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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姚江河、夏兄和明月,约定去看望他们的导师闻教授。拜师闻教授门下已快两年了,可从来也没到他家里去看望过他,这于情于理,都是说不过去的。在这之前,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也没有想到,这是让他们惭愧的。
  首先提出这一想法的是姚江河。那天,他读新出版的杂志《龙门阵》,看到一个关于老人的故事。故事中的主人公,年轻时候是一个叱咤风云的人物,可一进入古稀之年,他就寂寞得难以忍受,以致于寒冬腊月,也卷着被盖到他妻子的墓前睡觉。看到这个故事,姚江河首先想到的是他的父亲。
  姚江河家住佛善,离通州城一百里,离清溪区二百里。佛善是一个大坝,在山高路险的大巴山区,这一块大坝是造化设计的少有的奇观,因此被誉为龙盆宝地。大坝之东,有一海拔五百米的山,名真佛山。相传,清朝初年,通州地界灾害连年,民众衣不蔽体,食不裹腹。生活的极端贫困,造成道德沦丧,恶欲膨胀。因此,老者死于沟壑,幼者弃之道路,四处是一片荒烟蔓草的凄凉景观。那些年轻力壮的人,鼓着眼睛四处觅食,觅得食物,全供自个儿吃了,全不顾及家中老人。这恶劣行径动怒了天庭,如来亲驾御风前往通州上界,佛眼一看,果然名不虚传,扎眼的白骨,尽是老弱病残者。佛爷正在哀叹,突然眼睛一亮——他在真佛山上看见了一幕感人的场面:真佛山(那时尚不叫真佛山,具体何名待考)住着一户蒋氏人家,蒋老太爷已经去世,蒋母七十高龄,饿病交加,奄奄待毙。然而,在蒋家灶屋里,却冒出一股淡淡的青烟。
  如来圆睁佛眼,看见灶上架着一口锅,锅里煮着一大碗人肉。
  这是蒋母儿子腿上的肉!
  此时,蒋母的儿子(大约三十岁左右)躺在一片破旧的蔑席上,鲜血如注。他蓬头垢面的妻子,在一旁哭泣。
  这便是“割股孝母”的故事。
  “人间毕竟还有良善!”如来感叹一声,吹一口仙气,直达年轻女人的腹中。女人只觉得一阵从未有过的清爽,仿佛要升腾而上。
  接着,她有了短暂的昏迷。昏迷过后,她发现自己肚子突然大起来了。
  如来的仙气让女人受了孕。
  女人怀孕七七四十九天,便生下一个十余斤重的、慈目善眉的儿子。这便是后来让真佛山香火不绝的蒋佛爷。蒋佛爷长到十余岁的时候,祖母和父母相继过世,他褴楼着衣衫,四处传经布道,把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孝道,植根于通州民众之间。
  时至今日,每逢旧历六月十八日,真佛山四面的沟沟岭岭,都会牵起长线般的人流。那是前去为蒋佛爷烧香的通州人。据说,这一天是蒋佛爷的生日。
  蒋佛爷当时没有能力让民众摆脱贫困,但他跋涉千万里,让通州人永远保持了那一份美好的德行。
  这些故事,真佛山的一块巨大的石碑上有着详细的记载,但年岁已久,雨淋风蚀,阳光啃咬,至今已无可辨认。姚江河之所以知晓得很清楚,全是他父亲告诉他的。
  他父亲名叫姚荃,是真佛山脚下一个村小的教员。
  姚荃对蒋佛爷的叩拜,是十分虔诚的,每年的六月十八日,他将他全班的学生带上山去,齐刷刷地跪在蒋佛爷的石像前。
  可是,崇拜蒋佛爷的姚荃,却是一个灵魂并不高尚的人。在他就教的村小里,共有三个教师。他是唯一的公办教师,也是校长。也只有他才是本村人,别的教师都是从外村调去的。姚江河读小学就在那个村校村小的三个教师当中,水平最高的是一个转业军人,姓李,他文革前读过高中,而姚江河的父亲姚荃只读过半年初中,加之读书时成绩本身不好,教学能力在三人中最次。
  然而,他是校长,并且有一张刀子般的嘴。
  转业军人不仅业务水平高,且事业心极强,一心一意只想教好孩于。姚江河发蒙的时候,就是他教。
  “爸爸,李教师教得好好哟!”
  每天放学,姚江河都对他父亲说。
  “拼音还认不全,狗屁不通,还分得出个好坏?”
  他父亲总要这么训斥他。
  遭了训斥的姚江河很不服气,但他是不敢顶撞的,否则,额头上就要挨父亲生铁一样坚实的栗子。可是,他却越来越看不起父亲。
  姚荃已明显地感觉到,他儿子的心全被姓李的家伙收买了,更重要的,是扫了他的威信,降了他的地位,他下了决心:将姓李的赶出校门!
  要赶走他,需要有恰当的方法,因为最终还不是他说了算,需要完小的校长作出决定,他是全公社村小的总校长。
  姚荃到了总校长的家里。
  “校长,我们学校今年的教学质量如何?”
  “蛮好的蛮好的。尤其是你们的一年级,考全公社第二,平均分只比完小差O.5分,不简单啦!在我的印象中,下边的村小从来也没有创造过这样的记录,最好的成绩,平均分也要比完小差十分八分。”
  姚荃不言语,妒火烧得他满脸通红。他铁了铁心,胡诌道:“我正想跟你反映这个情况。实话告诉你,我校一年级考那么好,是教师偷偷地把答案做出来交给了学生的。”
  总校长大为惊诧:“有这回事?”
  “我儿子就在李老师班上读书,是他回来告诉我的。我认为,培养下一代,重要的是教给他们诚实的品性,从小懂得凭自己的本事去奋斗,将来才有过硬的本领为社会主义作贡献。不然,从小学会欺骗人,长大了如何收场?我这作校长的,宁愿自己学校的成绩差一些,也不愿作这种丧天害理的事情,不愿要这种害人害己的教师。”
  总校长对下属的大公无私大加赞赏:“你说得对!对这种教师,必须查办!必须严惩!教师教师,人类灵魂的工程师,这么一整,不是工程师,而是垃圾师了!毛主席也说,我们的教学方针,应该使受教育者,在德育、智育、体育几方面得到发展嘛!毛主席也是把德育提在首位的嘛!”
  姚荃心满意足而归。
  不多久,总校长带了一个队伍庞大的调查组来到姚荃所在的村校”姚荃装着不知何事,立即前往接洽。
  谁知,总校长却不要他参与此事。
  总校长首先找来年仅七岁的姚江河,和颜悦色地问道:、“娃娃,你上期考试成绩是多少?”
  姚江河抠了抠圆圆的脑袋,如实答道。
  “语文98,算术100。”
  “李老师对你很关心,是吗?”
  “是的。”
  “怎么个关心法?”
  “我们做不来的题,他就给我们讲,讲一百遍也讲。只要班上有一个人不会做,他饭也不吃,也要给他讲通。”
  总校长沉吟片刻,继续问道:
  “要是你们考试题做不来呢?”
  “他也讲。”
  总校长笑了笑,说:“你下去吧。这娃儿口齿伶俐,要好好学习。”
  姚江河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蹦蹦跳跳地出了办公室。
  这些话,姚荃在窗子外面完全听到了。他对自己儿子异常满意。
  姚江河跑出去一会儿,姚奎便把一些山里的水果送到了总校长所在的办公室;那时候,总校长正和他的一干人商议着什么,见姚荃进来,便襟了声。
  “吃水果吃水果!”姚荃殷勤地说。
  “不用了,”总校长平静地说,“我们得马上赶回去。李富(李老师的名字)是个好同志,你作为校长,要好好团结这样的同志,共同把工作做好。”
  说完,总校长就带着他的人马出了校门。
  姚荃老半天回不过神来。
  他搞不清楚的是,儿子分明说了考试题李富也要讲,总校长为什么还说他是一个好同志呢?他是从哪里看出破绽的呢?
  对这一切,李老师全然不知,他一如既往地干好他的工作。
  可是,气急败坏的姚荃却处处给他找麻烦。他水平没有李老师高,但资格比他老,家境比他富裕,于是从这两个方面入手。
  以前,姚荃对自己这两个方面的优势认识是不足的,现在,他要好好用一用。
  况且,他根本不相信自己水平比不上李老师。他要玩一点新花洋给他看看。
  “李老师,今天我想搞个全校作文竞赛。”
  “好好好,姚校长这个点子好。”李老师谦恭他说,“只是,一至五年级学生的层次不一样,命题不能统一吧?”
  “完全能够!你小看那些娃娃了。”
  李教师还是不解:“怎么搞法?”
  “他们集中在大教室里,给他们一个题目,让他们写一个小时,再让他们念给大家听。”
  “这……行吗?”
  “怎么不行?这学校的学生作文水平为啥有这么高?还不是我几十年这样培养的结果?”
  李老师不言声了。
  第二天,便按姚荃所说如法炮制。
  事实上,这样的活动也是第一次进行,并不是姚荃说的几十年场合,父亲从未叫她来喝过一碗汤;更重要的,是他不忍心看见李老师女儿的模样。
  在姚江河幼小的心灵里,他就意识到父亲身上有许多劣性。
  姚江河十二岁那年的秋天,母亲死了。念初中的他跌跌撞撞地从学校跑回家去,竟然看见父亲正与人酗酒,置母亲冰冷的尸体于不顾。
  他认为:父亲身上还有这样的劣性,简直就是卑鄙了!
  姚江河从未看到过爷爷奶奶,据说,他们在父亲姚荃十多岁的时候,就双双去世了。因此,姚江河无法直接感知父亲对他双亲的态度。使他疑惑地是:一个心里没有爱的人,怎么会崇拜蒋佛爷呢?
  怎么好意思去讲孝道呢?
  就是这样一个人,五年前退休之后,却到真佛山去当了和尚!
  两年之后,他就在寺门前悬梁自尽了。
  姚江河在外求学的时候,是很少想起他父亲的,放了假,宁愿申请守校,也不愿回去看他。若是放暑假还无所谓,四处一片花团锦簇,随便到一个去处,也有不少的景致可供欣赏,稍不留心,一天半天也就过去了;最难熬的是放寒假,校园里沓无人烟,地上铺满了败叶,被朔风一阵驱赶,败叶随尘沙而行,像鬼影的脚步。每到这时候,姚江河就孤独得想哭。
  即使如此,他也不愿回去看父亲。
  他就这么挺着,小小年纪,就变得形单影只了。
  关于父亲的消息,也有人带到学校来,传到姚江河的耳朵里。
  说在大年三十的中午,父亲摆了满桌的菜,先独自饮泣一阵,就到村里去拉小孩来吃。好不容易凑了七八个碎蛋子娃娃围坐在方桌上,父亲激动得话也说不出来。正要取筷,不知哪一个捣蛋鬼发一声喊:“我回家去吃妈妈炖的鸡!”率先爬下桌来。别的孩子跟着跳下桌,争先恐后地夺门而出,伯被这个形容枯槁的老爷爷抓住似的。父亲还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劝阻,小娃娃们就早已消散在爆竹的青烟里了。
  于是,他才去当了和尚。
  凡俗的心是无法宁静的,他虽头上烧了戒疤,身上披了袈裟,可那一颗心,还牵挂着人世间的情感。
  他成天少于念经,而是沉溺于回忆。他的一生,至少欠了三个人的债:一是李富老师,一是他妻子,一是他儿子。
  李富老师的女儿,品貌和学习成绩都是相当出众的,遗憾的是,她染上了偷的恶习。上初中的时候,她先是偷了同寝室同学散放在枕头边的角角分分钱。同学集体到班主任老师处报案,班主任老师作了详细清查,结果终是束手无策。在她们的寝室里,唯一没报案的是李老师的女儿,可是,班主任老师无论如何也不会怀疑到这么一个文静、漂亮、成绩优异的孩子身上去。而且,她的父亲已是全公社有名的老师,老师的女儿是不会干这种见不得天日的勾当的。
  从此,同学们聪明了,都把钱放到了木箱子里。
  这个文静的孩子,并非缺吃缺穿,与别的农家子弟比起来,她父亲每月毕竟有二十多元的固定收入,日子应算好过的了。但是,她却无法克制那小学时期就养成的恶习,终于开始撬同学的箱子了。
  撬第一口箱子就被发现。发现的人正是她的班主任。
  开除!
  在那个年月,偷是极不光彩极其卑污极其恶劣的行为,绝不像现在,随便搭乘一辆公共汽车,都可能遇上小偷。
  班主任毕竟是舍不得她的,在开除她之前,把她请到办公室,避开闲人,问她为什么要偷。
  她的回答让班主任陷入深深的沉思——在她读小学的时候,常常看见姚荃们吃香喷喷的狗肉羊肉,而父亲没有钱,顿顿只能吃青菜稀饭。从那时候起,她就懂得了一个浅显的道理:钱能改变人的生活。
  挣不来钱,唯一的办法就是偷!?
  女儿被开除之后,李富老师自然无脸见人,自动辞职回家务农,从此一蹶不振,生活过得愈发的艰难了。
  对妻子,姚荃从未尽到过丈夫的责任。准确地说,妻子只是他的终身仆人。
  对唯一的儿子姚江河,他除了打骂和利用,什么时候真正关心过呢?
  鸟之将死,其声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但姚荃知道,他无论多么善良的语言,这一带的人也是不相信他的。几十年来,这一带的人完完全全把他看穿了。他的儿子也是不相信的,他已经把他儿子的心伤透了。
  于是,他在一个凄风苦雨的夜晚,死在了寺门外,也就是他崇拜的蒋佛爷的像前。
  以前,姚江河几乎不愿想他的父亲。与顾莲结婚之后,他也从来不提家皇的事。顾莲自然是要问起的,他都说:“早不在了。”
  其实,他父亲那时候还在真佛山上。
  顾莲给他的爱,除了妻子的,还有母亲的。这与姚江河所说的父母早不在人间有重要原因。
  闻教授找他的三个研究生到中文系办公室长谈的那天,当姚江河看到闻教授眼神里深埋着的寂寞的生命之后,就突然想起他的父亲来了。
  父亲长已矣!他的后事,真佛山的主持已按照寺规给他操持了,只留下母亲,躲在一座孤零零的坟里,让乱草在坟头青了又黄,黄了又青。
  “今年暑假,一定到母亲坟旁插几柱香。”姚江河对自己说。
  首要的,是要去拜望一下闻教授。闻教授一世独身,这是学术界的人都知道的。一个正常人能一世独身,必然有超凡脱俗之处。
  悲观主义哲学家叔本华之所以终身不娶,是因为他生命的本质就是厌弃生命。而闻教授是不一样的。在经过一生的拼杀之后,他疲惫的灵魂需要慰藉了。说不定,他早就希望他们能到他家里去坐坐。
  事实证明,姚江河的猜想是完全正确的。
  他们三人吃了晚饭,便到后校门外去买礼品。他们先买了十来斤水果,正商议再买什么,姚江河发现店里有宣汉的土特产——牛肉干(宣汉县的黄牛被列入世界名牛录,在中国及东南亚甚至欧美都是颇富盛名的),就要了两盒,夏兄买了他家乡特制的豆瓣,唯明月找不到川西的特产,禁不住着急起来。服务员是一个头脑灵活的少妇,问道:“你们是自己吃么?”
  “不,送人。”
  “送什么人?”
  “送我们导师。”
  “那就买一瓶‘尊师酒’吧!”
  “有这牌子?”
  “有!通州酒厂产的,度数很低,味道醇厚,包装精美,正好送老师。”
  明月高高兴兴地买下了。
  走到途中一看,所谓的“尊师酒”,无非是普普通通的香槟酒。
  再一看,包装上根本就没有酒厂的标志,亦无出厂日期,是正宗的假货无疑了。
  其实,通州酒厂根本就没产这种酒,只是后校门的老板因地制宜,投学生之所好,擅自做了这么一个招牌,往酒瓶上一贴,就放心大胆理直气壮地赚取纯洁的学生的钱财。
  三人禁不住感叹一回。明月想回去找老板算帐,让她重新换一瓶,姚江河说:“闻教授并不计较酒的质量,只要我们有这份心意就行了。”一直少言寡语的夏兄也表示赞同姚江河的意见,明月才罢。
  闻教授所住的教授楼前,是一个不大的长方形花园,花园里。
  栽种着高大的梧桐和台湾相思树。花园中心,有一座假山,养着假山的水池里,游动着鲜红色的鱼儿。
  敲开闻教授的门,见他客厅的茶几上正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面。
  “闻教授,您好!”三人同声说。
  闻教授吃惊不小,先是愣了片刻,立即将他们一个一个地拉进屋去。
  “不慌,我还没换鞋子呢!”明月说。
  “换什么鞋呢?我这里又没铺地毯!”闻教授说着,把明月一拽,明月就笑盈盈地进屋去了。
  闻教授高兴得直搓手。
  “你们坐一会儿,我来给你们下面!”
  “不用了,闻教授,我们刚刚吃过。”
  “即使吃过,年轻人再多吃两碗也不碍事的。”
  说着,闻教授就系了围裙要下厨房。
  三个研究生都嘻嘻地笑。系了花布围裙的闻教授,全没有了课堂上的威严,完完全全像一个家庭妇男了!
  他们又推辞了一回,闻教授依然坚持要煮,说稀客临门,按照中国的传统礼节,不吃点东西是不应该的。
  “那我们自己来吧。”明月抢上去,把闻教授的围裙解下来,系在了自己身上。
  “也行也行。”闻教授说。他高兴得喜笑颜开,平时少见的皱纹,因这一笑,便增多起来。也只有在这一刻,他的三个学生都在内心里发出深长的叹息:我们这可亲的导师,真正老下去了。
  明月煮面去了,姚江河与夏兄把他们三人买的礼品—一呈给闻教授,闻教授说:“花这些钱干嘛?我每月的工资怎么用都用不完,你们还担心我吃不上这些?”
  话虽这么说,他的眼里却有了泪花。
  明月煮了三碗面来,把新煮的一碗给了闻教授,自己就端了茶几上那碗面吃。这一次,闻教授却没有过多推辞,只是专专心心地吃那碗学生煮给他的面,让腾腾的热气模糊了视线。
  这种温馨到骨髓里的感觉,这种其乐融融的气氛,在闻教授的一生里,是极少有过的。他本来有这样的机会,那就是好女人高秀倾慕他并偷偷与他共同厮守的日子,遗憾的是,在当时,他却轻率地将这浓烈的情感扔到一边了。
  吃过饭,自然又是明月去洗了碗,闻教授便领他们走进他的书房。
  闻教授的房间布置与在叙州大学时比起来,最为显著的特征,是他拆去了那幅名为《泉》的经典绘画作品,代之的是一幅碳精素描。这幅素描是一个女人的肖像,有高高的鼻梁,大大的眼睛和一张与满月似的脸形不太相称的樱桃小嘴。她的头发是散乱的,如被树梢撩乱的云。以前,名画《泉》是挂在书房的隔壁,现在,碳精素描的女人肖像移到了书房里。在肖像的旁边,有一首闻教授自作自书的古体诗:

  镇日长闭门。
  梧桐护窗绿,芙蓉绕宅生。
  池塘漫秋水,鹅鸭逐鱼腥。
  庭院饶佳趣,岚烟幻晦明。
  蛋吟知漏永,鸡唱报晨兴。
  添香无红袖,伴读有青灯。
  览观足坟典,交游尽古人。
  运嬖锤意志,起舞长精神。
  举杯对皓月,抱膝独长吟。
  壮怀苦未酬,可怜白发生。
  飞鸿正东去,一纸遥寄君。


  诗昆的落款是“一九七二年作于叙州府”。算起来,已有二十多年了。
  闻教授把三个研究生带进书房,本意是要让他们参观一下那些被他视为珍宝价值连城的书藉,感受一下导师书房里的气氛,但是,三个研究生的注意力,都不约而同地被那女人的肖像和闻教授装婊十分考究的古体诗吸引了。
  闻教授见状,不便多说什么,悄悄退出书房,到另一间屋子去了。
  “喂,这个女人是谁?”明月见导师出了门,小声问道。
  “会不会是他妻子?”夏兄说。
  “不是说闻教授没有结婚吗?”姚江河说。
  “他肯定没有结婚。”明月说,“我读过一篇详细介绍闻教授的文章,说他终身未娶。”
  “那文章我也看过。”姚江河说,“而且,别人都是这么说的嘛。”
  “那就证明不是谁,而是随随便便一张肖像罢了。”夏兄说。他是没有兴趣在这个问题上纠缠的。
  “绝不可能!你们再仔细读这首诗,肯定是为这个女人写的。”
  不弄个水落石出,明月不肯罢休。
  三人又不约而同地把那诗从头至尾地看起来。
  看到“添香无红袖,伴读有青灯。览观足坟典,交游尽古人”几句,明月说:“我们导师多么孤寂!”
  姚江河接口道:“看来,闻教授曾经有一个故交,后来发生变故了。‘添香无红袖’,证明他希望有‘红袖’;结尾‘一纸遥寄君’,寄谁呢?肯定是寄他向往的‘红袖’无疑了。”
  夏兄想起了自己,斜眼看了看明月,心里有一种异样的疼痛,表情也很不自在起来。
  “你的意思是——”明月看着姚江河说,“闻教授是在为他的相好守节了?”
  “我想是的。我只是在想:闻教授这么优秀的男人,数十年来还如此痴迷地爱着一个女子,那女子真正担当得起么?”
  明月不言声.作沉思状。
  “那女子又爱别人去了!”夏兄兀头兀脑地冒一句话出来。
  “当然当然!”姚江河说,“不然他何以怀念呢?可惜的是,闻教授初衷不改,不然,他会找一个比那女子好十倍的人,一辈子过得相当幸福。”
  正说到这里,闻教授突然出现在书房门口。
  三人立即寒蝉一样噤了声,并迅速移开眼光,做出认真检看书籍的样子。
  闻教授的神色是严肃而凄楚的,他缓缓地走进书房,低沉而悲切地问道:“你们刚才在谈论这个女子是吗?”
  闻教授的手指了指那幅肖像,像是在拂去上面的微尘似的。
  三人的目光,又同时向略高于头顶的肖像看去。奇怪,经闻教授这一抚摸,那女子突然变得像在哭泣似的。
  三人的心里有些惊慌,有些愧疚,因为他们从导师的神态里,明白了他们的谈论勾起了导师最沉痛的回忆。
  没有一个人说话。
  “孩子们,你们坐下来吧。如果你们有兴趣,我可以把你们的导师和这个女人的故事告诉你们。”
  说完这句话之后,闻教授紧紧地咬着牙床,致使他瘦削的腮帮鼓突起来。
  显然,他是在尽量忍受着痛苦。
  闻教授坐在一张转椅上,他的三个研究生,就坐在转椅对面的沙发上。三人沉默着,期待着,心扑扑乱跳,即使在闻教授发怒的时候,他们也没有这么紧张。
  “她曾经是我的情人。”
  闻教授的第一句话,让三个研究生异常新奇,同时,又在他们心里激起一阵异样的感觉,掀腾起阵阵的波澜。
  “我知道,情人一词,听起来是有些刺耳的,可事实的确如此。
  她在爱上我,或者说,我们互相倾慕并走在一起的时候,她已经是有夫之妇了。她的丈夫,是一个诚实而有为的青年。当然,我从未与她丈夫有过直接的接触,但我从她那里得知,她丈夫是一个太实际而缺乏精神生活的人,而她的父亲,是曾经闻名一方的学者,只是惧怕于社会的艰险,人生的坎坷,才隐居起来,但他的儒雅之风无疑是遗传给后代了。她很小的时候,非常喜爱读书,她父亲从她明亮而深沉的眸子里,看出了一种危险的征兆,便有意抑制了她的这一爱好,把所有她感兴趣的书都收起来了。她开始只是哭,可她父亲是绝不心软的,久而久之,她便养成了怠惰的习惯,不再渴望读书了。但是,当她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就觉得她原本与书那么亲近,并隐隐约约地怨恨起她的父亲来:要不是他,她与我之间精神的距离,就不会这么遥远。我发现,在她的身上,有一种浪漫的秉赋,更有明晰的甚至深刻的见解。她渴求精神上的契合,但绝不让精神和理智钳制其他的一切。她认为,人一旦开始了精神生活,就等于把苹果从树上摘了下来。如果在生命里只有精神生活,那么你是从树上掉下来了,也就是说,你自己就变成一只苹果了。她要求过一种世俗的,又有精神去不断提炼,不断升华繁琐事务的生活。
  她的丈夫是绝对不能满足她的。在他的大脑里,写满了工作、钱财、油盐酱醋,除此之后,是不会考虑未来的,更缺乏动人的想象能力。
  于是,画面上的那个女人,几乎是对我一见钟情了,因为她觉得我就是她梦幻中的男人。”
  说到这里,闻教授觉得口舌有些发干,想喝水。
  坐在最外边的夏兄,立刻起身到客厅把茶水给他端来了。
  闻教授大大地喝了两口,接着说:
  “于是,她想方设法到我这里来。由于我跟她父亲是忘年交,她夫家离娘家路程也不算太远,她要到我这里来,是可以找到充分的理由的。她越来越离不开我了,来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有时甚至是夜深人静时赶来,天不亮又离开。一个人,在爱情的驱动下力量是无穷的。正由于此,不管多么伟大的人物,或者多么渺小的人物,都要在繁忙的生活中抽身一会儿,对爱情发几句美好的赞歌。坦白地说,她每次来,虽然给我异样的惊喜,但并没有让我心弦发出过颤抖——那种源于爱情的颤抖。有时候,我甚至有些心烦,因为她来我就得把书推开,把笔搁下,陪着她一起玩乐。这就势必在我自认为光荣的征程上作暂时的停歇。那时候,我是太好胜了,我陪她度过一分钟,就在想:在这一分钟里,又有多少人催马扬鞭,赶到我的前面去了!那么,我的心情就变得沉重起来。但我是不会表露的,我害怕眉宇的一瞥一皱,会伤了她火热的心。我以虚假的热情来回报她真挚的热情,结果,就给她造成极大的错觉:我是爱她的!我爱她的程度,甚至比她爱我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她的的确确是这么想的。是呀,凡是虚假的东西,都不须借助夸张的力量,它的表现形式,就往往比真实的东西更加突出,更加富有魅力。这么一来,使她越陷越深,终于不能自已……”闻教授再一次打住了。
  明月立即端起茶水,捧送给闻教授,闻教授摆了摆手。
  “她后来怎么样呢?”姚江河仿佛等不及了。
  闻教授并没急于说话,感到浑身一阵躁热,像从梦中醒来似的,对他的学生们说:“天这么热,怎么不开电扇呢?”
  其实,今天不算热,白天时阴时热,下午一阵闷热之后,黄昏时候就起了微风。此时,窗外的风变大了,呼呼声响,把婆娑的树影摇进闻教授的书房里来。
  夏兄又去客厅把一台老式坐扇搬了进来,插上电源,开到最大档,对着闻教授吹。
  闻教授自个儿端起茶杯饮了一口,又接着讲他与那女人的故事:“她越来越不顾忌了,竟然不避耳目,大胆地来我这里。风声自然传了出去。你们知道,谣言是杀人的,三十年代中国有个著名女影星名叫阮玲玉,就是活生生被谣言杀死的,更何况关于我与她的风声,根本就不是谣言,而是确切的事实!她心性刚烈,对传言毫无惧色,依然一如既往,来往于两个男人之间,这对她的意义,一个是尽妻子的本份,一个是献一颗心灵。无疑,这是痛苦的,灵与肉分割的痛苦。这样的日子,过一天,甚至一个小时,对任何人来说,也是不堪重负的。她虽然隐隐惧怕,内心却希望她丈夫知道她的不贞行为,以便早早了结。可是,天下的事情偏偏有这么怪,妻子或丈夫有了外遇,旁的人都知道了,偏偏对方不知道!她的丈夫也是如此。这让她既宽心又伤心。”
  “她终于忍受不住了,只有自己挺身而出,特意让她丈夫知道。”
  “有一天,她问丈夫:‘你在外面听到有关我的什么风声没有?’”她的表情是严肃的。可是,她丈夫完全误解了,以为妻子怀疑自己长年在外面奔波,免不了有些拈花惹草的事情。事实上,他什么也没有。他胀红了脸,对天发誓,证明自己的清白。
  她的心一阵颤栗,接着是无尽的悲凉占据了她。她真不忍心伤害诚实的丈夫。
  “但是,机不可失,要是这一次软了心,以后就更没有那份勇气了。她面色平静地把她与我之间的所有事情,原原本本地向她丈夫讲了。
  “如果她说她与别人之间有这种关系,她丈夫是不会立即相信的,偏偏是我!那时,我不在通州大学,而是在长江中游的一座城市。虽然年轻,却浪得虚名,在当地,不仅学术界的人知道我,有许许多多的普通老百姓都知道,且有许多不切实际的传言,有人把我看成智慧的象征,有人把我看成食人的野狗,这就是人们听说某个人和见到某个人印象大相径庭的原因,也是中国老百姓可爱和可怕之处。那时候,加上我年轻气盛,风流倜傥,无所顾忌,不时在公共场所露面,我更成为年轻人倾慕的人物。我即便是随随便便地做一个怪动作,穿一套怪服装,也会引来许多人效仿;一时间,我几乎成了那个城市的时装模特儿了!当然,给我写信的姑娘更是不少。
  每天要收到好几封,甚至十几封,几十封;对我的信件,我不需要拆就能辨别出是谈正经事还是谈情说爱。时间久了,有经验了,后一种信的笔迹,是拘谨的,胆怯的。对那些求爱信,我拆也懒得拆,堆于墙角,过一段时间,到校门外请来废品收购站的人,作废纸卖了,可换得几包烟抽。——我年轻时是抽烟的,一到中年,感到眼目不明,气喘加重,就坚决戒掉了——总之,她丈夫听说她与我有了私情,内心虽然根本就不相信,但是,妒火使他男人的血性翻涌而起,他将她凶狠地打倒在地。不管多么柔弱的东西,当把他的自卑推到极限的时候,他都会变成铁石心肠,世间万物皆然。”
  闻教授陷入了沉思,刀刻似的痛苦的皱纹,在他脸上纵横着。
  他的话明显没有说完。
  三个研究生听得入神,他们迫切想知道那女人的最终结局。然而,他们的导师前倾的身体往椅背上一靠,圆睁的眼睛微微闭上。
  他累了。
  “闻教授,你休息吧,我们改天再来看你。”姚江河说。
  明月和夏兄也这样说。
  可他们心里都不愿意离开闻教授。把深沉的痛苦留给他一个人去咀嚼,是很残忍很不应该的事情。
  “坐一会儿吧,时间尚不太晚。我刚才的话,几十年来,还从未向人说起过,话头一提起,就显得罗罗嗦嗦的了。”
  三个研究生谁都没动,也没有人说话。大大的书房里,寂静得犹如空无一物。
  长达十余分钟的沉默之后,夏兄问道:
  “以后呢?”
  “不久她就死了。是自杀的。”闻教授简捷地答道。
  三人倒吸一口冷气,沉浸于对生命凋谢的悲怜氛围里。
  闻教授重又睁开眼睛,指着墙上的肖像说:“这幅肖像,是她最后一次与我见面时的速写。她本来是要我和她私奔的,但是,我却舍不得我的这些书,也就是所谓的精神生活。当她明白这一点的时候,是多么失望啊!你们看她的眼睛,虽仿佛有泪光,却是绝少忧怨的,更多的,是平和中的绝望!如果你们读过《乱世佳人》,斯佳丽最后面对艾希礼的感觉就是这样。她只有以死来求得永恒的平静了,也只有以死来向被她深深刺伤的亲人赎罪了。……当然,活着的人是不会有这么轻松的。她的父亲,在她死后几天就双目失明了;她的丈夫,抛却生养他的家园,远走他乡,几十年不知所终。毕竟,人们都是多么爱她啊!”
  闻教授又喝了一口水,以这样的话结束了他的长谈:“在这一事件中,从表面上看,她是最不道德的,因为她已有了丈夫,并且首先接近我;而我是可以不受责备的,因为我并没有强迫她,有时还在躲着她。但实际上,在她的身上,我们可以触摸到人性的温暖和人格的光辉,而我是冷酷的、残忍的、最不道德的,我用一把软软的刀子,将她的生命轻率地切割了。我知道,我是没落阶级遗留的废物!但是,客观现实却是让她背着不贞的罪名告别人间,而我呢,竟然声名远播,成为所谓的大学者。唉,女人啊!
  ……”
  窗外的凉风更大了,一枝台湾相思树的细叶,从灯影里摇进屋子里来,顺便把几滴雨丝,洒在了他们的脸上。
  “下雨了么?”明月惊喜着,站起身来走到窗口,将手伸了出去,收回之后,掌心上已湿漉漉的了。
  如果天底下每个人都有一个湿馨的家,夜色中时紧时疏的雨声,尤其是烦闷夏夜的雨声,理当别具诗意了。但要你说出它的美来,也没有美处,屋外的路泥泞难走,院中的花零落不堪,但正是在这种情境之下,你才会感到往常的世俗喧嚣一时浇灭,天上人间只剩下了被雨声统一的宁静,被雨声阻隔的寂寥。人人都悄然归位,死心塌地地在雨帘包围中默默端坐。外界的一切全成了想象。夜色中的想象总是特别专注,特别遥远,特别温馨。这时候,你尽可以对窗而立,黯淡的灯光照着密密的雨丝,玻璃窗冰冷冰冷,被你呵出的热气变成一片迷雾。你能看见的东西很少,却似乎又能看得很远。风不大,轻轻一阵立即转换成沥沥雨声,转换成河中更密的涟漪,转换成路上更稠的泥泞。此时此刻,你就忘却窗外所有的俗务吧!你会感到你的背心发热,当你转过身来,就会看见一双或者几双安详的眼睛在看着你——那是你的妻子或孩子。
  然而,对闻教授这类历经心理沧桑的孤寂的人来说,夜雨款款地剥夺了他的活力了,使这个孤独的旅行者,突然憬悟到自己身陷僻远、孤苦的处境,构成他万里豪情的羁绊。当代一个颇有真知卓见的学者说:“不是急流险滩,不是崇山峻岭,而是夜雨,使无数旅行者顿生反悔,半途而归。”当然,闻教授虽有反悔,但没有半途而归。在这特定的时刻,他的三个研究生突然明白了:导师最坚强的意志,便是一次次冲出了夜雨的包围。
  “下雨了,大家回去休息吧。”
  闻教授双目无神。他是真正的疲倦了。
  “好吧,”他们说:“闻教授晚安。”
  闻教授没有应声,也没有起身送他们,几十年尘封的情感,被他几个学生的目光搅拌而起。但闻教授是温暖的,慰藉的,仿佛通过自己那一段长长的回忆,就把画面上的高秀请了下来,与他促膝共坐。当他听到三个学生关了大门之后,闻教授再也无法控制自己抑制着的情感,把碳精素描的画像取了下来,静静地揽于怀中,再一次用他的手掌去抚摸。
  这时候,他突然听到一阵嘤嘤的哭泣,这哭泣声很小,却有穿透肺腑的悲切之音。闻教授以为是幻觉,揉了揉麻木的耳朵仔细听去,那哭声使异样地明亮起来了。这是多么动人的哭声啊,绝然不是从嘴唇上弹出来的,而是从心扉上透出来的,每一丝丝音儿,都是心上的肉汽化而成。这是闻教授一生一世没有听到过的。
  他凝神细听,想辨别哭声发出的方向,听到的却是窗外愈来愈愁人的雨声。那哭声似乎就夹杂在雨声里。闻教授将高秀的肖像小心地放在凳上,带着犹疑的心走至窗前,那哭声便顿然从雨帘里消失,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雨的浸润。闻教授正欲回到原地,突然发现窗户上露出一张脸来!这张脸削瘦而愁苦,曾经刚硬的曲线,已经埋藏在岁月的沟壑里了。闻教授吓了一跳,张了嘴要叫,那张脸也张开嘴来,这才明白了那就是自己。他无奈地摇了摇头。
  “今天真遇着鬼了!”闻教授心里说。这意识一产生,如出自地答的哭声又萦绕在他耳旁。这一次,闻教授听清了:那哭声不是从外面发出,而正是出自自己的屋子里!他惊惧地转过身来,想用眼光将那哭的人捉住,可是,哭声立刻从四面八方传来,完完全全将他笼罩了。
  闻教授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到座位上去的,他抖抖索索地将高秀的肖像再次铺展在怀中,再次用手去抚摸。哭声顿然消逝。
  他分明看见高秀流出了泪水!
  这让闻教授大为悲恸。
  以前,他读过一篇报道,说是在公元初年,有人画了一幅女人的画,深埋于地窖之中,千余年过去,这幅画居然不变颜色。由于是古董,被发掘出来之后,成为城市的文化标志,经过修整,进入博物馆,并仿其模样,请世界最杰出的雕塑家做成雕塑,立于城中心。人们惊异地发现,如果该城即将发生火灾,地震等重大变故,这个女人体雕塑的眼里必然浸满泪水。你把一朵鲜花送到她面前,她会向你微笑,相反,你将一把刀搁在她面前,她会露出惊惧的神色,眼里充满惧意。人们又去试验那博物馆的画,她的反映就更加敏捷,更加明显了。自作聪明的现代人为此惊诧不已,拿高倍显微镜看她的瞳仁,发现每个瞳仁里至少有上千个栩栩如生的人物!最大的人物便是观世音……对这则消息,闻教授当时并不是不相信,只是在想:人类智慧的极限到底有多远?
  那一幅奇特的画,必出自异人之手,否则不会有如此神功,可能闻教授怀里碳精素描的高秀肖像,只不过是通州城一个以绘画为生的画师根据闻教授的回忆画成的。为了警醒自己,也可以说、为了不断地折磨自己,批判自己,催促自己道德的更新,闻教授没有选择高秀最甜最可亲的模样,而让画师画出她最后一次见闻教授的神情,画出她生命的绝望。
  闻教授不停地擦去从高秀的眼睛里浸出的泪水——事实上是他自己的泪水——喃喃自语道:“世间万物皆有生命,无情无义之人摧残了生命之花,最终要受到生命的惩罚。”
  雨大了,风也大了,闻教授把窗子严严实实地关起来,准备入睡。
  三个研究生,此时并没有回到寝室,而是慢慢行走在愈来愈密集的雨帘之中。
  “其实,闻教授是很无情的。”明月说。
  对此,姚江河表示反对:“如果无情,他现在就不会后悔了。”
  “如果一个女人为某个男人付出了青春、爱情和生命,男人仅仅用悔恨来给以报偿,那是不公平的。”明月怅怅地说。
  姚江河接口道:“在我看来,闻教授怪可怜,自己并不爱那女子,却为那女子背了一世的恶名。而且,到了老年,还要用后悔去洗涮自己的灵魂。”
  姚江河说这话无意,明月听这话有心,她陷于无限的哀愁,并故意仰起脸来,让雨丝把她浇灌得酣畅淋漓。
  “为什么该后悔呢?”明月冷冷地说,“一个人违背了道德规范,就应该受到道德的惩罚。”
  一直静听他们说话的夏兄对两人的议论不以为然,先在肚子里把他的观点想好,词句想好,等他们俩安静下来之后,才开始发言。
  “我觉得,闻教授现在的抑郁心情不是因为道德的惩罚引起的,而是因为爱。说穿了,他原来是爱那女子的,只是这种爱在那女子活着的时候没有苏醒过来。等它醒过来之后,那女子已经死了,进入了另一个世界。这样,他们之间成了永远不能相合的阴阳之爱了。我相信如果那女子一直活着,闻教授最终会爱上她,只是时间拖得久一些而已。任何人,如果仅仅因为脆弱的道德力量而不是因为坚强的爱情,是不会像熊教授几十年都想着她并不再找别的女人的。”
  夏兄的话着实让明月吃惊。姚江河说,夏兄再不是简单的书虫,而是变得开通了,深刻了,看来果然如此。
  三人又争论了一阵。因为夏兄的主动参与并引申出一种新的见解使争论变得更加热烈。闻教授今晚的一番话,到底是缘于道德的反省还是爱情的独白,他们最终无法形成定论。
  不管怎样,他们都感谢导师,把如此肺腑之言告诉自己的学生,对一个老师来说是不容易的,闻教授尤其不易。
  雨有了暂时的停歇,天气突然闷热起来了。三个研究生,此时正走在橘林的深处,顿感每一片橘叶,都是一朵燃烧的火苗,烤得他们心慌意乱。风是没有的,火苗静静地舔着彤云密布的天空。三人浑身上下都浸出水珠,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
  明月走在前面,站在一棵最大的橘树底下等三五尺开外的姚江河与夏兄,待他俩走近,明月将那橘树猛地一摇,随即迅速闪开,大滴大滴的雨水,像断线的珠子,在朦胧灯影下闪着亮光纷纷砸在姚江河与夏兄的身上。
  明月欢乐的笑声,在橘林里荡漾着。
  两个男人,并不回避那雨珠,故意站在橘树之下,让那晶亮的生命在身上抹上一层清凉。
  天气更加酷热了,整片橘林仿佛变成了一座大火堂。他们只觉得异常缺氧,胸口憋闷得慌。风一丝丝儿也没有的,所有的林木,肃穆地站立,像一场恶战打响前的士兵。
  这是暴雨将至的征兆。
  “赶快回去吧,不然来不及了!”夏兄说。
  从熊教授屋里出来之后,夏兄本来就想回去了。对这样没有目的的散步,他是不大习惯的。他的心情,没有明月的轻松,也没有姚江河的畅达,而是显得凝重而郁闷。但是,他是不便于把这种心情表现出来的,因为这完全是他自己的事情,他不能由于这一点而坏了师弟师妹的兴致。他尽最大的努力把那份沉重压抑下去,装出轻松愉快的样子。这真是难为他了。
  “还不到十一点钟就回去?我觉得外面挺好玩的!”明月越来越疯了。
  姚江河不便发表意见。说回去吧,他又真正的想再玩一会儿,三人同学这么久,如此毫无顾忌地在雨中散步,谈论一些看似虚无缥缈却很有意思的话题,还是第一次呢!说不回去,他又伯夏兄误解为自己是在顺从着明月的意思,甚至是在讨好明月。他早已发现,夏兄对自己是没有多少好感的,夏兄看似愚钝的心,实际上异常敏感。他把失意的巨大痛苦,短时间内消化于腹中,这样的心还不敏感么?
  正在这时,一道亮闪闪的光影,从林梢直插而下,穿透繁密的叶片,在他们面前抛出一条刚毅的弧线,又迅速地收了回去。明月吓得惊叫一声,随即说:“这不是三榈大夫在舞剑么?”
  姚江河与夏兄都笑了起来。
  笑声未停,雷声便起。这雷声像从宇宙的极限处传来,只有声音的幻像而不能让你真切地感知。就好象一干人站在莽莽空阔之处,听到林木掩映的村子里传来的牛鸣。
  随后,闪电来得更急促,更迅捷了,雷声的脚步由远及近,仿佛就在林梢上作响。
  “快跑!”姚江河大喊一声。
  三人飞快地跑了起来。
  明月是不落后于他们的,几步就跑到了他们的前面。
  可是,刚跑到荷花池畔,明月突然蹲下去了,只不过一两秒钟,她便像一片落叶摔在了地上。
  胸口突然发作的剧烈阵痛,使她昏迷了。
  两个男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围在她身边叫:“明月!”
  明月不应。
  “快背上她跑!”姚江河以命令的口气对夏兄说。
  夏兄木木的,不敢去动明月的身子。那情形既让人着急,又让人可怜。
  “混蛋!”
  姚江河愤愤地骂着,蹲下身去,将明月扶在了背上。
  姚江河背上沉重的明月,迟缓地向男生宿舍的方向跑着。夏兄颠颠地跟在后面,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倾盆大雨,铺天盖地地下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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