊熊一团。同时把自己任何一处都显现得那么好看。比如抖动着的眉尖、比如密密布置在小鼻梁上的汗珠、比如苍白的手背、比如微微隆突的胸襟和挺拔地站着而夹紧了的双腿、那圆润的肩头和富于动感的髋部。甚至那平时不为人注意的后背部,这一刻也在矜持中透现着一种渴求……只有此时他才不会去注意对方的脚,而只被她的整体颤动所吸引。回上海后的一些傍晚,他曾经想过很多次:黄克莹到底有些什么地方叫我那么心动?除了她的那双脚和那双旧皮鞋……想的结果是,黄克莹身上有许多地方,的确很有点像三丹。比如三月和黄克莹一样从来不用乱七八糟的化妆品。所以她两都不像谭宗三熟悉的其他女人那样闻起来差不多就像从同一只浴缸里爬出来似的。其实她总有点虚肿。(这一点我在前边是不是也已经交代过了?)小小圆圆的手背上总有几个弹不起来的肉窝窝。

  但鲰荛半年发现,谭宗三常常把专注的目光毫无顾忌地停留在三月那双并不算好看的脚上。有一次到他家(谭宗三常常去他家),三月不在。他却问半年,三月刚走?半年问他,侬怎么知道三月刚走?他笑道,侬闻闻呀,这沙发上还留着三月身上那股类似消治龙药膏的气味。还有一种类似干净的绒布衬衫在太阳地里晒久了的清香。后来,半年到厨房里去烧开水。(兄妹两在家,要是没有客人来,连开水都懒得准备。非得等客人来了才去烧。平时,两人就吃自来水。当然,家里有一只从旧货商场觅得来的陶瓷沙滤水壶。还是真正的荷兰货。就用它过滤自来水。)等他拎着热水瓶回到客厅,看见谭宗三站在壁炉面前,呆瞠瞠地盯着陈放在壁炉架上的一帧三月放大了的照片,一动不动。这是三月发病后的第一年,由五姨妈带着到福建东山岛去玩(当然也是为了养病),在一片极荒芜的沙滩上照的。有那种叫不出名字来的高大乔木(不是椰树也不是什么棕榈)斜长着。有翻扣在旧石屋前的破小船朽黑着。有撩拨她额发的强劲海风鼓动着。当然还有一根仿佛要把她吞没的海平线在远处咆哮着。她赤着脚。独自一人。赤着脚。谭宗三缓慢地抬起手,用细长而敏感的指尖缓慢地抚摸着照片下边的那一部分。那里是三月的脚。她赤着脚。半年悄悄地退了出去。没有让对方发生任何难堪。这样的事总发生过三四回。有一回,他退去时碰到了过道里的那只铁皮畚箕。让谭宗三吃了一惊,猛回头张望时,那细长的手指却还滞滞地留在了三月的脚上。
  但有一点也是肯定的,任何时候,当着三月的面,谭宗三绝无半点不自重的表现。而且也可确切地看出,他是发自内心地把她当作自己的小妹妹来对待的。这一点,鲰荛绝对相信。
  他有时真有点可怜这位面相极文绉绉的“老哥”。On Frenude,well icheuch dichten.(哦,朋友,让我和你靠得更紧。海涅。)

  “我曾经跟宗三谈过这桩事。”周存伯说。
  “侬……侬居然还跟他去谈了?”张大然失声叫了起来。
  “他怎么说?”端着咖啡杯的陈实一边说,一边又给大然递去个眼色,让他别打断存伯的叙述。
  “他不承认。”
  “不承认什么?”鲰荛问。
  “他不承认亲过那小姑娘的鞋子。”
  “那当然啦。啥人会当面承认这种事体呢?侬多问的嘛!”大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
  “他的那种不承认,可以看得出,不是在借口,推托,赖皮,掩盖;而是……而是……非常真诚的……”
  “在这个世界上,侬还相信一个成年人的真诚?”
  “话可不能这样讲。宗三的为人、脾气,我们还不清楚?他只不过有点任性,但做假……还是不太会的。”
  “一般情况下,他是不做假。他也用不着做假。谭家的子孙嘛。手里有的是钞票嘛。他想要什么就可以得到什么。他可以不做假也活得很好……别人行吗?”
  “侬这样讲宗三,是不是有点太刻薄了?”
  “……我们既然是在讨论问题,那目标只有一个,寻找正确答案,就不要管话说得中听不中听。我们都是过来人。应该懂得这起码的一点道理,在个人隐私问题上,即使像宗三那样城府不太深的人,也不会向任何人都亮出自己的底牌的。这很正常嘛。他不承认,不等于他没有做过。我倒觉得,现在先要弄清楚的应该是这样一个问题:就算宗三亲过那个小姑娘的鞋子,不管他怎么亲吧,横过来亲,直过去亲,值得不值得、需要不需要我们这样大惊小怪?!”
  “大然兄,侬能不能让存伯把话讲光?”鲰荛不急不缓地请求道。
  “还要讲啥讲嘛?你们不觉得,我们这样的几个人,拉司卡(Last car)在这里一本三正经地讨论谭家三先生是不是亲过一个小姑娘的鞋子,是不是有点太滑稽可笑了?”张大然忿忿甩动他那一只胳臂,差一点把鲰荛脸上的那副圆框眼镜碰掉下来。
  “侬让存伯讲完。”陈实好像听出一点什么名堂来了,很不耐烦地打断大然的牢骚,并一把把他摁回到座位上。
  “……我跟宗三谈过后,宗三有两天没有到豫丰上班……第三天夜里,他突然给我打了一只电话来,问我,他是不是真的亲过那个叫黄畹町的小姑娘的鞋子。当时到底是一个什么情况。他还问,当时到底是我在做梦,还是他在做梦?”
  “他说他在做梦?”鲰荛有点紧张。
  “他还讲了啥?”陈实也有点紧张起来。
  “他反复声明,他不记得自己对这个黄畹町小姐也做过这样的事……”
  “什么叫‘也做过’?好像他对别人是做过这样的事的?”
  “侬怎么回答他的?”
  “我只告诉他,当时我肯定没在做梦。然后,他就不响了。但也不放下电话。只听见他在电话里呼呼直喘。过了老长一段时间,才开口讲了一句,他回头再好好去回想回想。希望我不要把这桩事讲给任何人听,更不要对那个叫黄畹町的小姑娘采取任何措施……”
  “病态……肯定是病态……”
  “啥病?我看你们才有病哩。简直无聊透顶。几个成年人集合在一起,专门议论自己朋友的这种隐私。对不起。我不奉陪了。我要先走一步了。”张大然说着,竟然不等存伯他们回应,就拿起自己的公文皮包,向外走去。他心里着急。分工归他管的那一摊业务中,有一笔四千万的盐业银行拆借款,到期利息还没着落。在南通和连云港两地赶造的两只五千吨级的码头,已待料停工六七天。而每停工一天,从理论上计算,公司就得倒贴、亏蚀二万多美金。屯溪一个只有一百多人的茶厂,这时也来轧闹猛(凑热闹)。厂长突然病故,内讧四起。员工家属结伙到县政府静坐。县政府昨天一连发来三个加急电报,催这边去人料理。而这个厂子厂部的水泥小楼门楣上却留下过谭老先生这样一副亲笔对子:“闲是闹非不该尔等来论,知仁知义本当吾挤去争”。
  看到大然要走,陈实凶凶地叫了一声。张大然恼怒地把皮包往一张空的藤沙发上一扔,回转身来就指着陈实叫道:“我真受不了你们这种‘正人君子’,一本正经地聚在一起,津津有味讨论朋友的隐私。弟兄们,我们都是成年人。都是有身份的成年人。你们不觉得这样……有失体统?一点都不感到难为情?”
  “大然,”存伯平静地指了指张大然原先的那个座位,让他坐下。“侬先不要急,好啃?我跟侬一样没有兴趣在背后议论别人性倒错方面的趣闻。我想在座的几位,即使都还称不上‘正人君子’,大概也不至于卑鄙下流到这种地步,特地叫了出租,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拿自己好朋友的这种私房事来过嘴瘾。我们这几个人好像还没有这种恶习。请侬耐心听我讲完。大然,我们这几个人聚集到豫丰这面大旗下,都是付了代价的。是舍弃了自己原来的一摊前程,到谭家来搏一记的。我想这里尤其以侬付的代价最大。可以讲是‘破釜沉舟’‘以求一呈’。从踏进谭家门的那一天起,你我的身家性命就全系在了一根绳子上。这根绳子要是断了,你我也就完蛋了。这根绳子就是‘谭宗三’……”
  “谈得到完蛋吗?他喜欢一个小姑娘,在背后亲亲人家的鞋子,就说明他要完蛋了?不要搞了!”
  “侬还没有听懂我现在要谈的到底是个啥性质的问题。侬还没有听出来,宗三他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出了问题。发生了某种……某种我们还不太清楚、但实实在在已经发生了的变化。他处在一种病态中。这种病态、这种变化一旦发展下去,得不到有效的控制和良性转寰,有可能侵蚀他其他方面的思维能力和决策能力,因此就有可能在处理谭氏集团一系列重大问题时发生重大偏差。到那时你我就会成为覆巢下的一堆危卵……”
  “一堆薄壳蛋。软壳蛋。”陈实冷笑着补充。“张大然,到时候侬就是想哭也来不及了。”
  “危言耸听!”大然继续嘟囔了一句。他这时虽然嘴上还在犟着,但心里却已经开始动摇了。在又稍稍僵持了一会儿后,他还是按捺住性子,悻悻地在他原先的那个座位上坐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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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个人低头垂首默吟了一会儿,最后关起门来加紧嘀咕,低声做了这样几条决定,不得外传:
  一,确立与谭氏集团共存亡的必胜决心。雄袤敞深,不到最后关头决不轻言放弃。
  二,各人手中目前正在进行之中的有关谭氏集团企业的各项目一律按原计划进行。不得有误。陈实方面那个“联合投资银行”筹建活动,要加快速度进行。确保年内正式挂牌开张。
  三,加紧搞清谭宗三在心理生理方面所存在的“隐患”,有意识加强跟他的个人接触,在接触中实施人格和心理诸多方面的影响。对谭宗三,同样遵守一个原则:不到最后关头决不轻言放弃。
  四,加强豫丰工作小班子的内部制约,进一步确立以存伯为主脑的运作体制;尽量要用“老成烛照”之心,面对当前这“重凉扑面”之秋。是谓“不是英雄,也解匆匆”。
  五,不改变清退黄畹町的决定。因为已多次发现,下班后她独自留下,总要借口自己家没有专用的卫生设备,而使用别墅里的卫生间洗澡。洗就洗吧,豫丰楼里的卫生设备就是为方便大家而添置的嘛。但她偏偏在洗澡前,还要故意把那双旧皮鞋脱在卫生间门外,“诱惑谭宗三”。尔后,把热水放得哗哗直响。让一团团雾一般的热气大量从门缝里窗缝里滋出。而且有两次还发现,故意不锁卫生间的门。故意让它虚开着。而这时,她明明知道,“三老板”还在楼里。当然她也知道,这时除了三老板以外,楼里再没有旁人。小姑娘人小心不小。而且据经易门查实,小姑娘家里情况相当复杂。父亲黄福奎跟汪升记锅炉厂老板从前的小老婆有句搭。而这个汪升记锅炉厂,这一阶段正和谭氏集团内的南方锅炉厂为争夺闽北苏北赣北和粤北市场而“打”得不可开交。这个“汪嘎里”甚至不惜工本,为驻扎在这几个区域的地方保安军司令部免费安装热水热汽循环供应系统,取得这些“地头蛇”部队支持,派人在各要道口设卡,专门堵截南方锅炉厂的运输车队。找你岔子。让你不痛快。这位“前小老婆”跟上海滩青帮里的不少龙头大哥也有染。虽然还不太清楚,黄畹町身后是不是有她在操作,但及早割断这根可疑的线,看来还是极其必要的。
  在回市里的路上,几位又做了进一步的分工。大然主抓日常生产经营,着力于眼前,确保每月汇人上海总部来的“流水数”不低于往常水准;陈实除那个“投资银行”外,主抓各改制项目,更多地考虑集团下一步变法趋向;鲰荛则继续发挥他强闻博记擅长考据又善于条分缕析的特点,下大力气搞清谭宗三本人目前这场心理人格异变的性质和程度。
  “经易门和谭家几位前辈的情况,还要不要继续查?宗三前两天还在向我催要这两方面的情况。包括所谓的五十二岁问题。”鲰荛问。
  大然略感意外地问:“他倒没有忘记?”
  鲰荛答:“没有(口伐)。经常在催问。催得老紧的!”
  陈实笑:“半年老弟啊,侬真成了我伲小班子总管调查部的特务头子了。”
  “……”鲰荛红了红脸,没做任何反驳,只是一本正经地等着存伯的回答。
  周存伯看了大然和陈实一眼,问道:“你们二位有什么高见?”
  “先搁一搁(口伐)。还是集中力量先把宗三的情况弄弄清才是最要命的。”陈实说道。大然在一旁却不表态。
  “侬看呢?”存伯又问鲰荛。
  “我反正一样。不查这个,就查那个么。‘特务头子’既然已经当上了,只好当到底了。”鲰荛笑。
  “我看侬真吃力!问来问去!侬老兄拍个板算了!真噜苏。”大然不耐烦地斜了存伯一眼。刚才进一步明确存伯在谭宗三之外的“主脑”地位,让他心里的确有些不太舒服。当然,这并不表明他对由周存伯来担纲有什么不服气。稍感不平的是,在议定这件事的全过程中,居然没有一个人提一下他张大然。(哪怕有一个人提一次也好。)对此,他的确感到不舒服。而且不是一点点不舒服。
  “那就这样定吧。侬把手头上的其他事体都先搁一搁,集中精力先把宗三的情况搞清楚。同时,也不妨碍兼顾一下那个五十二岁的问题。”存伯对鲰荛说。回到市里,跟大然陈实分手后,存伯又特地跟到鲰荛家,问了问前一段对经易门和谭家那个五十二岁问题的调查情况。最后叮嘱鲰荛:“有一点请侬注意,不管查到啥情况,都不要随便向外头人透露……”
  “‘外头人’,具体指哪些人?能给我划定一个范围(口伐)?”
  “……”存伯一时找不到确切的“辞令”来婉转地表达自己想表达的意思,反倒还是鲰荛痛快,直截了当地问道:“是不是有些情况连大然陈实也不一定要让他们晓得?”
  存伯马上笑道:“不完全是这个意思。怎么可以把大然陈实算作外头人呢?我只是想讲……不管查到啥情况,一定要先跟我通气。我们两个先来梳理权衡一下。因为事关宗三本人,有些情况怕是不能扩散出去的。不能不慎之又慎……你说呢?我没有其他意思。”
  同样聪明过人的鲰荛会意地微笑了一下,便默允了存伯的请求,不再追问。说话间,已到吃晚饭时间。三月推门进来问:“周大哥是请我出去吃馆子呢?还是亲自下厨,为小妹我露上一小手?”鲰荛忙说:“三月!周大哥到我伲家来做客,侬不请他下馆子,反倒来敲他竹杠!有这种道理喻?”周存伯忙摆摆手,说:“走走走。今朝我请客我请客。”三月忙要去换衣服,却被半年一把拖牢,说已经约了钟医生去他家看病,没时间下馆子了,还是在家里随便弄一点蛋炒饭吃吃就算了,以后再讲。三月不高兴了:“喔哟。又是蛋炒饭。蛋炒饭。侬除开蛋炒饭还有别的名堂经(口伐)?”但鲰荛就是不愿下馆子。存伯也只好笑笑,当然不会留下吃他的蛋炒饭,便匆匆走了。三月撅起小嘴数落她阿哥:“我晓得侬啥阴暗心理。侬就看不得侬这几位朋友待我好。他们又没有跟我去开旅馆。侬吃啥醋啦?!”“瞎三话四啥。啥开旅馆吃醋?侬懂啥叫开旅馆吃醋?!我吃侬啥醋?!”鲰荛脸微红,忙喝斥辩解。“我不懂?哼。侬不要再把我当洋盘(笨蛋)了。我的事侬样样都要轧一脚。现在阿爸妈妈都不管我了,侬倒管得那么起劲。侬做啥啦做啥啦……”三月跺着脚连连喊叫,尔后便撅着嘴拿起一本一八八六年版的《Nuttall's Standard Dictionary》回自己的房间去了。留下鲰荛,独自一人在窄小的客厅里无奈地想半天,最后只好走过去,轻轻敲敲妹妹的房门,说道:“走呀,走呀,我请侬去吃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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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开鲰荛家,周存伯并没有马上回自己家。找了一家小饭馆,吃了一碗鸡鸭血汤。二两锅贴。二两五加皮。三四块油煎臭豆腐干一小碟血血红的辣伙酱。看看天色阴得厉害,云头越来越厚,赶快又叫了辆出租。等车开到法国花园(复兴公园)门口,天上便落起小雨来了。他叫司机放慢速度,走吕班路环龙路马斯南路,绕一个大圈子,又重新开回到法国花园门口。停下。司机以为这位“老兄”要等啥女朋友。却只见他只是萎缩在车后座阴暗的角落里,遥对着马路对面一家糖果店的铁皮招牌发呆,不等雨真正落大,折起身,便叫走。去老西门。老西门在法国花园东边。中间隔着六七条马路。五六里。但等车到老西门,却什么事也没办什么人也没接,又说,送我去跳水池。跳水池在法国花园西边,和老西门整个是一百八十度的大掉头。中间也隔着六七条马路,还不止六七里。(加上到老西门这一段,就十好几里了。)这位“老兄”想做啥?“今朝不要拉了一个‘馊饭户头’(说话做事不负责任但又挺厉害的家伙),只是想弄怂弄怂我,白相一记?到最后还要不来车钱。”司机不无担心。但再看这位“老兄”的面相,言谈举止,又不见在“馊饭户头”们脸上必有的“横气”和“瘀气(愚气)”。也不像从精神病医院里逃出来的。司机心里暗自嘀咕。但是……开到杜美(汾阳)路口,司机决然把车停下,回头歉疚地笑道,这位客人,对不起。车子出了点毛病。麻烦侬换一辆车。周存伯打量了司机一眼,也不多说话,摸出两张大票子,轻轻往副驾驶座上一弹。灰绿棕红的纸币,飘飘荡荡,悠悠然落到了司机的屁股旁。周存伯说,麻烦侬再送我回法国花园门口。司机看看这两张大票子。毛算算,这点钱数足够他在这条路上来回走个三四趟的了。于是咬咬牙探出头去看了看,发动着车,缓缓掉转车头,再次向法国花园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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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易门就住在“法国花园”所在的这条辣菲德路(复兴路)上。周存伯想去“拜访”他,但犹豫。迟疑。就是下不了最后的决心。就这样来来回回从经家门前走了三四趟,清清楚楚看到经家素朴的窗帘布后头亮着明黄的灯光,最后还是拿不定主意。今天在“哈同别墅”,有一件该说的事他没对大然陈实和鲰荛他们说。隐瞒了。怕说了会引发他们更多的疑虑,不易收场。这件事说起来也不复杂。昨天晚上,他跟谭宗三大吵了一场。吵得如此激烈,以至于周夫人和在周家帮佣的那个徐州娘姨在隔壁房间里听着这两位一递一声的高腔,居然吓得浑身发抖,想出门来劝存伯两句,腿却软得怎么也迈不开步去。后来听到谭宗三忿忿然甩门而去,周夫人的眼泪终于一下进发坠落,人也瘫软在靠背椅上。
  谭宗三是来追问周存伯和经易门之间的“勾当”的。他听说经易门去找过周存伯。他问周存伯,经易门怎么会来找侬?做啥来找侬?周存伯奇怪,自己在豫丰楼里的一举一动,谭宗三怎么会知道得那么清楚?他问谭宗三,谁告诉侬,经易门来找过我了?谭宗三说,这个,侬不要管。周存伯便笑道,宗三,这可不行啊。侬既然要我主管豫丰班子,就必须给我足够的行动自主空间。否则,我这个总责任者,就难以责任得起来啊。我不能事事时时都先上“奏折”、“条陈”,等侬“御笔”亲批后再动作。一是没有这种可能,二是也没有这种必要啊。
  我没有限定侬时时事事都向我请求报告。谭宗三冷冷地反驳。今后也不会这样要求侬。我今朝来访问侬的,只是侬跟经易门的关系!
  我跟经易门的关系?哈哈。我跟他有啥关系?他是侬谭家的前任总管。我过去认都不认识他……
  侬不认识他,他怎么会来找侬?
  侬晓得现在每天从早到晚有多少人到豫丰楼来找我?这中间有几个人是我过去的熟人?大部分都是不认识的嘛。谭家这么大一摊业务,我怎么可以限定自己只跟过去的熟人来往呢?只要是为了谭家的发达……
  侬不要跟我讲这些好听的。经易门跟其他人不一样。
  宗三,侬听我讲……
  周存伯,我今朝明确告诉侬,从今以后,不许侬跟经易门往来。谭宗三突然显得极其不冷静,铁青起脸,对周存伯大声喊叫起来。
  宗三,侬……侬……请侬不要用这种口气对我讲话。好啃?周存伯竭力控制住自已被损伤的自尊心,颤颤地讲。
  不要用这种口气对侬讲?告诉侬,今后侬假如还想吃谭家这口饭(天哪,怎么可以这么说?实在太过头了。)就请记牢我今朝这句话,不要跟姓经的来往。更不要瞒着我,偷偷跟他来往。
  我们没有来往,只是谈一次话。
  谈话也应该让我知道。
  宗三,侬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我告诉侬,今后侬假如还想吃谭家这口饭……(天哪,他又说了一遍。他简直疯了。)
  我不吃。我不要吃。周存伯显然已经无法忍受谭宗三此刻这种突如其来的蛮不讲理和“专横”了。侬以为我一定要吃侬谭家这口饭?我不吃!
  侬不吃……侬不吃……(谭宗三没料到周存伯也会这么喊叫起来的。他一下给吓住了,给闷掉了,霎时间内甚至都不知怎么回复对方才好。过了好大一会儿,才骤然爆发般地说道)不吃,侬可以走……侬可以走嘛!
  好。侬叫我走……谭宗三,侬应该明白侬今朝夜里对我讲的到底是啥!
  我当然明白。
  侬明白就好。现在我只有一句话要对侬讲。侬想听听我最后想对侬讲的一句话是啥吗?谭宗三,侬实际上跟侬所讨厌的经易门是一路货,也是想方设法地让自己周围不如你们的人都服服帖帖地跪在你们面前,然后又想方设法地去向更强大的人出卖你们自己。你们拥有一切。但唯独缺少自己。
  那不是我,是侬。
  侬。
  是侬。
  侬。
  我?哼,我没有干预过侬生活。我没有派人监督侬和哪个小姑娘之间的正常往来……(你还以为你跟黄畹町之间的那种来往是正常的?)更没有一点道理都不讲地开除一个小姑娘。难道侬不晓得,侬这种做法,完全跟经易门当年的做法是一式一样的?不过,侬比他显得更加隐蔽更加卑鄙而已。当初经易门为了遣走黄克莹,还给了她一笔为数不算小的钞票哩。
  我倒要请侬想一想,我清退黄畹町是为了啥?我还不是为了谭家、为了侬谭宗三?!
  休息。请休息。(谭宗三冷笑着做了个篮球规则中的暂停手势)请不要再讲下去了。当年经易门也是这样对我讲的。我真谢谢你们了。周存伯,我不要侬这样为我着想。我请你们都放灵清了,我出高价请侬来,不是为了在自己身边再制造一个新“经易门”
  既然这样,我看……我两今晚就没有必要再谈下去了。
  不谈就不谈。谭宗三冷笑着,一甩手便转身走出了门去。
  尔后,在这一晚上剩余的时间里,谭宗三和周存伯一方面都非常非常懊悔。懊恼自己居然如此幼稚冲动和冒失。如此意气用事感情用事。同时又都非常非常想不通,为什么同窗多年、近期内又合作得相当默契的对方,居然会把自己说成是“经易门”。
  而让周存伯更感到“震痛”的却是,谭宗三怎么会知道经易门来找过他。这件事他只对陈实、大然和鲰荛说过。而且一再叮嘱过他们,此事极敏感,千万不能走漏了风声,传到宗三耳朵里去就可能被误解。果不其然还是走漏了风声。是谁?是故意的?为什么要这么做?针对什么?最后的目的又是什么?
  等等等等。
  另外有一点也是让周存伯百思而不得其解的。经易门来找他也没说什么了不得的事,更没策划什么针对谭宗三的“阴谋”。即便他事后没有及时向谭宗三“报告”,谭宗三也无须为此就动这么大的肝火,说出那样一些极端伤人的话,把两个人的关系一下推到破裂的边缘。但他居然就这么做了。
  到底是经易门“不好”?还是谭宗三太脆弱、太过敏、太变态、太……太让人说不清?也许是他……真的是有什么病了?鞋子……小姑娘……还有他那么容易冲动……火爆……任性……他拒绝许多正常人都不拒绝的事情。
  再想一想,是拒绝,还是做不到?周存伯回想进入谭家以来这一段不算太长的日子,在谭家内外接触的这么些“头面人物”中间,真正说经易门不好、同时又不佩服他、以至咬牙切齿地恨他的,恐怕只有谭宗三一个人。连那位病危中的前当家人谭雪俦也曾秘密召见周存伯,特地当面嘱咐他,“有事情的时候,还是可以找找经易门这个人的”。这件事,他还没敢告诉谭宗三。当时,谭雪俦派人给他送了一封短柬,说是要见他一面,并叮嘱:“不必将此事通报其他任何人,以免节外生枝,平添许多不必要的烦恼。”言下之意当然是要他别告诉谭宗三。那天见谭雪俦,给他最大的一个刺激就是,他亲身体会到,“豫丰别墅小班于”在谭家众多老人马心目中的地位,是何等的“低贱”,体会到不管谭宗三和他们这个强力工作班子在如何埋头苦干惨淡经营,谭家上上下下的大多数人,依然把谭家的中兴,寄托在经易门身上。那天奄奄一息的谭雪俦实际上并没有跟他说几句。一进门,谭雪俦先是审察般注视了他一番,尔后极其乏力地动了动瘫放在床边沿上那只枯瘦之极的手,算是打过招呼了,甚至都没让坐,过了一会儿,才轻声问了句:“……还好吗?”周存伯不懂他这一句“还好吗”,到底是指何许事、何许东西、何许人,但又不便追问,也不能不回个应,就点了点头,含混地答了一句:“还好。”谭雪俦便疲乏地闭上眼睛,又轻叹了一声,说:“谭家的事,不容易。要难为侬了……难为侬了……”这是接见全过程中,唯一带一点感情色彩的话。于是周存伯忙弯下腰轻声答道:“应该的……应该的……”(这时,一个一直守护在床边的中年护士小姐,毫不客气地做了个手势,让周存伯离谭雪俦远一点)周存伯没有反抗,觉得也没必要反抗,便稍稍直起一点腰,往后退了小半步。这时,谭雪俦似乎是有疾要吐,却又吐不出来,吭吭地挣了两下,上半身随之似电击般地也向上耸了耸。一口气上不来,霎时间脸就被憋得通紫青黑。筱太太忙带领医生护士扑过来一通紧张,总算吸出了半口痰。谭雪俦又喘半天。用了不少进口的镇喘喷雾剂。在不间断的嘶嘶声中,让周存伯很无趣地又十分尴尬地呆站在一旁。没有人理睬。周存伯觉得自己是否应该学得乖巧一点,主动提出“退席”了。从在场人(筱太太和每天轮流来看望守护雪俦的姨太太、老太太和老老太太们)的眼色神情看,她们全都巴不得他快点走。这些很老的或不太老的太太姨太太们,从来都看不起“豫丰别墅里这帮子赤佬乌龟”。于是周存伯又一次弯下腰,轻轻对仍闭目静息着的谭雪俦告别了一声,便赶快转身离去。居然没有人挽留他。太太老太太们只顾着用芦根密蒙花马勃蛇舌草虎杖地骨皮木芙蓉熬出来的汤汁,给谭雪俦揩脸揩身,哪怕虚心假意地跟他表示一下客气的,也没有。就像一阵微浪冲走了一堆烂菜皮。一直等到他走出门去,快走到那个宽敞的雕花楼梯口了,突然有人追上来,叫住了周存伯,训斥道:“喂喂喂,谭先生没叫侬走,侬哪能自说自话就走哉?谭先生还有话要关照侬哩!”原来,擦过脸,谭雪俦自觉精神爽快了一点,力气也恢复了一点,便睁开眼睛让人赶快叫回周存伯。这次表示了一点客气,再次动了动那只瘫放在床边沿上的枯手,说了声“侬坐”。然后就向周存伯交了一个底。这“底牌”便是:“今后有啥事体,还是可以去寻寻经易门的。懂(口伐)?勿要忘记了。我跟经易门也已经打过招呼。他会认直接待侬、配合侬的。”
  那天走出谭雪俦房门的时候,周存伯本应为了刚受到的轻蔑而感到忿恨。他甚至可以设法对此进行报复。比如立即去找谭宗三。他清楚,谭宗三一旦得知谭雪俦居然背着他挑唆怂恿他“亲信班子”的人去跟经易门联络,还要搞什么“配合”,一定不会善罢甘休,一定会找上门去追根寻底算这个账(包括对付那一帮“老女人”和“不太老的女人”)。他会闹得他(她)们昏天黑地人仰马翻一个个都没有安生日子好过。让周存伯他好好地出一口气。赏心说目地痛快一番。也让谭家老宅里的这些人知道,“豫丰班子”的人决不是一团没有灵性的面粉团可以让你们随便揉弄。欺侮。
  但不知为什么,当时他却忿恨不起来。不是一点气忿也没有,只是在他那气忿中却总也掺和着令人不太舒服的失落,沮丧。甚至……自卑。同时还隐动着那种几乎是无法抑制的新奇和激动。他从来没进过这幢“将之楚”楼。但早就听说过它。(不可能没听说过。)它以它钢筋水泥的本体、厚重的主调、庞大的格局和精细的分布、特别是居住者的身份,而确立了自己在谭家至高无上的地位,声望。它是谭家历代当家人的“官邸”。它是谭家前主脑机构东西管事房的所在地。建在它后花园里的那个精美绝伦的“小佛堂”,更是谭家所有夫人太太和姨太太性灵升华的地方。“小佛堂”的屋顶是一整片用铜浇铸出来的。周围半亩大小的地方,全部用雪白的英石铺砌。佛堂前栽着一棵从暹逻迎回的菩提树。这样的佛堂,这样一棵真正来自小乘胜地的菩提树,恐怕寻遍全上海所有的私人花园,也再寻不出第二个了。没有人会穿着鞋走进这半亩圣地,走近这棵菩提。没有人不对一早一晚准时从这寂寞月兰林后传出的筹鼓诵经声不肃然起敬。在周存伯原先的猜测中,走进这个“将之楚”,大概跟走进一个相当破落的“旧货商场古董店”差不多。老女人全裹着小脚,抽一根长长的旱烟袋。大小茶房大小娘姨身上的灰布褂子都油腻得可以拿去给剃头师傅当蹭刀布用。他想象谭雪俦两眼无光、神情猥琐,想象他的那些太太和姨太太们脸上都涂着厚厚一层白粉,牙齿却是黑黄的残缺的。他想象“将之楚”楼里阴暗。木板楼梯发出嘎吱嘎吱的破朽声。空气中充满着老鼠屎的味道。两只老祖宗传下来的釉下彩掸瓶上肯定布满了灰尘。这里的人甚至都说不清改元“民国”,到底是多少年前的事。箱子底里还藏着丝绣的文四品雨过天晴老虎方补正在霉烂……
  但是,周存伯那天亲眼所见的却并非如此。
  首先这“将之楚”楼名的来历就很有人情味。楼建成之初要取楼名。这似是当时的一个风习。谭老老先生请沪上不少闻人学士相师风水先生来出点子。光为这,就办了十好几桌酒水。但取来取去,没一个能让谭老老先生中意的。似乎总没能言简意赅地切中谭老老先生的心。一天傍晚,心烦意乱的他正等着医院里的消息。头天夜里,儿媳妇临产,送圣芳济医院,据说难产,要死要活地生了十几个钟头,还没生得下来。作为公公,他不便去产房门口守着。甚至不便老打电话探问情况。但他太想知道产房里正在发生的一切。生也罢,死也罢,他太喜欢这个通情达理而又绝对能干的儿媳妇了。他曾经寄希望于儿子,但儿子没能还报于他的,却都由这个聪明绝顶的儿媳圆上了。几十年来,他还从来没有这么着急过,从来没有这么害怕失去一个人……一个年轻的女子……他没法控制自己的烦躁。他不许楼里出一点声音。不许任何人走动。不许任何人碰电话机。不许任何人动用汽车。不许他们开灯。不许他们关门。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还应该做点什么,方能帮助她渡过这道生死关。他只知道,此时此刻,对于她的这道生死关,自己已然是无能为力的了……无奈之中,他顺手翻开久已不翻了的那部《孟子集注》。这部浙江杭州书局出的影印版精装书,还真有一番有趣的来历。几年前,他应书局的一位老友之请,为翻修灵隐寺“随喜”了千把块钱。过后,自然便忘了。千把块钱的事嘛,怎么可能老记在心里?过了一段时间,那个老朋友突然给他寄来这么一套装在锦匣里的书,说是受该寺修缮委员会之托,寄上书一套,大概算是答谢吧。他那天正好翻到卷五《滕文公章句》上,顺眼看去,卷首头一句便是“滕文公为世子将之楚”。他的心猛一跳。将之楚?将之楚是什么意思?要送走谁?失去谁?天哪。他一阵慌乱,甚至晕眩;忙到处找书翻辞典,还没等他找出个头绪,医院里来电话了。她生了。生了个公子。她也平安。虽然流了不少血。几至于奄奄一息。老先生欣慰地一下颓坐在书堆里,连连地叫道:“将之楚啊……将之楚将之楚……”后来,他不仅把楼名定为这个谁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将之楚”,还执意给这位世孙找了个湖北奶妈。世孙周岁,他亲自带他母子两乘船溯江而上,真的做了一番“之楚”游以还愿。这个被祖父如此看重的“世孙”,便是今天的谭雪俦。
  那天周存伯来到“将之楚”楼前,正是一个下弦月的上半夜。夜色自然朦胧。楼影越加恢宏。风声趋向寂寂。月兰林里却潮湿得很,为他略显拘谨的脚步平添许多迟涩。刚走到楼门前,就见一个中年茶房早等候在水门汀台阶前,此时趋步上前来低声问道:“是豫丰的周先生?”得到肯定回答后,便转身轻轻拍了拍巴掌(据说,在谭老老先生时代,有久候的贵客到,这一声通报是要技直了喉咙,很宏亮地喊进门去的。但自从谭雪俦便血不止后,此地便严格噤声)。听到掌声通报,大门便无声开启,有人递出一双软底拖鞋,让周存伯换去脚下那双沾泥带水的皮鞋。从进门的那一刻起,周存伯就要求自己拿出“新总管”的身份和姿态,不卑不亢地迎击可能遭遇的任何“不测”。实际上,他也是这么做的。但从踏进那虽说是已陈旧但仍应认为是辉煌的门厅后,他心里,一直是一波接一波地动荡着。许多意想不到的情况都要求他改变以往对这个旧大宅及其主人的固有看法。比如说,在一般情况下,主人长期病危,长期主事的总管又突然被撤换,宅子里多少总会发生一种失控后必然要呈现的零乱不堪。但这里却丝毫没有。(起码从大面上一点都感觉不出来。)周存伯注意到,下人们依然穿着统一的深棕色“号服”一律“两尺半短打”装束。直贡呢面圆四轮胎底黑布鞋。门厅里不可避免地飘浮着一股来苏尔消毒液和中药汤汁气味。那些陈设在大理石面腰鼓形紫檀木花几上的盆景,用翡翠、玉石、珊瑚、象牙、蜜蜡等,做成活鲜鲜的竹子、松柏、仙桃、腊梅老桩,再配以铜镀金或掐丝珐琅盆,既富贵又清朗,且保养得纤尘不染。明光锃亮。这说明楼里的人心还很齐(!),也说明这楼里的佣人受到过极严格极规范的训练,而且确实是训练有成。养成了极高的素质。(谁训练了这些高素质的佣人?自然是那个“经家三代人”。)
  在此前,周存伯还没有见过谭雪俦。极其黄白而又极其消瘦的谭雪俦,眼底的确无神,但眉目间却依然隐现着一股与众不同的清气。那些太太夫人老太太老夫人们对待周存伯虽然傲慢冷淡,但举止谈吐还得承认是少有的庄重高雅。周存伯想象不到谭雪俦的卧室竟会有如此宽大,也没想到竖立在双人床榻周围的那四根雕花床罩柱子几乎跟古老的橡木西餐桌腿一般粗。当时在场的夫人太太老夫人老太太大概有五六个或六七个之多,全都穿着宽袖黑丝绒缎子滚边上衣和黑丝绒宽脚管裤子。当然也有所区别,那就是上衣分对襟的和斜襟的,再就是滚边的颜色和花纹饰样的不同了。当她们一齐向周存伯款款走来,或一起向他投去疑询冷静的一瞥时,那种接踵而至的、无法言喻而又不言而喻的威势,既是无声的,更是无法抗拒的。而周存伯知道,到场的这些,还只是全数的三分之一或二分之一。
  她们对谭雪俦所显示的忠诚和爱护(爱戴)是那样的真挚细腻。尽心尽职。又有那样一种忧郁。听天由命。但心底里又不肯善罢甘休。他听到其中有两位年轻一点的,甚至用英文跟医生讨论谭雪俦的病情。同样要指出的是,周存伯发现,甚至在老老太太中,都没有一个是缠过脚纹过眉的。她们都保留着谭老老先生提倡的天足和大色。还有一点在周存伯看来也并非是不重要的。她们进得谭雪俦房间,各人都有各人一个大致固定的位置。忙而不乱。散而有序。即便有时几个人一起去帮着医生护士做一些什么必要做的事,做完以后,她们各人总下意识地又会站回到她们原先在约定俗成的情况下分得的那个位置上。无怨无悔。悄然屹立。真是一幅极感动人的爱怜图。“后妃乐土图”。
  周存伯在谭雪俦的房间里一共只待了不到十五分钟。但就在这十来分钟里,他却亲眼看到有三四批八九位十来位贵客,登门看望病危中的“谭先生”。有市政府稽察司的副稽察李汉云。有利通戒烟丸的发明人唐济华。有在十六铺开渔行在老北门开浑堂(浴室)的陈安七。有黄金荣过去的厨师、现在金门大戏院老板马祥生。还有竹生居夜宵馆襄理。摩根华洋电器公司董事。申曲的著名票友“麻皮雪春”。独杆子(自己一个人)长期在摩尔鸣(茂名)路“十八层楼”上包租豪华套间、在跑马场里又养了三匹纯种名贵马的退伍中将和“洪帮”中的“执法老九”。等等。等等。最让周存伯感到意外和不可思议的是,正和陈实一道紧锣密鼓地为“豫丰”筹办“联合投资银行”、并向谭宗三和他们“豫丰小班子”提供了大量资讯、说明经易门和谭雪俦在过去的一二十年里如何不善于和中外金融界巨子交往而使谭氏集团失去了无数次大发展良机的金城银行两位副总经理,居然也结伴来看望谭雪俦,并给他带来一张名医徐小圃开的“犀角地黄汤”的方子,专治气血虚损、又伴阴虚阳浮之症……
  走出“将之楚”,周存伯“百感交集”。他不知道该如何总结自己第一次踏进这幢著名的小楼、并在那些著名的人物面前所获取的人生感受。说他们“百足之虫僵而不死”?说他们“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说“人生境界无穷尽,本是一番楼外青山天外天”?说“三万里农桑,一千年际会”?说“竹外一枝斜更好”“夜潮国向月中看”……好像都是,又都不是……快走出月兰林了,他最后又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将之楚”。心里忽然一紧,深深觉出,自己过去对“谭家花园”的了解理解真是太浅薄大局部也太空泛。总而言之是太概念化了。忽然觉得,假如自己真的要利用谭家这个大舞台,在自己的后半生认真做出一点事情来,恐怕是绝对不能疏忽了(疏远了)“将之楚”这一支力量。要知道它绝对是有力量的。是的,它还是有力量的……
  一霎那间,他仿佛看到,那一群高贵庄重的女人再次以她们特有的矜持固执(偏颇?),飘飘然地向他走来……
  也许正是这些新的思考,感触,体悟,才导致了昨晚那场和谭宗三不堪设想的大吵,导致了今天白天自己急匆匆把大然陈实等人找到“哈同别墅”会商,也才导致了今晚此时在辣菲德路上长时间的徘徊倘祥。决定不下,到底要不要去面见一下这位前“总管内务大臣”兼前“军机大臣”经易门。
  仍在犹豫。
  他问自己:是进?还是不进?
  他又问自己:进,会发生什么?导致什么?
  他又问自己:不进,又会发生什么?导致什么?(在谭雪俦当面发出那样一种明确的暗示后,自己仍然执意地不去找经易门联络,有朝一日“将之楚”会不会唯我是问?如果真要“唯我是问”,又会怎么个“问”法?)
  问……
  怎么问……
  讨厌的雨,真是下个没完没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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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十分钟后,他终于还是敲开了经家的门。经家门锁上的铜把手已经开始有点生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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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易门正在楼下空荡荡的客厅里等他。他告诉周存伯,就在刚才不大一会儿工夫,从来没给他打过电话的谭宗三,突然给他打了一个电话来,问,周存伯是不是还在他这里。如果在,让他立即回豫丰,谭宗三有急事找他。
  周存伯一怔。
  经易门忙问:“侬告诉三先生,侬要到辣菲德路来找我?”
  “侬想我会那么笨吗?”周存伯答道。
  “吃茶吃茶。”这时有人送茶上来。熟人都知道,经家有好茶,而且对泡茶那一套,特别有门道。据说相传已有几十年的历史。据说经老老先生被谭老老先生看中,最早就是因为他特别会泡茶。所以朋友们到经家,总是嚷嚷着要好茶吃。不太熟悉的客人来了,不用你嚷嚷,好客的经易门也会拿出自己最好的茶叶来招待。
  “看来,今朝我是吃不成侬这杯好茶了。可惜。”周存伯淡淡地一笑。说的倒是真心话。
  “也不是啥好茶。随便吃吃的。”经易门谦和了一句。
  “等一会儿,侬给谭宗三回电话,不要说我已经来过侬这里了。”周存伯笑着关照道。
  “我想我也不会笨到这等样地步的。”经易门同样笑道,送周存伯到门厅,忽然请周存伯稍留步,似乎是忘记了什么似的,很快地回到房间里,几分钟后手上拿着一小包东西回到门厅里。那小包里装的便是今晚吃的那种茶叶。周存伯忙推却:“这哪能(怎么)好意思?刚刚我是开开玩笑的。”
  “也不是啥好茶叶。随便吃吃。”
  周存伯见他怕雨淋湿了茶叶,在罐头外又裹了一层油纸,再放进一个特制的竹蔑编的小拎筐里,递到周存伯手上。尔后又低声连连说道:“谢谢侬来看我。真的老谢谢的。”
  这一切都做得那么从容认真自然。周存伯没想到这么一个显赫一时的“内务总管”待人居然如此周到细致谦和。颇为感触。稍稍沉默了一会儿,便握着经易门的手,用力说道:“好。我们后会有期。”但同样让他未及意料的是,未等他这句话的话音落地,一直显得十分谦谦温和的经易门,脸色一下板正起来,斩钉截铁地回答道:“周先生,我两的交往,就到此为止,请侬以后不要再来了。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你我这样来往,无利于三先生目前的处境,也无利于他今后的发展……不仅无利,恐怕还有大妨碍……”
  “这……这是雪俦先生的意思……”居然让经易门来教育自己应如何忠诚地维护谭宗三,这真叫周存伯一时间相当尴尬和不适,忙哼哼地解释。
  “我明白。但……”经易门低下头去,沉吟了好大一会儿(似乎是在寻找更合适贴切的词语)才说道,“但,现在在谭家当家的是三先生。谭家今后的希望也全在三先生身上。这一点,存伯兄一定比我更清楚。侬讲呢?”
  周存伯还能“讲”什么?
  走出楼门,经易门已经为他叫好了出租车。回到豫丰别墅。下车时,他不想再要那包茶叶了,便把它留在了车座上。却被司机发现。他掏钱拜托司机把它送还给经易门。(做一个姿态给他看看!)未料想第二天上午,这位司机又受经易门之托把它送了回来,并带回一张经易门亲笔写得极为工整的便笺。只见便笺上写道:

  存伯兄:
    弟昨晚颟顸乜,多有冒犯。但确无他意。
    磊磊心迹,天地共鉴。
                弟 易门泣血

                  88

  昨晚周存伯回到豫丰别墅时,雨正落得紧密。整幢别墅里,只见秘书股的窗子里还亮着灯,只有谭宗三一个人独自低头垂首门坐在偌大一个空房间里,还在等着周存伯。除此以外,再不见其他人其他光亮。一路上,周存伯的心情相当复杂。甚至可以说相当沮丧。没想到会在经易门那里碰了这样一个不硬不软的大钉子。没想到事没办成,却偏偏让谭宗三洞察了自己的行踪。犯了这样一个大忌。等一会儿,恐怕不管自己怎么辩解,都不能恢复谭宗三对自己的信任了。唯有供出谭雪俦。事实上这次也是他在背后指使的嘛。但供出了谭雪俦,以后又怎么再面对这位“前当家人”呢?或者就如经易门说的那样,只看现在在谭家当家的是谁,别的就先不去顾他。但今天自己在“将之楚”楼里所见所闻所感受到的,又确确实实印证了这样一个忧虑,如果要想在谭家门里把事情继续做下去、并真做出一点名堂,就不能不顾忌至今仍占用着“将之楚”的那一大帮人,不能只“看现在的当家人是谁”。
  是谁向谭宗三报告了那天经易门来找过他?又是谁暗中窥知了他今天晚上的行踪,向谭宗三作了密报?到底是谁一直在暗中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陈实?大然?鲰荛?还是自己的妻子?或……或什么?再没什么可“或”的了。要知道,除这些最亲近的人以外,再无别人可能这么接近自己、并掌握着自己的行踪啊。周存伯真是不敢再想下去。
  谭家门里的事情真是太复杂了。一路上,他好几次叫车子停下。好几次想,算了,不回豫丰了。不只是不敢面对谭宗三,也不想再遭受那样的“灵魂拷问”。他想,就此离开谭宗三吧。出了这谭家门,哪里还找不到一碗饭吃吃?何必非要厕身于这么一个充满是非祸福的漩涡中讨食?
  是的。走,是容易的。他不欠谭家。倒是谭家欠了他。起码还有这个月的薪金没拿。几十个日夜的忠诚。但就这么“不辞而别”地走了,甘心吗?在以往的十年里,他也有过这样的“不辞而别”。但那都是因为当时的老板死活不放他走。舍不得他走。他们好话说尽。条件给够。但他已经做厌了干腻了。他已经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为了更新的向往,他必须果断摆脱。那时的“不辞而别”只是为了个摆脱。而今次,却纯粹为了“逃避”。他就是不想逃避,才铸就了那样的“十年”。甚至付出了一条胳膊的代价。(从山西的窄轨火车上掉下来,跌进道旁一挂恰好隆隆驰过的马车身底下。被那重负的胶皮轮压断上肢的瞬间,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和绝望,至今想起来都还要出几身冷汗,打几个寒战。)好不容易回到上海,刚要以这十年失去一条胳膊为起点,在上海再造自己的人生,坚信这后十年再不会是那前十年,却定要以这样一次“逃避”为过渡?而且是从赫赫有名的谭家“逃”出,是从已同样赫赫有名的“豫丰”逃出。可谓“众目睽睽”。这一逃,肯定逃一个身败名裂,遐迩皆知。而且只要谭宗三在总商会的聚餐会上,稍许说那么两句不中听的话,全上海任何一家有名的商家店家厂家,从今以后都不会再聘录侬周存伯,从今以后,侬就有可能被彻底封杀深埋在上海。
  当然,也许谭宗三不会这样做。但,万一他想这么做、也真的这么做了,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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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到豫丰别墅的大铁门门口,他还迟疑了好半天。雨,在进一步地落,甚至不见稀小,同时击打出租车的黑壳子车顶,同时又假借风的威势,在车窗玻璃上形成一扇扇带响动的水幕,模糊了路灯下那不多几件尚可辨认的景物。后来他看到别墅里那个唯一亮着的窗户。(藕荷色的?用五十倍水稀释龙胆紫后形成的那种色调?)他知道就在那个窗口里,谭宗三在等他。他忽然又隐隐地躁动起来,就像是一艘平底木船驶近了正发生严重回流的航道,又好像一瓢冷水突然浇在通红的铁板上。哦,谭宗三。是的。一切差错的根源就出在这个谭宗三身上。就是要走,也要让他知道我周存伯到底为啥才走的。应该当面去跟他讲讲清楚。谭宗三,如果侬还是十年前我们分手时的那个“谭宗三”,我今天怎么可能再把自己的希望分散寄托到那个“奄奄一息”的病人身上?更不可能背着侬去找那个“经易门”。侬三十三岁。侬年富力强。侬应该有足够的热情足够的想象力足够的毅力去策划去推动去制衡,也应该有足够的恨去对付侬必须恨的人。侬甚至可以去制造部分“野心”,它会使我们整个计划中所有的步骤都包含一种(并闪现出一种)必要的灵气和光彩。但正是侬,使我们失望。侬缺乏应有的这一切素质。侬甚至只敢偷吻一个姑娘的鞋子。侬把我们召集到侬树起的“豫丰”这面大旗下,难道只是为了撤换一个“经易门”,只是为了尽快帮侬查清谭家所谓“五十二岁”这档子事情?(现在看来,撤换经易门这件事,到底算不算公正算不算得当,也还是可以商榷的。)除了这两档子事体,在更多的时间里,侬甚至对那些并不算太复杂、但又必须经侬过目签字认可的账目、电报、信函、合同文件……都表现出一种不该有的焦躁厌烦,缺少最起码最必要的耐心和兴趣,使我们这些做下手的人无所适从,也难以理解难以接受。这又不得不使我想到,包括侬独身到现在的这些种种出格行为,难道真的只不过是在证明……证明……请怨我直言,证明你至今的无能和萎缩?
  也许我今天不该去找经易门。不该触犯这样一个久存在侬心底的“禁区”。作为“豫丰班子”的“总责任者”,我更不该让自己心理的天平在当前这个时刻发生如此的倾斜,我愧对侬的信任。委托。
  但是……
  但是……请侬替我想一想,如果我要像常人那样正常地生存发展,我不这么做,又能怎么做?无论是我,还是陈实或是大然,当然也包括鲰荛,我们都是极其愿意做侬最忠实的朋友和下手……但是……
  周存伯说到这里,一直低头不语、表情呆木的谭宗三突然举起了一只手,抬起头,放出直凛凛的目光盯了周存伯一眼,中止了他滔滔不绝的倾述。周存伯以为他要进行反驳了。他也准备倾听他的反驳。哪怕是谩骂。长时间来,周存伯真的非常想听一听这位老同窗的“心声”。但是,谭宗三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手便慢慢垂落,并再次很沉重地低下头去,让潮湿明亮的秘书股再次笼罩在突发的寂静之中。
  外头的卫生间里有人在洗澡。哗哗的水声伴随腾腾的蒸汽,从依旧未关紧的门缝里游荡出来。刚才进楼时,周存伯就发现了这一点,并且还看到有一双女式的旧皮鞋摆放在那个卫生间的门口。甚至还有一双穿脏了的短筒丝袜软绵绵地脱放在那鞋壳里面。
  水声让人烦躁。厌恶。不安。
  谭宗三终于开口,说:“谢谢侬讲了这么多。我知道了……我叫侬来,只为一桩事体,黄畹町……我已经通知她从明天起重新上班。当然不是回豫丰。那样侬和我面子上都不好看。我已经通知大然,把她安排到谭家其他店铺里去做一份轻巧点的生活。我觉得还是有必要让侬知道一下。这桩事体如果有错,错也不在小姑娘身上。你们应该责备我。责备我是……没有关系的……”说到这里,他突然收住话头,眼眶里很亮地闪烁,似乎是湿润的什么;然后又接着说了下去。“小姑娘要求再到豫丰来洗最后一次澡。她说她家里没有这种设备。上海的确有交关(许多)人家都不具备这种设备。我就答应了。她是十分钟之前来的。来了后,我跟她谈了两分钟话。小姑娘难过地哭了两分钟。她自己带了肥皂毛巾拖鞋。带没带浴衣,我没有注意到。她讲,她洗好澡马上就走,绝不会耽搁我们。她讲她长到二十一岁,碰到的最好的人,就是豫丰别墅里这一帮子大阿哥大阿姐了。她永生永世不会忘记在豫丰别墅度过的这几十天。她讲,今后只要有用得着她的地方,只要觉得还可以给她一点信任,就只管给她大伯家打电话。她大伯一定会尽快转告她的。她也一定会尽力去做的。这是她大伯家的电话号码……”
  电话号码写在一张粉红色的信纸上。很小巧的三行字。第一行是她的名字加一个冒号。第二行便是那号码。第三行用稍大一点的字写成。而且每一个字都用蓝黑墨水着意描粗了的,写着这么一句话:“谢谢各位大哥大姐帮忙。”
  “这电话号码侬收着。”谭宗三说。
  “为啥让我收着?”
  “侬不收着,啥人收着?”
  “……我……”
  “不要再讲了。没有啥好讲的了。”谭宗三苦笑笑,眼眶里似乎又很亮地闪了一下。“都是我不好……还要讲(口伐)?”谭宗三很诚恳地看着周存伯,等着他表最后的态。这时周存伯心里突然一阵难过。甚至非常非常难过,甚至想要哽咽。谭宗三也把头低了下去。
  后来谭宗三就走了。他让周存伯等着小姑娘洗完澡,安慰她几句,再叮嘱她几句,再叫一部出租车,把她送回家。

                  90

  周存伯看着谭宗三局促地走远,一时间竟然有些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谭宗三的“闷葫芦里到底卖的是啥个药”。他今晚为什么不向他发火。这的确使他愕然。要知道,他本应该发火,也有理由发火。但他却没有发火。难道真的只是叫他来很无聊地“等着小姑娘洗完澡安慰她几句再叮嘱她几句再叫一部出租车把她送回家”?
  不。我想无论是谁都不会接受这样的事实:自己新任的“总管”背着自己,私自去联络被自己撤去的“前任总管”。即便不发火,恐怕也是要认真谈一谈的。但谭宗三却不想再谈了。觉得已经没有谈的必要了。他突然明白,事情已经没有回寰的余地。谈也多余。他请来这几位大学同窗,本意是要替换掉那个让他十分讨厌(又害怕)的经易门。但眼前的全部事实无一不在告诉他,你换不掉。新人也是“经易门”。即便不是全部,也起码是部分。好不容易把姓经的“经易门”从后门口送走,从前门踏进来的,却仍可能是不姓经的“经易门”。
  那天陈实来向他报告,经易门“秘密”地去找过周存伯,几分钟后,大然也来敲门,一看陈实在座,忙诡秘地嘿嘿一笑说,你们忙,我等一息再来。谭宗三料想他也是来报告此事的,便招招手,叫住了他。“阿是来讲存伯的事?坐嘛。”大然不吃烟,他就扔了一块琥珀样半透明的松籽糖给他。大然接过糖块,看看谭宗三,又看看陈实,马上猜到,陈实也是来谈这桩事体的,只不过比他早到了一步,便仰身哈哈大笑起来。陈实也跟着笑。谭宗三却不笑。这样的事已发生不止一次两次了。或者是陈实先来报告什么事,或者是大然先来报告什么事,尔后另一个几分钟后肯定就会赶到。谭宗三知道他们不是约好了这么做的(演的)。他们只是一直在互相监视着。把对方的一举一动全部纳入自己视界。他们都希望能在谭宗三面前占个“先”。都不愿在谭宗三面前落后于对方。如果是谭宗三找他们两个中的某一个商谈什么,而没找另一个,另一个就会显现得非常不安。非常踯躅。非常徘徊。非常按捺不住。过个十分二十分钟,就一定会过来推门看一看。看看对方是否仍还在谭宗三的写字间里坐着。有时找个借口,索性进来窥测,以揣度谈话的内容。有时只是推开一点门缝,迅速地瞄这么一眼,立即退去。如果跟这位谈过后两天,没有跟那一位透露那次谈话的内容,那一位一定会怏怏地来找你,会很沉闷地在你面前坐很长时间,甚至长吁短叹,迂回地探问,小心翼翼地征询。然后就一五一十地把他这一段日子来为你所做过的一切,事无巨细地从头罗列一遍。用非常诚恳的目光看你。用非常中肯的语调叙述。整个上身都会向前探出,肩头控制不住地微微耸动。脸颊则一定会微微红起。举出许多旁证,以确证他为你谭宗三所做过的这一切的真实性。(其实这些事都刚发生在昨天前天或今天。根本用不着什么证明。有的甚至几十分钟前,谭宗三还跟他们或争论过或讨论过总结过。)尔后突然说不下去了。用那样一种极其委屈的眼光诉说着那许多不能用言语诉说的心曲。或者,就只是无奈地苦笑笑。或者就在结束时不断地说,我晓得我还做得老不够的……真的老不够的……我做得有啥不好,侬真的一定要当面跟我讲……真的……真的……真的……
  很长一段时间,谭宗三真的不知道这二位到底“得了什么病”。不管得的是什么病,总之是把谭宗三折腾得十分不舒服。使他越发想念盛桥时代的洒脱自在。他们觉得谭宗三出校门后的这十来年变化太大。谭宗三也觉得,出校门后这一段漫长的时日中,他们也变了,除了丢掉了一条臂膊,似乎也变得……很不一样了。
  他曾找他们两分别地谈过这件事。请他们不要这么做。“你们这样,我太‘沙度’(累)了!帮帮忙!”但他两都不承认有这等可笑的事发生在他两身上。非常诚恳地否定。保证。为了证实这一点,有一次,他当场“抓”了他们一回。是张大然。那天,他故意找陈实谈话。张大然果然推门来“偷窥”。他忙扑出去在门口“抓”住了张大然:“侬做啥?”“我做啥?我路过这里……”
  “侬推门看啥?”
  “我没有推侬门!也没有看啥!”
  “侬推了!看了!”
  “我没有推!也没有看!”
  “大然,这门缝还虚开着……”
  “这是侬出来时推开的。”
  “我没有要责怪侬的意思,只是恳求你们不要再这样折磨我……帮帮忙……”
  “谭老板,请侬也帮帮忙。我没有做的事体就不要强加在我头上。陈实也在侬房间里。他就坐在那把藤木靠背椅里,离房门只有两步远。他看得最清楚。侬可以叫他出来讲讲,我到底推过侬的门、往里偷看过没有!我不懂,我为啥要偷看?我张大然是这样的人?!”他非常气忿。
  “侬没有推门、没有偷看,侬怎么会晓得陈实也在我房间里?甚至晓得他坐在那把藤木靠背椅里、离门只有两步远?这把椅子一直放在我那把圈椅的后头。是刚刚陈实来了后,才把它移出来坐的。侬刚刚要没有亲眼看见,绝对不可能把它现在的位置讲得那么准确!侬还要赖什么赖?!”
  “……”大然一下呆住了。“我……偷看了?”
  “大然……”
  “我真的偷看了?”张大然的脸色忽然变得十分难看,不等谭宗三再说什么,佝偻下身子,便像一缕被风吹散的烟霭似的,匆匆离去。下班后,他在车库门前等着谭宗三。“侬能稍稍晚回去一息息吗?”他请求道。“我真的不晓得自己为啥要这样做……大概是顺便走过……顺便推了一下门……”他还在解释。神情却是十分真诚。
  “侬不是顺便。也不是头一趟。”
  “我真的……真的……”他再次疑惑地抬起头看着谭宗三,脸切切实实地涨得黑紫,犹如染布剩下的一盆下脚水。“我为啥要这样做?我也曾经是一爿不大不小家具店的老板。我有必要这样做(口伐)?我怎么会变成实杠(这么一副)样子的?我过去从来不这样的!”他显得异常地沮丧。
  看样子,他的确是下意识地做了这动作。当场似乎并不清醒。第二天他便请假带着那位房东太太的宝贝女儿一起到无锡去休息了几天;回来后,把他的写字间从二楼,搬到了三楼,远远地离开了陈实和周存伯,也和谭宗三的大写字间离得更远了一些。
  陈实对这件事的态度,似乎要坦然得多。他说他知道自己有这种“毛病”。他担心别人比他更接近谭宗三。“你们都是我的老同学。都是我诚心诚意请来的。都是我最要好、最倚重的朋友,怎么可能会有接近、更接近或不接近这种事体?侬要放松一点。”
  “我晓得……但有辰光就是做不到。”
  “怎么做不到?”
  “嘿嘿……”他尴尬地笑笑。
  “还真有啥为难之处?”
  “没有……”陈实掩饰地笑了笑。但事实上他没说真话。陈实从毕业后,一直还没真正做成一件充分证明自己能力和志向的事,(虽然已经结了这么多次婚)为此还残废了一条胳膊。自己觉得这前半生过得也是非常坎坷。因此他非常看重目前在豫丰的这个位置和机会。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总是非常担心别人比他更接近谭宗三。平时老想知道现在谁在写字间里跟谭宗三在说事情。说什么。老想到谭宗三写字间去看一看。就像犯了鸦片瘾似的,不去看一看,就怎么也不得过。有时简直到了坐立不安、心里一阵阵发虚的地步。有时明明知道那里没有人在,但还是要去看一看,怎么也说服不了自己。有时十分钟前刚去看过,突然觉得好像又听到有脚步声向谭宗三写字间响去。于是马上又开始坐立不安。又在用力猜测这时候可能会是谁去“讨好”谭宗三。会去汇报谁的什么事。这事跟他会不会有什么关系……
  张大然带着房东太太的女儿去无锡“休假”的头几天里,他踏实了许多。但这样的“好日子”没能坚持多久,一个礼拜后,他又开始不自信起来,频频出现在谭宗三写字间的门口。谭宗三为此也严厉地“训斥”过他好几次。他也警醒。悔恨。于是就找一点事由,让自己离开豫丰,以为这样便能控制住自己,不去“骚扰”谭宗三。起初,这个办法还真起作用。但几天后效果就大减。再后来,不仅不见效果,反而变本加厉。离豫丰越远,越不自信,担心越烈,越加坐立不安。有一次,宋邦寅亲自带了一个警备队,从盛桥押送一批最高方面点名要提讯的要犯,去南京。(这时,他已兼任国立八监的典狱长了。)也许是担心走陆路安全系数小,报请总部批准,乘坐专用警船,头一晚上先靠上海杨树浦公平路码头。远东最大的监狱提篮桥监狱,离码头不远,可在那里“借宿”。第二天继续溯江而行便可直达目的地。宋邦寅曾向谭宗三提出,让谭氏公司帮他在小张岛上建一个织袜厂。那时对待犯人,还没有现在这种先进的“劳动改造”理论。宋典狱长要在监狱附近建这么一个小厂,主要还是为了安置军警行政公务人员的家小妻女就业。另外还有个“夙愿”却只有谭宗三萨重冰和那位姓陆的小学校长等不多几个知心朋友知道。这位宋典狱长早先是学工的,总觉得自己在“治人”之余,还有很大一份专长没有得到发挥应用。也可谓技痒难耐,渴望牛刀小试吧。这件事,谭宗三当然一口答应了下来,立即交陈实具体操办。宋典狱长出发前通知了陈实,希望在公平路码头上见一面。谈一谈。(他没法脱身进市区来面谈,又不能请陈实晚上去“提篮桥”小聚。)但那天正是“联合投资银行”董筹会的“预董们”首次到豫丰碰头。为让这些上海滩的“巨子们”第一次踏进豫丰能留下个深刻印象,陈实可谓是煞费了苦心,作方方面面的考虑和准备。客厅和餐间的传应生全都是托熟人从外白渡桥的礼查公寓和百老汇大厦延请来的。统一布置了红玫瑰。因此说心里话,陈实并不愿意“舍此而即彼”。但无奈谭宗三十分看重朋友宋邦寅托办的这件“小事”,一定要陈实去见那位未典狱长,并说:“这边有我和存伯大然抵挡嘛。侬还是帮我跑一趟(口伐)。宋先生是我最相知的朋友。谢谢侬了。”陈实只得就范。驱车一路,他就开始不安。到了码头,在等候警船到达的那一段空隙时间里,他更是控制不住地开始设想人们将怎么赞不绝口地夸奖存伯和大然,居然把今天这么一个“金融巨子”的碰头会准备得如此精美周全。设想存伯和大然又将怎么趁他不在谭宗三身边的时候而把那些根本不是他们做的事统统说成是他们做的。设想他手下的那些事务员趁机又会怎么怎么……怎么怎么在谭宗三面前说他坏话……他几乎都不能再设想下去了,但又控制不住。不能让自己不设想。越想胸越闷。头越胀。心怦怦地跳。开始他还坐在车里。后来便只得下车,来回踱步。用踱步来镇静自己。踱步的速度越来越快。步幅也越来越大。即便这样,似乎也无法制止自己去做更严重的设想。特别是想到,那些银行界的巨头们发现他今晚居然没能在如此重要的场合和谭宗三、周存伯、张大然一起露面,一定会对他在豫丰的地位和作用作出种种极不利的臆测时,他竟虚汗淋漓不止。后来连自己也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竟驱车回豫丰来了。他在三楼一个黑暗的资料室门口站了许久。后来又在并没有人的谭宗三写字间门外站了许久。他无数次地对自己说,回公平路码头去吧。现在还来得及。但脚就是迈不开去。听着大餐厅里优美而庄重的背景音乐(是他亲自选择的巴赫《复活节圣慢板作品249》),他被自己感动了。这时,突然一声喝问:“啥人?”把他惊醒。谭宗三回楼上来吃一口凉茶,想清静一下,一抬头见一条黑影踟蹰,心里一紧,忙喝叫一声同时伸手去开楼道的灯,却见陈实,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便大叫:“侬做啥?侬做啥?侬到底想做啥?!!侬这个样子,哪能叫我吃得消?!”
  陈实自然惭愧得一句话都没说。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还能说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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