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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忽然有一种不祥之兆。
  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这架巨大的波音767客机在空中盘旋,不能着陆。他坐在客舱中最后一排靠弦窗的第二个位置上。右边紧挨着他的是他的秘书范宇。范宇在领取登机牌时用了一堆好话以说服负责座号的人把最后一排的位置给他,理由是他一坐飞机就紧张,总想往厕所跑。最后一排座位离厕所最近。他喜欢厕所是因为热衷于在天上撒尿。他的坦诚感动了毫无表情的验票先生。他拿到牌号时笑了,看了总经理一眼。总经理知道他的秘书没有讲实话,是因为范宇不止一次告诉他,全世界经过无数次空难后得出了一个结论:最后一排座位在飞机遇难时安全系数最大。
  又一阵咆哮。又一回升腾。又一次盘旋。他看出有经验的乘客已明显流露出不安。只有前排不远处的人傻乎乎地兴奋,显然是第一次坐飞机的男男女女,随着飞机每一次升降都会弄出点整齐的声音,像体育课上,女中学生看见穿紧身衣的男老师玩单杠那样啊啊怪叫,鼓励着他进一步拙劣的表演,或许以为航空公司随着不断涨价的改革为乘客在天上增添了什么游乐项目呢。天上没什么好玩的。尽管人人似乎都想“玩一把”。京城里流行的最新说法。京城里每年都会有一个新说法。不必奇怪人们什么都爱“玩”,也诞生了“玩”什么都有的人。他是“总统套房大酒店”的总经理,欣赏有人到“总统套房”“玩一把”。
  “总统套房”的名气如日中天。他左边的一位迷人的小姐在最终扣上安全带以后,拿出一本杂志认真地看,是《东方时尚》杂志。这使他感到快慰,因为《东方时尚》杂志上刊登着六个彩色整版的广告。公关部部长徐娟为如期登出这六版广告,动用了父亲的关系。她父亲原来的秘书为首长的女儿一手操办了此事。
  “贾总,”范宇扭过脸来,小心翼翼地说:“想出对策了?”
  他怔了一下。用了一秒钟的时间才明白范宇指的是什么。另外一个女人。不,是两个。他几乎要忘了她们。不能忘,正是这两个女人才中断了他在深圳的行程,匆匆忙忙地赶回北京。
  贾戈松了一下安全带,伸手把头顶上的送风孔又拧大一些。他觉得闷热,实际上是极力地掩饰着某种不安。他不相信这架转来转去的飞机会一头栽下去,但相信办公室主任孟媛传真给他的那篇报道,说不准今天还是明天真的会登在《亚太时报》的头版。叶子君肯定干得出来。
  《总统套房无总统,少女沦落成妓女——总统套房大酒店女服务员卖淫被抓获》。贾戈被这粗黑字体的大标题吓了一跳。孟媛从北京传给他的是一份《亚太时报》的新闻稿清样。昨天上午范宇从深圳晶都大酒店服务台取来传真时,他的手肯定抖了一下。不是吓的,而是气的。叶子君写的这篇报道不是事实——起码不是发生在总统套房大酒店的事实。应李经伦之邀赴深圳前,他从孟媛提交的每日备忘录中得知,一位名叫“王红”的女服务员被人事部除名。王红下班以后跑到一个酒吧出卖色相时被抓住。范宇代表他去公安局证实王红的身份时正遇上叶子君也去采访。范宇沮丧得不得了。因为王红被抓时,裤子脱到脚面,完全赤裸的下身正被一个男人乱摸着。公安局的人证实,酒吧里当时有好几位女孩都像王红一样脱了裤子的,但没有一个像王红那样能弯下腰不紧不慢地提起裤子。王红如此老道,叶子君在报道里当然有理由把她分析成定有前科的妓女,只是第一次被抓住而已。其实,那天至少有一百万人从《北京晚报》上得知一夜间查封了几十家色情酒吧或咖啡屋,抓住不止一个“王红”。叶子君拿王红作文章显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贾戈看出新闻清样上有《亚太时报》的发稿编号,不再怀疑《亚太时报》肯定将随时刊发这篇报道。因为这套程序编号还是他制定的,三年前他就是这家报社的新闻中心主任。叶子君那时还是个实习记者,应聘前在一家照像馆工作。贾戈欣赏她的摄影天赋,但不能接受她涂抹过分的口红像她写的图片说明上的错字一样刺眼。还不仅仅是这些。他带着她去采访交通情况,叶子君竟当着交通中队长的面把从各单位抽调值勤的人通通称为“二狗子”,弄得那位中队长肯定没吃好午餐。那些人是“二狗子”,“大狗子”该是谁?中队长想不到一位“女记者”会如此讲话。所以,后来中队长到路安驾校当校长时,贾戈帮谁走后门都行,就是不肯给也想学车的叶子君一张登记表。重要的不是表而是表上得有公章。贾戈同意她自费学车但不同意作为报社培训。中队长可以盖章而没有盖。
  贾戈在新闻界是圈子里的显赫人物。采访文化界是他的拿手好戏——还总有一些特别的报道或观点让人震惊。他甚至写了一篇反对中国式的崇拜“母爱”的文章,是一个胆敢宣扬对“母亲”不敬的人,把总编辑吓出了一身冷汗。幸亏稿子没有发出去,否则会被一生执着地“孝敬”并执着地“顺从”母亲的人乱棍打死。总编辑非常理解大逆不道的贾戈实际上到底要说什么,只是不能说。这样说了会是中国的进步,但很长一段时间不会使中国人安宁。他采访一位首长时曾面对面地与首长道出他的关于“母亲”的想法,首长深沉地拍了拍他的肩。叶子君把这情景拍了一张照片,摆在她的桌子上。这使他对叶子君感到厌恶。他把她从记者部调到了通联部,还延长了三个月的试用期。贾戈组织了一次从黄河头走到黄河尾的考察采访活动,回到报社后发现叶子君离开新闻中心,坐进了总编办公室。他有些惊异,范宇悄悄道出实情,原来这几个月叶子君给报社拉来了好几笔赞助,一下就成为报社的重要人才。没过多久,最令贾戈瞠目结舌的是,叶子君居然说服一位厂长拿出十万元在报纸第三版最不起眼的左下角做半年“遗失启事”的“特约刊登”单位。贾戈不知叶子君用什么办法拉来一次又一次的赞助,禁不住对她说:“你真棒!”他是认真的。叶子君眼睛一红,嘴里冒出一句“滚你的!”
  《亚太时报》没人敢对贾戈说么说话。叶子君是第一人,也是最后一人。因为没过多久,他真的“滚”了,辞去报社职务,跑到深圳和一个港商办了个小公司。两年以后又回到北京,因为随他“下海”的孟媛从美国的伯父那儿引进了五百万美元,建起了“总统套房大酒店”。
  他感到问题多少有点严重。《亚太时报》肯定能发这篇报道,仅仅因为叶子君是报社拉赞助的高手。凭这点她的报道就不能不发,况且有这么刺激读者的标题。问题也出在这个用心险恶的标题上。对这个标题提出抗议的只能是“总统套房大酒店”。那又怎么样?通过法律解决充其量是调解,因为充其量是标题欠妥内容毕竟是事实。不是法律的柔弱,也不是面对《亚太时报》,他知道,他所面对的仅仅是叶子君。刚刚开业两个月的“总统套房”,他绝不能容忍被叶子君大笔一挥弄得面目皆非,降到小旅馆的格调中。那些二流的小旅馆的老板恐怕还巴不得有这么篇报道增加影响呢。
  他不行。因为这里是每日最低消费一万元人民币起价的“总统套房大酒店”!
  贾戈看了看表:十点三十五分。
  比刚才空中小姐预告的降落时间已经过去十分钟。贾戈有点着急。
  也许,这时候孟媛正在下面焦虑地等待吧?或者她还没赶到机场。从她学会开车那天起,就没见她走对过立交桥,没准这会儿在三元立交桥桥上桥下地正转圈呢。要么就是站在什么地方发愣。他知道孟媛永远搞不清机场的“出港”与“进港”的关系,总跟火车站的“出站”“进站”弄成一样。
  一想到孟媛,贾戈心里隐隐掠过一丝不安。
  三天前,当他在深圳晶都酒店豪华套间中见到李经伦时,从老人深邃的目光里察觉出一种说不清的东西。李经伦是孟媛的“伯父”,三十一年前去了美国,现在是洛杉矶赫赫有名的商业巨头。贾戈知道,李经伦根本不是孟媛的“伯父”,而是孟媛母亲年轻时的“情人”。李经伦拿出五百万美元投资“总统套房大酒店”,恐怕是对他“情人”的一种感情回报。或许不久前孟媛又一次去美国见他时,他终于从孟媛身上看到了她母亲过去的影子。孟媛回来时对他说,老人看着她很激动,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希望希望”,可始终没说出来他“希望”什么。贾戈心里明白,李经伦也一定知道孟媛和这位“总经理”的关系。贾戈出任这个职位并非是李经伦本意,而是孟媛的主张。他不知道李经伦明白他和孟媛非同寻常的关系时,高兴还是讨厌。莫非李经伦同样不能接受他,是因为孟媛有丈夫?麦阿贵在加拿大的多伦多留学,李经伦也知道,而且这次见面还跟贾戈几次提到了他。贾戈开始怀疑李经伦到香港巡视物业期间,约他到深圳绝不是要当面交给他一份由他新笔签署的委托书。李经伦不必证明孟媛是总统套房大酒店的执行童事以及他个人的全权代表,这在所有的合同和文件中都已明确。三天里说了那么多无关紧要的话,当贾戈告诉他有紧急事项必须立即返回北京时,李经伦仍没有说出他想说的。他邀请老人到属于他的“总统套房”看看,住上一夜也好,老人摇摇头,说今年都不会有时间再回国内来。贾戈弄不明白,也许李经伦想说的三年前叶子君就已说过。《亚太时报》流传着贾戈和孟媛的故事。这个故事有了惊人的发展是贾戈和孟媛有了一个孩子,这个孩子被李经伦收养,将成为“总统套房”的最后继承人。贾戈不久前听到他的司机马达里告诉他叶子君的说法,只是摇头一笑。他不知道会不会有一个孩子。因为他不想结婚。
  孟媛听了这个故事只是“嗨”了一声。麦阿贵去了多伦多以后,她喜欢在说话前用英语的“Hollo”变成汉字的“嗨”来打头,而且永远没准备变。
  贾戈忽然想到也许孟媛不会来接他。昨天下午和她通话时,他知道孟媛“找到”了叶子君。叶子君正在天津渤海饭店出席一个新闻发布会。他知道孟媛是一个感情热烈、性格外向的人,可孟媛不知道叶子君是什么人。叶子君参加新闻发布会可不是冲着厂家提供的二三百块稿费或什么纪念品一类的东西,她是为急于求成的厂长制造陷阱的高手。叶子君有老虎的胆、狮子的胃和狐狸的心。孟媛如果真的和她交锋,叶子君不把她弄得谁都不认识了才怪呢。
  “贾总,”范宇看出贾戈的脸色不对,这会儿也如梦初醒,小白脸上挂满了汗。“没,没事儿吧?”
  “沉住气。”贾戈故意把声音放得很大,实际上也想说给左边的小姐听:“别慌,你看,只是有点雾。”
  不知怎么,他挺喜欢身边这位不会系安全带的小姐。陌生的同路人,有一种莫名的亲近感觉。他记住了她的眼睛和迷人的笑。只是此时还不知道这是否有意义。
  “唉,唉,是雾,贾总,就是雾!”范宇用白手帕擦着尖下巴上的汗。“雾会散去。雾散了就有希望。贾总,您放心吧。”
  贾戈笑了笑。他放心。漂亮的女人也放心了。
  范宇还是不踏实。范宇不希望是孟媛来接。孟媛在雾中是开不好车的——尽管他相信孟媛只要能看清路,车会开得比谁都快。她是个说干就干从不在乎什么的人。他希望是马达里开着卡迪拉克来。马达里在《亚太时报》时就是贾戈的司机。贾戈辞职去了深圳以后,他和马达里都没有随着去,因为贾戈身边有孟媛。范宇深信一点,就是自信他了解贾戈远比孟媛知道的多。更相信马达里是个早晚要给贾戈生事的人。马达里在报社时就是有名的“马大驴”。他有时候不明白贾戈为什么能容忍马达里在身边?仅仅是因为他在黄河考察时救过贾戈一命?贾戈坐的指挥车差点翻到沟里,是他在关键的时候一把轮打到左边,不惜首先撞到驾驶员的位置。
  客舱的喇叭里传来空姐的声音。出奇的静。飞机猛地一阵抖颤,又爬向高空,整个客舱出现倾斜,明显地调转了方向。
  
  “女士们,先生们,我非常抱歉地通知您,由于首都机场地面有雾,您乘坐的本次航班,将改到天津机场降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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