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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姚江河呆立于房中,浑身毛骨惊然。覃雨的怪笑还在继续,姚江河觉得自己四面八方受到了这怪笑的袭击,无处藏身。他惊惧地看着覃雨的脸,那迷人的容颜,此刻变得女鬼一般地可怕。
  他不知道如何处置眼前的局面!
  “格格格——格格格——”
  覃雨笑过一阵,变成了嘤嘤的哭泣。在哭泣之中,她的身体恢复了圆润与柔媚的活力。姚江河跳着的心终于平静下来,小屋也重新具有了温馨的气息。覃雨的衣服依然耸在肩头上,娇嫩的双乳,还颤颤地露在外面。姚江河想去把衣服为她拉下来,然而,他已没有这份勇气了。躺在他床上的那个女性的身体,是如此生疏,如此僵硬,仿佛带着芒刺,姚江河连触摸一下也不敢了。
  覃雨伤伤心心地哭着。
  “别哭……我做得不对……你坐起来,我们好好地谈谈,快快乐乐地说一会儿话,行吗?”姚江河结结巴巴地请求着。
  覃雨渐渐收了哭声,把衣服拉下来,重新掖进裤子里,才慵懒地坐了起来。一脸的泪痕,使她更加楚楚动人。
  “我做得不对……”
  姚江河声音很低,这一回,他不像是对覃雨说话,而像是在自责。
  覃雨从裤袋里掏出一小方果绿色的手绢,认认真真地拭了泪,对姚江河说:“我来找你,完全是出于对你的崇敬。以前,我对你并不了解,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崇敬你。那次小卖部相遇之后,我觉得你身上有一种特殊的气质,一打听,说你是闻笔教授的研究生,就更加对你刮目相看。……我完全是把你当成可以信赖的大哥哥看待的,因为自己文化浅,想从你这儿学些东西……我们女孩子,总是容易受骗的……”说着,覃雨的泪水又婆娑而下。
  姚江河脸色十分难看。覃雨的最后一句话,显然深深刺伤了他的心。
  覃雨擦了擦泪,继续说:
  “其实,我知道你已经结婚了。结了婚还这样做,是对不起人家嫂子的。我……不知道你想的是什么。你希望我做你的情人吗?据说,现在社会上什么都不新鲜,不真实,只有找情人才是最新鲜最真实的。但是,我从小受的是传统教育,跟不上时代的步伐,不愿意把自己沦入人不人鬼不鬼的境地……真对不起你。”
  姚江河的脸由红变紫变青,头脑巨烈地膨胀着。他的嘴唇抖索一阵,厉声喝道;“滚!你滚!”
  覃雨凄迷地望着他。
  “快滚!我要你立即滚出这间屋子!”
  覃雨站了起来,脸上显得出奇地平和,端上碗,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似的,大大方方地走出了小屋。
  覃雨的脚后跟刚迈出门,姚江河冲过去,砰地将门关上了。
  他怒气未消,猛一脚将藤椅踢得四仰八叉。
  “婊子!假正经的婊子!”姚江河怒吼着。
  他脑子一片空荡,嘴里发出的骂声,不像是响在屋子里,而是如一盏风中的灯,闪闪烁烁,飘飘忽忽,立即就要熄灭似的,只留给他浓重的夜色。
  他不知道覃雨听到他的骂声没有。他害怕覃雨听见了。为了验证,他又将那句话重复了一遍,来考证它可能传出的距离。“不会听见的,声音并不大,而且还有门隔着。”姚江河安慰着自己。
  很明显,他彻底地失去了一个崇拜者。并不是每个人都渴望得到别人的崇拜,但是,任何一个男人,如果能得到一个女性的崇拜——哪怕只有一个——都应该视为一种幸福,都应该倍加珍惜。被崇拜者在崇拜者面前,应该尽量展示值得崇拜的一面,把偏狭、自私、过分的欲望,以及本身的无知,努力地掩饰起来。这不是欺骗,而是留给别人一个完美的崇高的形象,让别人以你为榜样,学习你值得学习的东西。
  然而,姚江河在这件事情上完全失败了。他错误地理解了覃雨。他的失败,不仅仅毁坏了自己的形象,更重要的,他毁坏了一颗纯洁的心灵。
  姚江河把无辜的藤椅从地上扶起来重新放好,思绪纷繁地坐在上面,望着外面无言的道旁树。
  他疲倦极了,双手一抱,头就枕在手臂上睡着了。……一股清新爽利的风吹过来,带着一种淡淡的甜香,姚江河追逐而去,想寻找那风的源头。他跑着跑着,见一条河流阻隔了道路,几个熟悉的人影将一叶扁舟划到了他的身边,他纵身上去,小舟如风一般,轻捷地到了对岸。姚江河道了谢,继续向前跑去,不一会儿,他累了,再也跑不动了。
  在他的面前,是一片数十丈见方的竹林。
  姚江河睁大了眼睛:这不正是我们要寻找的地方么?!
  他惊喜地看着这片竹林:那根根青竹,都有鸡蛋粗,翘角挺立,高过隐埋于竹丛中的屋顶;翠绿的竹叶,织成了严密的伞盖;竹枝,直伸到小路上来,可以摩挲行人的头顶。竹林四周,有溪水环绕,绿汪汪的,充满了水藻般的灵性。姚江河真想就在这竹林里居住下来了,尽情地受用着充满诗意的阴凉和芬芳。清晨,竹林里栖息的野雀唤他起床,竹林里发出的空气伴他盥洗,风摇竹枝的婆娑舞姿伴他舒展腰肢。中午,他扛一把锄头劳动归来,搬一把竹椅在竹林的暗影里小憩,品尝着散发出竹叶青香的淡青色的茶水。从竹林里透出的丝丝清风使他困乏顿消。夜晚,他坐在正对竹林的窗前伏案读书,皎洁的月色把婆娑的竹影殷勤地映在窗子上,酷似一幅淡淡的水墨画。竹林里纺织娘,蛐蛐儿的嘤嘤吟唱,透过窗棂阵阵传来,宛如一阈轻轻的交响乐。更有多少次,他在竹林的周遭,或兀自盘恒。
  或良久伫立,饶有兴趣地看着每片竹叶,每个竹节,像欣赏一幅内涵丰富的画,像品味一首醇美隽永的诗。久而久之,竹的不凡风韵深深地感染了他,他觉得自己充满秽气的心胸,也如竹一般,龙吟细细,凤尾森森,早晨沾满露珠,中午撑起伞盖,傍晚笼一片轻烟。
  然而,他始终没敢走进深埋于竹丛中的神秘的小屋。
  大抵是久与竹林结伴,那小屋也充满了竹的清新和雅气。精巧的结构,像一首凝固的优美动听的音乐;淡绿色的屋顶,与竹叶的色彩相映成趣,并丰富着这里的内涵,构成一方独特的景致;小屋的门似乎长年累月地虚掩着,漏出一角生机勃勃的洁净的空间。
  然而,姚江河从来也没有看见过小屋的主人。
  冬去了,春来了,姚江河在这片清幽之地,不知度过了多少个风晨月夕。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要走进那小屋的渴望日浓一日。
  然而,那安宁地点缀在竹丛中的小屋,门依然虚掩着,像一只神秘的眼睛,吞纳着满园清新的空气,注视着花开花落。它的主人,依然藏在屋中,不肯露一露脸儿。
  姚江河的一腔情感,终于淡漠了丰姿绰约的竹林,所有的心思,被那淡绿色的小屋牵引了。
  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他将竹椅搬到那小屋的门前,透过叶缝望着蓝宝石一样的长空,心想:夜晚如此美好,自己却这般孤独!李白曾“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我若邀下明月,把小屋也计算在内,可以成四人了。然而,酒是没有的,太白的才情是没有的,明月既不肯赏光,小屋也缄口不言,剩下的,就只有我和我被竹叶分割的影子了。
  他突然间恨起这竹林来。
  竹林是无罪的,因此它异常的坦然,飒飒清风,在竹叶间游走;淙淙溪水,在竹林外鸣唱;斑驳月光,在竹影下轻舞。
  自然三物如此亲近,只留下我孤独的一人了!
  姚江河清了清嗓子,随口吟道:
  野鸟啼,野鸟啼时时有思。有思春气桃花发,春气桃花发满枝。
  满枝茑雀相呼唤,茑雀相呼唤岩畔。岩畔花红似锦屏,花红似锦屏堪看。堪看山山色秀丽,秀丽山前烟雾起。山前烟雾起清浮,清浮浪促潺浮水。浪促潺浮水景幽,景幽深处好,深处好追游。追游傍水花,傍水花似雪。似雪梨花光皎洁,梨花光皎洁玲珑。玲珑似坠银花折,似坠银花折最好。最好柔茸溪畔草,柔茸溪畔草青青。双双蝴蝶飞来到,蝴蝶飞来到落花。落花林里鸟啼叫,林里鸟啼叫不休。不休为忆春光好,为忆春光好竹幽。翠竹枝枝春色秀,春色秀时常共饮。时常共饮春色酒,春浓酒似醉闲行。似醉闲行春色里,竟忆游山水心息。心息悠悠归去来,归去来休休役役……姚江河话音刚落,小屋的门吱地拉开,像中秋月华夜七仙妹拉天门的声响。随之,门上露出一张寂寞而秀丽的脸来。
  姚江河惊呆了,拼足全身力气猛叫一声:“顾莲,”这一声喊,把顾莲吓得影儿也不见了。
  姚江河大汗淋漓,只觉得头脑沉重得如灌了铅,手臂酸麻得要。
  命。
  他怅怅地抬起头来,朦胧的双眼里,窗外的道旁树依然是无言的静默。
  一个多么使人惆怅的梦境!
  姚江河不愿动弹一下,沉浸于那幽深的梦里,愈发地感到寂寞。
  他真切地想念他的妻子了。
  前次去信,转眼间几十天已经过去,可不知为什么,顾莲一个字也没回,是没收到么?或者,是她忙于工作,抽不出时间给他写上一言半语么?
  实际上,姚江河是了解他的妻子的。她是一个不善于表达感情的人,只把一腔爱恋,化入平凡而细微的行动之中。对此,姚江河总感到有一丝缺陷。感情这东西,有时候是当真需要用语言说出来的,唯如此,它才像丰满了羽毛的鸟,以轻捷的身影,飞入对方的心房,铮亮温暖的眼睛,沐浴寂寞的灵魂。否则,就需要对方以足够的耐心去体悟细微事物中蕴含的情愫了。姚江河是缺乏这样的耐心的。
  他回到寝室,提起笔,准备再给妻子写一封信。
  可是,刚刚开了个头,他的激情就消退下去了。他觉得要说的话,在前一封信里已经说够;而且,上一封信的某些措词,现在回想起来,似乎显得有些过火,像真正热恋中人的情书。说不定顾莲读这封信时,要连连撇嘴,嫌他肉麻。“她是不大懂感情的。”姚江河想。事实上,他们感情的炽热程度,要远远低于姚江河大学时对那女孩的单相思。
  想到此,姚江河大大地败了兴。
  天色暗淡下来了,灰黄的光,显示出城市里特有的黄昏色彩。
  这色彩少了乡下的清丽,但自有它特别的可爱之处。乡下虽然清丽,却失于冷清,寂寥;而城里,在昏黄的灯光下,是热闹的市井。它对于医治寂寞中人的心思,是有特别的功效的。
  姚江河搁了笔,将写了几行字的纸揉成一团,扔进了字纸篓里。
  他翻开书,再次诵读屈原的《九歌》中的《湘夫人》,想把写了一部分的论文续下去。
  “帝子降会北渚,目眇眇合愁予。弱弱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湘君的徘徊、观望、急切的等待,以及对湘夫人的思恋和纯真的爱情,让姚江河心向往之。越是如此,越是觉得自己感情的失落。
  读了《湘夫人》,他又将自己未完的论文从头至尾地看了一遍。
  落笔时让他激动并自鸣得意的文字,现在看来死瘪瘪的,既无灵气,也没有理性的提炼,十余页稿笺纸上,全是些陈词滥调。纯粹是浪费笔墨,浪费纸张!
  姚江河哗哗地把稿子翻过去,在每一页上划了一把大大的叉。
  必须推倒重来!不然,怎么能够交差,怎么对得起兢兢业业一丝不苟的闻教授呢?
  他一想到这些就不寒而栗。
  重新吸了墨水,重新铺开稿子,他工工整整地写下了论文的标题。
  “好了,今天就好好休息,梳理一下思绪,明天一切从头开始。”
  姚江河对自己说。
  怎么个休息法呢?这问题却难住了他。
  出去散步么?他已经厌倦了那故作深沉的休闲方式!去找邻近寝室的同学闲聊么?刚开始大家还有些新鲜的见解可以交流,时间一长,翻来覆去就是那些话了,除了消磨时间,浪费生命,已经没有丝毫别的意义了。
  那么,就没有别的方式了吗?
  这时,他突然想起了李新。
  对,去找他聊!毕竟是老朋友,人家也来过一次,并且几次托人带信让你去玩,早就该去走一走了。
  通州商场离通州大学并不太远,公共汽车两三个站便到了。天尚未全黑,姚江河不想乘车,怀着一种明净的心情,向通州商场而去。
  这是一个堂皇而敞亮的所在,姚江河几乎都认不出来了。通州商场是通州城的老字号,姚江河读大学时穿的第一双皮鞋,就是在这里买的。那时候,商场很窄,而且破旧,全没有现在的富贵气派。
  姚江河心里有一种隐隐约约的失落,由于对逝去岁月亲切而温暖的回忆,使他对这人进人出的高档地方产生了陌生感。他在门口站立片刻,吸了一口气,走进去问信门的一个柜台小姐:“小姐,这里有一个叫李新的人吗?”
  小姐显然没有听到他的问话,因为她正以售货员的职业微笑,向一个要买皮衣的中年男人推销产品。
  姚江河又问了一声,小姐依然没有理他。
  那中年男人很是讨厌,将皮衣穿在身上,让身边的妇人评说一阵,又脱下来,这里摸摸,那儿摸摸,一副不挑出毛病不罢休的神态。他每说出一点毛病来,小姐都以极其温柔的方式将他驳倒了。
  之后,男人再次将衣服穿上,他身边的妇人前嘀嘀咕,像是很不满意的样子,同时却在掏钱。男人将一叠崭新的钞票握在手里,并不给依然微笑的小姐,试探性地问道:“当真不少价么?”
  “没办法,先生。不信,你可以到其他商场比较一下再来买。你们是识货的,我相信你们转了全城,还会回到这里。”
  男人犹豫着,凝视着柜台里挂在货架上的一块红牌。那是物价局颁发的“信得过单位”的牌匾。
  “你这女子口齿伶俐,会做生意。就冲这一点,我买了!”男人终于勇武地说。
  小姐笑得灿烂而羞涩。
  男人身边的妇人。却灰白了脸,很不高兴的模样。
  小姐的目光一直把那一对夫妇送出门,对着他们的背影说了声“再见”,才把那微笑转到姚江河的脸上来,声音甜美地问道:“先生,你要什么?”
  姚江河一肚子的气,直杠杠地说:“我要找李新!”
  “噢,你找我们李经理呀,他在二楼,先生请。”小姐做了一个优雅的姿式。
  姚江河谢也懒得道,便顺着小姐指的方向上楼去。
  楼道很窄,窄得连一个人的身体也难以容下。姚江河只得侧身而上。商场这么气派,弄个楼梯为何如此小气呢?看来,李新要赚一点钱也不如想象的那么容易。真正的商人,是懂得怎样节衣缩食的。
  楼梯的尽头,有一个大约二十平方米的厅,厅里傍墙摆了两溜沙发,灯光也亮得晃眼,却没有一个人影。
  姚江河只有喊:“李新!”
  没有人应。
  “李新!”姚江河又喊了一声,音调提高了许多。
  他听见有响动声,却不知声音发自何处。
  好一阵,正对门的一面墙突然洞开。那里面是一间小屋,屋子里搭了张简易的床。
  谭A弦穿得规规矩矩坐在床边,李新无力地躺在床上,一脸的病容。
  “噢,是你——姚江河?”谭A弦首先惊异地喊道。
  李新的眼睛本是望着天花板,对来人全不在意的样子,听A弦这一喊,惊喜地转过头来,大叫一声:“江河!”
  姚江河看着他们笑,不知当不当进。
  “快进来呀,你龟儿子傻了么!”李新笑骂着。
  姚江河这才很随便地跨了进去。屋子实在是太小了,像一个楼梯间改装而成,放一张床之后,连一个小竹凳也搁不下了。姚江河只好傍了谭A弦坐在床边。
  “这么早就睡了?”
  “哪里,我从早晨就躺在床上,饭也没吃,刚才A弦来,才给我煮了碗鸡蛋面吃。”
  “病了?”
  “病了。这一段时间,我把商场装修了一下,花了三十万。钱是小事,把人抱病了。”
  说着,李新坐起来要穿衣服。谭A弦殷勤地递给他衣裤,并从被子里摸出一条内裤来,羞涩地扔到李新面前。
  李新望着姚江河笑笑说:“不好意思,刚才A弦把我全身上下按摩了一遍,血脉畅通,感觉也好多了。”
  姚江河笑了笑,本想开句玩笑,但见他们那一副情真意切的样子,把玩笑话收回去了。
  李新笼在被子里穿了内裤,就把毛茸茸的瘦腿撬出来穿外衣。
  谭A弦并不回避,只含着温柔的微笑望着他。
  “A弦,泡杯茶来。”李新说,又把脸转向姚江河:“我们厅里坐。
  你我兄弟俩,早就该好好聊一场了,总是抽不出时间。这人想起来也没意思,越活越忙,越活越紧,连朋友在一起的时间也少了。”
  李新真挚的话语,姚江河听起来倍感亲切。
  两人刚刚落座,谭A弦冲了两杯龙井茶来,紧紧偎依着李新坐了。
  “A弦,你是几点钟上夜班?”
  “九点。”
  “现在该去了。”
  谭A弦看了看表,并不打算离开。
  “快去,不然又迟到了。听话,好吗?”
  李新轻拍着谭A弦削瘦的肩,慈爱得像父亲。
  谭A弦依然没有行动。
  “今天我不能送你了,你自己搭出租车去。听话,听话。”
  谭A弦终于站起来了,眼里仿佛有湿漉漉的泪光。
  李新将她送到楼梯的边沿,一再叮咛:搭那种贴有“学习雷锋小组”字样的出租车,司机技术好,品德也好。叫司机开慢一点,尤其是拐弯的地方。到了单位,立即打个电话过来。
  谭A弦—一应承。
  直到谭A弦下了楼底,李新还在大声地叮咛。
  姚江河对他们这种奇异的关系,颇感迷惑不解,暗中觉得好笑。李新这个浪漫的诗人,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体贴人心?
  但李新回过头来时,却是一脸的平和。
  “江河,你对我这个商场感觉怎样?”
  “好。你的那些柜台小姐,特别会做生意。”
  “现在,经理也辞退了,一个大商唱—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是通州城的门面——方方面面都由我操心。我一个人没那么多精力,只有健全制度,抓住手下人。我这里的营业员都要持证上岗,商场门口有一个意见箱,只要顾客对哪个服务员不满意,往意见箱里一投,查证落实之后,二话不说就解聘了。”
  “你这家伙,活得越来越风光了,只是——”“什么?”
  “你的富贵气派似乎离我们这些烂朋友越来越远了。”
  姚江河的话使李新像被蜇了一般,他胀红了脸说:“江河,你千万不能这样想。你如果这样想,百分之百的是折我的寿!我宁愿丢掉我所有的财富,也不愿丢掉我一个朋友!说实话,你今天能到我这儿来,我发自内心地高兴。你没有下海做生意,你就不了解一个文化人下海做生意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他们一方面在绞尽脑汁拼命地挣钱,但是,钱挣得越多,越感到惆怅。不知你听说过没有,天津某作家到广东打工,一年就赚了十万,两年赚了三十万。可是,你猜他怎么着?他把崭新的百元券一叠一叠地用线扎好,流着泪在上面写小说!他们最敏感的,最不愿意丢弃的,毕竟是浸泡在血液中的文化啊!然而,社会的大潮,又驱动着他们深深掉进自己深恶痛绝的泥潭,离自己忠爱的东西越来越远。这就决定了他们的悲剧人生!”
  李新说得很动情。
  姚江河是完全理解他,也完全相信他的。文化人下海的那股切肤之痛,他虽没有深刻的体会,但毕竟都是文化人。他就很难想象自己远离书本奔忙俗务时手足无措的情形。
  姚江河不想在这个问题上深谈下去,免得引发出李新更为深刻的痛苦。便笑着说道:“我觉得你与谭A弦的关系很好玩。”
  “好玩?”李新摇了摇头,“没办法,真是没办法。”脸上却是幸福与自豪。
  “你这样放肆,嫂子就不管你么?”
  “怎么可能不管呢,可是,在我自己都管不住自己的时候,别人也就无能为力了。”
  姚江河默然。
  两人沉默一阵,姚江河问道:“找一个情妇,就真的那么重要么?”
  李新呷了一口茶,深有感触地说:“实际上,情妇是不需要去找的,它不同于狎妓,东打一枪,西打一枪,完了事,付了钱,屁股一拍就走了。情妇不一样,它的落脚点在一个‘情’字。从这个意义上说,它甚至不同于妻子。”
  姚江河良久无语。
  李新见状,进一步补充道:“比如我和我的妻子,平淡得像两棵树,没有冲动,没有激情,所有的意义,就在于住进了一间屋子。而且,我们还将生儿育女,组成社会肌体中最基本的一个细胞。”
  姚江河觉得,李新的每一句话都是针对自己而言的。“你看得过于灰暗了。”他淡然地对李新说。
  李新右手的食指轻轻叩击桌面,眼神迷蒙地问姚江河道:“你读过《查太莱夫人的情人》这部书吗?”
  “没有。我只知道这是劳伦斯最响亮的作品。”
  “你知道劳伦斯怎样议论家?他说:家!……”李新像背书一样,将这一段长长的话说得流畅而平板。灯光下,他眼眉上的那颗痣熠熠生光。
  这纯粹是一个灵魂快要坏死的人!姚江河想。然而,姚江河感到迷惑的是,他的某些话,却有不可辩驳的真理。
  “你与谭A弦年龄相差那么大,是怎样结识的呢?”姚江河对此颇有兴致,但他在问话当中却尽力掩饰这种兴致。
  “我与她年龄相差大?”李新颇感吃惊地说,“看来,我的确是未老先衰了。实际上,我只比她大三岁。”
  这着实让姚江河惊诧。
  这时,电话铃响了。“她打来的。”李新说,把听筒拿起来,又是好一番“听话”、“注意”的劝慰之后,才又落座。
  接着,李新娓娓叙述了他与谭A弦的相识相知的经历。
  在谭A弦成为李新的情妇之前,谭是李的第一个恋人。
  那是十年前的事了。
  当时,李新还是通州百货商场的一个普通工人,每天忙碌完毕,回到九个平方的斗室里,都要长声吟诵自己前一天写出的诗歌,然后又伏案疾书,进行修改或重新创作。李新所住的房屋,是一排平房中的一间。他房间正对着的,是一幢崭新的高楼。在这幢楼房三层楼的阳台上,有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早就注意到那疯子一样长声吟哦的青年诗人了。
  这姑娘叫谭A弦,成都人,只因姨妈一辈子没生下一儿一女,受父母之命,来陪姨妈姨父消除晚年的寂寞。她每天的工作,就是为两个老人煮饭洗衣。
  久而久之,她比两个老人还要寂寞。
  有一天,她安置姨妈姨父早早地睡下之后,终于壮了胆,走到那疯子般的青年诗人的门口。
  “我可以进来吗?”
  诗人没有听清她的问话,依然以他那种略显浑浊的声音吟诵道:还原成母腹中的姿式才能像你生存的意境绳一样晃动的山崖是一架秋千你飞跃的身影至今被禽兽传说这是一首很长的诗,题名《酣睡的猛虎》。谭A弦没有打搅他,一直听他激情充沛地将这首诗念完,才轻轻地叩了叩门。
  他们一见如故,并顺理成章地恋爱了。
  他们的恋情,受到了谭A弦的姨妈姨父及她身生父母的坚决反对,但这类事情,就像天下所有的同类故事一样,失败的总是父母。
  谭A弦面目虽然清秀,却掩不住自己旺盛的青春活力,她几次要求李新娶了她,李新虽对她关怀倍至,对她这一本质要求却漠然置之。
  他是一个柏拉图主义者!
  有一次,应谭A弦父母的邀请,要她把男朋友带去见一见。两人到了成都。
  “我们先不急着回家,找个旅社洗个澡,住一晚上,明早再从从容容地回去。不然,让我爸妈看见你这一副不整洁的样子,他们真的就有意见了。”谭A弦说。
  “行嘛,听你的安排。”
  他们开了两个紧邻的单间。
  彼此在各自的房间里放好了行李,谭A弦就跑到李新房间里来了。
  李新正拿出内衣内裤准备洗澡。
  “快去洗了澡休息吧。”李新说。
  “我要歇息一会儿。”谭A弦噘着嘴说。
  正在这时,灯突然熄灭,房间里和楼道上漆黑一片。
  “我害怕,不敢一个人回房去洗澡。”谭A弦在黑暗中抱住了李新的脖子。
  “没关系,怕什么呢?这样,我去把衣服给你拿过来,你就在我的房间洗,我在外面守候你,你洗完后我再洗。”
  谭A弦高兴地答应下来。
  当谭A弦刚刚走进盥洗室脱了衣裤,灯啪地亮了。
  她在灯光下审视着自己青春的身体,脸上涌起一阵动人的红潮。
  她赤裸裸地冲了出来,扑到李新的怀抱里,嘤嘤地哭泣起来。
  李新久久地把她搂在怀中,然后拍着她的肩劝慰道:“快去洗澡,听话。你洗了我才能洗,你这么耽搁,我也洗不成了。听话,我们都很累了,尽量早一点休息。”
  谭A弦只是哭泣,一点也不动弹。
  李新又劝慰了很久,谭A弦仍是不动。李新将她抱了起来,一步一步走向浴室,将她放下,轻轻关了门,才又走回原处,拿出一本随身带的雪莱的诗来读。
  刚读过两页,谭A弦又泪流满面地冲了出来。这一次,她穿着内裤和胸罩。
  “这么快就洗完了?”李新故作惊讶地问道。实际上,他知道谭A弦根本就没有洗,因为浴室里根本就没传出一丁点水响。
  谭A弦站在李新的面前,发自心底的悲伤,使她瘦削的肩头不停地耸动,两腿也不停地颤抖。
  李新放下书,站起来,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谭A弦的泪水像雨点似的,纷纷滴落在李新的颈窝里。他们热烈地拥抱着,忘情地狂吻着。李新再一次把谭A弦抱了起来,谭A弦浑身酥软,长一声短一声地发出迷惘的喘息。
  然而,李新却没有把她放在床上,而是抱进了澡堂。
  谭A弦不再流泪了,眼里散发出绝望的光。
  李新为她脱了内裤,解了胸罩,并把水给她放好,才退了出来。
  他细心倾听着里面的声音。开始几分钟,几声哗哗的水响,是直直的,没有人去碰它的响声。过后,他就听见水声有了变化,谭A弦开始认认真真地洗澡了。李新这才捧起书来。
  洗澡出来,谭A弦的表情变得平静下来,对李新说:“快去吧。”
  李新拍了拍谭A弦的脸蛋,谭A弦淡淡地微笑了一下。
  李新洗澡出来,谭A弦已不在他的房间了。他想再去把A弦叫过来聊一会儿,一来确实疲倦了,加之害怕自己的行为引起她的误解,也就罢了,于是躺到床上去,翻了几页书,就睡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李新的门外就有了敲门声。他估计是谭A弦,急忙起来开了,果然是她。谭A弦穿得规规矩矩的,随李新进了屋,门也不闭。李新再一次躺到床上去,招呼谭A弦坐下。她并不坐,定定地看了一会李新,冷冷地说:“你休息吧,我们没必要一起回家了。今天晚上,我要去跟别的男人睡觉。”
  说完,咚咚咚地走出了屋子。
  “是她把我抛弃了。”李新满面愁容地对姚江河说。
  “那你们又是如何重新走到一起的呢?”
  “从那次之后,谭A弦就不愿意到她姨父母家来。”李新说:“她主要怕碰见我。我想,她绝对要为自己最后说出的那句话而羞愧,而痛哭。我知道她不是那样的人。五年之后,她姨父母相隔一个月先后死去,也没见谭A弦来通州。我也一直没有她的消息,只隐隐约约地听说她在成都一家中日合资公司上班。”
  “事有凑巧,他们这家合资公司,由于要利用大巴山丰富的大理石资源,由成都迁到了通州。我立即到公司去打听有无谭A弦其人,结果劈头碰见的就是她!”
  “她一点也没有变老,我却变老了。诗歌让我追求生存的完美形式,也坚定了我对生活的信念,然而诗歌却害得我熬更守夜,占用了我美好的青春年华。到头来,我什么也没有,诗歌也离我远去。”
  李新的神情是痛苦的。
  “见了面,你们第一句话说什么呢?”
  姚江河对这一段曲折的故事表现出浓厚的兴趣。
  “第一句话是:你好。我们几乎是同时出口的。然后,谭A弦邀我到她办公室去坐,问我到公司来有什么事。从她神态里表现出的安详姿态,我判断她已经结婚了,说不定已经有孩子了。”
  “结果呢?”
  “结果她没有结婚。但她谈过恋爱,跟成都的一个小有名气的钢琴教师要了四年朋友。他们几乎要结婚了,还谈到将来一定要生个女儿,跟她姓,叫谭D弦。她认为A弦太低沉,生活得过于沉郁,D弦是高亢的,活泼跳荡的,这是她对女儿未来生活的祝福。结果,在预定结婚的前一天吹了。”
  姚江河有些怅然,又问道:
  “你结婚了吧?”
  “是的。”
  “你们是如何死灰复燃,重新亲热起来的呢?”
  李新模糊地笑了一下,连连摆手道:“说来话长,说来话长,以后我们再谈这个问题。今天,我们兄弟俩好好谈些别的更高尚更明朗的事情。”
  姚江河沉吟片刻,觉得有个问题非提不可,否则,如鲠在喉,很不是滋味。他提了提精神,以记者采访的口气问道:“你们……以这种方式裹在一起,难道就不受一点道德的谴责么?”
  这一问题明显刺痛了李新,他端茶杯的手抖动了一下,茶水倾倒而出,在茶几和地板上流溢。
  李新重新把茶续上,以一种缺乏力量的强辩口吻说:“所谓道德,是人类用来掩饰自身丑恶思想和行为的遮羞布,是没有什么实在意义的。正因为如此,各个民族才有了自己的道德观,每一个人才有了自己的道德观。如果说它也有价值的话,其所有价值就在于为自己的思想和行为进行辩护。”
  作为一个先秦文学的研究生,姚江河不赞同这样的观点。他沉默着。
  李新揣摩到姚江河的想法,问道:
  “你知道现在文学和影视的热点题材是什么?”
  姚江河摇头,表示自己成天钻进纸堆中,对当代文化思潮陌生了。
  “先秦!”李新很有把握地说。
  “先秦?”
  “对!人们为什么要以热烈的目光关注那一个时代?因为那是中华民族文化真正起源的时期。由于没有独霸天下的文化体系,因而有了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繁盛景观。那时候,民族文化表现出的包容和大气是无与伦比的。与此相适应,那时候人们的生命活力得到了有力的张扬,男人就像男人,女人就像女人,大家敢爱敢恨,敢打敢拼,而不像现在,满街满巷涌动着的,都是小男人和小女人。
  社会发展了,经济进步了,文化的内涵也丰富了,人们的生命活力为什么都萎缩了呢?无他,道德的残害所致!人们热衷于先秦题材的作品,并不是炒古人卖钱,实际上是对生命本质力量的呼唤!”
  姚江河无言以对。
  “就说我现在吧”,李新继续说,“再也不做蠢笨的缺乏阳刚气的柏拉图主义者了。”
  他这句话说明了一切。
  姚江河有一种深深的失落,伴之而来的,是对李新的陌生和对这所整洁的白房子的拒绝。
  “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姚江河说。
  “不不,我们到红楼去喝点茶。那是一个新开的茶楼,挺别致的。”
  “不了,学校还有事。大家住在一个城里,以后有的是时间。”
  姚江河坚持要走,李新不便挽留,便准备送他出门。
  这时,电话铃又响了。
  李新过去接,示意姚江河站在门口等他。
  “你病了,怎么病的?……噢,那恐怕是这个原因。宁可先开空调,睡一会儿再停;睡到后半夜再开空调,最容易感冒。……好好好,你在家等着我,我马上回来看你……不要动不动就吃西药,西药剐人。我带你到马医生那里弄几付中药……好,好……行嘛……听话,听话,好好在家等着我。”
  李新好一阵地才放了电话,抱歉地对桃江河说:“今天不能陪你去茶楼饮茶了。我那位病了,听她的声音,病得很重。”
  “她不是上夜班去了吗?”
  “你弄错了,不是谭A弦,是我老婆。”
  姚江河觉得不可思议,他和他老婆说话的语调,完全与对谭A弦说话时是一致的。一个男人,就几乎被分割成两半了。这样,他就根本谈不上什么归宿感了。
  一直回到学校,姚江河都在想这样一个问题:李新到底是感到幸福还是感到悲哀?……对李新的造访,使姚江河自然而然地想起了覃雨。“你是要我作你的情妇吗?……”覃雨的话像一把锥子,扎在姚江河的心上。这句话十分难听,在姚江河看来,几乎是侮辱了他的人格。但是,他却暗暗地感谢覃雨的自持了。谁也把握不准,如果覃雨听从了他的安排,以后还会发生什么样的故事。
  同时,他也想到了让他心痛的明月。
  可以肯定地说,明月对姚江河怀有一腔痴情。这一点,姚江河自己是非常清楚的。如果说,明月与夏兄恋爱是一种悲剧的选择,他姚江河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是,这一切都是无法挽回的了。
  第二天,姚江河上了两节外语课,怀着一种莫名的惆怅往寝室走去。在课堂上,明月再不像以往,与夏兄紧紧地坐在一起听课,而是远远地坐在最后一排。外语老师是一个怀有身孕的三十七八岁的女教师,丈夫最近也去了美国,孤身一人,过得颇为艰难。在他们所有的老师中,除了主讲闻笔教授,就要数外语老师严厉,可她今天显得出奇的和蔼。她接连两次以关切的口吻招呼明月到前排来坐,因为自己气力衰弱,声音不大,坐远了会听不见的。明月听从了老师的好意,可她并不坐在许多空位的正中,而是坐在傍走廊的墙角。
  姚江河敏感地意识到她与夏兄之间发生了什么微妙的故事.他想看一看夏兄的表情,可夏兄坐在他的后排,不便转过头去审视,否则,将会被他们两人误解为自己正在幸灾乐祸。
  没有课间休息,两个小时的时间老师一直讲下去,实在喘不上气来,就把手撑在讲桌上歇息一会儿。下课铃声一响,老师还没出门,明月就提前离开了。夏兄深深地低着头,只露出一方狭窄的额角和有些蓬乱的头顶。那情形,像在认真看书,但更像是在瞌睡。姚江河想招呼他一起走,试了几次,都没有把话说出口,独自离开了。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姚江河这么沉思着,迈进了宿舍的大门。
  “江河!”
  有一个孰悉得再也不能熟悉的声音在喊他,姚江河心头咯登一跳,左顾右盼,却没有看见人影。
  正在他寻找的时候,人影已到了他的面前。
  是他的妻子顾莲。她在值班室已经等了一个多小时。
  顾莲提了个大包,一口一声“谢谢阿姨”地向守门的老太太道了谢,就随惊喜得手足无措的姚江河回了乱糟糟的寝室。
  门一关,姚江河就抱住顾莲一阵狂吻,直吻得顾莲喘不过气来。
  待姚江河的手臂稍稍有一点松动,顾莲说:“我身上脏呢!”
  她身上的确有些脏,有一股汗腥味从她的肌肤里微微散发出来。
  姚江河松了手,问道:“你坐的哪一趟车,这么早就来了?”
  “我晚上三点过就到了。不知道通州大学该咋个走,就在车站呆着,天亮才搭车来的。本来,在你去上课之前我完全可以到学校,哪知下车之后,我又走岔了路,几分钟的路程,却左拐右拐走了半个多小时。到了学校,又不知你在哪一幢楼,问了几个人,虽然都很热心,可一个指东,一个指西,弄得我没了主张。又折腾好一阵,才找到这儿来了。守门的阿姨说,你刚好上课去了,叫我坐在她的门卫室等。——你说我笨不笨?”
  姚江河又怜爱地吻了妻子一回,痛心地说:“我不晓得你要来,你也不事先给我通个信。要是我把路线告诉了你,你就不会受这么多苦了。”
  “也说不上受苦,只要找到你就行了。我想洗个澡,咋办?”
  “学校澡堂每周只开两天,今天恰恰不开。我们的盥洗室你又不能去,剩下的就只有一个办法了:用电炉烧热水,我去给你提凉水来兑。”
  顾莲将窗帘拉得严严的。姚江河将半盆净水倒进锅,就提着红塑料桶到盥洗室提了满满一桶水来。
  烧水的时候,顾莲不声不响把房间收拾得整整齐齐。鞋子统一地成一溜儿摆放到床脚,桌上凌乱的书本码成摞,东一张西一张的稿子叠在一起,随手乱扔的衣服叠起来,或放箱子里,或挂在墙上,再将地板上的灰尘杂物扫至墙角,房间顿时宽敞了许多,明亮了许多。
  姚江河看着妻子这在这儿忙忙碌碌,顿时觉得无限的温暖,颠三倒四地问妻子一些话,顾连笑着—一回答丈夫。
  水烧好了,顾莲却感到为难,说:“这怎么洗呢?水不都泼到地板上了?”
  姚江河想了想,把洗脸盆往地上一放,说“衣服脱了坐进去。”
  顾莲咯咯地笑着说:“你把我当成婴儿了!”
  “你就是我的婴儿!”姚江河动情地说,又抱住妻子吻起来。
  顾莲当着丈夫的面脱光衣服,有些迟疑,有些害羞,脸上红润润的,腿紧紧地夹着,双臂交叉着护住饱满的乳房。她按丈夫的吩咐双脚踏进盆里,却无法坐下去。小小的洗脸盆,是无法盛下她宽肥的臀部的。
  “好,就这样站着。”姚江河说。他在塑料桶里把水兑好,就用漱口的瓷盅往顾莲身上浇水,边浇边帮她搓洗。
  完毕之后,姚江河水也懒得倒,抱起妻子横陈到床上,就脱净了自己的衣裤,跳上去和妻子缠在一起了。
  他忘记了夏兄,忘记了覃雨,忘记了李新,忘记了明月,忘记了所有的人。
  “你为啥突然想到要来看我?”
  “我能不来吗?”顾莲柔情万种地说:“前些时,我一直在外面出差,回到单位,人家给我一封信,见是你写来的,别提有多高兴,在外面累了大半个月,你的一句话就足够给我解乏了。我在单位上没拆那封信,怕自己太激动了,支持不住,好不容易等到下班,急急忙忙回家去,把门一闭就拆信读。可是,这一读却把我吓了一跳!”
  “吓了一跳?”
  “还不是!看一句紧张一下,每一句紧张一下,把信读完,差点儿把我吓死了!”
  姚江河迷惑道:“为啥呢?我信上没写什么嘛。”
  “还没有呢!”
  姚江河笑道:“我真的写了这些?我怎么没有印象呢?”
  “好哇,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呢,结果是你随便整我!你不知道把人家急得好惨!我立即向单位请了假,涎着脸把该自己干的工作交给别人,把那个腊圆尾肉和腊猪肘带上,就来看你来了。一路上急得我想哭。”
  姚江河感动着,幸福着,把妻子往怀里抱了抱,嗔怪道:“我春节过后离家就只剩下一个圆尾肉和一个猪肘子了,你还没吃?”
  “我一个人吃不下,准备留着等你暑假回家吃。”
  “你真是个傻子!”姚江河说着,伸出手来,用手指细心地梳理妻子散在枕头上的青丝,边理边说:“莲子,我没有随便哄你。我太想你了,昨晚上,我还做了个关于你的梦。梦中,我们结邻而居,但你好像不认识我一样,从来也不愿意出来见我。我的心一直沉沉的,一直到我大声地叫你的名字把自己叫醒。醒来之后,更加想你,恨不得立即回家来看你。”
  姚江河说得很动情,带着哭腔。
  “江河,不要这样。”顾莲安慰丈夫道:“以前,我听你讲起过古代乐羊子妻督促丈夫求学的故事,我很感动。我虽然比不上乐羊子之妻的贤惠,更缺乏她的眼光,但也希望自己的丈夫不要因为儿女情长坏了正事。”
  姚江河没有言声,只是更加细腻地抚摸着妻子嫩白的富有弹性的肌肤。他在自愧的同时,为自己有这样一个好妻子而感到自豪。
  小夫妻温存着,沉浸在无言的幸福里。
  “你说你出了大半月差,是到哪儿去了?”
  “到区上催款去了。每到半年或年终结算,我们都要派人下去。
  以前我没去过,今年,单位上有两个人退了休,该上的人又没上齐,人手紧,大家都出动了。”
  “以后遇到这类事,你要写信告诉我一声。”
  “告诉你做啥呢?你又不能帮我忙,还为我干着急。”
  “让我知道你的去处,也好放心些。不然,我天天都在思谋你正在做什么了,结果你根本就不在家,我会觉得自己像受了骗的。”
  姚江河说得很坚决。
  “好吧,我听你的。”顾莲顺从地说。
  “到乡下催款,没遇到什么麻烦?”
  “大的麻烦倒说不上,反正都是那些事,一提到钱,再好的人都不大亲热。但基本上还是顺利的。新鲜事倒遇到不少,一时也说不过来。最有趣的是,到土黄乡,我还听到乡民们唱你以前教过我的那些背二哥唱的歌呢!”
  “现在不往陕西背盐了,他们还唱?”
  “虽然不往陕西背盐,但他们主要的运输工具,还是常年不离身的背篓。那里太穷了,不说与通州城、我们的县城比,就是与我们县城的其他乡比,简直都各是一重天地。那里山高路险,没有公路,只有一条疙疙瘩瘩低洼不平的机耕道通到乡政府,别的地方,几乎连人行道也没有,左顾右盼找老半天,才可以找出一条被马儿蕊和铁心草蓬盖的小路来。上路了,却不敢放胆走,稍不注意,说不定就踩到了绝壁的边缘。而且,与青草一样颜色的青竹扁蛇和拳头粗的乌梢蛇,随时都可能从你脚底窜起来。那些蛇像会飞一样,身子一纵,就丈多远,隐没在前面的草丛中,弄得你胆战心惊,不敢迈步。但是,那些山民们却不怕蛇,他们把喂肥的猪背到几十里山下的集市上卖,又从集市上买回化肥或日用品,一根打杵探路,蛇就像黄昏时候堰塘里的鱼一样,争先恐后地蹦起来。他们一边飞快地走,一边发出“咝咝”的声音,把那些在草丛中歇凉的蛇赶走。”
  “你这一次外出,见识不少嘛。”
  “那当然!如果你有兴趣,我还可以给你唱两支山歌呢!”
  这着实激起了姚江河的兴趣。在他的心目中,楚文化和巴蜀文化有着某种割不断的姻缘。直到现在,大巴山老百姓的许多口语,还应和着楚文化中某些语音的韵律。
  他催促着妻子快唱。
  兴奋着的顾莲,待真的要开口,却犹豫了,看一眼期待着的丈夫,不好意思起来。但她经不住丈夫的怂恿,便露了满口细碎的白牙,小声地唱开了:

  也!背二哥来奴的人,
  十冬腊月才穿一层;
  我心想与郎脱一件,
  我连起那个脱肩才两层!
  也!背二哥来背二哥,
  哪个叫你背那么多;
  我心想与郎背一肩,
  奴家脚小难上难!
  也!那打杵子来二尺八,
  上坡下坎离不开它;
  过河过坎探深浅,
  那亲生儿子不及它!
  奴家只盼郎早归,
  夜夜亲郎成双对!


  唱完了这首,顾莲自己被那沉重气氛所感染,不等丈夫要求便接着唱了下去:

  天上落雨(嘛)地上稀(也)岩窝(嘛)黑(嘛)去投宿(哟),
  我脚儿一挞(哟)嗨!也!
  背在哪里,捆在哪里,囤在哪里,
  哟!我的(嘛)去投宿(哟)。
  一天行路(嘛)八十里(哟),
  腰酸腿痛(嘛)背勒皮!
  脚儿一挞(哟)嗨!也!
  背在哪里,捆在哪里,囤在哪里,
  哟!我的(莲)背勒皮(哟)!


  顾莲的歌声,引起姚江河浓重的乡愁。
  顾莲在通州大学呆了三天就准备回家了。
  在她离开前一天的下午,姚江河对妻子说:“平时我不喜欢弄饭,加上伙食团的饭菜也还算过得去,没必要另外加餐。你带这两大块腊肉来,我不知道怎样处理。不如这样,今晚上我请几个朋友来聚一聚,你也好跟他们认识一下。这几个朋友都很好,经常询问你的情况。”
  著名学府的学子询问一个普通妇人,顾莲既高兴又惊慌。对丈夫的提议,她自是满口应承,对丈夫说:“当然,本来就该这样,只是不知我的手艺是不是合他们的口味?”
  “管他的,只要大家高兴就行。再说,你的手艺我敢说在清溪地界是找不出的,我的那些可以茹毛饮血的朋友从来也没有享受过。”
  “王婆卖瓜!”顾莲羞红了脸,拧了丈夫一把,就挽了袖子,准备烧肉,并对丈夫说:“要请客,光是这两块腊肉是不行的,你的任务是买点别的菜,再就是把该请的人请到。”
  姚江河却为难起来,搓着手说:“不好意思,钱已经用完了。”
  顾莲银铃般地笑了一阵,从包里掏出四百元钱塞到丈夫手里:“这不给你带来了!我本是准备走的时候才给你的,不然,你又要把我带着把通州城都吃遍了——以前你带我去县城不就是这样子?
  那样,我一走,你留给自己的钱就不多了。”
  四百元钱,全是十元一张的,厚厦一叠,还带着妻子软乎乎的体温。姚江河拿着钱,想说什么.嘴唇抖索一阵,却说不出,径直出门去了。
  六点钟,姚江河请的客人全部到齐。一共有五人,除明月,就是姚江河邻近寝室的朋友。
  “你没请夏兄?”一个人问姚江河。
  “怎么没请!我喊了他两次。他说他要写论文,来不成。”
  “这家伙准备把天下的书读完是不是!”
  明月像没听见他们的谈话似的,一连声地喊着顾莲姐姐,系了一根塑料袋权当围裙去帮她做事。
  圆尾肉已经煮熟,热腾腾地放在从老师处借来的菜板上;锅里,猪肘子在欢乐的沸水中翻滚。几大碗白菜、香菇、人工培植的蘑菇、青椒等等,都已清洗得干干净净。因此,明月系上“围裙”却不知道做什么好,东摸摸,西摸摸,有些尴尬。最后,她看定了菜板上的圆尾肉,对正用筷子检查猪肘子是否炖烂的顾莲说:“姐姐,刀在哪里?我来切这块肉。”
  “妹妹,你坐吧,坐着跟他们摆龙门阵。你是江河的客人,哪能让你做呢?话又说回来,你可能从来也没做过这些事的。”说着,顾莲就用手的后掌按住明月的肩头,把她往座位上摁。
  顾莲的话倒是实情,明月在家从来都是吃现成的,在学校自然到食堂打饭吃。与何云恋爱的那段时间,他五妈是连厨房也不要明月靠近的。
  明月坐在那里,很不自在,与另几位男性说话又不投机。因为除姚江河在幸福而矜持地微笑着之外,其余几个都是你一言我一语地盛赞顾莲的漂亮,欣羡着姚江河有福气。顾莲红了脸,说:“我漂亮啥呢,山里人,再水灵也要带上几分泥土气。这妹子才叫真正漂亮呢!鼻眼生得精精明明的,又有学问!”顾莲指着明月说。
  这倒弄得明月不好意思起来,她也跟着几个男同胞一起,说“姐姐简直就像一朵白玉兰。”
  凭心而论,顾莲的确长得很美。她大大的眼睛,灵动而幽深,不需眼影,也显示出梦幻般的情调,她的眉毛淡淡的,很细,像一弯凌空的月,随意而起,随意而收,却让你觉得仿佛是上天安排,匠心独运,给你留下无尽的想象和空间。由于此,她光洁的额头便十分动人地显现出来,像一片肥沃的广阔的土地;润红的嘴唇,恰是这土地上一束含苞欲放的花朵。她的乌黑闪亮的头发自然地下泻,被圆润的肩头一挡,便成细丝状在背部和前胸分流而下。整个儿看去,顾莲就像从画册上走下来的妙人儿。
  这既让明月感到惊诧,又让她心里隐隐作痛。
  席间,明月显得出奇地拘谨。那些不知女儿心的男同胞们一开始就定了调子,他们举起杯来,异常诚恳地说:“今天,我们要痛饮一场,大家先饮三杯!”其中一个络腮胡子说:“这第一杯酒,敬我们漂亮的嫂子。有一首歌唱道:军功章上,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在江河以后的硕士文凭上,有江河的一半,也有嫂子的一半!”
  说毕,他脖子一仰,杯不挨唇就将酒倒进了喉咙,其余的人次递干杯。轮到江河,他一脸幸福地将烈性酒吞下去了。
  大家的目光盯住了明月。
  明月是不喝白酒的,她与顾莲的面前,分别放着一瓶“峨嵋雪”饮料,明月便把饮料瓶送往嘴边。可是,络腮胡子一把将瓶夺过去。
  “明月,你这是什么意思?此酒非彼酒,是敬嫂子的!拼命也要喝白酒嘛!”
  明月一脸透红,不知所措。然而,一个八钱装的白酒杯递到她的手边。
  除姚江河与顾莲,几个男同胞一齐起哄:“快喝快喝,不然你就是不承认嫂子漂亮,也不承认嫂子能干!”
  这是女人最忌讳的,明月尤其忌讳,她抖抖索索地将杯子接过来。
  明月举起杯,嘴角露出一丝难以言说的笑意,正要饮下,顾莲一把将杯子夺过了,溢出的酒滴进菜里。
  “你们这些家伙,专门整人!酒天生就是男人喝的,哪有逼迫人家一个女人饮酒的?”将酒泼在地上了。席上有了极为短暂的沉默之后,还是络腮胡子先说话:“不行不行,女人自带三两酒,喝起来比男人厉害呢!”趁顾莲不备,将杯子夺过来,对明月说:“你看你看,明月你好不好意思!人家嫂子说我们在逼迫你喝,这就证明你敬嫂子的心是不诚的,不是你心甘情愿的。你如果不饮下这杯酒,我们就喝不下去了。”
  “纯粹胡说八道!”顾莲又去夺杯子。
  明月轻轻一笑,挡住了顾莲的手,把杯子从络腮胡手里接过,自斟满满一杯,脸一扬,饮得一干二净。
  可是,她没能康酒地将杯子放下,而是随手一扔,杯子叮铛掉于地上,摔成碎片。明月双手捂了脸,狂咳起来,肩部和头部不停地耸动,泪水从指缝间流出来。
  见此情影,顾莲真有些生气了,她迅速地放下碗筷,站起来扶住明月,一边为她捶背,一边连呼“妹妹”。明月咳了一阵,终于和缓下来,对顾莲说:“姐姐,没事,没事。”顾莲拿来擦脸帕,提起水瓶往帕上倒了开水,呼哧呼哧绞了一阵,抖开热腾腾的帕子,为明月擦脸。“没事,没事。”明月一边顺从着顾莲的照料一边说。顾莲心疼极了,一边轻柔地为她擦洗,一边说:“还没事呢,血都差点咳出来了!”放了洗脸帕,又问明月道:“妹妹喝不喝得来醋?”明月的手依然捂着脸,摇了摇头。顾莲便舀了碗鱼汤,给明月喝。明月接了碗,说:“姐姐,我自己来。”喝下两口,泪水夺眶而出,为了掩饰,明月又装着咳嗽起来。
  作恶的家伙还在无所谓地取笑明月。
  顾莲的脸有些沉。平息下来之后,络腮胡子要喝第二杯酒了,突然想起顾莲第一杯酒还没喝,宽容地说:“嫂子还没饮呢!不过你可以特殊,喝白酒也可以,喝饮料也可以,喝汤也可以。我们几个兄弟姐妹,绝对把你当成最亲近最喜爱最尊敬的人看待。”
  顾莲先是友好对他一笑,接下来不再管他,正了脸色对一直沉默着的姚江河说:“江河,我看你好不好意思,人家几个兄弟要明月妹妹喝白酒,是看重你,你就该站出来为明月说句话嘛,却像太师爷一样不开一句腔,硬要明月把那杯酒喝下去,有啥好处呢?你回家去有时也要说起师妹有多么聪明,聪明就该大家爱护,哪有逼人家的道理呢?”
  几个作恶的家伙不好意思起来,都讪讪地笑着。心绪复杂的姚江河自尊心却受到了伤害,恶恶地对妻子说:“你晓得个屁,各人吃各人的饭!”
  空气立刻紧张起来,大家一时不知说什么好,都看着顾莲。
  顾莲却并没有生气,更没有与丈夫吵起来,只淡淡地说:“还是这脾气!”随后,一脸笑容地对众人说:“快吃快吃,菜都冷了。江河是做起一付凶样子,其实他的心很好的。”
  凝固的气氛一下子又松弛下来,包括明月在内,都开心地笑了起来。
  可是,明月却明显地占了被动,她一方面佩服顾莲的大度、贤淑,另一方面又为自己感到悲哀。如果说那杯白酒不是几个男人硬劝,而是自己主动喝下去,情形就完全不一样了。在顾莲这个灵秀的女子面前,她完全失败了,给别人——主要是姚江河——留下的,是一个让人取笑让人欺辱的印象。明月弄不懂自己在镜花滩拉纤的豪情跑到哪儿去了。不知何时,自己竟变成了一个弱女子!
  因此,明月显得出奇的拘谨,老半天才夹一筷子菜,眼神迷茫,心事重重。对此,别的几个男同胞是无所顾忌的,谈笑着狂嚼狂饮,可姚江河与顾莲却注意到了明月情绪的低落,夫妻二人各有各的想法。就顾莲而言,她认为男人们做得太过分了,丈夫对几个朋友的过火举动未予制止,是很不应该的,尽管第一杯酒喝下,胳腮胡子没再好意思提议饮第二、第三杯酒,但第一杯酒就已经伤了一个女孩子的自尊了。顾莲是很聪明的,她看出了明月是一个心地纯净的人,她夺过杯子自斟自饮的举动,也让顾莲感觉到了明月潜藏心底的倔劲儿;当然,她对明月这方面的认识是不足的,她以为明月只有在被逼迫之后,倔劲儿才会爆发而出,实际上,明月自小生活在川西的草原,后来才随父母迁回成都,骨子里养成的一股豪侠之气,是络腮胡子们无法比拟的。姚江河却有另外一番心思,他所认识的明月,恰恰是顾莲轻描淡写的那一部分,在他与明月结识之初,因为那只受伤的翠鸟的缘故,他看出了明月的女儿情怀,并为此而大动情愫,可那之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使姚江河感觉到了明月内在的力量,并在他心灵上留下主体的投影。今天,明月复原了,复原到捧起翠鸟伤心落泪的时候了,这让姚江河的心索索颤抖。事实上,因为这一次晚宴,他对明月更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儿。
  这是明月和顾莲所不知道的。
  顾莲不停地给明月夹菜,把最好的菜都挑起来夹到明月的碗里。这倒引起了胳腮胡子们的妒忌,他们对顾莲提出了抗议,说为什么只偏爱明月。“她是我妹妹!”顾莲甜甜地笑着。
  明月开始有些矜持,因顾莲这句自然的话语,使她浑身涌起一阵暖意。在这席间,真正关心自己的,不就是这个认识不久的姐姐么!明月渐渐大方起来,心安理得地吃顾莲夹给她的菜。
  回到寝室,明月却禁不住恶心的袭击,她摇摇晃晃地将洗脚盆端至床边,斜倚床上便狂吐起来。
  她并没吐出什么,只是一些粘稠的充斥着酒精气味的酸水。这让明月十分痛苦,她的胃不停地痉挛,好象要随着那股冲口而出的气流蹦跳进天蓝色的洗脚盆里。吐过一阵,明月心虚气短,躺在床上,迷蒙着双眼,咻咻喘息。
  这种时候,人们是最需要亲人的安抚的,女人尤其如此。明月不停地叫着:“妈妈,妈妈……”泪水便盈盈而出。妈妈在遥远的川西,自然听不到女儿的呼唤。喊过一阵,明月异常空虚,异常孤独起来,她觉得自己是一棵无依无靠的小草,任何一片土地,任何一朵浪花,都不愿收留自己。何云、夏兄,都是路人重叠在她身上的影子,既不能带给她心灵的安慰,更不能改变她的生活。
  但是,何云和夏兄是不可相提并论的。如果说何云是阴险的,甚至是丑恶的,夏兄却不,太过沉重的生活重负,扼杀了他许多人性的本能,但他是善良的,认真的,一旦生活赐予他额外的福份,他就会像珍惜书本,珍惜生命一样地拥之于怀,哪怕涉过千山万水,也不会丢弃。
  明月却固执地挣脱了夏兄关怀的目光,残忍地割裂了夏兄对自己的爱情。
  ……在那朦胧的夜晚,夏兄汗流泱背地到镜花滩找到了明月,悬着的心一下子放回了原地,他几乎是带着哭腔说:“明月,明月!我找遍了通州城的大街小巷,又跑到凤凰山去找,先到游乐景点,没有,又到阴暗角落去找,树林子,刺笼笼,都钻遍了,在二龙泉下面的红刺藤里,我看见一个男人抓住一个女子的头发,狠狠地煽她的耳光,女子没有出声,但我看那身段像你,跳下去就给那男的一拳,结果被那男人打了一顿,女的还帮着他打……”青纱一样的月光,映照出夏兄脸上淡淡的血迹。
  明月动了恻隐之心,但绝不是真正的感动,她迟疑地走近夏兄的身边,掏出手帕为夏兄拭了血迹。随手将那手帕扔在了沉默的滩面上。
  夏兄将手帕拾了起来,揣进自己的裤包里。
  “你是怎么想起要到这里来找我呢?”
  夏兄憨憨地笑了,自责地说:“我太笨了,早就该想起你在这里等我!凤凰山那么吵闹,你是不喜欢的……嘿嘿,我太笨了。”
  明月的心一阵绞痛。
  “回吧。”明月说。
  夏兄隐隐觉得失望,但他把明月的冷漠,看成是自己来得太迟的缘故。
  “再……再……呆一会儿嘛。”
  “已经不早了。”
  夏兄咽了一口唾沫,随即做出高兴的样子说:“好吧,依你。”
  夏兄开始迈步,明月反而站着不动了。
  “你走前面。”夏兄觉得自己再一次犯了错误,不好意思起来。
  明月依然不动,也不言语。
  夏兄迷茫了,也不言语。
  这样沉默着站了两分钟,明月终于说:“夏兄,再坐一会儿吧。”
  夏兄受宠若惊,立即说:“坐一会儿吧,依你。”
  他们往滩面的深处跨了几步,席地坐下。
  “夏兄。”
  “呃!”
  “你……”后面却无话。
  夏兄耐心地等着。
  “算了,不说了。”明月捡起一块石子,在手里捏着。
  对这种复杂的心态,夏兄是无法明白的。但他已经明显地感觉到:女人比线装书难懂多了。
  “说嘛……为啥不说呢?……”夏兄不知道明月将说的话是什么,有些气馁。
  明月将手里的石子丢掉,又重新捡起一块惆怅满腹地低声问道:“你……为什么总是要依我的呢?”
  原来如此!夏兄如释重负,高兴地说:“不依你的依谁的?!”
  “为什么不依自己的呢?”
  这话问倒了夏兄,他迟疑一阵,才结结巴巴地说:“不知怎的,我们俩在一起的时候,我就想依你的。”
  “从现在开始,你能不能依你自己的想法办事?”
  夏兄噤若寒蝉。
  一种深沉的悲哀,使明月的心凉透了。她将手里的石子奋力一扔,无辜的小石头便离乡别井,只在月夜里留下轻忽忽的声响,就消声匿迹了。
  “还是愿意依我的么?”
  “是……是的”
  明月柔软的心变得硬了起来,她身子一直,公事公办似地对夏兄说:“我说什么你都要依?”
  “是的。”
  “那我们分手吧!”
  此言一出,如晴天霹雳,把夏兄震得晕头转向,仿佛整个镜花滩都旋转起来了。
  长久的沉默。
  但是,美丽的月光,咆哮的洲河水,乳白色的镜花滩并没有沉默,她们都变了一付狰狞的面孔,在疯狂地舞蹈。
  夏兄觉得长长的洲河水从他脑中穿越而过,那些乱石松木,将他的脑骨撞开一道道裂缝。
  “还依我的吗?”
  “依……依你……”
  明月五脏俱焚。
  “走,我们回吧。”
  “回吧。”
  二人机械地迈动着脚步,向滩面的边缘走去。到那棵柳树下,明月停了步,她想投入夏兄的怀抱,以真诚的情怀,不是掩饰或欺骗。然而,夏兄像梦游人一样,急急地上了上坎。明月只好跟踪而去。
  一路上,二人没有说一句话。进了通州大大学的校门,欢乐、惆怅和渴求的轻歌曼语,依然在草坪和林梢间回荡。要是往常,夏兄一定会怯怯地提出要求:“我们也到草地上坐坐吧。”尽管每一次明月都没有同意,但他下一次依然要用怯怯的语气提出来的。今天,他没有提。他同样也感觉到了那些歌声笑语,但每一个音符,都如尖利的匕首,把他的心脏刺得鲜血淋漓。
  明月已明显地跟不上夏兄的步伐,她无所顾忌地喘着粗气,香汗漓漓。进了校园,她企图放慢脚步,也想满足一下夏兄多次提出却没有满足过他一次的要求,可这是不可能的了,当夏兄明白了自己所得到的仅仅是别人的赐予,他也是不会依她的。他毕竟是一个男人,一个善良的有血性的男人,明月只好像执意追赶的样子,紧紧咬往夏兄的背影。过了中国槐林,穿过夹竹桃林荫道,再走过食堂外面的阅报栏,就是研究生宿舍楼的男生部了。在拐进那长长的走廊之前,夏兄在一棵冬青树下突然停下步子。
  明月赶紧跑了几步,像要听指令似地站到夏兄身边。
  “谢谢你。”夏兄说。
  “在与你接触之前,我的头脑像花岗岩似的。现在,我的思路开阔多了,读起书来,也懂得取舍和思索。是你用你的活泼的思想在我头脑里开了一个口子,阳光照进去了,那些长年缺氧的灵魂才鲜活起来了。我真的要谢谢你。”
  夏兄说这话时,是从未有过的沉稳和庄严。
  明月却感到异常的悲凉。“难道我的意义仅止于此么?”她想。
  她的初衷,压根儿就没有打算去拯救一个僵死的灵魂,而是要获得一种情感的慰藉。她原以为夏兄听了她断然的决定之后显得如此痛苦,是因为爱情的湮灭,然而不,他对自己的需要,仅仅是希望我把他那花岗岩脑袋的口子开得大一些而已!也就是说,我欺骗了他,他也同样欺骗了我,只是各取所需罢了。
  明月负疚的心情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平和之后的隐隐愤怒。
  “我也要谢谢你!”明月冷漠地说。
  “谢我?”
  “是的。你让我认识了什么样的男人根本就不能叫男人。没有情感,更不懂得呵护女人,这样的男人是不可能有博大的胸怀,也是不可能成大器的。你算幸运,毕竟由一个高中生跨入了研究生的队伍。”
  夏兄的面部肌肉痛苦地抽搐着。
  明月发完怨气,似觉轻松了许多,对夏兄,既无心理的负债,也谈不上有什么积怨。事实上,在她意识的深处,是觉得没有必要在任何一个方面与夏兄认真的。因此,她洒脱地顺手扯下一片冬青树的叶子,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似地对夏兄说:“再见,夏兄。祝你晚安。”
  夏兄浑沌的意识有所清醒,此时此刻,他特别需要明月,生怕她一旦举步,就成了心灵上永远的诀别。他以哀怨的目光挽留明月。
  明月欲走。
  “希望你好好生活。”夏兄说。
  “谢谢。我会的。”
  “不要随意跟有些人来往。”
  这话再一次引起了明月的反感。她已经没有兴趣再听夏兄说下去了。几个熟识的男生,陆续从他们身边走过,以一种不屑的目光看着这一对在他们看来根本就不般配的人。
  “再见。”明月迅速地说完,就转身离去了。
  “你……”
  明月已隐藏到林荫丛中了。
  但她感觉到,夏兄久久没有离去。
  明月几次想起来把洗脚盆的脏东西倒掉,里面发出的臭味几次让她恶心欲呕;她也想起来漱漱口,将嘴里的残渣剩汁清除干净,但努力若于次都失败了。她浑身的骨头像被长年积水浸泡的葵花杆,无力支撑起百斤重的身体。
  她隐隐约约地觉得后悔,该听夏兄把话说完。他叫我不要随便跟有些人来往,这“有些人”,到底是具体的谁呢?
  事实上,自到通州大学读研究生,明月很少与人来往。真正来往得较为密切的,就是姚江河了。
  难道夏兄是指的他?……
  明月突然觉得左胸疼痛起来。这种疼痛很怪,针刺一般,而且痛过一阵,又消失下去,隔几秒种又痛。这种疼痛转移了她的注意力,不致于使她久久地困绕在醉酒的愁烦之中。
  她终于直起身子,到盥洗室倒了脏物。净了口,再回到寝室,顿觉清爽了许多。
  夜风吹来,掀开了明月的窗帘。明月随口吟道:“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诗人李清照是在饮酒凭吊自己的夫君,自己呢?完完全全是在凭吊自己的青春。
  明月是不服输的,她咬一咬牙:
  “我一定要得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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