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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马达里把卡迪拉克开得飞快。刚进北京,驶上南三环路时,竟下起雨来,太阳明明挂在正天中央,该是一场太阳雨。飞转的车轮把水花溅起喷向两边。
  “慢点!”范宇坐在后座上,大声说。
  “不要紧,就这么开!”
  贾戈觉得开心,捅了范宇一下。范宇不再说了。
  贾戈的脸上有一番喜色。他喜欢快车。他干事也像他自己开车一样,就喜欢快。
  贾戈看着车外,头上乌云黑,远边一片亮,倒是一个好看处。再拐几个弯,就该看到总统套房了。刚刚还是大雨狂泻,这边竟是骄阳似火。天和天不一样,地和地也有差异。
  总统套房大酒店在一片阳光中灿烂。
  他看见它时,心里竟有些沉闷。
  要不要对孟媛马上就说呢?昨天他和范宇也住进渤海饭店,一直等到夜里十点多方见着叶子君,她只是偶尔回房间换衣服,再化了妆,要参加通宵舞会。他看见三年不见的叶子君。也许是在新闻界熏陶的吧,妆化的得体多了不说,眼神儿也稳中见飘,飘中见稳。看来新闻界最能造就多变时代的人才。当记者的天南地北、中央地方、城里乡下,见得多,听得多,感觉多,道道多,风流多——竟是两手空空只凭牌子就能拉赞助的高手。企业家越来越怕见记者,哪像头些年,他们恨不得把街头小报的记者都供为上帝。现在可好,只要听说记者来了,就跟听见“狼来了”没区别。他就听见过他关系非常好的一位总经理的太太哄两岁的孩子时,煞有介事地喊一句:“记者来了!”两岁的孩子不知“记者”为何物,怕是跟画片上的豺狼虎豹没个区别,便吓得不再哭,乖乖地喝起麦片粥来。他当时刚好进门。从此跟那位采访多年的老哥儿再无往来。只是后来一想起这些,总有些酸楚。
  他看见叶子君的一瞬间,就知道这可不是当年的叶子君了,便马上知道该怎么做,才不会让那篇报道说登就登出来。叶子君要从总统套房捞点实惠必定无疑,这本该是能想到的,只是不知她胃口有多大。他想兜圈子问问,不料叶子君很忙,根本没工夫跟他绕着玩,对他说报社正在搞一次摄影大奖赛,到天津就是来签协议的,只是还差十万元。
  他和她都没有提那篇报道的事。他没看过,她似乎也没写过。
  《亚太时报》——或叶子君,最关心她的摄影大奖赛赞助。他二话没说,亲自提笔写了协议,放在她的桌子上。叶子君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把他和范宇送到门口。贾戈没回头径直走出去,努力弄出点风度来,只听后面叶子君一声惨叫,才回过头。
  “对不起,叶小姐。”
  原来不知范宇有意还是无意,踩了叶子君只穿着拖脚的脚丫子。
  范宇实在可爱。
  只有他自己不那么可爱。他虽然压下去报道的事,可并不是个胜利者。他败在了他原来手下看都不想多看一眼的女人手里。为保全总统套房——保全自己的面子,叶子君只留给他这一条路可走。推开叶子君房间门的时候,叶子君刚换上一件薄薄的、半透明的睡衣,他和范宇都看出她里面是光着身子,赤裸裸的,两个乳头是黑色的,下面也是黑乱一片。范宇出门说,那会儿真想强奸她。但贾戈知道是谁把谁强奸了。
  先不能对孟媛说。
  马达里把车放慢了速度,还没驶入大门区,便按了一下喇叭。他喜欢张扬,因为他的喇叭声连总统套房的狗都听得出来,他喜欢看门卫跑出来,向他行注目礼。
  马达里把车又加速,便是飞快地驶到大堂门口,刷地一下停住,好不威风。服务生早跑了过来,为贾戈拉开车门。
  “贾总辛苦。”
  “谢谢。”
  贾戈走下车,朝大堂走进去,两位迎宾小姐笑容可掬,还轻轻弯下腰,迎接着总经理入堂。贾戈的脚刚迈进大堂门口,便听见身后范宇轻声唤他。
  范宇站在大堂门口,扬着下巴,瞪着小眼睛,满脸疑惑地看着三块木牌。
  “怎么了?”贾戈不由地退回来,也抬起头来看。
  “贾总,这是什么?”范宇问。
  “是呀是呀,这是什么?”贾戈说。
  所有的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总经理的脸,想从他脸上看到想看到的一切。
  贾戈笑了。他不动声色地笑,又走进大堂。
  “我们这儿要有喜事啦?”他朝迎宾小姐温和地说,然后还显得特别神秘,伏到一位小姐的耳前:“是公主还是总统?”
  刘建华早跑了过来,迎宾小姐刚要对总经理说什么,早被值班经理的眼神噎回去。
  “贾总,您回来了?”
  孟媛在卫生间里伤心地哭过之后,心里渐渐平静。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哭从来都不是她的武器,女人们都爱使用这属于自己最有力的家伙。她是个女人,是一个说哭就哭的女人。自己都没想两眼一热就掉下泪来,泪流完也就流完了,没有任何意义也不想说明什么。
  她只是不该跑进卫生间,扔下赵志和徐娟。好像自己多了不起就不能让人说了。她孟媛可不是这种人。
  她重新洗了脸,对着镜子扫了一眼自己,睛睛有点红。她朝镜子里的自己努了一下嘴,一边用毛巾擦着脸一边走出卫生间,回到办公台前,拿起电话拨通了公关部。
  “嗨——阿娟?”
  “是我,孟主任。”
  “嗨——你在干嘛?”她又保持着亲切,她像刚才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我还以为你去餐厅了呢,要是不算太饿,就等会儿贾戈——嗨,你过来吗?”
  “孟主任,于主任有事找我,您千万别等我。好了,回头再跟您详说,我先挂了,对不起。”
  徐娟把电话挂了。
  这下倒使孟媛真的有些生徐娟的气了。她不相信徐娟真的有重要的事,还什么于主任?哪儿来个于主任?她放下电话,怎么也弄不明白徐娟从哪儿弄出个于主任来。听她的口气还是满认真满严肃的,便又相信徐娟不是生了自己气不想过来,那就肯定有一个于主任。
  她想贾戈。
  她就因为想到贾戈才感到孤独,才委屈才哭才又没事一样给徐娟打电话表示亲切。
  她又抓起电话。号码是多少?一下没想起来。他走了三天,不,今天是第四天。才四天啊,见鬼。她想起来了,便拨动号码,刚拨一半,门就被推开。没有门铃声门就开了。
  贾戈站在那儿。
  “嗨——”
  “嗨——”
  贾戈学着她。
  他只停留一秒钟,然后走过来。她站起身,迎过去。
  “嗨——没死呢?”
  “没。你呢?”
  她知道自己想扑进他的怀里,他的眼睛让她受不了。她站在办公室中央,没有扑,而是扬起双手。她在等待,等待他过来,他一定会过来,搂住她。每次分别后的重逢都是这样。
  可他没有,速度好像放慢了,还是那样的眼睛看着她。她受不了,上前一步。搂住他的脖子,眼泪刷地一下流下来。他抱紧她,必须稍弯下一点腰才能抱,然后,把她抱起来。她的脚离开地面,而后转半圈,又放下。
  “嗨——”她好像想起什么,“叶子君没跟你一块儿回来?”
  贾戈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脸:“会来的,别急。”
  他想说大堂门口牌子的事儿,看出她眼睛发红,便没有说。刘建华全告诉他了,是孟主任决定把它挂在门上。
  “为什么这么晚回来?”她拽了拽衣服,相信贾戈一定看见了牌子,只是还没提起。她等着他提。“说话呀?”
  “我上午给你转大麻花去了。”
  “鬼才信。”
  孟媛从茶几上拿起电话,看了他一眼。好像知道贾戈跟叶子君有什么秘密——她在乎吗?不知道。她要给餐厅去电话。
  “喂?对,是我。把饭送到贾总办公室,现在。嗨——送我这儿来吧!”
  她改变了主意,像贾戈不想此时问牌子一样。
  “嗨——干嘛这么看着我?”
  她好像就是要他提牌子的事。他没有,从口袋里摸出一盒万宝路,抽出一支放在嘴上,被孟媛一把拿下来。
  “叶子君怎么样?报道发不发?我跟律师打过招呼了,正准备文件。《亚太时报》要是上午见报,过不了中午我们就起诉,谁怕谁呀?”
  是的,她没什么怕的。这世界上没有一件她可以感到害怕的事。
  门铃声响起。
  孟媛站起身,快步走过去,打开门。
  是徐娟。
  贾戈回过头,以为是餐厅送午餐来了,当看见是徐娟的时候,不由地站起身。
  “徐娟,你好。”
  “贾总,您回来了?”
  徐娟走过来,想抬起手,因为她和他这段距离太长。她还没有走到贾戈身前,孟媛并非故意,一下就站在她和贾戈之间。
  “嗨——阿娟,什么于主任?”孟媛看出她表情有些阴郁,不知道是不是还因为刚才自己哭过?她都没事了,徐娟干嘛还要满脸愁容呢。“你怎么啦?”
  徐娟苦笑了一下。孟媛挡不住她和贾戈交流的视线,她看见她想看见的来自他的温和又亲切的目光。这就足够了。她没时间和贾戈说些与工作无关的话,因为那位于主任代表全县人民——老太太就这么说的,后来补充一名是代表全县“妇女儿童”,对总统套房没有事先把注意事项告诉客人,才造成她的县一个身怀婴儿的妇女——她没说是她女儿,正面临着一种灾难。什么灾难?老太太没说。她当时不知怎么,忽然间打了一个喷嚏,她的感冒加重了。但在老太太看来这完全是设计好了的一种蔑视。老太太拍了一下桌子,完全像训斥她们县里的一个女人,她是训惯了的,都是为女人们好。她是妇联主任。妇联主任最要紧的是不让妇女被别人欺负,无论他是谁。现在就有一个妇女被总统套房的鬼都弄不明白的设施不仅仅是欺负,简直是恐吓,摔了一个屁股墩。花十万元住进总统套房,可不是来摔屁股墩的,要把孩子摔出来呢?那孩子不该出世的时候出来了,看到这莫名其妙的世界,大脑发育还未成熟,难免把够歪的世界看得更歪了。这关系到中国二十一世纪将主宰世界的人成为痴呆儿,总统套房负得了责任么?
  徐娟差点笑了——根本笑不出来。
  “徐娟?”
  贾戈看出徐娟一刹那的走神,把刚才趁孟媛开门时偷偷放到嘴上的烟又拿下来。
  “嗨——阿娟,于主任是谁?”
  徐娟的目光与贾戈眼睛对视一下,然后看着孟媛。
  “孟主任,我们可能真遇到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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