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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


  彭文有些困。他把棉大衣裹在头上。背对着沙发——彭武在那个地方把王红压在身下一直折腾。现在没有了声音。或者早没有了。他肯定刚刚打了一个盹,睁开眼,猛发现一道黑影直朝他冲过来。一个亮乎乎的东西撞在了他的胸上。舒适的大椅子发出一点轻微的声音,甚至动都没动。然后是咕通一声。他完全睁开了眼,吕显安倒在地上,使劲咧着嘴。
  他被逗笑了。这种男人除了会骗人还能干什么?他看着吕显安的秃脑门,把大皮鞋搁在了上面。他一点一点使劲往下踩。他相信只要再用点力,这个秃脑袋就会爆裂开。他听到了他的惨叫声,他喜欢这个声音。爱听。这是他给吕显安的一点享受。不是似乎,而是肯定。因为他也恨不得这么叫呢。没叫。没人让他叫,是因为没人想听。人们都只是在想怎么收回白白扔出去的钱。他不这么想。他知道他不可能收回。把最后的钱全部买了玫瑰,而且定了一个花篮中最大的花篮,把“玫瑰合同”插在上面。
  他已让彭武在押着吕显安和王红走进大睡房后,把“玫瑰花篮”也搬了进来。摆在了床上。他不喜欢床。他和弟都不喜欢。没有女人作陪的床没有意义。不是他不需要女人而是他早忘了自己是个男人。他只是一个能使彭家村走出贫困,给所有人带来希望的人。当然,在彭武有力地向王红撞击时,他才想起他是个男人。弟喜欢的就该让弟喜欢。三十年来他是既当哥又做爹的。他回头看了一眼弟。弟躺在沙发上,一只脚仍踩着趴在地板上动弹不得赤裸裸的女人的胸。她迷惑男人的两只奶上有弟留下的牙印和鞋印。
  他没敢太使劲,不能保证是踹是跺,只能算是蹬了一下脚下的秃头,又听见一声惨叫。他笑了笑,用脚碰了碰他的脸,然后转过身去看弟是怎么了?他好像是半天没动瞪着两只大眼睛望着头顶。头顶上没什么好看的东西,他带着弟已走到一个漆黑的世界,没有希望,什么也看不到。
  走近一点。他吓了一跳。弟始终没动。眼直愣愣的。死了?没有。大眼睛下面流出泪花子。还在流。眼睛是血红的。他明白了。为弟买来的女人弟是不曾做过他想做的。在大睡房他做上了。他没有快慰反而眼中充满了仇恨。三十七年的仇恨。也许弟这时才懂得妈当年被革委会主任压在身下干什么。弟也像那人这样干的。弟可能是也在干过了之后才发现才明白才第一次知道他是个男人。除此之外没用的男人。弟甚至不知道该系上裤子,那玩意在外面当啷着。他俯下身帮弟系上了裤,一点没防备,挨了第一拳,打在他的肩胛,打了他一个踉跄。弟打完之后趴在沙发上在哭。没有声音的哭是因为他不会有声音。他揉了揉肩,哭了。他知道弟该打他。他许早该再给弟悄悄买个女人,锁在家里,不见牛羊和日月,生出一堆娃子来。不让娃子们看他们不该看的东西,所以都能说话。
  能说话又管屁用?!他是能说的。找谁说去?
  他站起来,走到弟的沙发边,一屁股坐在纯毛的工艺地毯上,软乎乎地舒坦。他抓着弟的短毛头,盯着看。弟的身子扭动的更厉害。他胸口里热乎乎的。大手揉了一下自己的眼,感觉身边有两个影子在窜,一惊站起来,大喝一声。
  “站住!往哪里跑!”
  他狠窜几步,一只手一个地从后面抓住了吕显安和王红的脖(月更)子,把他们从大睡房门口拖了回来。
  两个已经彻底绝望的人,瘫软在木地板上。
  “求求你,彭大哥……”王红嗓子沙哑,失声痛哭起来。她把双手捂在胸前,两条腿圈在一起,抖。“您饶了我们吧……”
  “得了呗!”彭文又坐回椅子上,先扫了一眼弟,扭过脸看他手下的两个猎物,道:“饶了你们?谁饶我?啊?说!奶奶的,我自己都不会饶自己!”
  吕显安已经精疲力尽。他不忍心看王红。也不敢看彭文。浑身已经湿透,说不出是冷是热。此时此刻似乎明白一个道理,就是无论多么急迫,绝不该跟比他更急迫的人做交易。何况是在骗。骗好人可以,骗坏人也行,唯不能骗恶人。穷山出恶虎。恶虎连草都要吃的,何况拿出一块肉去晃。他没有准备。一点都没有。以为退回二十五万押金,像对所有签过“玫瑰合同”的人一样,暴风骤雨会过去。老婆的表舅或姨舅或什么舅现在跟他还是朋友。他该有所准备的。如果瑞斯公司也算是“经商”的话,商场绝非斗牛场。况且他不是斗士。不是斗士的他就没有利剑藏身,都披了外黑内红的战袍,而且不止一次向疯了的牛撩起。他知道游戏规则。“玫瑰合同”是个有规则的游戏。他从法律上能保护自己而且已经保护了不止一百次,或者更多。现在的游戏已经没有规则。他不会玩无规则的游戏。彭文这种人会玩。从不遵守也根本不知道游戏都是有规则的。
  “给他钱!”王红忽然想起吕显安的密码箱。唯一救生的办法,就是把钱赔给彭文。她发现除此之外已经不可能逃出去。只要能逃出去,就有办法不仅救自己,也能整治了这个恶汉。她看着吕显安,着急地说:“箱子在哪儿?给他!把钱都给他!”
  吕显安惊愕地看着王红。箱子里是他几年来的全部心血。他和她已经被折磨到极限,还会有什么?彭文不是要把自己的老婆找来吗?彭文是替天行道,把瑞斯公司的人“一网打尽”。这正是一个机会。
  他有了点底气,挣扎着想坐起来。刚抬起脑袋,便见彭武提着两只沉重的红皮箱走进来。他看着他。彭文把箱子放在地板上,然后一一打开,拎出四个铁桶。他差点就要晕过去。装汽油的那种铁桶,箱子一打开他已经闻到刺鼻子的汽油味。
  “别,别别别!”吕显安失魂地惊叫着:“彭,彭爷爷,你不能这样!我的箱子……箱子在沙发底下,你去拿!赔你!”
  “得了呗!”彭文笑了,还是抑不住地向沙发处走去,按吕显安目光暗示的地方,真的拿出一个精致的密码箱。“就算你有二三百万,也不会带在身上。怎么开?这箱子怎么开?”
  “188!”吕显安极不情愿地说出,“密码,188!”
  “操你妈!”彭文骂了一句:“光你发了!”
  彭文打开密码箱,看也没看,直接翻过来扣在地板上。
  “那个,”王红坐起身子,哽咽着说:“两个卡,对,就是它。长城卡和牡丹卡。长城卡里有十万,是十万美元吧,吕哥?对,牡丹卡里……吕哥?有多少?”
  “得了呗!”彭文把长城卡和牡丹卡举在眼前晃了晃:“还在骗我呀?就这么个小片片里面会有钱?扯鸡巴蛋!你以为我没见过存折是怎么着?”
  王红刚想说话,不由地惨叫了一声。
  彭武把汽油浇在她的身上,从头到脚。然后又倒向吕显安。吕显安的脸立刻没了血色,在地上滚。王红呛得说不出话来,用手紧抹着脸,好不容易透出一口气,失声痛哭。
  “爷爷!祖爷爷!”吕显安嘶哑着嗓子喊:“你不能这样!爷爷!我答应你!我什么都答应你!我是个骗子!是!是世界上最大的骗子!我赔你钱!二百万!不,四百万!”
  彭文跟什么都没看见一样,从地板上又捡起什么。一看,是两本护照,还有两张机票。
  “得了呗!”彭文看明白手中拿的是什么东西,大大喘了口气,不急不慌地说:“幸亏我赶到的及时,好哇,你们俩想跑,还奶奶的想跑到外国去?!”
  彭文说完,把手里的护照和机票使劲撕碎,站起身,扔进摆在床上的玫瑰花篮里。
  吕显安想叫没叫出来,两眼一黑,晕过去了。
  王红从地板上挣扎着站起来,又倒下。再往起站,再倒下。她开始爬,爬向彭文……
  范宇赶到大堂时,已经是五点十分。
  晚了。门卫告诉他卡迪拉克已经开走。他生气地瞪了跟在身后的马达里一眼。
  马达里无可奈何地摊开手,摇摇头。
  马达里听张小芳说徐娟要走,想来想去还是要送送她。不冲别的,给贾戈一点体面,哥们就是哥们儿。他早早起来后,出了门,在公路上等了一会儿终于截住一辆面的。司机不打表,说了价。马达里二话没说,上了车,先往总统套房大酒店这儿来。家离这儿不远。也是去城里的必经之路。他想按小芳说的时间赶到。在离居民区不远处,公路上他看见一个人推着自行车,是范宇。
  “嘿!范宇,上来吧?”
  面的停下。范宇看见是马达里,赶紧把自行车搁到路边的人行道,把车靠在一棵树上锁好,上了汽车。
  “没办法,刚上公路就扎了胎。马兄,这么早,往哪儿去?”
  “怎么着?我不兴也送送娟子?”
  “你消息够灵通的呀!”
  “什么消息,得说信息!怪不得贾戈不要你当秘书了,连个正经词儿都不会用!”
  范宇的尖下巴向上扬了扬。这一早碰上马达里,虽然不用跑着也不必担心赶不上时间,但总有晦气。
  倒霉的是这辆面的。总坏。毛病不大,只有两个缸的发动机,点火塞的高压线总往下掉。一掉车就抖,一抖车就停,一停就插松动的线。马达里气的要死。范宇气的无奈。
  “嘿,哥们儿!别光顾着挣钱,也不好好保养你的‘车’?怎么跟范爷们儿的破自行车一样,什么时候用什么时候坏?”
  范宇走进大堂,生气,没再理马达里,走向办公室。
  马达里还满脸不高兴呢,起个大早儿,连人影都未见,坐在大堂副理处,把脚搁在台上,电话机抱进怀里,往贾戈的卡迪拉克车里打电话。得买个好。电话占线。又拨,还占线。他把脚放下来,将电话机重新放到办公台上,看见了一束玫瑰。拿起来,放到鼻子低下闻闻,很香。范宇这狗东西,坐到大堂还要弄出点情调儿。他最看不惯这个。
  摇摇头。看着玫瑰花,忽然想起了吕秃子的“瑞斯”公司,脸上一乐。乐在是想起了王红。他知道王红住在吕秃子公司。王红从第一次被公安局拘留后,再也不愿回到三四家合住的小四合院去。她身边全是看不起的眼神,父母公开嚷嚷不再认这个闺女。王红自然是四海为家,活得倒潇洒,每夜住的地方都比那个窝儿强。加入瑞斯公司。她把那个五星酒店的房间视为家一样,而且,不再晚上出去乱跑。如果出去,一定是到业大读外贸英语。他开始时不相信王红会真的有兴趣学习,后来信了,因为他看见了她的“护照”。吕秃子不知从哪花大钱走的关系,口口声声说当“投资移民”。马达里不信。肯定是歪道儿上来的。
  他把电话打到瑞斯公司。
  响了好半天才有人接。拿起听筒还磨磨蹭蹭地不说话。
  “喂?王红?是我,吵醒你了吧?”
  “谁?找谁?”
  “嘿,听不出啦?我是达里。你声儿怎么这样子?”
  “什么里?”
  “哟,你不是王红吧?”
  “王红不在!”
  挂了。
  他妈的!马达里知道接电话的是谁。又打进去。
  “嘿,够狠的啊,大姐。我还这么叫你啊,再小也是我大姐。告诉我,王红真的没在?”
  “你是谁?”
  “得,大姐八成是晕菜了。我是大驴,听出来了吗?”
  “大驴呀?早说呀!马达里!我哪儿知道!说大驴不就得了?”
  “好了好了!大姐。王红呢?”
  “你也不来看看大姐?没良心的东西!跟吕秃子还称兄道弟呢。他不管我,你在哪儿呢?大姐今儿个身子不舒服,你现在就来看大姐吧!”
  “大姐,明儿我养得棒棒的,一定去看大姐。我有点急事,找王红,你知道她在哪儿吗?”
  “他带了那小娘们在总统套房,三五天不回来。你快来吧,驴。打皇冠过来,大姐有钱……喂?喂?”
  马达里啪地把电话挂了。
  在总统套房?嘿,吕秃子又干什么缺德事,跑这儿来提档次扎款?王红也跟了来?他笑了。冬天一到,王红肯定用不着从西门往里溜,随便一装扮没人再认得。
  不行。得给她打个电话。
  会住在“总统套房”吗?管他呢。爱谁住谁住,先捣捣乱。他知道吕秃子如何让人上钩,做“玫瑰合同”的勾当,总是端出副“店大压客”的架子。没准就会和王红睡在那儿。
  忽然有些心烦。本能的嫉妒。自己肯定养不起王红。但也不愿让吕秃子霸占。甭管他对王红是真是假。
  拨通了总统套房的号码。没人接。
  又拨。还是没人接。
  这不可能。他站起身,跑到总服务台,非常熟练地敲着电脑。屏幕上显出“主宾”吕显安的记录。没错。他又跑回副理处,再拨。点了一支烟,等。依然是通了的声音,没人接。
  他感到有点不对劲。只是一种感觉。电话机就在大睡房的床边,怎么会这么多次都没人接。
  他想了想,拨通了总机。
  “喂?谁值班?我是马达里。帮我打进总统套房的电话。”
  “对不起,马先生。我不能帮你,你用的是内线。”
  “少废话!我找的是我哥们儿,吕显安,能说出客人名字你该不看规定了吧?看看电脑对不对?对了,帮帮忙。我拨了十几次都没人接。你给查查是怎么回事?用增强音。”
  “请您稍候。”
  “这还像句人话!贾戈把你们都惯成什么样子了!”
  他把耳机夹在耳朵与肩膀之间,一边抽着烟,一边摆弄着手里的玫瑰。耳机里传来一阵音乐声,而且响了几遍。他站直了一些,看着大堂,忽然发现大堂四处全是玫瑰。不知怎么,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涌上来。
  “总机!总机总机!嘿!”
  “对不起,马先生,不知为什么,总统套房所有的电话线都被客人掐断,没有回铃信号。您先等一等,我……”
  “坏事!”
  马达里把电话摔在机座上,莫名其妙地出了身冷汗。看了看手里的玫瑰,又望望大堂中随处可见的玫瑰,想起“瑞斯”公司就是“玫瑰”公司的译音,控制不住有一种奇怪的兆头。
  他蹬开椅子,腿甚至软了一下。
  他抬头看着办公区,灯全灭着。只有范宇——不,贾戈的办公室灯火辉煌。
  他迅速跑过去。
  贾戈看见范宇哭丧着脸走进办公室,笑了。
  “范宇,你这也算送人吗?”
  “贾总?您怎么没去送?”
  范宇有些惊讶,没想到贾戈会在办公室。他赶紧为贾戈泡了杯茶,端过去,坐在办公台对面的椅子上。
  “贾总,大驴也来了。”
  “噢?在哪儿?”
  “甭搭理他!要不是他……”
  电话响了。
  “我,贾戈。哪一位?”
  “嗨——贾戈,你快开我的车来吧。”
  “阿媛,怎么了?”
  “阿娟老哭,我是哄不好了,非你不可啦——你看看,阿娟笑了,嗨——别咯吱我。”
  “阿媛,好好开车。告诉阿娟,下午我往日本跟她通话,最好别让黑田次郎在旁边。”
  “嗨——就你不心疼我,阿芳妹妹比你强,她开着车呢,刚换过来。”
  “好了,阿媛,送走阿娟早点回来,我有点饿了,要你陪我吃早餐。”
  “美得你!嗨——我们拐上大路了。你出来看看,东方的朝霞多美呀,火红火红。跟阿娟的脸似的。嗨——好好,阿娟你饶了我吧,嗨——贾戈,我挂了啊!”
  贾戈摇摇头一笑,挂上电话,还长长地叹了口气。
  电话又响了。
  “阿媛,又怎么啦?”
  “就知道你的阿媛!酸不酸?天天见,这么早就通起话没完没了的!今天洗脸了吗?跟我一样,还在被窝里呢?”
  “叶子君?你肯定正在被窝里,继续睡吧,早安。”
  “别挂!我警告你,贾戈,别太狂了!你是谁呀?你不行!差远了!自以为是,自以为胸怀大志,自以为有了一亩三分地!总统套房!美国人的奴隶!你看不起中国人是怎么着?我偏要带企业走出国门!偏要在你这美国佬开的地方搞振兴中华的活动!假美国佬!中国人有几个你这德行的?!”
  “叶子君,有话就全说出来,今天我奉陪到底。我刚开业就出了个王红,你一天也没让我安静过,叶子君。”
  “王红怎么了?不错,她是个妓女,她敢卖自己,敢给自己做出价来出卖属于自己的东西!你呢?你还不如她!像你这种人是什么?你保证不知道,我告诉你。你这种人是既当婊子又立贞节牌坊!”
  “骂得好,叶子君,叶副总编。你的确骂得好,真心话。”
  “这不是骂,是事实!贾戈,你看不起我!可我是你领进新闻界大门的!你却抛弃了我,还不许我用自己的方式活?我恨你!恨你不是东西!你是立了贞节牌坊的大婊子!我怎么了?为什么招你恨?我、你,包括王红,还有许许多多的人,都在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不仅仅是生存,是为发展自己,实现自己的价值在抗争!我每前进一步,我就恨的要死!我每前进一步,眼泪比你多!贾戈!你听见了吗?我真恨不得一口咬死你!吃了你!喂,你听见了没有?”
  “我在听,子君。”
  “酸,太酸了?我得赶紧找包碱面吃!你这酸劲儿对别的女人管用,对我不灵!你虚伪!你身边的女人个个虚伪!个个不是东西!我恨她们!你影响了她们!她们反过来改造了你!她们学会了尊重你虚伪的一面!可你也有真的,她们热爱你真的那一面!你们完了!我们谁笑到最后谁笑得最好!你不想夹着尾巴做人,其实你就得夹着!不夹着尾巴你就别想好好生存!你存在不了!”
  “我没有尾巴,叶副总编。”
  “我知道,现在终于知道了!你是没有尾巴,你进化得太快!你是二十一世纪的中国人!可现在没到二十一世纪!你跟今天不合拍!你的伊甸园是虚幻的!我才能帮助你,帮助你改造它!你以为你属于你自己?其实你一天也没有!中国人要学会不看别人的脸色活着,从生到死都不看别人的脸色喘每一口气,是个进步!可你进步的太快!不合时宜!我活的比你好!王红也活的比你好!我们都比你强!我真希望你死!我可能会爱上一个死了的贾戈!你不是写过一首歪诗吗?我想死,因为想知道我将怎样活。那你就死吧!你该死。你死了才是你活着的另一种生存方式!”
  “谢谢你,子君。我真心地谢谢你。”
  “我收下了,跟你那张五万元支票一起收下。五年前我把你和一位首长的合影摆在我的桌子上,瞧你那股劲儿!还以为我拿你做招牌!你有什么了不起?事实证明我比你强,我坐进了主任办公室,你没想到吧?我敢当婊子,但从不立贞节牌坊!王红从来不立,因为她敢当婊子!贾戈,你搂着孟媛干尽了坏事!还不止一个孟媛!她们都是我的敌人!我一生中的死敌!我就是要把你搞垮,是要让你清醒!我要你回来!回来回来回来!贾戈!他妈的我爱你!”
  啪,电话挂了。
  贾戈第一次像一座雕像,拿着听筒半天没有放下。
  “怎么了?贾总?是……叶子君吧?”
  范宇小声地问。
  “是。”贾戈点点头。
  “她对你说什么了?”
  “她夸我。”
  贾戈慢慢站起身。有些说不出的震动,或者是激动。
  叶子君。笼罩在总统套房,笼罩在他心头的一个影子。该好好想一想。
  一个人踹门而进。
  贾戈抬起头,是马达里。
  王红不再哭。
  强烈的汽油味使她恶心。在爬向彭文时终于停住。她抬起头看了看床。床上的玫瑰花篮。玫瑰花篮上的“玫瑰合同”在中央空调的暖风中飘动。
  彭文看着她。彭武像个机器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把汽油洒完大客厅以后,又回到睡房,站在床上,往玫瑰花篮里倒尽最后一滴。
  王红吃力地转向吕显安。
  吕显安失神地望着玫瑰花篮。王红抱起他的头,搂进怀里。棉睡袍被汽油浸透,她解开了怀,让他的脸贴在她的胸上。吕显安流出眼泪,王红用手轻轻在他脸上擦着。他把脸转向她的胸,深情的吻了一下。
  “吕哥,谢谢你对我的一片真情。你是唯一一个知道我也尊重我的人。”
  “红红,我不止一次说过,还要说,我爱你。”
  “我知道了。真随你去了法国,我不知道会不会嫁给你。我的心比你还大。我喜欢你,吕哥。”
  “红红,我信命的。我们俩都进不了天堂。下辈转世也不会有好地方。无论你变成什么,记住,离穷山恶水远一点,没人能保护你。”
  “吕哥,你来世不要做虎,不要去吃人,难免被猎手吃掉。也不要做人,你做不了人。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就做一株小草,我变成绵羊。我喜欢你,你能使我活下去,然后再用乳汁浇灌你。”
  “红红,我是一个高级却不高明的骗子。别恨我,你要是变成羊,我就做牧羊犬,不离你的身边。”
  “吕哥,你谁都骗,最终骗了自己。原先我也认为你是骗我呢,你买来我的机票后,我才真正相信了你。”
  彭文从椅上站起来。他有点心绪不定。听见了这两个人的对话,忽然有点难受。
  他歪过头看了一眼彭武。
  彭武站在那儿望着他。
  贾戈忽然有一种不祥之兆。
  听完马达里所说,有一秒钟的震惊,也有一秒钟的思索。他没有说话,快步走到“总统套房”控制室。他想证实一下总统套房内是否有人?为什么会掐断所有电话?
  控制室的值班员已接到总机打来的电话,正用红外线感应器测试总统套房。测试结果是里面有人,一共四位,全集中在大睡房内。
  贾戈抓起电话,通知保卫部值班室设法敲开总统套房的门,搞清这些人在里边干什么。
  他走出调控室,想认真地找出答案,保卫部的三个人正快步跑进大走廊。脚步声在这个朦胧即将到来的黎明在总统套房的大堂中回荡。总服务台的两个值班员也跑过来,贾戈叫住他们,立即通知医务室,做好紧急抢救的准备。
  他走回办公室,忽然停住。又见四处的玫瑰,猛然一惊。这是一个不吉的预兆,为什么没有想到?
  他看了看表,从马达里告诉他到现在控制室出结果,已经过去二十分钟。一瞬间,他手心出汗了。疾步走进办公室,不再考虑,转动着保险柜的密码号。
  “贾总,我已通知孟媛,她该赶回来了……”
  “不,我知道总统套房的紧急启动装置,快!范宇,报警,马上打电话报警!”
  贾戈终于打开了柜子,取出了两个电子绝密卡,转身就往外跑。没回头,对范宇喊着:
  “通知机房,不许断电!启动备用发电车!快!”
  马达里抓起电话,又搁下,示意范宇报完警后迅速告诉电工机房,然后紧跟在贾戈身后往大堂跑去。
  范宇的手在发抖。
  “嗨——范宇,出什么事了?贾戈呢?”是孟媛打来的电话。
  “快,快,我报警,你打机房,不,你去!如果有人断电,贾戈就打不开电子紧急启动装置!”
  孟媛透不过气来。
  她用手紧抹了一下脸上的汗。一听到范宇说的情况。立即下了车,让张小芳继续送徐娟,跳到公路中间截车。她害怕总统套房再出事。打不开门不怕,有特殊机关从门外可以打开总统套房的门。一辆车急停在她身前,险些撞上她。司机想骂娘,她已经拉开车前门跳进去,大声喊着。司机看到一个红了眼的小姐,二话没说,飞速地赶到。幸亏孟媛刚上主线公路,没走远。她跳下车,就跑进办公室,这会儿,又跑进电控室,告诉值班员打开发电机,然后又跑出来……
  王红把吕显安紧紧搂在胸前。
  她抬起头,看了一眼彭文。
  彭文脸色发红。他抬起手拍了拍吕显安的脸,然后又抚摩了一下王红的头。
  “得了呗。世间还真有真情在?你们俩让我难受。别让我看见这样好不好?”
  “彭文先生,看到玫瑰花篮时,也许我就该想到是你。我恨你,但不想责怪你。我,我的玫瑰合同也毁了你……”
  “彭先生,你杀了我们俩吧。我就从这儿出去的,没想到今天又回来。我很喜欢这个地方,就是不甘心只当个服务员。我愿意死在这儿。但是,你,你不能毁了总统套房,这里面寄托着很多人的明天。你不要放火烧它,这里是密封的,会爆炸的,你们哥俩也跑不出去。用你的拳头,或换个方法杀了我们。祝你……好运。”
  “得了呗。该结束了,只当是做了一场恶梦。你们要保证,不许再干玫瑰合同的坏事!起来吧,你们这俩狗东西,我放了你们!……起来呀?还愣什么神儿?”
  彭文瞪着王红。王红惊恐地往他身后看。他扭过头来。看见彭武坐在刚才蹂躏王红的地方,手里举着打火机,正掀开盖。
  “彭武——别……”
  他声嘶力竭地喊叫着,翻身扑过去。
  彭武咧嘴一笑,按动了打火机……
  孟媛跑向大堂,用手揣着胸,略微透出一口气。
  她看见范宇也从办公区跑过来,用手朝她做了个手势。她知道,范宇已报完警。
  她跑向大走廊入口处。远远看见许多人围在总统套房门口,贾戈正在打开拱形门边上的秘密机关,回过头从马达里手上接过电子绝密卡。他看见孟媛在大走廊的那一边往这边跑来,朝她笑笑。
  “阿媛——慢点!”
  孟媛向贾戈远远地招着手。看着她非常熟悉的雄伟体魄,则想问句什么,猛见拱形门飞速地爆裂,一团火光冲出来,紧随着一声巨响……
  她被强大的气浪冲倒。
  张小芳把卡迪拉克开得如飞似箭。
  孟媛急匆匆地离开车以后,徐娟心神不定,她改变了决定,让张小芳调头往回开。张小芳心里正想这样。可她一时调不了头,长安街上全是路障。
  她飞快地往前开,想从最近的路口左转弯,然后再绕回去。早班值勤民警已上岗,远远的看见一辆黑色的卡迪拉克闯过来,扬起手,现在是红灯。
  张小芳闯过了红灯,一把轮在路口中央直接调了头。
  她加足了马力。徐娟差点被甩出车去,坐在后面紧紧抓住了前座上的安全带。是张小芳的安全带,她没有系。
  堵车。
  张小芳急得使劲按喇叭,打开紧急情况的双向灯。
  穿过了几个路口。
  一个民警正站在路中间,把手高高举在空中,命令她停车。张小芳点了一脚闸,一把轮打到右边。正好。昨天下午贾戈告诉她,从这儿可以顺着河边抄近路,绕到总统套房后面的山上,再下来。
  这条路在这个初冬的早晨没有车。
  徐娟拿起电话打到贾戈办公室,已没人接。她重新拨进了总机。值班员告诉她,总统套房的门打不开,里面有客人。其他情况不详。
  张小芳把车开上了山路。
  徐娟紧抓住安全带,看着山下的总统套房大酒店火光冲天,禁不住叫了一声。
  张小芳也看见一场大火。
  她没有看见急转处的一个根两枝杈的老槐树,发现时已来不及,撞上了树,翻下了山坡……
  大火在燃烧。东方的云如血。
  那是朝霞。总统套房大酒店的火,映红了朝霞。
  “贾戈!贾戈!”
  孟媛从地上爬起来,一头就往前冲。范宇也爬起来,扑上前紧紧抱住她的腰。
  撕心裂肺地哭喊。她看见了贾戈在烈火中挣扎。是他!一定是他!只有火,不见人。所有的人都消失了。她再也看不见贾戈。
  她使劲地想甩开范宇的手。火光已冲过来。她被范宇在身后紧搂着往后拖,摔倒了。自动消防系统已经打开,挡不住熊熊烈火。水喷了她和他一身。火还在烧,在烧。
  孟媛的手紧紧抓住自己的头发,喊破了嗓。
  徐娟慢慢地睁开眼。
  黎明。不,太阳还没有出来。云很厚。她疑惑地望着屋顶。孤零零的一盏灯吊在上面,亮着。她不熟悉这个地方,好像什么时候看见过它。她轻轻扭过脸,看见手臂上扎着一根针。想起来了。对,很久很久以前,她坐在张小芳的车上。张小芳好像撞了什么,冲下山坡。后来怎么了?山下不是燃烧着一片大火吗?贾戈,贾戈呢?孟媛,孟媛呢?还有张小芳。
  她头昏沉沉的。眼睛也很迷蒙。静悄悄的世界,无声无息,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身边坐着两个人。是贾戈吗?还是黑田次郎?不,都不像。他们在睡。她使劲地揉揉眼睛,另一只手也很疼。她还是看清了,这俩人的背影也很熟悉。是赵志,对,还有范宇。他们在干什么?
  另一边有点声音。听不清,是谁在和谁悄悄说话。她艰难地把脸转向另一边,心里一阵激动,是孟媛。孟媛坐在一把破旧的木椅上,用手轻轻抚摩着小芳的头。她又仔细看看,看见孟媛把嘴靠近小芳的耳朵。听清了,她在对小芳说话。
  “……阿芳,你睡吧。你会看见……看见贾戈的。他非常喜欢你。我们大家都喜欢你,阿芳。想醒来的时候你再醒。徐娟姐姐不要紧,你放心吧。我们都是你亲姐姐,贾戈说让我们带着你,姐姐永远带着你,阿芳……”
  孟媛在哭。极轻的抽泣。慢慢抬起头,凝视着小芳安详的面容。她一次次地在她耳边悄声说,不相信医生的判定,不相信小芳真的会成植物人。她看着看着有点颤栗,激动地紧紧抓住小芳的手。可没有感觉,软绵绵,可她分明看见了不会再有知觉了的小芳,眼角正缓缓流下泪来。
  “嗨——阿芳!阿芳!你醒过来!不要你睡!你听见了!你肯定听见了!”
  孟媛在喊。不再是小声。赵志和范宇被惊醒,迅速站起身围到小芳的床前,希望奇迹出现。没有。她睡得很宁静。赵志和范宇,把孟媛从小芳身上拉起来。范宇用手帕轻轻地沾了一下小芳的眼睛,然后捂住了自己的脸,肩膀在抖。赵志发现范宇的真丝手帕上刺绣着一朵红玫瑰,浑身抖了一下。他拿过来,把它扔出窗外。
  “孟媛,你休息会儿。你已经守了徐娟和小芳三夜,别熬坏了身子。我们在这儿。医生说,徐娟不会成植物人,她已醒来过一次……”
  徐娟明白了。全明白了。
  她紧紧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
  嘴被咬破,还是哭出了声……
  天蒙蒙亮。
  还是这座山,还是那片房。山没有变,像一个沉睡的卧龙,房已经不见昔日的玻璃瓦。白色的,大雪履盖住一切。还是那条河,曲曲弯弯流过。看不见它的流动,结了冰,盖着雪,但它一定在流动。
  孟媛抬起头,看见东方一片火红。太阳就要升起来了。彩霞满天。在很远很远的地方烧得一片红。总统套房大酒店支离破碎,只有那默默无声的大烟囱依然耸立,正被朝霞映出一道光环。亮。迷人的亮。
  赵志推着坐在小推车上的徐娟,和孟媛一起,站在这山下眺望。范宇走到孟媛身边,轻轻挽住她的胳膊。
  “走吧,孟主任。”
  徐娟的泪悄悄地流。她看见孟媛向那片地方深深地鞠了三躬,低下头抽泣。“徐娟,别哭了。贾戈肯定不喜欢我们哭。”
  徐娟抬起头。孟媛缓缓走过来。她们俩久久地相互凝视着,猛然紧紧拥抱在一起。
  孟媛禁不住停住脚,再一次回过头。所有的人都停住脚,向那片土地的东方看。看到了一个耸立的大烟囱,没有了光环,被初升的太阳辉映的雪亮。
  “嗨——你们看它……像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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